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吹过的微风,为我渗着汗水的身体带来了一丝凉意。

好热。但是,感觉这并非气温太高,而只是阳光太强烈了。光的粒子宛如极细的针,轻易地穿透了我闭着的眼皮,直接刺激到了我的眼球。

我奇怪地想到,窗帘到哪里去了?话说回来我的床上能照到这样的阳光吗?简直刺眼得受不了。

我用手遮挡着阳光,慢慢睁开了眼。伴随着苏醒而来的一阵头痛令我皱起了眉头,这时一个柔和的阴影覆盖住了我的视野。

心想得救了,我松了口气,恍惚中看到了一把黑色带花边的遮阳伞。

等一下,房间内会有遮阳伞吗?我的眼睛逐渐稳定了焦点,然后看到遮阳伞下有个女孩子。她抱着双腿蹲坐着,穿着一身丧服般的黑色连衣裙。

“你还活着吗?”

少女微微歪了歪脑袋,低头俯视着我。

她那长长的黑发在身后阳光照射中闪闪发亮,宛如下垂的樱花般随风摇摆。

她的皮肤很白,润泽而有透明感。脸颊与嘴唇娇艳得有如新鲜桃肉。脸部轮廓有些圆,给人感觉还未脱稚气。脸上一对有着琥珀色虹膜的眼睛中,闪动着充满了“兴趣十足”含义的眼神。

“早上好啊。”

“早上好。”

我条件反射式地回了一句,不过又犹豫了起来。铺展在她背后的是一大片蓝色的天空。既没有天花板也没有墙壁。风中的气味也不属于城市,完全是一种我从未闻到过的空气。

这到底是哪里?为什么我会在这种地方?见我默默地沉思着,那个少女脑袋侧歪的角度变得更大了。看样子是我让她担心了,于是我朝她露出了一个亲切的笑容。掩饰着内心的恐惧,开口说道:

“这天气真不错啊。”

“是啊。”少女淡然回答道。

“初濑小姐,你找到了人吗?”

一阵像敲在木板上一般咚咚咚的脚步声接近了过来。

遮阳伞的后面,出现了一个身材很高的人。那是个男性,留着近乎于平头的短发,年龄估计在四十岁左右。他的衬衫袖子挽起到了手肘处,一脸精悍之相。

他的下颚突出了一个锐角,耳朵也显得有些尖。看到他脸中央那个大大的鹰勾鼻,不知怎么就给了我一种性格严厉的印象。

我猜他年轻时肯定是个运动健将吧。他全身上下都显得很结实,就像身体里有钢筋支撑一样,下腹部也没有向前突出。

这男人对我说了句:“能自己站起来吧。”

“那个,可以。”我给予了肯定的答复,爬了起来,感觉地面摇晃了一下。

于是我察觉到,自己是被弄到了一条船上。这是一条手工制成的木船,如今正浮在水面上,由一根绳子拴在栈桥边。

我扭头朝后望去。

只看见一片无边无际的大海。

我不是惊呆了,而是彻底呆若木鸡了。为什么我会睡在这种地方呢?

昨天晚上,我跟宫古一起喝过酒之后,回到家里应该是在十一点左右。

后来……。

感觉好像有客人来访。我试图回忆当时说了些什么,可记忆却非常模糊。

“来,抓牢了。”

男人站在栈桥上,把手伸了过来。他的手指很粗,各个关节都突起得很明显,充满了长年劳作积累出的一种压迫力。我有些战战兢兢地伸出了手,他便用强韧的力量将我轻松地拉了上去。感觉他应该经受过相当程度的锻炼。

“能走吧。”

他额头上的汗珠闪着光。我看到他颚下的胡碴中夹杂着些许白色,意外地感到他可能并不年轻了。

“没问题,我想应该可以。”

这是在撒谎。我的平衡感好像不太正常,脚下有点发飘。也不知是酒意仍未散去,还是长时间在波浪里摇晃造成的。

“能说出自己的名字吗?看我的手指,这是几?”

那个男人打量着我的模样,竖起了食指,朝我摆出了一副严肃的表情。

我刚说了声“一根”,旁边的那个少女便插嘴说了一句。

“音羽、奏一。”

感觉她把我的名字叫得阴森森的,还半眯着眼死死地盯着我看。

“怎么,你们认识?”

听那个男人发问,少女摇摇头表示了否定。

“只是我单方面认识他而已。因为学长是个名人啊。”

“你叫我学长是什么意思?”

“大学的学长啦。学长你一直都在休学,搞不好我们很快就要成为同年级同学吧。”

……原来如此,看样子她知道我的情况。大概也正是因为这样吧,她才会露出那种抑制不住警惕心和好奇心的表情,又跟我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她这副模样跟那可爱的举止相映衬,让我联想到了刚被人捡回来的小猫。

不过她说自己是大学生啊,我还以为是个中学生。

“行了行了。”那个男人显得没什么兴趣,嘀咕了一声,目光落向了自己的手表。“详细情况等会儿再说吧。我还得去告诉他们一声,人已经找到了啊。”

“好的,我们回去吧。”

男人带头前行,少女就跟了上去。我还完全没有弄清楚状况,但要是他们扔下我不管就走了我可受不了。于是我也跟在了后面。

踩在木制的栈桥上走了一段之后,很快就看到左侧出现了一片白色的沙滩。那里打理得非常漂亮,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就被吸引了过去,每当波浪涌上来,便会在那里画出一道毫无瑕疵的弧线。如果将它当成一处自然天成的景观,那几乎就是太过完美了。虽然如今我有了那是人为加工过的艺术品的印象,但美好的事物还是不分贵贱的。

在陆地这边设置着一长列的混凝土防波堤,沿着海岸线形成了一条弧度不大的曲线。正面耸立着一座半圆形的山。在头顶上灿烂阳光的照射下,那些郁郁葱葱的树木反射出耀眼的绿色,甚至刺痛了我的眼睛。

根据第一印象,我觉得这里应该是个小岛。虽然完全感受不到半点生活的气息,不过似乎也不能说是个无人岛。因为海边本应有漂流上来的垃圾和海草之类,现在却都被彻底去除掉了。就是说,这里是有人在管理的。

栈桥的终点处连接着一道台阶。那其实就是用木料简单铺成、方便行走的落脚处,左右蜿蜒着朝山顶方向延伸了上去。

我穿过了浓绿色的枝叶构成的大门,在蝉鸣大合唱的催促下一步步地向上挪着。不管怎么走,眼中看到的都是我从未见过的景象。

虽然刚开始时的不安已经平息了,但我心里还有一个疑问没有消除。

“……那个,初濑小姐,我能问个小小的问题吗?”

少女听到我在背后发问,带着遮阳伞一个转身,看向了我。

“我叫初濑若菜。学长请讲,另外请叫我若菜吧。”

“初濑小姐,这里是什么地方啊?”

“学长。”初濑显得略微有些不满,到底要我怎么说才好啊。

她像在闹别扭似地撅起了嘴。

“听说是叫识神岛,好像还算是属于东京都的哦。”

“东京……。其实我的记忆稍微有点模糊,我究竟是怎么会来到这种地方的呢?”

“怎么,难道你什么说明都没听到吗?”

