我常常在想:没有什么东西,比打不通的电话更令人无名火起了。

那种“嘟、嘟”的无情声音,还有录音电话的通知音都会往脑袋里钻。被语音辅助系统踢来踢去这种事,简直无法容忍。我觉得电话服务中心这种机构最好是彻底毁灭掉。

打个比方。有一个人在昏暗的森林中迷了路,这时他想求救,便准备拿出手机。

只听哗啦啦一声,背后的树丛中有什么东西在动。远远地传来了野兽的吼叫声。然而这些并没有让他挪动步子。因为他的股关节不断发出着嘎吱嘎吱的声音,脚趾上也磨出了血泡,肿胀得就像小番茄一样。

完蛋了啊,这下真的遇难了,他如此不安,令体温也降了下来,终于感到肚子饿了。谁来救救我吧,可以的话,最好是用直升机来接我吧,用探照灯发出的热烈闪光打破眼前的绝望吧,他如此祈祷着,将手机放到了耳边。

然而就连接通的铃声都没有放出来,就听见机器作出了这样无情的宣告。

“现在线路十分繁忙,请不要挂机,等待接通,或稍后重新拨打——”

可恶,这状况也太残酷了吧。他仰天倒下,躺在了地上,伸展开四肢成了大字形,自暴自弃地说,来杀了我吧,杀了我吧,这副模样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吧。

我能理解这种心情,理解是理解……。

“啊!总算打通了!喂喂,你知道我打了多少回吗!”

线路刚一接通,我的耳边就炸响了一声怒吼,接着就是一阵劈头盖脸的责问,语速快得我听都听不清。我勉强以公务式的口吻作出了回应。

“感谢您的致电。这里是LIFE?LINK?DIAL东京支部,我是咨询员音羽。抱歉让您久等了,现在就请谈谈您的烦恼吧——”

LIFE?LINK?DIAL,是一个所谓的防止自杀热线。

据称在这个国家里,每年有三万人因自杀而失去生命。

不过考虑到没有留下遗书、不能认定为自杀的案例,将那些都算上的话,实际应该有这个数字的三倍吧。

设立在全国各地的自杀心理咨询窗口是连日连夜地忙于接待。至于可以免费通话的热线,一天之内就有高达几十万个咨询电话打进去,线路一直处于爆满状态。据说其中实际接通的数量大概在百分之五左右。

话虽如此,这也不能责怪运营方面。开设了防止自杀热线的组织,各方面来说都是民间的非营利团体,咨询员也全都是志愿者,根本没有任何理由受到批评报怨。

尽管没有理由,却不知为何还是要被人家撒气。因为电话非常难以打通,打电话者对咨询员极度苛责的事例也是有的,总而言之就是要低声下气。有时候会发生一些完全没办法讲道理的事态,就唯有采取忍让的态度来应对了。

比如就像我现在这样。

“喂,你在听着吧?那我就说了哦。我跟你讲我不是公司的奴隶。在作为公司职工之前,我首先是个人,不是什么齿轮。”

“是啊,毫无疑问,这是当然的。”

“可是啊,那个部长居然一脸‘哈?’这种表情。还说,喂,你知不知道啊,所谓的齿轮呢,哪怕少了一个,也会对整体产生影响。我跟你有那么了不起的地位吗?没有吧。我们是消耗品啦,就像小灯泡一样的东西,可不是什么LED哦。最后呲啦呲啦闪两下就坏掉啦。你的使用年限已经过了吧?看样子是被塞了一个相当糟糕的劣制品嘛喂。”

“原来如此,真是过分,那实在是太过分了啊。”

从开始通话已经过去十五分钟了,我完全扮演着倾听者的角色。

总而言之还是没办法,对方是有话想说,才会打电话过来的,所以必须听凭其将郁闷苦恼都宣泄出来,不然就没法谈下去。这跟烹饪前处理蛤蜊的方式是一样的。

“我这样,不来点儿什么是捱不下去的吧。……啊,我说的是药哦,我是完全不喝酒的。……哎——有安定片、欣百达、利眠宁之类的吧。我已经昏头昏脑了啦,真的是昏头昏脑了。我忍不住就想找人说说话,打了电话给妈妈,可是打不通,实在是很恼火。我现在就想从阳台上跳下去,谁的电话都打不通呀……。好难受……。我真想死……”

我一直在想,近年来自杀率增加的原因,会不会有一部分是精神类药品的副作用导致的。

“真是辛苦的工作啊。”

“就是说,你能理解吧?”

如果回答“能理解”,是有风险的。而回答“理解什么?”的话,那就要出大事了。

任何人都会对自己的工作有所执着。一个人对工作的牢骚越多,事实上他对工作的爱也越多。这种敏感的地方要是处理不当,谈话就有可能变得很麻烦,甚至无法再修正。

换个话题吧。“您跟您母亲目前是分开生活的吗?”

“我到了东京之后就一直是一个人生活。我妈妈离婚之后,也是一个人生活的。”

“两位都是独自生活的啊。听您说的,好像经常跟她有联系吧?”

