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降霜。稍早的一整个夏天,人们对于破了洞的臭氧层以及温室效应大谈特谈之后,接着居然一连几个星期阳光普照,不免使得习惯了英国天气的一般人难以相信。可是现在又恢复正常了。

这个冷冽的早晨,巴斯所有窗边花架里的天竺葵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曼佛街上,彼得·戴蒙驾着车前往警局,在车阵中等候的当儿,他冷眼看着那些小花。今年,市公园庭院管理局十分卖力地想从巴斯的对手爱塞特市那里夺取花市冠军的头衔,因此,每个窗台、窗架,甚至公共汽车候车亭的屋顶,全都塞入花盆。没有一支路灯的灯柱上没有挂着花蓝。如此狂热!如此投入!但一切徒乎其然,爱塞特照旧拿走了冠军。巴斯那繁多的花朵全都是败将。

虽然戴蒙当警察当得够久了,但也不至于拿摘掉几朵萎谢的天竺葵做为一天工作的主题,但他仍然盼望有人把那些花全部挖掉搬走。

在他前头的巴士大概因为要靠站而减速。戴蒙于是开到外侧,想超车,却发现前面整个车流都停止不动。于是乎他的车头不但凸出到对面车道,而且整个车子卡在原地动弹不得,这实在不是一天好的开始。幸好,后面的人闪着前灯做信号,并倒退了几码。感谢这位好心人,戴蒙赶紧退回原车道,再看看后视镜,瞧瞧这位富于同情心的家伙是谁:那人开丰田车、留胡子、露齿笑着。不是别人,正是约翰·韦格弗那家伙。他可能正在想:这位上司何以驴到没注意那辆巴士是亮黄色、敞顶的双层观光巴士。巴斯每个小孩都晓得,市区观光巴士不在一般公车站停靠。

他扭开收音机、自动天线(几个星期不曾擦拭它了),拉起来时,响起一阵杂音,之后,他听见布里斯托电台新闻播报员的播报:“今天,侦办人员将继续追查杀害婕若尔汀·史努的凶手。婕若尔汀·史努生前是英国广播公司播映多年的‘米那家族’电视影集的明星。她的裸尸于上周末在秋谷湖被人发现,她的丈夫巴斯大学葛列格里·贾克曼教授已经指认。据了解,他已向警方供称——”

“去他妈的屁!”戴蒙把收音机关掉时咕哝道。

前面的巴士开动了,他可以看见整个车屁股的广告画面。为了向观光客表示负责,这家承办观光业务的公司,为每辆观光巴士取了名字,所有名字均取材自本市辉煌的过去。戴蒙注意到前面这辆居然就叫做“珍·奥斯汀”!假如再多碰几次的话,他就要感觉是上帝在取笑他了。

忽然,他意识到前面就是警察局的门口,他赶紧急旋方向盘,连信号灯都没打。差一点就来不及,幸好后面跟着的只有韦格弗一个人。

之后,两人在戴蒙的办公室与哈里威、克若斯利、道尔顿等人碰头时,都没有提起刚才的事。这五个人要开一个所谓的犯罪讨论会,以杜绝任何人暗示说刑事组在“攀岩”。说现在的情况是在爬梯子——就像大修道院前面那个让天使牢牢抓紧的石梯——会比较贴切。现在,这四位正在向上爬的警探最好赶快想出点子来。

戴蒙决定探用低调的开场:“这里又来了几份法医的检验报告,恰如其分的报告,”他首先这么告诉他们。“对于死者的死亡日期,穿白外套的那些男人仍然支吾其词,没有正面回答,不过,看起来九月十一日最有可能。报告说她入水前确实已经死亡——好像我们不晓得这一点似的。最可能的死因仍是窒息。该死!全部就是这样。”他翻到第二页:“这是汽车的检查报告,包括贾克曼的车子以及死者的车子。没有迹象显示其中的任何一辆车曾用来搬运尸体;没有明显的痕迹或毛发。也许凶手用过吸尘器,不然的话,我们就得另外追查别的车子。”戴蒙咕哝着翻到第三份检验报告。“血液检验,死者是Rh阳性O型,她丈夫也一样。你们大概想到有人在被褥上发现了血迹,但他们已经证实,那些血迹太稀少了,连初步的检验都没办法做。”