走在最前头的男人扭过头来。

“不,我想应该是听过的。不过,昨天喝得有点醉了。”

听到我这么回答,他挠了挠后脑勺,停下了脚步。

“我忘了说了吧,我叫剑埼,请多关照啦。”

“请多关照,我叫音羽。”

“就像之前听说的那样,这里看样子是座孤岛。我在山顶上的展望台上三百六十度都看过了,附近没有其它岛的影子。现在这里只有我们这些人。”

“我们,这么说……”

“算上你一共是六个人。等会儿给你介绍啦。总而言之,现在还是先去一个能安顿下来的地方吧。”

单方面地叙述完之后,剑埼又开始沿着台阶向上迈进了。他刚才说到最后,语气听起来变得有些焦急。我仔细看了看,发现他的衬衫已经湿透,贴在了背后。看来他是决定要先避开这份酷热。

“——呜哇。”我忍不住大叫了一声,有个什么东西从树丛里跳了出来。

“是兔子。”初濑嘻嘻笑了笑,“因为好像没有天敌,它们就完全失去了危机感哦。看到人就会靠近过来。”

“是、是这样啊。”

我发现只有自己这么狼狈,感到非常丢人,顿时脸都红了,却还要嘴硬一下。

“呜哇,真幸运。我很喜欢兔子的哦。看它鼻子一动一动的样子真是太可爱了。”我故意俏皮地说了一句,可是却没有一个人接我的话。

可恶的毛球,等会儿有你好瞧的。

不过,这一出乎意料的冲击,似乎倒对我产生了一些有利的影响。既然连兔子也能毫无戒备地生存在这个岛上,我也不必总是提心吊胆的了。虽说这还是个如履薄冰的处境,可比起脚下什么都没有的状况来,显然还是稳定得多了。

我就这样默默地迈步前行了一段时间之后,看到了一座老式洋房模样的建筑。

这幢建筑整体都是偏向红黑的色调,不过看起来并非砖瓦结构,而是木制的。它朝向海岸一侧的屋檐和墙壁上还铺着红色的钢板,看样子是为了避免海风腐蚀木材所设。

它的外形展现着一种威严感,令人想到中世纪欧洲的古城,然而好像为了配合山坡的倾斜,它经历过一系列缺乏规划的增改建,那异样的形状也显得极具特征。既有像瞭望台一样突出的部分,也有如同天守阁般向上延伸出来的部分。如果要形容一下这幢建筑物的话,我觉得称之为赤铜色的要塞颇为贴切。

“好了,我们到啦。这里就是住宿点。我们好好休息一下吧。”

剑埼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打开了门,里面顿时吹出了一阵凉风。

首先让人感受到的,是一股清香的气味,大概是薰香吧。与外观不同的是,这里内部装饰得简直有如度假酒店一般。前厅全部铺着淡粉色的绒毯,还有真皮的沙发和白瓷茶壶,配置着各种充满了高级感的家具用品。

“呼——,复活了。”

剑埼心满意足地长出了一口气,取出一块手帕擦了擦胸口。

而另一边,初濑好像一滴汗都没出,她伸手朝通道深处指了指。

“很快就到十一点了,大家应该都在三楼,我们先到那里去吧。”

听说能在那里得到详细的解释,我想总算要有着落了,便安了安心。

本以为还要再上楼梯的,不过看样子这里倒有电梯。凭借科技的力量,我们转眼就到了三楼,接着视野突然间就变得一片开阔。

我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哦哦……”。这里是个如同舞厅般的宽广房间。

简而言之就是红色,鲜艳炽烈的红色。在这相当于将学校中三间教室连接起来的宽大空间内,每一个角落都铺满了纯红色的绒毯。

此外,通往阳台的玻璃窗全都拉开着窗帘,所以光照十分充沛,根本不需要什么灯光照明。

在房间中央是一个空心的大圆桌,能看到有男女三人背对着光坐在桌边。

“音羽君!”

一个女人手撑着桌面站了起来。

“太好了,总算找到你了!我都担心死啦!”

接着她便笔直地朝这边走了过来。她一把抓住我的手,用力摇晃着,显得非常开心。

这是谁啊?

我应该不认识这样一位美女吧……。

哎呀,我实在有点吃惊。凑近了再看还真是个相当出色的美女。

将大家闺秀这个成语实际表现出来的话,应该就是这样了吧。她留着一头中长发,眼睛又大又亮,长长的睫毛有如黑绢一般。洁白无瑕的脖子有一种清纯感与自然的魅力。一身蓝色夏装的腰围收紧到了极致,进一步地突出了有着完美形状的上围。即使在电视屏幕上,也很少能见到这个美女所带有的气质。

“那个……我们在哪里见过面吗?”

我红着脸向她问了一句。

“你说什么呢。我是宫古啦,宫古里莉。”

“哈?”

我又仔细打量了她一番,才发现还真是宫古。

没想到在那头乱糟糟的头发下面,竟然隐藏了如此的美貌。我不禁愕然了。

感觉初濑也算比较漂亮了,但说到底也只是给我一种可爱的印象。从这点来说,现在这个宫古的存在感就太强烈了。如果这是少女漫画的话,背景肯定是百花绽放了吧。

仅仅依靠化妆和服装,就能产生这么大的改变啊。这简直就是特

技效果了嘛。

“……那个,好久不见。”

明明昨天晚上才见过面,可我在心情激荡下却冒出了这么一句。

我的眼睛都不知道看哪里才好,只能转开了脸,却正好对上了圆桌旁一个男人的视线。

“啊,你好,我叫鸣户。”

对方十分客气地微笑了一下,于是我也向他点了点头。

他穿着一件深绿色的夹克衫,一条长度刚到膝盖的中裤。一头茶色的长发,配上与之相称的微黑皮肤,却并没有那种不良分子的气息。五官结构让人感觉像个孩子一样、显得有些天真无邪。这样一副长相,如果在马路上找一百个人做问卷调查,大概有半数以上会认为算是个帅哥的。

“我是八十岛,请多关照喽。”

而剩下的一个男人,则连看都没有看我一眼。

他戴着一顶鸭舌帽,一副茶色的太阳镜,长着一脸络腮胡,脖子上挂着一条十字架吊坠的项链,身穿一件绣着金线的黑色外套。给我的印象,像是个在消费金融行业工作的时髦男性。

“我叫音羽,请多关照。”

我姑且都算打过了招呼之后,重新看向了宫古。因为我之前忘了正题。现在就是期待许久的提问时间了。

“我可以问一下吧,你们把我带到这里来的原因。”

我确信宫古应该是知道的。这是当然的吧。在这种偏远得令人怀疑是否还在国内的孤岛上,还能再遇到熟人,根本不可能是巧合。

“嗯……,其实我是有很多很多事情想跟你讲啦。”

宫古显得有些困惑,那双勾画得非常漂亮的眉毛拧成了八字形。

“我只是听说这是份很不错的兼职啦。所以就想让你一起来做的……。好像到了十一点,主办者就会进行说明了,你不如稍微等一会儿吧。”

然后她双手合什,像平时那样朝我拜了拜。

“总而言之嘛,先坐下先坐下。”说着,她按着我的肩膀,劝我坐到圆桌旁的一个座位上。那是黑色皮革制的自动调节座椅,看起来价值不菲。

我满心都是无法释然的情绪,但是看样子,周围没有一个人对这种状况抱有任何疑问。或许其实是我误会了吧,我的脑海中掠过了这样的想法。

不行,开始混乱起来了。

总之我还是先坐在了椅子上,随后初濑坐在了我右边,而宫古坐到了我左边。

再往右是依次坐着剑埼、八十岛、鸣户。看起来这里原本就只有六个座位,就是说现在人已经都到齐了。

这时,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没人再出声,似乎是约定好的时间接近了。

我扭头看了看挂钟,那还是个黑檀木的古董钟,高度应该在两米以上吧,内部的钟摆好像是黄铜质地的,不过已经变成了暗沉的棕褐色,仿佛在表现着自己长年工作的悠久资历。

没想到的是,现在的时间正是十点五十九分。

秒针指向了正上方的那一瞬间,沉重的咚的一声响起,空气也随之震动了起来。

紧接着圆桌一阵微微震颤。我还在想发生了什么事,就看到桌面的木纹板缓缓向上打开,露出了藏在内部的液晶显示屏。

与此同时,我们头顶上灿烂夺目的吊灯上,垂下了一个似乎是多面体显示器的东西。这已经堪称是很精致的机关了,但令人惊讶的事其实还在后面。

看到了出现在显示器上的那个人,我们六个齐齐屏住了呼吸。

“这不是乌丸多秀治嘛!”

正如鸣户所说的。

以黑色幕布为背景,能看到一个拿着话筒的男人。他满头白发,梳了个大背头,小麦色的皮肤晒得恰到好处。一身漆黑的外套,戴着一副葫芦型的黑色太阳镜。他正是日本白天最常见的那张脸,据说一整年之内,没有一天不能在电视上看到的那个超有名的主持人,乌丸多秀治,绝不会有错。

“——嗨!大家好,我是乌丸!这个周六的白天,各位要如何渡过呢!”

他靠近了镜头,给出一个完全展开的笑脸。我从小时就认识这张脸了,如今更确信了这个就是他本人。

“这下搞大了啊。”剑埼说着,露出了一个抽搐的笑容。

鸣户更是向前探出身子,发出了“呜哦哦”的感叹声。

“他旁边那个不是鬼崎亚奈吗?我可是她的超级铁杆粉丝啊!”