“一般。差不多一个月两回吧。因为她会寄一些点心大米之类的东西过来……其实我跟她说过,用不着她寄那些的啦。”

“您跟母亲关系真好啊。”

“还行吧。”

我从开始做志愿者到现在已经超过一年了,早就清楚来咨询的人会有哪几套模式了。

有的人会愉快地闲聊,希望籍此排解抑郁的心情;有的人会滔滔不绝地述说自己的怨恨和痛苦,想引来同情的话语;有的人只是毫无理由地连声呼喊“我想死”“好痛苦”;有的人借着激情爆发,又哭又闹,闹腾到最后,自己就把事情解决了;有的人仿佛是把自己当成了人质,说出“我死了你也无所谓吗”之类威胁的话来,等等等等。应付过了各种各样的人之后,我想到,这些有自杀意愿的人,会不会都是哲学家啊。

不,肯定是这样没错。因为历史上的那些著名哲学家,都是挑战了完全相同的一个命题。比方说,那个阿尔贝?加缪曾留下了这样的文字:“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自杀。判断生活是否值得经历,这本身就是在回答哲学的根本问题。”

另外加缪还这样说过,要对抗人生的荒谬,有三种手段。

⑴自杀。

⑵肓信某个事物而失去理性。

⑶接受这种荒谬生活下去。

当然⑴是要排除的,因为偏离了防止自杀这一目的。⑶要是自己能做得到的话,其实也不会打电话过来了吧。这么一来就只有⑵了。现在她所需要的,肯定是找到一个能让自己活下去的“借口”吧——

“说起来很好笑吧?我妈妈都这个年纪了,心理上大概还是个高中生呢。”

“年轻是好事嘛。您的母亲能够理解您,我倒是很羡慕的。”

“你想要就送给你吧”能听到电话那头传来的微笑。“你的母亲是什么样子的呢?难不成是那种很顽固的感觉?还是像大胆妈妈那样的?”

“我母亲的情况有点复杂……”

我故意不把话说清楚,放下了一个钓钩。

“复杂?怎么说呢?”

“这个嘛。因为她一直都在住院,我没有什么太深刻的印象吧。”

“哎……,是这样啊。”

咨询者的声音低了下来,这时我装作若无其事地又开始说了。

“……我只记得一件事。我曾对病床上的母亲作出过一个单方面的约定。说总有一天我要当上医生,把她的病给彻底治好。”

“嗯——,听上去真不错嘛。你母亲肯定很开心吧。”

“不。她不知为什么露出了一副悲伤的表情,这样对我说:‘只要你健健康康的我就满足了,其它什么都不需要。’”

“为什么?”对方的反应稍微有点强烈。“这不是故意给你泼冷水嘛。”

“确实是。”我苦笑了一声接口道,“一般的父母在这种时候应该会说‘加油’之类的话吧。事实上我父亲就是这么说的。可是,我母亲对此好像一直都不太起劲。”

“为什么呢?换了我的话,感觉是会很高兴的。”

“我猜是这样的,”说到这里,我降了一个声调,“大概是她觉得自己时日无多,所以才会那么说的吧。”

“…………”

对方一阵沉默,趁这个机会,我略微清了清嗓子。

“我想母亲是担心,要是我努力到一半,之前树立的目标消失了怎么办,如果我的梦想在空中分解了会怎么样。”

“你母亲得的是癌症吗?”

“是白血病。最后演变成了肺炎,很快就过世了。”

“嗯……”我听到她发出了轻声的叹息。“空中分解啊,确实有那个可能性呢。能飞起来固然好,可到时候就不知道该在哪里降落了吧。燃料也不可能一直都保证充足啊。”

她颇有些感慨,自言自语般地呢喃道。

“……不,抱歉了。我的事无关紧要啦。还是来谈谈您吧。”

气氛太过沉寂也不好。我马上换回话题,又重新说起了她职场的情况。

顿时她的情绪骤然高涨起来,气势汹汹地开始数落起了各种不平和不满。

“哎呀真的是啊!都是一群笨蛋,搞得我心情这么糟糕。”

情绪激昂的讲述终于告一段落,她似乎想起了什么,说道:

“……我想,不如再给妈妈打一回电话试试吧。”

“是啊。”我给予了肯定。

以此为信号,我们双方都感到,交谈差不多该就此结束了。

“下次说不定我还会打电话过来,到时候还要找你陪我聊哦?”

她带着彻底净化了的语气说了一句,最后道了声“告辞”,便挂断了电话。

我喘了口气,看样子总算是软着陆了。

就结局而言,自杀劝解的成功与否,关键还要看对方对于现实的错误认识究竟有多深。自杀动机中排名第一位的是健康问题,第二位是贫困,第三位是家庭问题。无论哪一种,都绝非一个电话能够解决的事。

那么咨询员该怎么办呢?只能靠欺骗了。我觉得,更有效的防自杀对策应该是信仰。正如卡缪大师所说的那样,要拯救自杀意愿者,除了令其对某个事物产生盲信之外别无他法。我在这一年间学会了这一点。同时我也学会,既然当不成宗教领袖,那就只能当个骗子了。

