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句谚语,叫做“上了刑场还哼歌”。

这句话的意思是指,被带到了刑场上的犯人,明明无法抑制内心的恐惧,却还要装作镇定地哼起歌来。简单说来就是不服软,硬充好汉。

可以想象一下,在受害者看起来,那肯定是一幕非常令人不快的情景。那家伙是什么意思,这种态度完全没有一点反省的样子嘛。直到最后一刻还如此不知悔改。从而必然会产生某些想法,像是能让他再多尝点苦头就好了之类的。

终于,围观者中有一个人捡起了脚边的石头,朝犯人扔了过去。那块石头擦着犯人的身体飞过,却没有让他停止哼歌。甚至他还哼得越来越大声了起来。

这是多么强烈的反抗态度。区区一个犯人还这么猖狂啊。众人纷纷拿起了石头,伴随着侮辱的话语一起扔了过去。转瞬间石子便如雨点般落在了这一片地方,犯人顿时浑身是血,可即使如此还在继续哼着歌——

在现实中也有这种情况发生,但是不能将之作为从众心理的暴力性失控来处理。问题究竟是出在哪里呢?是扔石头的人有错吗?是不肯停止哼歌的犯人有错吗?我觉得都不是。

罪与罚的意识,可以轻而易举地创造出奴隶与暴君来。只要一旦被按上了有罪的烙印,就连对着受害者哼歌的权利也会失去,这种思维方式,本身就是一种蛮横的谬论。

说这话的我——音羽奏一,就在三个月之前,其实也抱着相同的想法。认为加害者对于受害者,就应该始终怀着一颗忏悔之心。直至站到死刑台上那个红框的中间,都绝对不能回避赎罪的义务。

可是如今我拥有了加害者的视角,才明白了一点。那个犯人,大概也是没有其它任何事可以做了吧。

即使他有着想要赎罪的心理,也不可能全身心地投入其中。与之相比,战胜眼前逼近的死亡所带来的恐惧更为紧迫,这是很自然的事。

面对将自己的内心逐渐染黑并击溃的怪物,要如何与之对抗,要如何承受和忍耐。满脑子都是这些想法,但却毫无力量。所以才会露出笑容,所以才会哼起歌来。

身处在太过于绝望的状况之下,人是会笑出来的。我之所以会知道这一点,就是因为在这拘留所里生活了这段时间。

现在,我作为杀害了六名女性的嫌疑犯,被拘留在警察署内。

根据辩护律师之前跟我提到过的,杀人案件的处理情况,如果被害者是一个人的话,大致判个有期徒刑就行了。两个人的话不太清楚,不过要是杀死了三个人以上,几乎就可以确定是死刑了。

死刑。

感觉就像在听某个遥远国家的新闻,在日常生活中听到这个词都是不当回事的。得知那将会降临到自己的身上,我颤抖了起来。浑身都颤抖得无法控制。或许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在这脖子上套上绳圈,被吊起来了。

为什么应该作为先进国家的日本,还会留存着绞首刑这种非人道式的制度呢。

不过会这么思考的人,看样子还是少数派。听说在日本人中,赞成死刑派所占的比例,居然超过了八成。至于原因,据说一是出于对被害者感情的尊重,二是考虑到抑止犯罪的效果。

而相对的,反对派提出的最大理由,就是在出现冤案的情况下,可能会造成无法挽回的错误。

不过他也从辩护律师那里听说,在战后的案件审判史中,虽然也有作出死刑判决后才弄清了是冤案的事例发生,但是没有在死刑执行之后才发现的情况。所以无论如何反对派的主张听起来都比较无力。

我想,若是以后舆论倾向要出现什么重大的转变,终究还是要等历史被改写的时候吧。被告人拼命地诉说着自己的清白,却被凄惨地处刑,之后真正的罪犯又投案自首了。只有发生了那种轰动性的事态才有可能。

没错。比如我被下达了死刑判决,又执行了之后……。

不,还是别去想象那种不吉利的事情了。

我并不打算在法庭上哼歌。我只是满心怀着纯粹的真实之光,坚信这份真实能够被什么人所接受,从而一遍又一遍地反复诉说而已。

是的,无论多少遍我都要说,我并不是罪犯。这一切都是冤枉的。

法庭上没有窗户,墙壁如同新雪一般洁白。

后侧一道黑色的门打开,被告人入庭了。旁听席上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一点上。无论是否戴着记者臂章的人,全都作出同样的动作,伸长脖子、微微抬起了身子、关注着他的步伐。看上去就像是一群警惕着肉食动物的驼鸟。