他说的鬼崎,应该就是站在乌丸左侧的那个女性播报员吧。我的确在电视上见过那张脸。她穿着一身粉色的外套,鼻梁很挺,是个有着欧洲风情的美女。

她原本双手交叉在身前,此时以非常标准的动作鞠了个躬。

“大家好。各位此次能应我们的邀请前来,我在此深表谢意。我们尽快进入正题吧,请各位看一下自己身前的显示屏。”

她的声音宁静而柔和,果然是我曾经听到过的声音。我在无意识之间听从了她的指示,看向了显示屏。

在显示屏上,出现了一篇以非常简单的体裁写就的文字。

“首先,请各位确认同意那上面的内容。”

屏幕上是这样显示着的。

宣誓!

我发誓以良心作出公正的审议,仅凭证据为基础进行判断。

我发誓遵守保密义务,无论通过职务获得什么信息,都不会将之公布、泄漏乃至用以谋利。

“……这是干什么的宣誓啊?”

我身旁的宫古提出了疑问,这个时候显示器里的人举起了双手。

“好的好的!有问题的话,就由我来回答吧!”

居然是乌丸。难道说,这个图像是实时播放的吗?

我中断了思索,向显示器提出了问题。

“对不起……,请问,为什么要把我叫到这里来呢?”

乌丸耳朵朝着镜头,摆出了一个倾听的姿势。经过了一段延时之后,他作出了回应。“好的!你是音羽君对吧?恭喜你!你是被选中成为了审判员!”

“审判、员?”

这实在是出乎了我预料的回答。审判员?这么说起来,去年年末好像是有一份什么通知寄过来……。恐怕还埋在我公寓房间的玄关那里吧。

“被选中成了审判员,又为什么要被带到这样一座岛上来呢?”

“关于这个嘛,是因为需要各位负责的这个案件,稍微有一点特殊性啦。如果完全通过正常的手续来办理,实在是无法作出判断。因此在万般无奈之下,唯有采取了这样的手段。还请各位予以谅解!”

“哈啊……”完全摸不着头脑。

有什么理由把审判员带到一座孤岛上,安置在度假酒店里,还要动用电视台的著名主持人?难道还真有这样的理由?

“在作出各项详细的说明之前,我先来宣布一下报酬方面的情况吧!报酬都是按日支付给各位的,数额为每天四百万日元!”

“四百万!”宫古无法抑制惊讶之情,站了起来。“你说真的!?”

“千真万确。一般的审判员日薪约为一万日元,而你们得到的将是其四百倍。虽说这个数字实在是比较少,我们也颇感不安,但还是希望各位能够接受。”

“不,不能说少了。”我说。

这是哪个位面的故事啊,太奇怪了。首先一开始就谈报酬的问题,这就已经很不正常了。完全是骗子的套路嘛。

圆桌笼罩在一片怀疑的气氛中。但是不知道乌丸是否看到了我们的反应,他还是快速地继续说着。

“各位的任期为三天,到后天晚上十二点为止。就是说呢,如果审判顺利进行的话,就是四百万乘以三,一共会支付一千二百万日元哦!”

“一千二百……”鸣户喃喃地说着,不禁失声了。

不过好像也只有他一个人直接把这话当真了。剑埼就显得有些诧异地开口说道:

“这话听起来还真是豪迈,不过所谓特殊的案件究竟是指什么呢?”

“那么就由我来说明一下吧。”

乌丸啪的打了个响指,他背后的黑色幕布立即左右分开,一台足有半坪大小的大型显示器推进到了前面。这东西是带触控屏的,我曾在早晨的新闻节目里看到过。搞不好就是在同一个摄影棚里。

“其实是个极其单纯的案件,简而言之就是一起抢劫杀人案啦。”

他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根伸缩式的指示棒,轻轻地挥动了一下。

“案件发生在十九年前,就是一九九五年。当时有人闯入民宅,杀害了一对夫妇,抢夺了财物之后逃走了。虽然现场留下了大量的指纹,但却无法在警方的档案中找到对应的记录。不过最近一段时间,发生了另一起伤害事件,由此逮捕了一名嫌疑犯,经过调查后,发现其指纹与那起案件中的相符。如今聚集在此的各位,就是要决定这位被告人A是死刑还是无罪!”

“荒唐。”剑埼摇了摇头。“你要说有罪还是无罪我可以理解。要说死刑还是无期徒刑我也明白啊。可是你说死刑还是无罪。就是说这起案件——”

“您理解得真是快!”乌丸简直像在奉承一样,咧开嘴角笑了笑。“正是这样。本案的被告人,完全否认了自己的涉案嫌疑。说得明白一点,这起案件有可能就是个冤案。”

“哎哎,你是说,要让我们来对此作出判断吗?”

鸣户大声喊了起来,他周围的空气一阵嗡嗡作响。

“不,我是这么想的……。这其实不是什么正式的审判吧。那么不管怎么想都很奇怪嘛。又是日薪四百万、又是演艺圈名人、又是孤岛,这不可能是真正的审判吧?是吧?”

像是在寻求别人的赞同般,他来回扭头看了一圈。

没有人给他肯定的回答,但是我心里觉得确实如此。这种事很明显不是官方机构做出来的。硬要说那就是私设法庭了。无论搞得有多大,也只是一场模仿审判的游戏而已。

不过刚才提到的报酬如果是真的,这就实在是有点超脱法律之外的味道了吧。

“……这种话,你要我们咋样才能信咧?”

这时一个关西腔打破了刹那间的平静。

“日薪四百万?只靠嘴上的约定是没法让人相信的吧。”八十岛将两腿搁到桌子上,交叉了起来,带着一脸厌烦的表情放出了话。“既然要我们宣誓,那你们当然也要作出保证喽。是不是先让我们看看钱再说啊?”

“原来如此。这种心情我可以理解。那么各位,请打开你们脚边的手提箱,应该是按照人数分配好的。”

听他这么一说,我才发现。在圆桌下面,横躺着六个银光闪闪的铝合金箱子。

乌丸又补充说道:“在箱子把手附近,有四位数字的密码锁。密码已经设定成了各位的生日。请打开确认一下吧。”

尽管觉得这事太荒唐了,可我的心跳还是因期待而加快了起来。

我们六个人各自把手提箱放在桌上,解除密码锁,打开了箱子。

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一块黑色的塑胶板。而在受到严密保护的中间位置,则闪出了一片金黄色的光,这光甚至还带着一种神圣感。

“……是金子咧。”

“每箱是一公斤。正如各位所知,黄金的价格是很难预测的,每天都在变动着……不过嘛,我想大致上算作四百万左右还是可以的吧。”

不知是谁发出了“哦哦……”的声音,粗重地长出了一口气,现在也不是计较这种事情的时候。

这东西实在是太美了,令人无法抑制那种想要轻轻抚摸的欲望。

我用食指试探着摸了一下,手上传来的是一种金属的冰冷感。

还有坚硬与激动感。

我又用手托起黄金掂了掂,感受到了那沉甸甸的份量。不过是卡片大小的物体,很明显是太重了。

可是要说这么一块板就值四百万……仓促之间实在很难让人相信。

“这上面还有刻字呢,做得倒挺像样的。”

八十岛也拿起黄金把玩了一会,最后却露出锐利的目光,说了一句。

“到底是不是真的,不经过鉴定可不知道咧。”

“不不不。”乌丸微笑着回应道,“绝对是真的。本馆二楼的资料室里还准备有比重计,如果各位担心有问题,请尽管去那里确认一下吧。”

“不,我听说就算用上了比重计,也分辨不出钨做的那种精致假货吧。……我想切开看看可以吗?”

“没问题哦。”

乌丸还是保持着笑容,丝毫没有不安的迹象。

八十岛死死地盯着显示器,把空气搞得十分紧张,不过几秒钟之后,他哼了一声,将黄金塞进了自己的口袋。

“算了啦。反正跟你们的出场费比起来,这玩意估计也不算贵了吧。而且控制了这样

一座岛,布置了这么多复杂的装置,要是还在这种事上骗人,也太没意义了吧。所以呢,我姑且就相信你们喽。”

“非常感谢!其他各位也觉得这样没问题了吧?”

对于他投来的问题,众人同时表现出了困惑,不过宫古倒还是怯生生地问了一句。

“那个……,这东西,我们现在就收下来没关系吧?”