我放下话筒,站了起来,看了看墙上的时钟,已经是晚上九点半了。分配给我的那部分轮班时间早就过了。

在同一间房间里,有两名女性志愿者还在继续通电话。不能打扰到她们。我静静地打开更衣箱,取出了背包,什么都没说就走出了事务所。

我倚靠在电梯的箱壁边,闭上了眼睛,记忆宛如走马灯般回放了起来。

在那起不祥的事件之后,已经将近两年过去了。

无罪判决下达后,大学很快就送来了允许复学的通知,不过我还是办理了休学手续。感觉是不可能再回去了。

家人让我去跟他们住在一起,但是我拒绝了。因为一看到他们,我就会想起来,在拘留所接见的时候,他们那种冷漠的目光。想起他们那种就像看到了一只大蛾子般,充满了厌恶感的眼神——

叮的一声,电梯门开了,已经到一楼了啊。

我走出了事务所所在的杂居楼,感到肚子饿了。就算回到公寓去,冰箱里也是空荡荡的吧。还是吃点什么再回去吧,想着我便走进了相隔三幢楼房的一家关东煮店。

刚穿过门帘,就是一阵热气扑面而来。只有周五的夜晚是这样,各个桌子旁的座位都坐满了工薪族。我走到里面,坐在了柜台前的座位上,随意点了几样东西。虽然钱包里比较冷清,不过只要东西不贵还是没问题的吧。

关东煮就是这里的招牌商品,感觉是静冈风的,浸在黑色的酱汁中,堪称绝品。撒上些鲣鱼末,拿起一串鱼肉山芋饼吹几下塞进嘴里,在烫伤之前间不容发地灌上一口啤酒,顿时便涌起了一种切实的感受,啊啊,今天一天终于也结束了啊。

(……回归社会啊)

我刚一放松心情,这四个字就重重地压上了心头。

不过,怎么说也是没办法的。从案件发生到首次公审的半年间,在媒体主导下所进行的信息灌输,效果实在是太强大了。

前所未有的凶残罪犯、冷血无情的杀人鬼、平成年间最疯狂的精神变态者。一个自称专家的人评论称,这种精神扭曲是幼年时期遭受的虐待所导致的,而一个我根本不认识的父亲更是将事态进一步扩大。

可是尽管煽动得这么厉害,关于此案的结局却鲜有报道。不管什么案件都是这样,对于大众而言,最令他们感兴趣的部

分就是逮捕罪犯的瞬间,之后就会在转眼间平静下来,到了纸面上的内容也会变得非常少。

所以即使知道了凶残的罪犯被逮捕,也没什么人知道审判的结果。然而唯有信息的碎片还会堆积在记忆中,音羽这个名字总会令人忌讳,总会令人不由地感到害怕,总会人不由地厌恶。这种朦朦胧胧没有实体的恶意,不知多少次阻断了我的出路。

纵然证明了我是无罪,也没有解决任何问题。绞首小丑没有被抓住,受害者家属的怒火也无法平息。调查机关连抱歉都没有说一声,更没有支付什么补偿金。一切仍处于不黑不白的混沌之中,我被逼得只能如此生活下去。

每天都是不进不退地渡过。靠着最低限度的租金,我一天天地苟延残喘着。

就在这个时候,大学里打来了一个电话。打电话的是学院里的教授,在拘留所里,他也曾多次给我写来过书信。

——你要有所自觉。有人正在关注着你。远超你想象的许多双眼睛,现在还在监视着你。你要将此当作一次机会。

这位老人应该已经年过七旬了吧,但他的声线中没有一丝杂音,仿佛在高高的天空中响起,令人感到无比庄严。

——如果你想证明自己灵魂的清白,没有相应的行动是不行的。去帮助别人吧,去参与奉献社会的活动吧。只知道呆在房间里等着烂掉,跟慢性自杀没有任何区别啊。

那一刻,我感到一种非常深切的失望。因为本以为难得有个人能理解我,可是讲出来的却都是一些说教之辞。

就像判了无期徒刑的囚犯去做神社的护身符一样,要我充当志愿者来洗罪?这么说教授也不相信我,不相信我是无罪的。

那段时期,我在精神和物质上都特别紧张,不管听到什么话,都会产生消极的想象,所以随口回答了一句“我考虑一下”后,便挂断了电话。

可是就在那之后,突如其来地,自杀这个词的回声逐渐凝聚膨胀了起来,化为巨大的钝器向我袭来。

我难以忍受地倒在了木地板上,发出了呻吟声。我意识到了一件事,正是那件事对我产生了如此巨大的冲击。

小丑还活着。

那个时候,她对我说只要结束了一切她就会自杀。可是既然已经犯下了那么多案子,她想必也不会悄悄地死去。她应该会搞出特别盛大的场面,华丽地离开人世才对。

但是既然没有出现类似这样的新闻,她就应该还活着。甚至她或许还在哪里关注着我,这种可能性并不是零。

如果是那样的话,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想到最后,我决定接受教授的推荐,去当LIFE?LINK?DIAL的咨询员。不过那并不是为了证明自己灵魂的清白,也不是想让世人看到自己的优点,只是要传达一个信息。

我还活在这里。即便你死了,我也会继续活下去,绝对不会干出自杀那种蠢事。这样我就站在了拯救者这一边,如果你也感到迷茫,就打电话过来吧。

这是对小丑的宣战通告,同时也是鼓励我自己的话。

万一哪天她打电话过来了,如今的我一定能把这句话说出来吧。

别自杀。

活下去,作出补偿吧。

“——晚上好啊。”

有人拍了我肩膀一下,我回头一看,发现是个认识的女人。

戴着红色边框眼镜的这位叫宫古里莉,她一扭身,在柜台旁坐了下来。

她穿着黄色的印花T恤,红色的牛仔裤,一身随意的打扮。跟以前一样,还是一大蓬乱糟糟的头发,基本上把脸部的轮廓都挡住了。

她厚厚镜片下的那张脸,看上去几乎没有化过妆,眉毛很淡,下眼睑隐约能看到紫色的眼袋。身上只有一个小小的挎包。闻到她身上有股刚洗过澡的淡淡气味,我推测她应该是从家里直接过来的吧。

“那么你今天是休息吧?”