虽然慢了半拍,我——初濑若菜也凝神望了过去。

在木栅栏的后面,是一个身着灰色外套、脚踩凉鞋的青年。

他被两个穿着制服的警察一前一后夹在中间,不过并没有戴手铐、拴腰绳。这样做,好像是为了避免让参与审判的审判员先入为主,产生被告人是违法犯罪者的印象,于是便在他进入法庭之前解除了他的束缚。

但是,我觉得到了这个时候,那种关心其实没什么意义了。因为现在全世界都已经传遍了消息,说这个貌不惊人的青年,便是在这半年时间内,令日本每一户人家都大为震撼的连续杀人犯。

他名叫音羽奏一,是一个居住在东京市某公寓里的大学生。比我大两岁的他,竟是以二十岁之龄杀害了多达六名女性的连环杀手。

他的脸色显出病态的苍白,眼角和嘴唇都是缺乏生气的黯淡颜色,不过整体来说,那还是一张少年般天真自然的面容。他的身高大概比我高一个头,估计差不多有一米七十左右吧。

说实话,我觉得这让我有些扫兴。不管是他的发型还是体格,都完全没表现出什么强烈的存在感。就是那种非常普通、非常一般,无论在哪里与之擦肩而过,都不会立刻留下记忆的人物。看上去别说像是凶恶的罪犯了,根本就是最适合人畜无害这个词的人。

他真的是连续杀人犯吗?就连脚步声都没有一点霸气。音羽以懒散随意的步伐前行着,最后仍然在警察三明治般的包夹下坐在了被告席上。从我这边看过去,就是右手边的椅子。

在他的背后,是又矮又胖的辩护律师,那个律师光秃秃的脑门上挂满了许多汗珠,带着一副像是生啃了苦瓜似的苦涩表情低头看着桌子。

相对的是,左手边的检察官是个戴着眼镜、显得很知性的男人。他不断在桌上咚咚地整理着文件堆,其神经质的性格从中可见一斑。

正面现在还没有人。有着弓形弧线的木制主审台上,九个空座位正俯览着下方。

这是我第一次进入法庭,然而感觉这里并没有我预想中的那种严肃气氛,倒是给了我一种无机质的、冷酷无情的印象。

说起来,这也是因为我以前在教会系的女校上过学,所以一听到是审判人的场所,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像教堂那样的神圣场所。

可是这里不一样,完全不一样。感觉这里更为简朴、冷漠、系统化。可以说这就是个筛子,用来把罪人都抖落下去,只留下大罪人的筛子。

政府机关缺乏通融应变之处,也表现在了空调所设定的温度上。大概是看到了音羽之后就满足了吧,我在满座的旁听席上蒸腾而起的热气中,心里想到的是,算了吧、我要早点回去了。

反正对于审判的结果,我都已经猜透了。不管那个男人怎么大哭大闹大喊大叫地求饶,都毫无疑问会落得死刑判决的——

这个时候,有人发出了一声“起立!”的号令。

我和周围的人一齐站了起来。正面高台上的门打开,穿着黑色法袍的法官从门内走了出来。

在法官后面,身着正装的审判员们也鱼贯入庭了。总共十三个人,真是浩浩荡荡的行列。落座的顺序,是从左边的三个审判员起,然后是三个法官,再是右边的三个审判员。接着还有两个补充审判员,分别来到左右两边最后的座位坐了下来。

“——现在正式开庭。”

主审法官的声音高低恰到好处,传遍了大法庭的每一个角落。他的头顶上秃得非常干净,只有两耳旁边还留着些许的白发。仿佛看到了悬挂在薄云中的朝阳般,不知怎么我产生了一种崇敬自然的感觉。

就在我怀着这种莫名其妙的想法时,主审法官接着又说了一句“被告人,上前”,音羽便走上了证言台。

“被告人请陈述姓名。”

“音羽奏一。”

“出生年月日?”