“当然了。我之后还会进行详细说明,但是务必需要各位遵守保密义务。就请将这些当作是封口费兼手续费,放心地收下吧。”

“顺便说一下哦。”鬼崎亚奈补充道,“各位可以认为这就是类似于本票的东西。一旦顺利完成了整个审判过程后,我们会以现金支付给各位,以换取那些平板。至于相关的税金,我们都会负责处理好,所以保证各位的帐户上都能收到全额报酬。”

“那、那么,就是合计一千六百万……”

宫古快速地眨着眼睛。鬼崎则眯起眼,点了点头。这时乌丸又开口了。

“各位愿意接受,我们深感荣幸。那么既然大家同意了宣誓书,接下来就有一段视频,希望各位能尽快看一下了。本次案件此前已经进行过了公审,我们将审判的过程拍成了影片,并且经过了剪辑。就请各位根据这部影片的内容来做出评议。详细的案件记录已经放在了本馆二楼的资料室中,不过因为这起案件其实很单纯,我想在这里应该就能了解得非常充分了。视频的播放时间预定为一个小时。那么就请慢慢看吧。”

流畅无比地说完了一长串台词之后,乌丸迅速地将手掌向下一挥,在镜头前摆了个结束的POSE。就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显示器上便切换了图像,紧接着吊灯也熄灭了,一段录像开始播放了起来。

他们没有顾及我们的意志,在事情还没完全弄明白的情况下,就一步步推进了下去。

然而我也没有提出抗议。事实上在抓住了黄金的那一刻,我的一部分思考能力无疑就已经被切断了。

短短三天时间就能拿一千六百万。只能说这实在是太超乎常理了。

如果这事是真实的,我就不用再去干那份社会底层的工作了。还能搬出现在住着的便宜公寓,然后找一所地方大学重新上学。就算想去海外留学也行了。仅仅是摆脱掉生活费这副枷锁,人生的选择就会变得大为广阔。

而且,这其实也不是要我做诸如违法犯罪、杀人放火之类的阴暗工作。只不过是干审判员的活而已。简直就像是做梦一样的好待遇嘛。

可是反过来说,我觉得不可能有这么幸运的好事。

无论听到了怎样的解释,都无法消除那种不知从何而来的诡异感。这种感觉,就像是一墙之隔处有条大蛇正在蠢蠢欲动似的。这报酬跟目前的市场行情差距实在太大,不得不令人生疑。我的心在不安与非现实感之间有如节拍器般来回摆动着。

但尽管如此,唯有紧握在我手里的黄金的份量还是真实的。

影片已经播放了三十分钟。在第三者的视角上看一场审判,倒是相当有意思。

最初的过程,跟我接受的第一次公审非常相似。检察官诵读完起诉书,主审法官进行确认,被告人否认了罪状。

检察官和主审法官果然也都很吃惊。只有一点与我的案例不同。就是这个被告人和律师对视了一眼,还彼此点了点头。感觉这一幕应该是以演技夸张表现出来的,不过能看出这两个人确实是有战略目的地推动着事情发展。

终于,视频到了开始调查证据的部分。

案件发生的地方,是脱离在平静的住宅区外的一幢孤房。在这幢房屋内,居住着一对夫妻与儿子组成的三口之家。

某个夏天的夜晚,一个男人潜入了这户人家,于是这一家每天平稳度日的情景,就被鲜血涂成了一片红色,彻底破坏了。

罪犯首先将喝醉了酒、睡在起居室里的丈夫绑了起来。察觉到异样的妻子这时走了过来,但是罪犯却举起了之前在玄关处拿到的一根金属球棍,威胁她说,如果不想你老公死,就别喊,照我说的做。

这户家里有个小型的保险箱,是转盘式的。罪犯向妻子询问密码,但妻子吞吞吐吐地不太愿意回答。

罪犯对丈夫施加了暴力,也可以说是拷打。

他毫不留情地挥动金属球棍,不顾那位妻子的哭喊,执着地不停殴打,血痕甚至从八坪大的客厅的一端飞溅到了另一端。

打到一半妻子就说出了密码,但是罪犯像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了一样,并没有就此停止暴行。最后,妻子意识到丈夫已经没救了,便逃到了二楼。罪犯拿了一把菜刀追了上去。

那个妻子来到一个房间的门前,尽管双腿颤抖着,还是挡在了那里。罪犯心想,那个房间里肯定藏着财物。于是他走过去一刀就砍在了那个妻子的脖子上。将她一击致命之后,罪犯打开了房门,却发现那其实是儿童房间。

看到了这家人上小学的儿子正在睡觉,罪犯感觉这里好像没钱,便下到了一楼。随后他找到保险箱,抢走了里面的东西,接着又翻箱倒柜地仔细搜寻了一阵,最后来到了厨房。

锅子里有些咖喱,罪犯感到肚子饿了,于是把咖喱吃掉了。

然后他把抢来的东西放进那位丈夫的包里,背在了身上,不慌不忙地离开了这幢房屋——

我觉得这种犯罪行为实在是太嚣张放肆了,不过确实是个很有真实感的故事。

虽然是拍摄出来的影片,然而其中还不时放出现场照片,全部都是没有经过处理的。照片与演员镇定的表演形成了一种反差,好几次都让我感到心惊胆战。

丈夫所受到的暴力攻击,特别集中在面部。他的眼睛鼻子都被彻底打烂了,整张脸被打得像无面怪一样,简直令人不忍直视。

另一方面,妻子则是脖子上吃了一刀。她的衣服也没有怎么乱,伤口喷出的血倒是相当夸张,最终是坐在走廊里死去的。

这时近距离拍到了一扇门,想必就是故事中那个儿童房间的房门吧。在最后一刻,母亲想的是保护自己的儿子。想到这里,我心中涌起一股难以消解的伤感。

宫古和初濑应该没事吧。我有些担心地看了看她们的脸色,两个人都显得非常平静。看来女性反而更不怕见到血的传闻说不定是真的。

就这样经过了整整一个小时。

影片结束了之后,乌丸与鬼崎亚奈再次出场,穿插了一些简单的说明。他们说的并不是与评议相关的内容,而是在这座洋馆中生活所需要注意的事项。

首先是房间的分配和饮食安排。

根据介绍,在这座洋馆——阿贺徒馆中,除了本馆之外还有两栋楼存在,它们各自通过二楼的走廊相连。背靠本馆来看,右边的被称为A栋,左边的被称为V栋,听起来这两栋楼全部是作为客房使用的。

为什么一栋楼是A,另一栋不是B却是V呢?我是不太明白,不过或许是有什么讲究的吧。比方说如果用了B,就会让人误会房间的级别比A要低之类的……算了,这种事也无所谓吧。

“——接下来,我说一下用餐方面的情况。”

鬼崎以淡漠的声音宣布着。

“在二楼的厨房内,准备齐全了各种各样的高级食材。希望各位能自由地处理食材,从而解决自己每天的三餐。”

看样子,这座洋馆里是没有负责饮食的工作人员了。

速食食品、方便面和罐头之类的东西应该也有准备吧,可以的话,就希望我们这些审判员们能互帮互助、共同渡过这段生活了。

“干吗要搞得这么麻烦啊,我们可不是童子军咧。”

八十岛不满地说了一句。

“这是为了让审判员们相互之间加深了解,讨论的时候能够更为积极热烈。”

听到鬼崎的解释,他还是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勉强接受了。

“顺便说一下,”乌丸在一旁插嘴道,“我们也并不禁止审判员之间谈恋爱,所以请尽情地行动吧!”

不过他的发言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反应。就连鬼崎好像也决心要无视他,开始对日程安排方面进行说明了。

审判员的工作是每天两次,在上午十一点和晚上十一点,各花费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进行评议,除此之外,基本上都是自由的了。

评议场在本馆的三楼,也就是这个圆桌房间。

鬼崎淡淡地继续说着。“而关于评议的情况,为了方便在短时间内展开集中审议,我们还预先设定一系列的规则。还请各位知悉。”

“规则?什么规则呀?”

八十岛又用那种旁若无人的语气问道。

鬼崎亚奈那整整齐齐的眉毛似乎微微抬了一下。

“目前还不能告诉各位。但我们希望的是,专心致志认真做好审判工作的人,能获得某种好处,就是说我们会给予一定的利益。对于那些规则,就请当成是测试各位热诚之意的东西吧。”

“什么意思咧,我没听明白。你们是打算办个猜谜大赛吗?”