我问了一句,宫古对店员说了声“一杯生啤”,接着回答了我。

“上班的啦,一直上到中午。然后就在家里睡觉,刚刚起来。”

“你是饿醒的吧。”

“不是的啦,我是来找音羽你呢。”

宫古装作开玩笑地说着,吐了吐舌头,对我露出了一个天真的笑容。如果真是那样我倒开心了,不过终究还是开玩笑的吧。

我觉得以她的外貌,要是好好打理一下头发,再化个妆,绝对足以归入美女行列。我没问过她的年纪,大概是二十五岁左右吧。她的体型属于比较瘦的,腿很长,脑袋也比较小,眼睛又大又明亮,鼻子略小,不过有些上翘的小鸭嘴感觉正好维持了平衡。只是她全身一直散发着的一种疲劳感,还有皮肤比较干燥粗糙,算是白璧微瑕。

“来了来了。”

她接过了店员递来的大杯啤酒,将满满的一杯一饮而尽。

“啊啊……。我就是为了这么一杯而活着的啊。”

她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这么一句,握紧了拳头。看样子她活着的“借口”就是晚上喝酒了。

回头想想,我跟宫古第一次见面是在一年前,她在街上向我打了声招呼。

——哎,你是音羽君吧?

宫古自称是个实地采访的记者,说是首次公审那天在旁听席上的。因为她对我留有相当强烈的印象,所以一下子就把我给认出来了,说着还笑了起来。

当时,我对媒体还是采取避而远之的态度,不过这种认识很快就有了改变。

宫古接着又说,如果有空的话,不如一起到卡拉OK去玩吧。

对我而言,所谓的记者就是这么一种人,他们心里已经有了结论还要来采访,不管你发表了什么言论,他们之后都会按照自己的想法来曲解。所以天真无邪的宫古,就令我感到格外地新鲜了吧。

自从那以后,我们时不时地一起吃个饭,也就是这种程度的关系,不过——

“不好意思!中杯生啤两份!”

宫古连我的单也一起点了。差不多要来了吧,想着我便有些紧张了起来。

“哎哎,其实我有点小事想麻烦你……”

她压低了声音说着,肩膀靠了过来。

“又来了啊。”

我心里跳了跳,还是摆出一副厌倦的表情看向了她。

“行啦行啦。”说着她挥挥手安抚了一下我的情绪,同时从包里拿出了一支录音笔。

这支录音笔的大小与一次性打火机相当,颜色是黑的。在占据着上半部分的单色液晶屏上,显示着电池的残余量和可供录音的时间等信息。最靠上的狭小空间处,则刻着眼熟的SONY商标。她准备得非常充分,早就连耳机都已经接好了。

“大约一年之前,曾发生过一起使用射钉枪杀人的案件,你知道吗?”

“不知道。”

“这事在当时引起了相当大的反响,不过很快就没有再报道了呢。尽管凶手并没有被抓住。”

我没什么感情地“哦”了一声作为回应。

“这次的特辑,就是以‘不断增加的猎奇杀人案——论现代社会侵蚀着精神的病理’为主题的啦。我已经采访过有关的人员了,不过总感觉哪里有点奇怪啊。所以能麻烦你听我讲讲吗?很快就能结束的。”

“哎——……”

我故意表现出了明显的不乐意,用懒洋洋的动作摆弄着筷子,宫古一见,顿时说着“求你了”,双手合什了起来。

“因为我现在被追着要尽快截稿……,能不能用你‘耳朵’的能力给我一些建议啊?求求你!”

“别这样,真是的,我都说了没有那种事的嘛……”

我把手肘支在柜台上,托住了下巴,轻轻吐出了一口气。

以前,宫古对我说过。她在审判的时候看到我,凭直觉感到我不是个普通人。后来经过好几次见面交谈,确定了我拥有着不同于常人的“耳朵”。

在她看来,我似乎有一种特殊的能力,通过与他人的对话,可以敏锐地察觉到逻辑上的破绽和情绪的波动之类。

就比如说去卡拉OK的时候,就算有人唱了一首我从来没听过的歌,我至少也能够莫名地意识到这歌唱得走调了。应该是一个道理吧。

在谈话中产生的类似绝对音感的能力,宫古是这么形容的。这种分析也不知道是否准确,因为我自己对此是完全没有感觉的。

不过……在审判之前,我确实跟警察、检察官和辩护律师进行了很多对话。那个时候,我好像是能够意识到,对方的弱点是什么,提出什么话题会让对方不好回答等等。

可是这种能力,说起来应该叫AIR?READING,也就是所谓察言观色的能力吧。不,与其说是能力,更应该说是一种为人处世的技巧。我觉得一旦到了某个年龄,就会自然而然地学会这种技能……。

“好不好啊?我会为你介绍一份难得的好工作,收入又高又比较轻松的。好吗?”