“平成四年五月五日。今年二十岁。”

他回答得非常干脆、简单明了。之后主审法官又询问了他的住所和职业,等他一一作答完,便指示他暂时先回到被告席上去。

“检察官请诵读起诉书。”

戴着黑框眼镜的检察官答了一声是,站起身来,十分流畅地念起了起诉书。

他的声音略显尖锐,与其沉稳的外表不太相符。诵读的内容由‘公诉事实’开始,以‘刑法第一百九十九条,杀人罪’宣告结束。

“那么被告人,上前来。”

受到主审法官的召唤,音羽再一次站到了证言台上。

“被告人,你有保持沉默以及拒绝供述的权利。但是,这并不包括允许你可以撒谎。被告人的每一句发言,都会成为呈堂证供,无论对被告人有利或不利,请你说话时注意到这一点。”

主审法官在主审台上以告戒的语气对他说着。他下垂的眼角充满了慈祥之意,让人想起中学时的校长先生。

音羽回答了一声是之后,主审法官挺了挺背脊,从积蓄着威严的腹中发出了洪亮的声音。

“——那么,现在询问被告人。对于刚才检方诵读的公诉事实,是否认可准确无误?”

“不,我没有杀人。”他立即回答。

我怀疑起了自己的耳朵——没有杀人?他说没有杀人……。

听众的喧哗声一阵阵地逐渐变大,最终主审法官喊了一声“肃静!”喝止了吵闹。

“……辩护人,这是怎么回事啊?”

他发出疑问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有点颤抖。

而其他的法官、检察官,看起来也都有些动摇。这个事态的异常之处实在是非常明显。

我听说,一般有审判员参与的审判,为了使他们受到制约时的精神负担减轻到最小限度,事先都会进行公审前的整理手续。

所谓的手续,就是由法官、检察官、辩护人在初次公审前碰个面,找出所有的争议点,建立一个审理计划。

就是说,对于今天的法庭上,接下来的审理过程如何推进,主审法官他们事先就大致有所把握了。对连续杀人犯音羽奏一的犯罪行为,他们应该已经完全做好了立证的准备。

然而,现在这一前提却被彻底颠覆了。辩护律师一手撑着桌子,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一边用手帕擦着额头一边开口道:

“辩护律师也主张被告人无罪。”

喂喂,旁听席上不知是谁忍不住出声了。

主审法官干咳了两下,再度发出了询问。“辩护人,我记得在公审前的整理手续中,你的意见并非如此的吧?”

“那个时候的确是这样。其实我也是今天早上刚刚听说的,说实话我正处于困惑之中。但是,被告人否认了自己有犯罪行为。”

“这是为什么?事到如今还要提出否认。”

“因为,我真的没有做过。”

音羽轻轻的一句话出口,主审法官顿时睁大眼睛瞪住了他。

“被告人请不要擅自发言!请辩护人进行说明。”

“被告人说,真正的罪犯另有其人。”

“你在这里说真正的罪犯也没用。”主审法官用手指按着眉间,微微叹息了一声。“本次审判,原本针对的就是被告人杀害了六个人的案件。如果还有真正的犯人,那应该另当别论。”

“是的。”音羽又发出了声音。“在我被逮捕了之后,那个人也一直都在继续杀人。”

“那个人……?”检察官身穿的西服好像颇为高档,他探出了身子询问道:“还在继续杀人?你是说,那个绞首小丑还没有被抓住吗?”

“是的。”

音羽作出了如此断言之后,旁听席立刻一片哗然。

绞首小丑事件——听说凶手仅仅被监视摄像头拍到过一次,因为当时凶手扮装成了小丑,所以便被人们这样称呼了。

其犯罪的手法就如同那个外号一样,是绞杀。据说六个被害者的双手全都被交叉摆在胸前,作出了祈祷的姿势——就像是圣方济各?沙勿略的肖像画中的动作。

第一个被害人叫佐伯惠那,她的尸体被脱光了衣服,全身缠满了铁丝,然后铁丝上还系着大量红色和粉红色的小气球。那失去了血色的青白肌肤,与鲜艳的气球礼服非常相称,坦率讲我内心居然

还觉得很漂亮。

第二起案件的江藤醍夜,遗体也同样被气球装饰过。而从第三起案件的茅崎伊月开始,风格就发生了改变,她死后好像是被利器胡乱刺了几下。

而从第四起案件的柏叶千明开始,则是腹部被切开,取出了内脏,再用填充玩具代替内脏塞了进去。第五起案件的上杉伊织也是一样。至于第六起案件的田所卯月,根据报道,在她的肚脐下面,发现了一个浑身是血的小熊猫露出了脑袋。

“肃静!”