“我只能说是类似的东西。不过也不会脱离评议的形式,所以请各位放心。”

“这意思是说,根据最后的结果,报酬的金额也可能会有变动吧?”

“您这么想也没什么问题。”

“是吗,那我明白啦。谢谢喽。”

八十岛咧开嘴笑了笑,挥了挥手。大概是表示自己的问题问完了。

“我有问题。”剑崎举起了手。

“好的,请问!”这次是乌丸准备回答。

“如果出现了有人身体不适之类的情况该怎么办?是否有医护人员?然后能不能中途弃权,直接退出呢?”

“原来如此。您的担心是非常有必要的。岛上虽然没有医护人员,但是在紧急情况下,我们会出动预备好的直升机。要中途退出当然也是可以的。至于日薪方面,我们也会支付到那个时点为止的部分。需要弃权的时候,就请通过安装在各位房间内的电话告之工作人员吧。”

“工作人员就在馆里吗?”

“不,他们在附近的岛上设置了帐篷,就常驻在那里。为了处理杂务,工作人员每天都会到馆里来几次,但他们是禁止与审判员接触的。这是为了保证审议的公正,还请各位理解。而对各位来说,如果看到了工作人员,也请绝对不要向他们打招呼,拜托大家了。”

“我明白了,谢谢。”

剑埼深深地点了点头,身子往后靠在了椅背上。能听到椅子发出了嘎吱声。

“此外,馆内还有一些区域是禁止进入的。由防火门封锁着的地方,就意味着那是禁止进入的区域了,请各位明白。一旦有审判员在未经许可的情况下闯入那些区域,将会作为违规行为受到处罚,还请各位多加注意。”

“所谓的处罚是什么呢?”鸣户语气轻松地问道。

乌丸一脸严肃地作出了回答。“就是罚金。包括手续金在内,日薪都是有可能会没收的,所以请各位注意。”

鸣户铿锵有力地回应道:“知道了,我绝对不会违规的。”

说明好像已经全部结束了,没有什么让我觉得特别不对劲的部分。

要说我在意的事,就是刚才的那部影片里,被告人和被害者的名字之类的,都打了码,或做了消音处理,只有这一点而已。不知道为什么要隐瞒当事人的名字。大概是让我们知道了之后会有什么不方便的吧。

……想到这里,我突然察觉到了自己的变化。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竟然已经适应了这个状况,但是最开始的前提就不正常。这座岛上的谜一个都还没有被解开。

可是,我觉得这时候就算大声说出自己的想法也改变不了什么。因为无论听到怎样的说明,都无法确认其真伪。大家之所以没有积极地提问,或许就是想到即使询问乌丸和鬼崎也是没用的吧。

终于鬼崎亚奈看样子要结束这场说明了,发言道:

“最后再说一点,各位都是承担着保密义务的。离开这座岛、回到了各自的生活中之后,在岛上所发生的事情,也请各位绝不要泄漏出一点。万一有人违反了约定,是有可能会被判定为犯罪行为而遭到逮捕的。还请务必予以理解,拜托大家了。”

她一口气说完了之后,摆出一副很有型的表情看向了镜头。

一旁的乌丸爽朗地挥着手,同时镜头缓缓地拉远,最终画面逐渐变暗了。

我所分到的房间,看上去就跟商务酒店的客房一样。

单人床,一个人用的小冰箱,小桌子和椅子。隔着一道门的地方是洗手间和厕所。天花板附近有空调和换气扇。没有窗户。这样的构造,只能让人产生这是生活所需最低限度的感想。

硬要说的话,其实我也没什么不满的。因为想想我平时

住的公寓,这也不算差了。而且看样子清扫工作也做得很仔细,各个角落都比较干净。

不管怎么样,我先坐到了床上。床垫挺硬的,床单为纯白色,下部做成了抽屉,里面放着一些衣服。这应该是给我用来在三天里替换的吧。

我躺了下来,想稍作休息。脑袋有点发热,感觉晕乎乎的。自从在那条小船上醒过来之后,我始终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

短短的三天内就能拿到一千六百万。是否可以认为这是从天而降的幸运,现在还很难说。

不过跟刚开始时相比,那种令人不安的印象已经淡了很多。要说为什么的话,或许是乌丸和鬼崎亚奈的存在起了很大的作用吧。总觉得日常出现在电视上的人,应该不会帮忙干那种反常的坏事,就是这么一种单纯的想法。

不过嘛,关于乌丸,我倒是经常听到他很多负面的传闻。诸如性骚扰、职权骚扰、与暴力团体进行非法交易之类的。至于事实如何我就不得而知了。

我呻吟了一声,翻了个身,手碰到枕头旁的电话。据说只要用这个就可以弃权退出了,那么我该怎么办呢?

就算现在立刻放弃一切回家,也能拿到四百万。对于我这么个学生来说,那已经是足够甚至多得过分的金额了。然而只要再过十二个小时,到了午夜,这个数字就会翻倍。到了明天夜里就是三倍。这种思路应该正在主办者的计划之中吧……要把这件事弄明白,再花点时间也没关系。至少也该再等一天,看看情况如何再说吧。

定下了行动方针之后,我就没什么事可干了。看着白色的天花板,我开始想起了那些应召集而来的参与者们。

宫古里莉,初濑若菜,剑埼。

茶色头发的鸣户,关西腔的八十岛,再加上我,一共六个人。

六人没有什么共同之处。因为真正的审判员也是随机决定的,所以我们说不定只是被任意选中集中起来的。或许是按照回应打工广告的顺序来选择的。

可我有些介意。宫古和我是熟人。初濑是我大学里的晚辈,据说还挺了解我。六个人里就有三个彼此间是有关系的,这真的可以当作偶然情况来处理吗?

也许是我有被迫害妄想吧,但我总觉得把我叫来是有着某种意义的。不过目前还无法想象到那究竟是什么。

“打扰了哦——”

我的房门猛地打开了。先是声音吓了我一跳,接着看到出现的人又吓了我一跳。

宫古穿着一套蓝白条纹的比基尼,泳装外面披了一件薄薄的风衣,腰上缠着块布,就这么威风凛凛地站在那里。

“去海边啦去海边!”

“不,怎么这么突然……”

就在我为难着接下来该怎么答复的时候,宫古身后走出了一个身穿黑色连衣裙的人。

“我们去海边吧,学长。大家都一起去。”

初濑腋下夹着一个粉红色的游泳圈,头上戴着一顶草帽。看到她肩头露出的蓝色布料,我知道她里面大概也穿着泳装。虽然她的表情显得很云淡风清,但是想去玩的情绪已经呼之欲出了。

“难得到这种南方海岛来,好好玩玩吧。”

“然后再吃点烧烤哦!”

两个人一起向我施加了强大的压力。

“真的可以去玩吗?”我泼起了冷水。

“当然可以喽。直到十一点为止都是自由时间吧?”宫古说。

“不是说,审判员彼此之间要加深了解和友好关系嘛。”初濑也说了句。

“话是这么说……”

我支支吾吾地回答着,宫古突然把脸凑近了过来。

“我想那些人呀,肯定也希望看到这样的画面啦。”

“那些人?你是指主办者吗?”

“你想想,乌丸多日治都出来了哦?又是度假酒店又是黄金的哦?看这情形只可能是那个了吧。”说到这里,宫古压低了声音。“是整人游戏啦。”

“整人游戏——”我轻声重复了一遍。

应该就是综艺节目里经常出现的那种吧。可以说是精心设计的恶作剧。

“这么说起来,我们难道会被拍到电视上吗?”

宫古对我耳语道:“我是想不到别的可能性啦。因为我发现,这里到处都安装着摄像头呢。不过看样子客房和厕所里好歹还是没有的。”

看起来,她自从来到了岛上之后,就一直在暗中查找摄像头的位置。

“而且呀,原本向我提起打工话题的,也是电视台的人哦。”

最终暴露出了决定性的事实后,宫古朝我耸了耸肩。

我不禁长出了一口气,带着半是失落、半是安心的情绪。一旦弄明白,这事情就很单纯了。或许这种思路其实才是应当最先怀疑到的吧。就是说之前完全是出丑给人家看了啊。这种蠢事,想想我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那么钱呢?”我嘴里不由自主地冒出一句。

“再怎么说日薪四百万也是不可能的吧。所以我就觉得,不如好好享受一下了。你想啊,这样的小岛,平时要来旅游的话肯定要花很多钱的吧?”