她弯下了腰,故意抬起眼睛可怜巴巴地诉说着。

倒不是我装腔作势地摆架子。她有事拜托我,我的确也是挺高兴的。可是她还对我抱着这种奇怪的期待,我其实也生怕达不到她期望,这种感觉很强烈。

“要是我没说对,也请你不要生气哦。”我提了个醒之后,勉勉强强地答应了下来。

宫古喊了一声“太好了”,雀跃了一番,接着把双个耳塞中的一个递给了我。

“那个,我先大致说一下情况吧。”

她从包里取出了一本笔记本,一边快递翻动着,一边说明了起来。

“现场是一间单人居住的公寓房间。被杀害的是一个大学生,名叫町村智树,二十一岁。死因为颅脑损伤。他的眉间处钉入了两根金属制的钉子,这就是致命伤。据说应该是用射钉枪在极近的距离内打进去的。”

所谓的射钉枪,就是一种利用压缩气体和电力,像枪一样射出钉子的机械工具。

以前,我在为学园祭做准备工作的时候用过那东西。用的时候要用软管连接上一个瓦楞纸箱大小、叫做压缩机的机器,一击就能将六厘米长的钉子深深地打进木材里,再加上其连射功能,如此方便的工具,足以让挥舞锤子变成一桩蠢事了。

现在这东西应该变得更为小型化了吧。既然是电动的,那估计就用不着压缩机,可以带着走了。普通人也能在建材超市之类的地方买到,我估计通过网购也是买得到的。

宫古继续说着。“据称町村君是倒在玄关处的,在门的内侧哦,门上还挂着一副链锁。可是门好像并没有上锁。”

“就是说凶手是从挂着链锁的房门空隙间伸手进去,把钉子打进被害者头部的。”

“没错没错。我经过采访之后得知,被害者是个挺严重的问题少年,还经常跟邻居发生纠纷。”

她把另一个耳塞塞进了自己的耳朵里,靠了过来,肩膀贴住了我。

我感到自己的心跳加快了,不过还是问道:“纠纷的原因是什么?”

“是种奇怪的臭味。反正听说被害者的房间里是很臭,做现场调查的时候,警察也非常受不了哦。总而言之,先听听这个吧,这是第一发现者邻居的叙述。”

她伸出手指,点了点放在我们两个中间的录音笔。随着一个轻微的电子音,我耳朵里的耳塞中响起了一阵噪音,之后终于听到了一个年轻男性的声音。

“——好的。是啊,非常非常臭。我都不知道提醒过他多少次了,跟他讲这里是禁止饲养宠物的。可是他说那个是养在水缸里的,没什么问题,不会给任何人带来麻烦的啦。”

看样子被害者是饲养了什么宠物。

“——还有就是他的女性关系,好像特别混乱的样子,我还看到过他跟人家因为感情方面的事争吵。那个女性就像这样,站在门外对他说话,他也不打开链锁,就从门缝里露出脸来,对人家破口大骂。当时可真惨啊,那个女人尖叫了一声就往后倒下了,然后蹲在那里不停地哭闹。”

“那个跟他吵架的女人,是他最近的一个女朋友哦。”宫古说。

“最近……他还有其他的女朋友吗?”

“嗯。这段是他以前的女友说的。名字叫寺园藤花。”

“——町村是吧?一个词概括他,就是个人渣啦。总之就是那种喜欢掌握主导权的,或者说不能支配女人就不舒服的类型。可那家伙脑子不好使,嘴上是说不过的嘛,所以就要使用暴力了啊。就是所谓的家庭暴力吧?那个女孩子也挺可怜的呢。——对,藤井小姐。她是我的学妹。有一次呀,她头上缠着绷带到学校里来,我想再怎么说这也太夸张了点吧,可是看到伤口之后我就理解了。裂开得真是相当严重呢。”

“啊啊,这确实是人渣了。”我说。

嗯,毫无疑问的人渣啊。”宫古也回应道。

而那位以前的女友寺园还在继续说着。

“——那家伙的房间?那不是人住的地方啦。实在是太臭了。而且,我特别受不了没有脚的动物呢。我跟他分手最重要的原因就是这个吧。”

“虽然是个人渣,不过长相好像挺不错的哦。”说着,宫古斜眼朝我看了过来。

“男人不是看脸的。”听我这么回答,她说了声“是啊”,露出了一个不冷不热的微笑。

“接下来是他现在的女朋友哦。藤井香澄小姐。”

声音突然间变得有些阴郁。

“——他对我说,再也不想看见我了。从那以后我就没有再跟他见过面。他房间的备用钥匙,当时也还给他了。——你问有可能会恨他的人吗?我不知道。——是的,我只是被他叫出去玩的,其实对他这个人,一点也不了解。”

光是听这声音,我的脑海中就浮现出了一个线条十分纤细、格外柔弱的女性形象。

肤色白得近乎透明,能看见静脉,发型多半是笔直的长发。给我一种不谙世事的感觉,的确很容易成为家暴男的牺牲品。

“她对着我哭得可是很厉害呀。”宫古苦笑了一下,“明明都已经是一年前的事情了啊。”

“因为她周围没有人揭她的疮疤吧。”

“咦,难不成,你是觉得我太不顾及她的感受了?”