主审法官又一次大声发出了警告。看他的模样,我总觉得缺少了什么东西,好像就是他手上没有西方电影里常见的那种小木锤。这让我稍稍感到有点遗憾。

“被告人可以不要再说话了。请辩护人回答问题。”

听到主审法官的要求,辩护律师摇了摇头。“实在是很抱歉,不过还是请您直接询问被告人吧。因为我并没有掌握所有的情况。”

他的声调就像在自言自语般,拒绝之后便直接坐了回去。仿佛表示这事跟他没有丝毫关系一样。

这肯定是特殊情况吧。主审法官又干咳了一下,随后发出了似乎有些偏高的声音。“那么现在开始询问被告人。”

“是。”

“据我所知,一开始被告人是去警察署自首的,然而事到如今你却要推翻自己的供述。是这个意思吗?”

“是的。”

“这样显得有些不合情理吧。你突然转变态度否认犯罪,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

“因为我觉得没有必要再撒谎了。大家应该都看过今天的早报了吧?有一篇关于广岛发生了杀人事件的报道。”

检察官不禁脱口而出说了一声“难道”。

“没错,”音羽点了点头,“是绞杀。”

主审法官的脸色大变。“你是说,那是绞首小丑所犯下的吗?”

“一点也没错。”

“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因为我自首了之后,一直在拘留所里看报纸,这是第五起目前还未解决、并且还是绞杀的杀人案件。那个人对我说过,‘这并不是杀人,而是仪式,仪式需要十二个使徒’。我想那个人一定会配合我初次公审的时候完成仪式。六加五等于十一,再算上那个人自己就是十二个人,如此一来就完成仪式了。所以我说我已经没有必要再扮演犯人了。”

主审法官诧异地扭了扭脖子。“为什么凶手要把自己也计算在内呢?”

“那个人说要完成这一切,就要断绝自己的性命。”

法庭内骚动了起来。主审法官将严厉的目光投向了音羽。

“这么说来,你就应该是共犯吧。”

音羽摇了摇头。“不是的,我只是个目击者。由于我偶然目击了那个人杀人的现场,差点就被杀人灭口了。”

“你是说凶手险些杀了你吗?”

“是的。可是我不想死,所以就拼命地哀求。我跪在地上,叩着响头,求那个人说要我怎么样都行,请无论如何都不要杀了我。”

“求他……”主审法官皱起了眉头,“你的意思是,凶手接受了你的求饶吗?”

“正是。其实说起来,那个人好像从一开始就没有动过杀了我的心思。请仔细回想一下,所有的被害人全都是女性。那个人肯定是只杀女人的。可是当时我出现了,那人当然想灭了我的口,可是杀男人又违反了其原则。那人烦恼了半天之后,就这么对我说,要是你愿意承担起罪责去自首的话,要我饶你一命也不是不可以的。”

“所以你就扮演成凶手了吗?”

“是的。我所接受的任务,就是通过自首来扰乱调查的视线。”

“愚蠢。”检察官狠狠地抛出了一句。“凶手根本不可能答应这种条件。只要你跑去找警察就全完了吧。凶手怎么才能保证你会遵守约定呢?”

“所以就要控制人质了。那个人威胁我说,一旦我泄漏了秘密,就会杀死我的家人。”

“可以让警察保护他们吧,根本不会让凶手有机会出手。”

“不,我觉得那是不可能的。那人好像有好几个协助者,因为在研究怎么处置我的时候,那人还打了好几次电话进行了联络。”

检察官听到这话嗤笑了一声。“你知道东京有多少警察吗?无论对方是个怎样的组织都没有关系,警察应该可以保护好所有人安全无虞。”

“可是那并非绝对确定的。”

说到这里,音羽低下了头,他的声音平静地落在证言台上。

“我父亲有工作要做。无论是上中学的妹妹,还是在栃木的祖父母,他们都有各自的生活。在无法将他们都关在一个地方的情况下,即使让警察去保护,也不是百分之百的安全。而且就算把我的家人都保护得稳稳的,凶手说不定就要转而危害我的朋友了。……即便我有哪个朋友,对媒体的采访人员说出类似‘他平时倒是个一本正经的人,可是没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关于这次的案子,我其实并不那么意外,能想象得到’这样的话来,我也丝毫不会后悔当时有过想保护他们的心思……”

“……被告人,可以了,请你坐回去吧。”

主审法官显得有些烦躁地打断了他的话。

“检察官的意见如何?”