她是想靠省去的设施使用费来弥补损失吧。姜果然还是老的辣,堪称算无遗策。

既然如此,那就没什么可烦恼了吧。我唰的一下从床上跳了起来,握着拳头高高举起,表明了自己的意志。

“明白了,那我们去海边吧!”

如果现在不享受就等于吃亏了,那么干脆尽情地玩吧。

“哦!”两个女孩子举起了手。配合得还真好。

整人游戏这个解释,要说完全消除了我心里的别扭感觉,那是骗人的。我越是表现得愉快开朗,越是有种不安感如同鱼刺般刺痛着我的喉咙。

然而尽管如此,看着她们两个完全无忧无虑的模样,我也只能希望一切都是我杞人忧天了。

这绝对不是说我被女人的美色所迷惑了。虽然不是那样——可我现在的心已经宛如一片羽毛般,先一步向海边飞去了。

我脱掉了凉鞋,把脚埋进了细密无比的沙子中。水波在脚趾间穿过,那些痒痒的感觉让我整个人由内而外地放松了下来。

“呀嗬——!”

宫古跃入海中,溅起了一片闪闪发光的水花。茶色头发的鸣户在不停奔跑着。

视野良好。面前是一片明艳的碧蓝大海。远方的海平线附近则泛出了钴蓝色,最终与巨大的积雨云相连,化成了一条通往天空的阶梯。

头顶上是无边无际的苍穹,清澈得仿佛能够直接看到星辰。如此绝景,甚至令我产生了一种颇有诗意的感慨:我们是生存在两片海洋之间的……。

仅仅只是站在这里,仅仅只是呼吸着,就令人如此情绪高涨,还有其它空间有这种效果吗?这感觉多么舒畅啊。海风和煦而温柔,海水是暖暖的,却又清爽而不粘腻。不会看到海水浴客扔下的垃圾而让人皱起眉头来。也不会被救生员的哨音刺痛鼓膜。这是只属于我们的私人海滩。

虽然说出来实在太现实,但这真是最棒的感受了。

没有半点污色的雪白沙滩上,插着大遮阳伞,放着两条腿的折叠躺椅。换上了夏威夷衬衫的剑埼正独自一人躺在那里。额头上放着一块毛巾,看样子已经进入梦乡了。

“那个啥,你是音羽君吧?”

鸣户一边理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边走了过来。他穿着一身长度到膝盖的迷彩色泳装。

我回答了一句正是在下,他却说着不不不,连连摆手后退了一步。

“我看你差不多是个大学生吧?那就不要用敬语啦。这么说吧,我们语气就随便点怎么样?”

原来如此。非常自然地就提出了这种建议,感觉鸣户的沟通能力好像挺强的。又或者是大海的开放感导致的吧。

总而言之我并没有异议。“明白了,那就这样吧。”

“谢啦。作为我们结识的纪念,就把这个送给你吧。虽然这其实不是我的东西啦。”

说着,鸣户递给我一副带通气管的潜水眼镜。

“哪儿来的呀,这是?”

“就放在门厅里哦?说是请随意使用。那个好像也是啊。”

顺着他的手指,我看到了躺在一个鸭子型充气橡皮艇上的初濑。

令我意外的是,她穿着一套竞技型泳衣。她上中学时好像是游泳部的。

“真是、太棒了啊。”

鸣户的双手勾成了两个圆圈,像护目镜一样放到了眼前。

“实在是超美呀,海里面。海草和珊瑚礁铺开着老大的一片,就像花田一样。还有很多小鱼,大概是热带鱼吧,闪着光游来游去的……啊,对不起,难道你是不会游泳的?”

“不,其实我会游泳。”

“既然这样,就稍微潜下去瞧瞧吧。然后我们就能共同分享那份感动了。”

“是啊……说的没错,我们一起享受吧。”

我对他露出了一个笑脸,他又悄声补充了一句。

“……不过嘛,我看下来最让我心情激动的,其实是那边的美人鱼啦。”

我朝他努嘴示意的方向看去,看到了正在优雅地仰泳着的宫古。

这也不是不能理解。现在的宫古,感觉是个能令任何健全的男性产生反应的人物。不过要加上一句注释,如果不知道她平时那副惫怠模样的话。

“那个,”我问道,“是叫八十岛吧,那个人呢?”

“不知道。好像说叫他他也不来,真是浪费机会啊。”

鸣户的护目镜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望远镜。看样子里他的脑袋里已经全是女性的身体了。

既然说没有到海滩上来,那就是留在洋馆里了吧。也许是到乌丸他们提到过的那个资料室去了。不过我倒没看出来他有那么在意这份审判员的工作……。

不,说不定他是在房间里睡觉。就算我心里在意也没什么办法吧,我得出结论的时候,发现鸣户已经消失了,似乎是正在潜泳。我立马用潜水眼镜看了一下,便看到他像是盯上了猎物的大白鲨一样,在宫古的周围绕着圈子。

想想我实在没办法忘我地做到这种程度吧,我还是根据鸣户推荐的,开始在海中探索了起来。

如果说秋天的太阳落下就像扔水桶,那夏天的太阳就应该比作降落伞吧。

不管我们在海水中泡了多久,太阳也怎么都没有下滑的迹象。

“呜……好冷。”

宫古刚走上岸,就缩起身颤抖了一下。鸣户立刻朝遮阳伞下跑去。要通过送毛巾来提升好感度啊。还真是出乎意料地殷勤周到。

剑埼早就回去了,初濑也是玩到一半就看不到人了。美好的事物带来了感动的同时,也夺走了体力吧。虽然我还留有对落日美景的向往,但再这么下去身体很可能就撑不住了。这就是所谓的潮起潮落终有时,只在海边有的。

估计实在是太累了吧,宫古就这么把毛巾盖在头上,一言不发地上着楼梯。鸣户也像个跟屁虫一样跟在她后面。

发现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我恍然间在海滩上环顾了一周。一片无人的半月形沙滩。明明之前还在游泳的,如今感觉终究还是缺少了一些现实感。

我闻着海水的气味,将视野向前延伸,看到沙滩的那边有块岩石区域。上空还有无数的海鸟在盘旋着。一直回响在我耳边的呀吱鸣叫声,好像就是它们发出来的。

这时——我似乎看到礁石上有个人影。我调节了一下眼睛的焦点,分辨出那是一顶草帽和一件黑色的连体泳衣。好像是初濑若菜。

听她自我介绍说是我大学里的学妹,但是详细情况还什么都没提过。或许现在是个好机会吧。我透过凉鞋体会着火热沙子的感觉,同时逐渐走近了她的背后。

“……学长?”

当我走到离她五米的位置时,她转过了身来。她站在一块黑色的突起岩石上,伸手将被风扬起的长长黑发按在了脖子边。看样子她对别人的气息很敏感。

“你就不游了吗?”

听到她直截了当的问题,我对她笑了笑,回答道:“累啦,再说我也是这个年纪了嘛。”

“是啊。”

她并没有否定。我干咳了一下。“那个啊,你之前说跟我是同一所大学的吧,具体是哪个学部?”

“跟学长一样,是心理学部的哦。”

“哎,真巧啊。有参加什么课外活动部吗?”

“跟学长一样,参加了台球部。”

“这样啊。”我想到一个问题,应该不至于吧。“我随便问问哦,你的学长对你说过什么吗?比如……关于我的情况之类的。”

“不,没说什么特别的。”她伸出手指放在嘴边,扑哧笑了一声。“我知道的就是,学长你不擅长喝酒,不擅长应付女性

。还有嘛,就是不管花多少工夫都打不好台球这点事情而已了吧。”

果然是都听说了嘛。“不是的啦。这种评价是带有恶意的。我的台球水平至少也算是有长进的。就实力而言,在所有部员中大概可以排名第九。”

“我入部的时候,部员总共只有八个人哦?”

“都毕业了啦。人员产生了世代交替啊。在那个黄金时期的代表成员离开之后,我好歹也是在比赛里出场……”

“停下。”

我想解释清楚,朝前迈了一步,这时初濑伸出手掌,朝我作了个阻挡的手势。

“——那个,我有些害怕,请你不要靠得太近好吗?”