“我觉得这样有利有弊吧。保护得太好也是一样。”

“就是说啊。像她那个父亲,一看就知道是个过于溺爱子女的人。喏,就是这个人。”

接着我所听到的,是一个含糊不清的低沉声音,根据说话方式,能听得出是个中年男性。

“——不,我女儿在家里什么都不跟我说。只有一次,一个高年级女生把她送回来的时候,我听那个女生讲起过。”

“他说的高年级生,应该就是刚才的寺园小姐哦。”

“——我听说他是个变态。养着奇怪的宠物,是个恶心的坏家伙。”

听起来他不但觉得那段交际不好,就连对方的人性都彻底否定掉了。

根据他的话语给我的印象,我想象出了一个皮肤黝黑、肩膀宽厚、形象很严肃的男性。从他的语气中渗出了一股臭气,简直让人忍不住想捏起自己的鼻子。他身为父亲所抱有的那种强烈的厌恶感,我也切实感受到了。

录音笔中的宫古问道:“伯父你很讨厌那个东西吗?”

“——当然了。怎么说呢,就像蚯蚓一样吧?我特别讨厌那种尾巴啊。总之我是非常反对的。跟那种男人交往不是开玩笑嘛。这么想可能有点不太谨慎吧,不过我觉得样的结果倒是桩好事哦。”

……这时,声音突然就到此中断了。

“你怎么看?”

宫古用满怀期待的眼神注视着我。

“我是觉得好像有点不太对劲,可是怎么也想不出来到底是哪里有问题啦。音羽君你觉得怎么样?不如直说吧,你认为谁是凶手?哎,也不可能马上就知道——”

“就是那位父亲吧。”

听到我立即作出了回答,宫古瞪圆了眼睛。

“哎,什么?”

“根据这些叙述,凶手就是他女朋友的父亲。”

“为什么——”大概是实在太惊讶了吧,宫古的耳塞都从耳朵里掉了出来。

“你觉得不对劲的原因很简单啦。”我也取出了耳塞,“就是被害者饲养的宠物,那应该是‘蛇’吧。”

“啊,对不起,我还没有告诉你是吧。”宫古连忙道歉,“是的,被害者养了一条蛇。就放在房间里一个大水缸里面呢。”

“但是,至少他女朋友的父亲不是这么以为的。把蛇的尾巴比喻成蚯蚓,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你这么一说,”宫古微微仰起了头,嘀咕了一句“好像真的是哦。”

“而且讨厌蛇的人,只是特别讨厌蛇的尾巴也挺怪的。”

“嗯——,确实如此。”

“不过,如果她父亲当时想到的完全是另一种东西,那一切就都能解释得通了。”

“什么?你指的是什么呀?”

宫古显得很兴奋,微微抬起了身子,我以镇定的口吻对她解释道:

“在被害者的房间里,肯定有两种动物吧。一种是被害者的宠物‘蛇’,另一种大概是其饲料‘老鼠’。”

——老鼠,宫古重复了一声后愣住了。

我没有管她,继续说了下去。“你见过下水道里的老鼠吗?虽然看脸还挺可爱的,但是尾巴上没有长毛,所以看上去是有点像蚯蚓,很恶心的。我猜那位父亲是为了在作案前先查看现场,进过被害者的房间吧。然后刚一进门,就发现了洗涤台上的老鼠尸体。独居用的公寓,一般在门口附近都有洗涤台的吧。”

“等一下啦。为什么老鼠会在洗涤台上?难道是从水管里误钻进去的?”

“不是的。贩卖蛇的宠物店,也有贩卖冷冻的老鼠作为饲料的。应该是把老鼠放在洗涤台上自然解冻吧。看到这个情形,那位父亲就想起了寺园说过的话。既然说他养了奇怪的宠物,那大概就是指老鼠吧。他产生了误解后,很快就离开了房间。不过要是他再往房间里面走一段,估计就会发现水缸了吧。”

“啊——,是这样啊……”宫古颇为感叹地说道,“明明说了根本不了解他,却知道他家里有老鼠的情况……这确实是太过可疑了啊。如果她父亲是凶手,那应该也能够复制女儿的备用钥匙吧。”

“可是呀。”她语气一转,接着又说。

“既然凶手能够自由进入房间,为什么没有预先埋伏在里面呢,这样不是可以更安全地杀死对方吗?”

“一方面是因为他对老鼠的恐惧,另一方面则是那种难以忍受的恶臭。”

“哎哎?他都准备杀一个人了,还会顾忌这种原因?”

“还有一点。如果他用了备用钥匙,那么钥匙的拥有者——也就是他的女儿——必将受到怀疑。如果还有其它原因,那应该就是为了报复吧。或许他是想将女儿所受的遭遇,原原本本地还给对方。”

“什么意思?”