“照这样看来,那位教授八成没有什么热情。”

基斯·哈里威说道,但他内心一定宁可没有讲这句话。因为这句话,他的长官瞪了他一眼。他于是起劲地嚼口香糖。在戴蒙刑事组工作的每一个人都得有一帖活命秘方;年轻的哈里威一定常幻想自己是个冷酷无情的纽约警察;除了皮革和牛仔布以外,从未看过他穿别的衣服。

戴蒙将视线收回到手中的纸张上。

“这上面说被褥上的血液已做去氧核糖核酸的分析——也就是基因特征学的分析,那个分析如果不能取悦其他人,至少可以让那些跑新闻的小伙子开开心。”

一向是侦察课最沉默寡言的克若斯利听了,毫不迟疑地以科学的名义说出自己的意见:“那是一种绝对可靠的身分检测。”

“但却会把我们都累死,除非我们找到符合特征的凶嫌。”戴蒙说。

克若斯利红了脸。

哈里威急急丢出一个建议,表示支持克若斯利:“好啦,假如他们从被褥上的血迹得到一个轮廓的话,我们就努力找血液样本就对了,一直找到符合为止,就像中部几个郡为了那个强暴凶杀案所做的一样。”

天可怜见,韦格弗总算讲了些戴蒙中听的话:“基斯,别说傻话了。假如你是说列斯特那个案子的话,我们根本连沾上练习的边儿的机会都没有。他们的侦察范围很小,所要找的那名男性,只限于三个小村子里大约四千二百五十个男性中介于十七至三十四岁的人,但光是这样他们也找了几个月,而我们连凶手是男是女都还不知道。”

“他们最后之所以能捉到那家伙,全因为有人指出,他瞒混检验过关,说服别的傻瓜代替他去检验。”道尔顿说。

“倘若你们讲完了的话,”戴蒙不高兴地说。“我不介意来讨论我们手边的这个案子。也许我是个不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但我提议我们今天早上来个脑力激荡。”

这句话使大家沉默了下来。

戴蒙静静衡量了他这项宣布的效果之后,才又说:“首先,让我们看看最新的进展。关于昨天晚上的约谈,道尔顿先生,你能报告一下结果吗?”

负责电脑后援工作的道尔顿,战战兢兢地凝视道:“长官,我们还没有做好。”

“为什么?”

“时间上来不及。”

“我以为一切靠电脑就成了。”戴蒙臭屁地瞥了他一眼。而此举无异是在奚落道尔顿这位不幸的巡官——他本来一心一意想营造的印象是:依靠电脑真轻松。“既然我们拥有价值数千镑的硬体设备,为什么却没有半张东西输出来?”

“资料先要键进去才行,长官。”

“你不需要用专业术语来打击我们,我本来以为使用那个差劲的东西的最大好处是可以加快我们的侦察。”

“它是可以加快侦察没错,戴蒙先生,但输入要靠人工。”

“那就算了。反正我已经瞄过那些报告,没有什么特别的,”他停顿一下。“只有一个是例外,值得注意。”

一时之间仿佛没有人愿意替戴蒙引话。克若斯利巡官觉得这沉默充满了压力,便接口说:“哪一个?”

“根据其中一个约谈,我们已经知道,九月十一日星期一早上,婕若尔汀还活着。她打过一通电话——约翰,行行好,把你从柏拉图夫妇那儿听到的部分重复一下好吗?”戴蒙用一种不经意的口气宣布。

“唔,好像是——”

“不,”戴蒙打断他的话。“假如你不介意的话,讲事实,不要讲好像是。”

韦格弗重新开始时,下巴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华乐芮·柏拉图太太告诉我,十点到十点半之间她接到一通电话,打电话的人自称是婕若尔汀·贾克曼。”

“难道她有任何怀疑吗?”戴蒙抓住这个可能性问道。

“就我的观察倒没有,长官。”韦格弗紧绷着说。“但我不确定的是:那通电话是否就是婕若尔汀打的。我还必须听取柏拉图的意见。”