“实在是很难令人相信。”检察官耸了耸肩。“我并不觉得有必要重新书写起诉书,不过当下倒是有点想听听被告人的说法啊。另外是否需要进行补充调查,也务必要好好研究一下。”

“原来如此。……辩护人,现在本庭收到申请,要求质问被告人。你没什么意见吧?”

辩护律师依然耷拉着脑袋,作出了回答。“就按您的意思吧。”

“明白了。那么现在对被告人进行质问。被告人请在此从头道来,详细说明清楚。将你身上所发生的事,从始至终的全过程都如实说出来吧。”

“我知道了。”

音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挺起了背脊,开始静静地追述了起来。

“我所居住的地方,是一家以墙壁的薄度而闻名的全国连锁公寓。我的邻居平时就很吵,不过那天是特别地吵。我实在受不了那么大的噪音了,就想去提提意见,可是不管我怎么按门铃也没有反应,于是我试着拉了一下门,结果门开了,我便探了个头进去打了声招呼。”

他的视线往上飘去,仿佛在看着远方般继续说着。

“玄关旁边的单人浴室的门开着,我听见在放水的声音,以为大概是水声太大了,所以人家没听到。可是又看见浴缸里露出一条雪白的手臂垂在外面,我想人家是在洗澡啊,说了一声失礼了,就准备转身离开。这时,突然有人勒住了我的脖子,当场把我拉倒在地。我翻身起来转头望去,就看到一个戴着面具、浑身是血的女人站在那里。”

“是女性啊。”主审法官插了一句。感觉他说这话并没有什么意图。

音羽缓缓地点了点头。“是的。她的身高比我高,体格看上去比较结实,右手上握着一把菜刀。”

“菜刀。”

“我只看了一眼就强烈地感受到了,……她要杀了我。”

“是你的直觉吗?”

“不,我非常确定。”他说话的语调变得严肃了起来。“最可怕的是对方的呼吸,像是很兴奋般地粗重,频率也快得有如野兽一样。那是处于临战状态的证明。要是我表现出一丁点反抗的意思,那把菜刀就会条件反射式地刺穿我的身体。”

音羽的脸侧流下了一道汗水。但是,感觉法庭内的温度似乎反而下降了。

他带着惧意的声音继续响起。“在无比强烈的恐惧下,我瘫倒在了地上,既无法逃跑,也发不出声音来……。不,这里是法庭,我就说得准确一些吧。在我的供述书里,写的是我沉浸在杀人的快感中时失禁了,不过那是谎话。其实只是我太害怕,吓得尿裤子了。”

“你说你在犯罪现场遭遇到了罪犯,那么之后又怎么样了呢?”

主审法官催促音羽说下去,他伸手擦了擦汗。

“……正如我先前已经说过的,我跪下向她求饶。然后她就去浴缸那里中断了分解尸体的工作,来到了我的房间。她在那里给我戴上了手铐,绑上了腿,之后三天我都一直被限制着人身自由。我能自由活动的机会,基本上就只有刑警来问话的时候了。当然她那时是在房间里面监视着我的。”

“你难道没有想过向调查人员求救吗?”

“我没有想。请看看这个。”

说着,音羽卷起了外衣的左袖。

他纤细白皙的两条手臂上,有三道环状的痕迹,看起来好像是烧伤。

“这是酷刑留下的伤痕。她把电线绕在我的手上,另一头反复在插座上插拔。然后电线上呲啦呲啦地冒出火花,我眼前就会变得白茫茫一片,逐渐失去意识。每一次,我都觉得自己会被弄死。根本就提不起一丝一毫的力气去反抗。”

似乎是回忆起了当时的情形,音羽紧握着袖子,浑身颤抖了起来。

“她就这么折磨恐吓着我,慢慢地将犯罪体验移植给了我。我努力听着她所说的一切,之后还要以测试的形式回答各种问题,如果答不上来她就会通电来惩罚我。所以在配合调查的时候,我也能对答对流了。”