我不禁哎了一声。

这种抗拒的反应实在是太突然了。

初濑就好像是变了个人一样。她露出了一副与其天真无邪的外貌不相称的凄然表情。嘴巴紧紧地抿着,眉毛高高挑起,又大又圆的眼眸中放出锐利的目光,似乎要将我射穿。她究竟为什么会表现得如此不快呢?

在重重疑惑之下,我陷入了沉默,她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觉得不可思议吗?看来你还没充分认识到自己的问题啊。这里只有我和学长你两个人,所以我警惕一些也是很自然的哦。”

有什么自然的啊。

“我不能相信你。”她双手环抱住了自己。“我想,你肯定在心里暗自舔着嘴唇吧?”

“才没有啦!”我摇着头叫起了屈。“你一定是产生了什么误会!”

“我没有什么误会。”

她微微抬起了下巴,以一种无比清澈、乃至散发出了寒意的声音继续说道:

“没错吧——?绞首小丑先生。”

在微笑着的初濑背后,一个浪头高高地卷起。

虽然只有短短五米的距离,如今却感觉就像行星间的隔阂一般。

“……原来如此啊。”我垂下了肩膀。

尽管我对偏见应该已是司空见惯,但是听到别人当面这么说,终究还是要忍受痛苦。

“不过还是要说一下,我不是小丑,而是个无辜的普通人。”

初濑的表情并没有缓和下来。“就因为获得了无罪判决吗?那只是证据不充分,不足以定你有罪而已吧。没有证明你就是无辜的。”

“很准确的认识。”我坦率地承认了。“我明白了。既然你不舒服,我就绝对不会接近你。所以你就安心吧。”

说着,我举起了双手,作了个投降的姿势。我知道劝说是没有意义的了。也知道辩解只会让情况变得越来越糟糕。

“……那我先回去了。”

解决方式只有一个。我不去主动招惹她,同时希望她也不要来招惹我。就是所谓的互不干涉了。

然而我刚转过身,就听到后面传来了一声慌慌张张的“等一下”。

“怎么?”我回过头去。

初濑按着自己的裙子蹲在那里。“这样不对啦。”

“你说不对?”我歪了歪脑袋。“有什么不对?”

“你这样也太干脆了吧?请你再逼迫一下的嘛。比如你可以说,‘你也想变得跟那些女人一样吗’,之类的。”

“哈啊?”

“请你说说看吧。你也想变得跟那些女人一样吗。”

“不,为什么我要那么说嘛?”这个女孩子怎么回事啊。

“你也想变得跟那些女人一样吗!”

她的声音稍微拉高了一点。不知为什么还含着眼泪看着我。好像无论如何都要我重复她所说的那句话。

我叹了一口气。比起刚才那种威吓来,其实我对这种请求更没有办法。

“……你也想变得跟那些女人一样吗。”

我把声音压得很低,复述了一遍,但是立刻就觉得不妙。万一被录下来的话,我的人生就完了。

我背后泛起一阵凉意,连忙转头查看起附近的情况来。如果这是电视台在摄制节目,或许哪里有藏着摄像头的。

“怎么了?”初濑也来回转头看了一圈,随后说道。“啊啊,没事的啦,这里既没有摄像头,也没有被录音。”

我稍微放心了一点,但不知她说的是不是真的。

其实我刚刚意识到,如果这是整人游戏,六个人里面有可能混入了幕后推手的人。特别像初濑这样的人,看她的长相,就算说她是个知名度还不太高的新人偶像也不奇怪。不能掉以轻心。

不过那是不可能的吧,我马上又否定了这一想法。正常的电视节目,应该不会选择我这种有着特殊情况的人吧。对于综艺节目来说压力太沉重了。这么说起来,了解情况的初濑肯定也是这样的。

“啊,我不小心给忘了。”她好像想到了什么,拍了一下手。“学长其实是性无能吧。”

“等等等等。”我顿时受到了巨大的刺激,说道,“你哪来的消息啊,这可是破坏我的名誉哦。”

“是综艺节目上说的。因为被害者明明都是女性,却没有遭受过性侵害的痕迹。对遗体所做的无聊恶作剧也是病态情结的表现。”

我头痛了起来。“那个啊,我都说了好多遍了,总而言之我不是。”

“我这个人呢,”初濑这时骤然变得一脸严肃。“很讨厌杀人犯的。”

我直视着她的眼睛回应道:“那真巧了,我也是。”

“所以我也很讨厌学长你,不过还是对你有点兴趣,就好比……有那种外形看上去非常可爱,味道却特别臭的宠物吧。”

真是糟糕的比喻。“这话说得太难听了,我反而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毕竟只是打个比方啦。我可不是说学长你有体臭。就是表示我希望能保持合适的距离进行观察。太过于接近约翰?维恩?加西的杰森?摩斯出了什么事,学长你应该知道吧?”

“……你说谁是杀人小丑啊!”

我当场吐槽了一句,随后深深地叹了口气。

约翰?维恩?加西是美国的一个连环杀人狂,以杀人小丑的外号为人所知。他强奸并杀害了多达三十三名少年,因此被判处了死刑。

而杰森?摩斯,据说是一个IQ一百五十的天才少年,出于好奇,他对猎奇杀人者的心理产生了兴趣,以杰夫利?达玛?查尔斯?曼森的名字与连环杀人犯们进行书信联系。后来他与约翰?维恩?加西见面的时候,没有注意到看守离开,继续对话,结果险些成为第三十四名被害者。

“我只是胡乱猜测一下啊,”我在一阵针扎般的头痛中问道,“初濑小姐你会报考我的大学,不会也是因为我的缘故吧?”

“呜哇。”初濑伸手按着嘴巴,转开了目光。“你这话说得,有点自我意识过剩了吧。真恶心。”

“啊啊,对不起,如果不是就算了。”

“不,其实你说的没错啦。”

“那你干吗要出口伤人啊。”

“不知不觉就说出来了。”

可恶,她完全是在耍我。“我不知道你究竟想跟我进行怎样的交流,不过你要是对犯罪心理学有兴趣,能不能请你别扯到那些无关的话题呢?”

“其实不是这样的啦……。不过呢,我确实一直都很想跟你说说话,为此我都已经花了两年时间了。”

她朝我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容。真是莫名其妙。

“我觉得自己可能无法满足你的期待哦。我既不是绞首小丑,也不是杀人犯。”

“你又来这一套了。”

听到她充满嘲弄之意的语气,我实在忍不住,发出了愤怒的声音。“要怎么想是你的自由,但是这样我的心情真的很不好啊。对于我而言,那家伙可是仇人啊。”

“仇人?”初濑显得有些意外地问道,“你是指你家人的事吗?受到了媒体报道的伤害之类的?”

“那也是一部分。可是,还有其它我更加不能容忍的事。”

“是什么呢?”

那一瞬间,有一阵强烈的风吹过。打在岩石上的海浪激起的飞沫迎面扑来,我不由闭上了眼睛。

“——因为,我被强迫撒了谎啊。”

听我以平静语调说完,初濑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你是指作伪证的事吗?”

“没错。说出来或许你不相信吧,但这个世界上我最讨厌的就是撒谎了。”

她站了起来,眼睛瞪得圆圆的。我没有理她,继续说了下去。

“我生来就一直是这样,以正直地生活下去作为自己的人生目标。当然啦,也曾有约定好的事结果没完成那种形同撒谎的情况,不过就算碰到那种情况,我也会诚心诚意地作出道歉。可以说为人正直原本就是我的独有性标志,可却因为那个家伙而彻底毁了。我已经堕落了,如今可谓是满身污泥。两个字就是撒谎,三个字就是找借口,四个字就是自欺欺人,全是这种东西。我绝不会原谅,为了我那清白无暇的人生,总有一天我必将报仇雪恨——”

“噗”说着说着,我看到初濑的脸颊渐渐鼓了起来。她满脸涨得通红,紧紧抿着的嘴唇中有气漏了出来,最终……

“啊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啊哈!啊哈哈哈哈哈哈!”