“继续。”

“打电话的人说要找罗杰,就是华乐芮·柏拉图的丈夫。那天早上他在家。后来他去接电话,他太太仍留在同一个房间。长官,如果您允许,这儿我需要看一下笔记。”

戴蒙不确定韦格弗是不是故意讥讽,这当头没有人胆敢笑。

韦格弗打开笔记,继续说:“贾克曼太太说她很抱歉打扰,但她需要帮助。她说,她和葛列格——贾克曼教授——发生不愉快,所以她想离家几天透透气,她这么说道。她想知道是不是可以到柏拉图家住几天。哦,华乐芮当时就在她丈夫身边,立刻明白表示,她不想让那个女人在她的屋檐下。”

“为什么不?”哈里威问。

身为在座当中最没有经验的警官,以其半美国式的调调来猜疑来看这件事,他的无知是可以原谅的。因为他被派去挨家挨户查访,所以有一整个星期不在侦办室进出。

“柏拉图跟她有一手。”韦格弗回答。

“有一手是警察用语吗?”

“华乐芮·柏拉图认为有,但罗杰强烈否认。”

“仗着自己那个姓?”

“事实上我倒相信他,”韦格弗说。“我私下问他,他说情况没有那么严重,他们只是互相作伴而已,因为他们彼此的配偶并没有每次都跟他们一起参加派对。他说,婕若尔汀不是在找爱人。”

“华乐芮看法可能不同。”

“我们大概一整个早上都会花在讲‘可能’的事情上面。快回头讲那通电话吧。”戴蒙不悦地说。

“柏拉图告诉婕若尔汀·贾克曼不方便让她到家里住,所以婕若尔汀就挂上电话了。”韦格弗说。

“很生气地挂上?”

“显然不是。华乐芮一接电话,婕若尔汀就一定猜得出自己会是输家。”

“关于她和贾克曼的争吵,说她和丈夫发生不愉快,想离开去透透气的事,她究竟是怎么说的?”

“唔,根据柏拉图所说,听起来,她倒没有显得非常颓丧。”

“之后她还有打电话给别人吗?我们昨天晚上的其他约谈有什么结果?”克若斯利以他那西部爱尔兰腔插嘴问。

“什么结果也没有。”戴蒙那伦敦南部的口音就没那么有韵律了。

“所以柏拉图夫妇接到的电话,是婕若尔汀活着的最后证据?”

“我们所知的最后证据。”戴蒙张开双手,示意大家提供意见。

当下是一阵让人不自在的静默。假如这就是脑力激荡,光明来得可真慢。

他扫视这几个手下的面孔。

“各位,既然没有任何更漂亮的资讯进来,看来我们是不得不回到戴蒙式的侦办手法——实在的、老式的家庭访问。哈里威,派你的手下前往卫得孔一带,我要他们就九月十一日星期一,约翰布莱登宅邸附近发生的每一件事、出现的每一个人提出报告。查访邻居、送牛奶的人、报僮、邮差等等,晓得了吗?”

“长官。”

“哦,你还在等什么?”

哈里威快步离开开会的地方,带着一股解脱之感那是无庸置疑的。

“再来呢?”戴蒙询问剩下的成员。

“长官,我可能想得不恰当,”道尔顿防卫地为他即将发表的建议做开场。“但我认为华乐芮·柏拉图那天之后的时间是怎么度过的,值得查一查。不管对或不对,她好像怀疑婕若尔汀·史努的意图:知名的电视女星勾搭她丈夫。当她从电话中听说这位电视女星公然要求住进他们家时,一定很不舒服。”

戴蒙转向韦格弗:“他认为柏拉图的女人有嫌疑,你看如何?”