他的脸色变得一片铁青,感觉这实在不像是在演戏。

不知何时,旁听席上也安静了下来。好像所有人都在认真地倾听音羽的话语。

“她对我说,只要我好好地完成了任务,给我点奖励也没关系。而那、就是我无罪的证明。”

“无罪的证明?”主审法官问了一句。

“是的。从第七起案件开始,她改变了做案的形式。虽说绞杀的手段仍然没变,但是没有再出现剖开肚子、塞入玩偶的事情。说起来好像原本她也不是有什么原因才那么做的。那只是她追求作为杀人者的独特性的结果,之后都是出于惰性而延续的。她说其实还觉得那挺麻烦的。于是第七起就大幅简略化了。听说她绞杀了对方后,用利刃在遗体的某个部位刻上了签名。那是她独创的标记,由英文字母‘M’、向下的箭头,再加上英文字母‘S’组合而成。……检察官先生,能麻烦你一下吗?”

音羽向检察官提出,想把那个标记实际画出来。我也在脑海里试着构想了一下。先写一个M,再从中间延伸出一个短短的向下箭头,接着在箭头上写个S与之重合,使箭头的尖端抵在S的中间……。

“不知怎么,总觉得这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小丑的模样吧。M的两侧看上去是不是很像小丑的帽子啊?”

怎么说呢。与其说是帽子,倒更像是触角,我还觉得有点像厨房里的黑色恶魔。

“很勉强啊。”检察官的目光落在手中的纸上,嘀咕了一句。“不能说这确实就是表示小丑的。”

“形式不是问题。只要你们明白,签名是个特殊的形状,不可能出现偶然一致的情况,那就足够了。顺便提一下,M和S分别是梅洛斯和赛里努蒂乌斯的第一个字母。我为她顶罪,她为了证明我的无辜而完成犯罪,这记号应该就是刻画了类似这样的誓言吧。”

“你是说这就能证明你是无罪的吗?”

“签名只有我和凶手知道,模仿犯是不可能弄出来的。我一直都在拘留所里,所以自第七起案件起,如果在现场留有签名的话,那就唯有真正的绞首小丑才能做到了。……所幸媒体好像也没有公开签名的情况。如此一来,我能够知道签名的形状,就不存在其它理由了。”

我觉得,他最后那段话,好像略微有点挑衅的语气。

如果签名的情况属实,这案子究竟会怎么发展呢。我觉得,即便在他被逮捕后发生的案件是由绞首小丑所为,也不能证明他是无罪的。只会让人怀疑,音羽和真正的凶手之间是否有什么合谋。

对了,如果假设绞首小丑本来就是一对合作的杀人犯呢?

他们心里有着坚定的意志,要完成杀死十一个人的任务。但是在不断作案的过程中,他们感到调查已经触及到了他们身边。因此不得不采取这样的手段,让一个人自首来扰乱调查,另一个人则得以继续作案。

就是说音羽至少也是个共犯……。

不,可是那就怪了。这种程度的推理连我这个外行都能做出来,然而检察官为什么却没有提出反对意见呢?

说起来,这个案子在他自首之前根本就是没法解决的悬案。照这么说起来,将音羽定为凶手的基础,难道并没有别的东西,就只有他本人的供词吗?

然后现在他撤回了自白之后,检察官不会就没有办法立证了吧?

检察官的表情充满了忿恨之意,以至于看上去甚至有点扭曲。与面前的音羽那泰然自若的态度一对比,让我意外地觉得那

恐怕就是真相了。

“检察官。”终于,主审法官叹着气对他发话了。

“签名这件事,能请你确认一下吗?”

“马上确认好是不可能的。”检察官用手扶在腰上,仰头望着天花板,“需要一定的时间啊。因为涉及到了其它县的案件,办理照会的手续要花工夫。”

“不过呢”检察官又说了一句,同时重新转向了音羽。

“我想问被告人一句。即使你所说的一切都是事实,可你真的明白吗?就是因为你,就是因为你缺乏勇气,有好几条珍贵的人命被夺走了。”

“这个……”

音羽一时为之语塞,随后深深地点了点头。

“我明白……。如果我一开始就说出真相,或者能挽救那五个人的生命。”

“你知道伪证罪吗?”检察官继续穷追猛打。“根据结果的重大程度,我也必须要考虑以这方面的罪名来起诉你了。”

“是吗……”

音羽显得有些消沉地垂下了头,同时陷入了深深的沉寂之中。

但是他随后又发出了声音,能听出其中所蕴含的悲怆之意。

“……那么,你说我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呢?对方可是杀了六个人的啊,害怕难道不是很正常的吗?”