“就是他女儿额头上的伤口啦。那就是一个问题。想想那个邻居说他目击到的争吵场面。要说那个瞬间能造成那种伤害的话,我想被害者所用的,肯定是伞。”

“伞,难道说……”

宫古捂着嘴,屏住了呼吸。我点了点头。

“在挂着链锁的情况下,门能开多大呢,姑且就算十五厘米吧。被害者跟他女友就是通过这个狭小的缝隙争吵的。吵着吵着被害者恼火起来,想要使用暴力。但是他又不想打开门。所以他就拿起了放在玄关处的伞,用力将伞尖刺在了女友的额头上。他力量猛得把对方的皮肤都刺裂了,要是碰到了眼睛,那肯定就失明了吧。”

“真过分。”我听到了宫古咬牙切齿的声音。“实在是太人渣了。”

“那位父亲就是想对此进行报复。我觉得他肯定是个很认真的人。他大概认为只要用同样的手段,对方也没话可说吧。”

“于是就用射钉枪了?”

“我猜想,他应该是个右撇子。在房间外面要同样用伞打人,就只能用左手。这样可能无法给对方造成预想的伤害。为了弥补这个不足,他就用射钉枪了。”

“嗯——……说是为了弥补不足,可是感觉也有点力量过剩了。”

“不,射钉枪并不是那么优秀的凶器。只要发射时跟目标的距离稍微远一点,钉子的旋转就会导致完全射不中。所以说,估计他原本是想杀不了对方也无所谓吧。即使只让对方受伤,只要能起到最低限度的威吓作用就行了。如果是这样,此次犯罪的心理障碍还是相当小的——”

我一边整理着思路,一边按照顺序向宫古讲述了起来。

如果没猜错的话,凶手事实上用的是这样的手法。

首先准备一个信封,在信封的底部塞个纸团之类的东西。

接着把信封的前端塞进门缝里。既然是廉价公寓的门,应该是可以毫无阻碍地塞到室内的吧。然后凶手按一下门铃,藏了起来。

被害者来到玄关处,发现了信封。可是怎么拉也拉不起来。因为信封里的纸团卡在门外了。

好吧,大概又是她送信过来了吧,真是麻烦啊。被害者想着,没有开链锁,直接打开了门。

门打开的一瞬间,凶手冲了出来,拉住门,把射钉枪捅了进去,乱射一通。

然后很幸运——不,该算运气不好吧,还是给予了对方致命伤。

“可是啊……”

宫古似乎还有点不是很明白的样子。她抱起了双臂,歪了歪脑袋。

“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情来呢?就算是有家暴,可这毕竟是两个恋人之间的事嘛。如果女儿跟其他男人交往,分手的时候就要去杀了人家,这种事情就没完没了哦。”

“是吗?”我提出了疑问,“那么如果交往的时间只有三天呢?如果只有一晚又怎么样?如果是在聚会上被对方强行带走,又顺势过了一夜,第二天就说要分手了呢?请站在父母的立场上考虑一下吧。要是自己悉心养育成人的女儿被人家玩弄了不算,到头来还在脸上留下伤痕回家来……。这种事跟强奸也没有什么区别了吧。”

“嗯——……原来如此啊……”

尽管她嘴上是表示了同意,可心里似乎还是隐藏着什么想法。

她仰望着天花板,默默沉思了几秒之后,假笑着看向了我。

“啊哈哈。果然,音羽君是独一无二的啊。”

我稍微有点火气。“一般般啦。”

“哎,你有没有意识到?”

宫古用手支在柜台上,托住了自己的脸。

“在你听着录音笔里的声音时,出现了许多很有意思的反应哦。”

“真的吗?”我反问了一句,摸了摸自己的脸。我是完全没有感觉。

“有时会快速眨眼,有时又会微微扇动鼻子呢。应该是听见声音的同时产生了各种想像吧。比如颜色、气味、味道之类的,这些也跟声音一起感受到了吧?”

怎么说呢。我回想了一下自己的感觉,说了句“好吧,多少有点”,算是承认了一半,宫古一听便显得很高兴地哼了一声。

“果然如此啊。这是‘共感觉’的一种表现哦。比方说尝试在脑海里写个‘草’字,感觉就是绿色的吧?‘火’是红色的,‘天’是天蓝色的。而这种通过一个信息,可以获得多种感觉的感官现象,就是所谓的共感觉了。”

她的笑脸凑近了过来。我连忙把头往后仰。“……好歹,我也是心理学部的,这些我都听到过。”

“那我解释起来就容易了。”宫古两眼放起了光。“拥有共感觉的人是分为不同类型的,有的人看到的数字都带着颜色,也有人能在音乐中感受到颜色。至于你,就是能体会对方说的话了哦。听到别人的声音,就能感觉到色彩和气味,也能轻易做到像刚才那样的事。”

“虽然我确实能感觉到气味,”我像是在找借口般说道,现在被奉承得太厉害,以后恐怕就不好过了。“可那只是因为我的想象力比较旺盛而已。”

“就是一码事啦。反正这是常人没有的感觉。”

宫古自说自话地认定了下来,举起那杯已经完全没了气泡的啤酒,往嘴里倒去。

她咕咚咕咚地一阵豪饮后,吐出一口酒气,眯起了眼,看上去像是让意识在虚空中飘荡了好一阵。

不知为什么,她露出了一副忧郁的表情,用独白似的微弱声音嘀咕了一句。

“……不过要是能看见罪的颜色,倒是有点可怕啊。”

“哎?你说什么?”