这理论博得一个勉强的点头。

“这并非不可能。她是安静型的人,相貌不错,但不是一般所谓的亮丽型。我猜,她有可能因为一股妒火而惊惶失措。”

“她有不在场证明吗?”道尔顿问。

“她有车吗?”戴蒙问。

“有,有车,富豪车。他们从事房地产生意,相当富有。先生开的是路华。至于不在场证明,一直到下午一点左右,他们夫妻俩都在家,后来罗杰外出估价,华乐芮上街买东西。”

“没有不在场证明。”道尔顿说。

“等等,”韦格弗说。“如果她是上街买东西,店里的人可能会看到她。”

“如果她去超级市场呢?”

“那就可能留着收据。”

道尔顿耸耸肩,退出这项讨论。

“你跟她谈话时她的表现如何?”戴蒙问韦格弗。“她紧张吗?”

“不太明显。蛮客气的。”

“她丈夫呢?”

“他比较紧张,但有可能是老婆在场,怕她认为他刻意隐瞒这段关系。”

“你感觉他们曾为这件事吵架吗?”

“我打赌一定有。”

“你好像认同他们可能是嫌疑犯。”

“是的,长官。或许你可以亲自和他们谈谈。”

“约翰,谢谢你的提议。”戴蒙嘲讽地说。他往后靠在椅背上,两手按着肚子,宛如在测量腹围。“各位,我不介意告诉你们,我还是没有被你们……说服。”

韦格弗坚强地护卫自己的立论:“我相信柏拉图夫妇告诉我的是实话,长官。值得提出来的一点是,他们的供词与贾克曼教授的供词吻合。”

“继续说。”

“他们的话应证了贾克曼所告诉我们的,珍·奥斯汀的信函遗失了。假如真如贾克曼所说,信函是婕若尔汀拿走的,她不会希望丈夫从巴黎回来时仍看到她,所以她开始到处打电话找地方,这一点也不奇怪。”

“找避难所。”

“唔,是的。”

“这是贾克曼的用词,不是我的。”戴蒙解释道。“他昨晚告诉我,她不缺避难所,所以他才会在她失踪那么久之后才报警。一直到听说湖上女尸以前,他都以为她还活着。”

“到了关键问题了——柏拉图回绝贾克曼太太以后发生了什么事。显然其他朋友没有一个人曾听到她的消息。”道尔顿评论道。

“除非他们有人撒谎。”克若斯利说。

戴蒙脸上挤出的表情,因为过于好奇反倒像是在瞪人。

“这话是什么意思?”

“唔,长官,我是说,她接着打电话去的那个人就是凶嫌,有人提供她住宿,然后把她杀了。”

“干嘛杀她?”

克若斯利仿佛提不出一个合理的动机,哈里威忍不住说:“为了珍·奥斯汀的信函。她一定随身带着那两封信。”

“为了两封信杀了她?”

“那两封信很值钱。”

“根据贾克曼的估计,超过一万元,”戴蒙承认。“但与婕若尔汀为友的这些人都不是笨蛋,他们一定知道拿那两封罕见的信去卖有多危险。我不接受这个谋杀动机。”

“即使这样,”韦格弗平静地插嘴说道。“去探查一下骨董信函交易商仍可能是明智之举。因为这类交易商为数不多。”

他这话换来戴蒙冷冰冰的凝视,并简洁的指示:“好吧,你去探查看看。”

“是我的话,我会把信带去美国,”道尔顿说。“可以卖到比较好的价钱。”

戴蒙摇着头。

“我不相信那两封信会引来杀机,我甚至不完全相信它们的存在。”

“你认为教授说谎?”

“他看起来颇狡猾,含糊其词。”

“关于信函的来处?”

“是的。”

道尔顿耸耸肩:“那就让我们再追问他一番吧。”

戴蒙摇摇手,表示没兴趣。

“太迟了。”

“还有个办法查出那两封信是否属实,”克若斯利说道。“就是去美国取得供词——强克博士。他不是检查过那两封信吗?”

“强克,”戴蒙啪地两指一弹。“对!我一直没把他考虑进来,以为他还在欧洲旅行,其实现在应该回到美国了。我们试试看。他在哪所大学教书?”

“匹兹堡。”韦格弗回答。

“我们马上打电话找他。”

“是我的话就不会打,长官。”韦格弗说。

“又有什么问题?”

他拿出一个口袋型计算机,说:“那边现在是清晨五点十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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