“但是啊……”

“我想象了很多后果,”音羽平静地说道,“我拼命地思索过。在被她监禁着的三天里,我想过如果自首会怎么样,会失去什么,会留下什么,我将那些放在天平上做着选择。即便如此,我还是选择了家人……”

“哈——”检察官冷冷地放出了话,“你想说自己其实也是被害者吗?”

听到这话,音羽仿佛受到了刺激般猛地抬起了头。

“我不是杀人犯!这是真的!可是,跟那个时候我所想象的一样,如今悲剧还是在我的周围发生了!”

他用力拍打了一下证言台,提高了声调。

“你们大家都知道吗?我的父亲辞去了工作,我妹妹被欺负得只能转校。有人把开着口的油漆罐扔进了我家里,骚扰电话一直响个不停,甚至还发生了小火灾,付掉的房租还有多余的部分,我家人却只能连夜像逃跑似地搬家。这案子分明还没有作出判决,我也还没有被确定为杀人犯,所有人就草率地作出了判断,这也太乱来了吧!每一个人都想制裁我,一心相信那就是正义,其实都抱着半是闹着玩的心态,却若无其事地打算毁掉一个跟自己毫无关系的家庭的人生!”

伴随着他纤细的喉咙上下动着,能感受到空气也在微微震动。

仿佛他的苦恼、他之前所压抑的激情,都化为波动释放在了法庭上。然而他的声线却始终保持着清澈,尽管粗暴却不可思议地十分悦耳动听。

“这一切我都忍受下来了。除了忍受别无他法。即使为家人带来麻烦,即使遭人白眼,我也没有任何别的选择——”

“明白了被告人,这样就足够了。”

主审法官伸手示意,阻止了他继续说下去,完全是一副劝说的语气。

“提问就到此为止了,没问题吧?”

检察官点了点头表示接受,坐回去的动作还透着不满之意。

“那么,现在休息五分钟。”

主审法官说完,手在主审台上微微动了动。看样子是关掉了话筒。

然后他开始跟旁边的法官小声说起话来。估计是趁审判中断的时候商议案情吧。无论如何,那个所谓的签名如果不经过确认的话,接下去要取得进展是没什么希望的。

我四周环顾了一下,旁听席上的反应实在是多种多样。有人只是露出了好奇的目光;有人嘀咕着侮辱和责难的话语;还看到一个记者,大概是觉得音羽最后的演讲不太顺耳,表情显得略微有点失态。

我自己又如何呢?尽管一开始觉得他是个不起眼的男人,可如今,他的存在感却比法庭里的任何人都要强烈。

我不知道他所说的是真是假,“其实他就是个杀人恶魔吧”、“搞不好不是呢”,这两种想法在我的内心交织争斗着。

一个主动投案自首的人,到这种时候又否认了犯罪,我觉得这一事实本身也有值得思考的余地。

不过,只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无论如何,这个人都不一般。不能被他苍白虚弱的外表给骗了。我觉得,他的内在肯定是个非常可怕的怪物。

甚至可以说,如果他是无罪的,那才更为惊人。因为一介大学生要冒充成杀人犯,绝对不是一桩简单的事。

他欺骗了进行调查的刑警、检察官、辩护律师、精神鉴定师、各方媒体,甚至还欺骗了自己的家人,才能站在这里。毫无疑问,那一定是非常恐怖的过程。

心中扬起的一点微波,终于化为了波涛,震撼着我的内心。我无法抑制兴奋之情,双手在大腿上用力紧握了起来。

是的,不知什么时候,我甚至忘记了自己身为第一个被害者妹妹的立场,被音羽的存在所深深地吸引住了。

当然这并不是好感,也不是明确的憎恨,还只能算是一种纯粹的感兴趣,不过却是如此强烈的冲动。

就算被别人说我太轻率也无所谓,我想了解他,我想将他的一切秘密都挖掘出来。

看着他那单薄而显得靠不住的背影,我的目光,已经无法挪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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