我一发问,她立刻像是清醒了过来般挥了挥手,硬是说“没什么啦!”,还用力拍了一下我的后背。只听啪的一声干脆响亮地回荡在店里。

我忍不住呛了一下,她却已经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开朗活泼。

“好!今天就由我来请客!你尽管放开了吃放开了喝吧!”

然后我们喝了大概有两个小时吧。

步履蹒跚地出了店门之后,我准备把宫古送到车站去。

“没关系!你放心吧!晚安!”

她伸出手,在空中竖着切了三下。用这种好像关取相扑领奖金时的动作告别之后,她便消失在了街道上的喧嚣人群之中。

既然只剩我一个,也没必要再坐电车了吧。我迈开了步伐,朝着公寓走去。

一阵略带点湿气、舒适宜人的风吹过。七夕已经过去几天了。再过不久梅雨停歇后,一个炎热的夏天又要到来了吧。

夏天会有什么改变呢?如果能有些改变就好了啊

。我摸了摸口袋,掏出了手机,逐位按下了熟记着的电话号码。

然后我按了通话,听到通话铃声响起了,可是没人接。明知道打不通的电话是没有意义的。

我脚下有点踉跄,好几次都差点撞到别人,于是便往没什么人的地方走去。进入了一条小巷,又稍微走了一段之后,我很快来到了沿河边的路上。一股腥臭味钻进了我的鼻子。

闹市的喧喧嚷嚷已经远去了。这里没有行人,也看不见室外照明,唯有交通信号灯闪烁着黄色的光,照亮着我和柏油路面。

我又取出手机,拨打电话。果然还是没人接。

这是那个杀人恶魔的电话号码。

两年前,在我监禁生活的最后,那个小丑将手机号码告诉了我。

她是这么说的——等一切都结束了,你获得了自由之后,就打电话给我吧。然而我到现在一次都没有打通过。完全被她给耍了。

我心烦意乱地踢着路上的小石子。要恢复到那个时候的正常生活,我必须再跟那家伙谈一次。这不是我找歪理,而是一直都这么坚信着的。可是她没有打预防自杀热线过来,我打电话过去也没人接。

可恶。我又一次抬脚要踢,鞋尖却碰到了台阶上。看样子,就在我只顾看着地面的时候,不知不觉已经到公寓了。我转动钥匙打开了门。只见玄关的水泥地板上散落着还没拆封的邮件。每次我都想有空整理一下的,结果却总是一拖再拖。

当然今天也没余力了。我连房间里的电灯都没开,一直线地冲向了床,脸朝下往乱糟糟的被子上一躺。衣服都嫌麻烦不换了。

啊啊,好难受。我明明闭着眼睛,却感觉整个世界都在不停旋转。

不过等一下。地球本来就在旋转,就是所谓的自转,这不是事实嘛。话说回来,天动说和地动说到底哪个是哪个来着?

我漫无边际地将思维扩散开、又收拢回来,最终渐渐沉淀下来。仿佛滑行在沙地上,划着螺旋轨迹坠向了无尽的深渊。从蚁狮的胃中通过,一路来到了排泄口。

就在我刚要进入梦乡的瞬间,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

我用最后的一丝理性点了通话键,说了一声“你好”。

“——你好。对不起哦,你已经睡了吧?”

“没有,完全没关系啦。”

“今天谢谢你了。”

应该是宫古吧。“不,我也很开心的。”

“不不,你帮助了我。”她的声音欢快了起来。“在那之后呢,我又试着联系了一下妈妈。正好我妈妈好像也碰到了什么恼火的事,于是我们就热烈地聊了很久这方面的话题。”

“你的母亲……,是这样啊。”

我的心里鸣响了警钟,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不,这并不是什么不协调感之类的,而是非常明显的诡异现象。

她说妈妈?那么这个电话对面就不是宫古了,是之前那个咨询者。可是她怎么会知道我的手机号码呢?

“怎么了?”

“请稍等一下,那个……”

“嗯?我说音羽君啊,或许你会觉得我有点婆婆妈妈的,但我还是有句话想说。”

“……请讲,是什么呢?”

“我觉得房门还是要记得锁上比较好哦。”

“————”

我听到她的声音重合了。不只是手机听筒里的声音,还有一个完全一致的声音,从并不十分遥远的地方传来。

咔嚓一下,是门打开的声音,但是我怎么都爬不起来。感觉就像是意识上被好几层纱布所蒙住,视野变得昏暗,听觉则充满了强烈的回音,很不清晰。连指尖都无法动弹,想发出一声尖叫都做不到。

我还是第一次醉得这么厉害。不,这真的只是酒精的作用吗?

尽管脑中充满了恐慌,我的身体却径直沿着沉睡的台阶往下行进着。无论我在其背后如何高声呐喊,与我一模一样的那个身影都没有回头。所谓的灵魂脱体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我听到一个嘎吱、嘎吱的声音逐渐接近,却只能报以战栗。这时我回忆起了被小丑监禁时的恐惧,似乎感到心脏都在生疼。那个时候我也很害怕脚步声,被那种淤泥般黏稠的绝望所囚禁。

有人站在了我的床边,我模模糊糊地看到了一点黑色的丝袜。

这、究竟是谁?

我不知道,但已经撑不住了,正式向深渊中坠落而去。

终于,有个压得非常低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

我来接你了哦——。

没过多久,我隐约听到远远的某个方向、传来了飞机升空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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