她放肆地大笑了起来,一副感觉好笑得受不了的表情,双手按着肚子,眼角挂着泪,直笑得弯下了腰。

“喂……”这个混蛋,到底有什么好笑的,我可是认真地在倾诉啊。

尽管有点恼火,我还是在一旁看着她,突然她的笑声戛然而止。

她无力地双腿一软——就像牵线木偶断了线一样,在岩石上就瘫倒了下去。

千钧一发之际,我反应了过来。在她的脑袋砸到地面之前一个前冲抱住了她,然后如今正背着她要把她送回去。

看她的身材如此娇小,给我的感觉却相当沉重。我听说过搬运没有意识的人很麻烦,现在才知道其中的缘由。因为重心完全不稳定。我在台阶上走个几级就不得不重新调整背她的位置,没几回汗水就像瀑布一样滴落了下来。

“可恶……搞什么嘛,先前还那么自说自话的……”

我趁着喘息的间歇骂了一句。她刚才对我说了一大堆,什么不要过来啊、好恶心啊之类的,结果却变成这样了。也不知道是中暑了还是怎么了——

“对不起。”初濑在背后呢喃道,“我偶尔是会这个样子的啦。”

我连忙问道:“你恢复意识了?”

“不……我一直都有意识的。只是发不出声音来而已。”

“这样啊。”

看样子她一直都能听到我说什么。我生怕她再对我提出什么责难,便关心地问她是否身体状况不好。

“就是一点老毛病,区区轻微的不治之症而已啦。啊哈哈……”

她带着自嘲意味地笑了起来。我想既然是老毛病,那就不会怪到我了,至于再继续刨根问底下去也不太好。

终于看到了洋馆的玄关。我一口气跑上了剩下的几级台阶,用身体撞开了门,冲进了前厅。

剑埼正舒展地坐在沙发上,这时一脸严峻地站了起来,说了声“怎么了?”,走近了过来。

初濑用带着虚无感的声音回答道:“我犯病了,经常有的事……”

剑埼显得有些焦急地问道:“有药吗?”

“在我房间里。”

“是吗,那么……”

剑埼不知为什么看了看我,又转向了初濑说:“真抱歉我帮不上什么忙……,因为我没有带任何有用的东西来。”

“根本没事的啦,很快就会稳定下来了。”

剑埼叹息着说了句明白了,再一次看向了我。

“麻烦你把她送到房间里去吧。”

说完,他也不等我回答,就跑去按了电梯按钮。虽然不知道剑埼为什么表现出如此强烈的关心,可现在似乎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

我记得,初濑的房间是在V栋的二楼。我从电梯里出来,沿着走廊一路前行,途中看到宫古他们正在下面的庭院里散步。

庭院中央是白色大理石做成的圆形喷泉。以喷泉为中心,十字方向延伸出了红砖铺就的小路,宫古和鸣户正是走在那路上。

四个角的空间中种着植物,彼此分隔开,里面有日式和南国风情的植物比邻生长,枝叶繁茂,脚下还铺展着绒毯般的草坪。

感觉那是个睡午觉的绝佳地点,不过他们的目的似乎并非如此。只见宫古指了指一块没有草坪的沙地,鸣户便将抱着的烧烤架放到了那里。看样子他们是打算正式搞一次烧烤了。

“这里过去第三间房就是了。”

我按照她的指示又向前走了一段,来到房门前,转动了一下门把手。看来她没有锁门。

我就这样背着初濑走了进去。这里跟A栋的客户

简直是截然不同。

枫叶花纹的地毯、带床幔的雅致大床、充满厚重感的木雕橱柜和梳妆台、阳台上能尽收眼底的海景。我想不公平也要有个限度吧,可是对初濑发牢骚也没什么意义。

“枕头边上的挎包里放着药……”

我把她放到了床上,按她说的,找出了一个小瓶子。

瓶子里是类似白色糖丸的药片。我用力打开了瓶盖,又从冰箱里拿出了一瓶水一起递给她,随后她纤细的喉咙起伏了几下,把药咽了下去。

“不如学长你也吃点?维生素R。”

“我才不要啦。再说维生素里根本没有什么R吧。”

“明明很好吃的。吃下去能立刻见效的哦?吃了之后全身就会充满力气,睡意和疲劳感都会不翼而飞,无论做什么工作都能集中精力了。”

“你说的完全是那种东西嘛,就是兴奋剂的功能吧。”

“啊哈,你说得对哦。”

初濑双手抱着膝盖躺在那里,以呆滞的眼神朝我看了过来。

“学长,你的手能借我一下吗?”

“手?……喏。”我在床头边弯下了腰,按照她的希望递出了左手,随后她轻轻地握住了我的指尖。

“人的体温,感觉能让我平静下来呢。”她仿佛自言自语般地呢喃道。

我似乎能理解她的话。其实我也是这样的。或许是因为一路把她背了过来的缘故,我总觉得有些不想离开她。

一阵风从微微打开的窗口吹了进来,唰的一下扬起了初濑的黑发。她的表情因而被挡住了一半,令我无法看出她的内心想法。

“……其实,我知道不少关于学长你的事情,因为我调查过。”

“哦哦。”尽管我的心里颇为惊讶,却还是坦然地作出了回答。“你调查过我啊。”

“是的。我去过你曾经打工的弹珠店,还打过电话给LIFE?LINK?DIAL,不过根本打不通。”

她的声音很平静,感觉不到有任何敌意。

所以我试探着问道:“也是因为你觉得我就是绞首小丑?”

“是的。”她苦笑了一下。“不过你刚救了我,所以至少现在我会忘了那事的。”

“那就多谢了。”我也笑了起来。

房间变得昏暗了起来。在我的余光中,燃烧得鲜红的夕阳缓缓地沉入了海平线。

我不经意地翻了一下手,初濑毫不犹豫地缠住了我的手指。

她说道:“或许有些突然,能耽误你一点时间吗?”

“什么事?”我反问道。

“要是我找你做自杀咨询,你愿意听吗?”

“这话题不太祥和啊。”

“绝对是不祥和的啦。”她的话语和喘息声交织在了一起。“所谓的人生不就是这样吗?究竟应该生存还是死去,这始终是一个问题。”

她在头发的遮挡下闭上了双眼,以呓语般的音量缓缓道来。

“我的病呢……,是一辈子都绝对治不好的哦。”

这是悲痛的自白。

据说是五年前,她在一所教会系的女校里读书,突然某种病症发作,以至她难以上学,便在高一的寒假时退学了。

她年幼时父母便离异了,她在自己唯一亲人母亲的身边专心接受治疗,但是有一天母亲在交通事故中身亡了。

由于当时她的父亲也早已因病去世,她还能依靠的人,就只剩下了原先分给了父亲抚养的姐姐。

然而,她最后的血亲,她的姐姐,也在最近过世了。

她说,现在她就靠着姐姐留下的保险金,过着俭朴的生活。

“——接连遭遇了这么多不幸,连我自己也在想了,会不会这都是因为我的缘故,是不是我招来了厄运。”

她的声音充满了看透一切的空洞感,没有抑扬顿挫。她接着又呢喃道。

“我总是给周围的人添麻烦,继续活下去,实在是没有什么意义了。”

她那干涩的话音、虚无的目光,仿佛诉说着她至今流过多少眼泪。

生存失去了意义。对于我而言,这句话一直以来已经听了无数遍。

然而现在并不是隔着电话,对方也不是素不相识的人。强烈的感情通过彼此相握着的手传递了过来。我的心中难以抑制地泛起了疼痛。

我想帮她。我发自内心地这么想。

我甚至觉得,说不定,我在此前长期积累下来的经验,其实都是为了现在、为了这一瞬间而准备的。

但是仅凭嘴上说是没用的,单靠建议救不了她。

不过我要是做了什么,就会产生相应的责任吧。我对这个女孩子一无所知,见面也只有短短的半天时间,轻易作出承诺也要有个限度。

可是。

“如果你需要,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支持你的啦。”

不知不觉间,我就这么说了出来。

“哎——?”

初濑微微睁开了眼,用没有焦点的眼眸看着我。

“真的吗?”

“真的。”我点了点头。

“真的、吗?”她的嘴唇颤抖了起来。

“是真的啦。所以你就放心吧。”

“那、说定了哦……”

她发出微不可闻的声音,同时抬起了另一条胳膊,轻轻地朝我伸出了小指。我察觉到她的意图,于是也伸出小指与她打了个勾。这样就完成了契约。

最后她露出了一个安详的笑容。

接着就静静地喘出一口气,全身松弛下来,缓缓地陷入了深沉的睡梦中——。

我本以为是这样,谁知她嚯的一下睁开了眼睛,说道:

“对不起,药起作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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