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蒙大步穿过侦办室,没有和任何人讲一句话。各项资料纷涌进来,速度之快,让六名文书和几位电脑操作员都忙得不可开交。一堆动态表和电脑打印出来的资料等着查阅,但这位负责人还有更急的事要办。他自信能在约翰·韦格弗从布里斯托回来以前取得招供。

他推开会谈室的门。

贾克曼站起来,那样子如果不是准备战斗,也是贲张的、决然的,而他那紧绷的脸,显然是最好的注脚,他说:“我想听你说明白,我这是被逮捕还是怎么了?”

“逮捕?”戴蒙重复这两个字,宛如现代警界不懂这两个字的意义。

“我是在个人的自由意愿下前来协助你们的,所以我也可以自由离开这里。”

戴蒙点头,以示认同教授所讲的事实。

“但我宁可你不要离开,我们还没厘清所有事情呢,对不对?”

眼看他盯牢的人变得这么紧张,戴蒙大受鼓舞。面前这位悠哉游哉的学者,一直是个难应付的劲敌。

贾克曼的表情黯淡下来。

“还有什么没厘清的?我已经把知道的事情全告诉你了。”

戴蒙亲和地微笑说:“先生,您一直大力协助我们。”这种恭敬的手法,预示策略上重大的转变。“顺便问一下,我稍早有没有说我的名字叫彼得?既然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不介意用比较不拘形式的气氛来谈。”

这个提议引来贾克曼发出一个空洞的笑声。

“不拘形式?”他两只眼睛轻蔑地扫视墙上的音响设备。

“我们一直没有录音,”戴蒙真诚地说。“没有事先告诉受讯者的话,我们是不会冒然录音的。也因此我们才派一个女孩做记录。”他停顿一下,确定教授很满意那位速记员业已离去。“假如你想换个地方,我可以安排。我提议到外面走一走,只不过一走出去就会有记者作陪,你一定知道他们是怎样的人,葛列格里。”

业已被这突如其来的亲切态度搞混的贾克曼,一听戴蒙直呼他的名字,眼睛眨了一下。

“叫我葛列格,假如你坚持的话。”

“抱歉……葛列格。”

戴蒙可以犹如与老友交谈般。在他调来埃文索美塞特警察局之后,与传言相反的是,他并没有对嫌犯逼供,他的技巧比较圆滑,他喜欢赢得嫌犯的信任。在他判断时机成熟时,他原本粗暴的态度,便让一种受够审问的人难以抗拒的魔力取而代之。到了这个阶段,彼得·戴蒙的微笑比紧握的拳头更具成效。他相信,海得利·米森岱也是在这样的阶段被哄诱招认的;当时,那小伙子显得十分困惑,以至将经过和盘托出,总而言之,他很骄傲,宛如参与了邦妮、克莱德(电影“我俩没有明天”的男女主角,银行抢劫犯)两人的抢劫杀人案似的。在戴蒙看来,米森岱案那个隔离侦讯的不当,并没有摧毁这项技巧的有效性。

“你要原谅我稍早所说的一些话,”他继续以和善的口气说。“在我的职责中,有时候会过于沉迷于案情,而把人性的体恤抛到一边。我是说,我很容易会忽略你自愿前来协助的事实。”

“我已经协助得累死了。”贾克曼酸讽地说。

看来,他好像发觉戴蒙这一招难以抗拒。

戴蒙点头。

“你讲得再真实不过了。也许再喝杯咖啡能帮助你提神,葛列格。”

贾克曼虽然困惑于这个转变,但他看得出这是个诡计。只是,贾克曼太快跳到错误的结论上去了。

“你想趁你的同伙回来前软化我,然后再补踢我一脚吗?”

正当戴蒙咀嚼着约翰·韦格弗的意见以及总局克林先生“孵化凶嫌”的想法时,贾克曼的话立刻引来他开怀的一笑。

“我的同伙去布里斯托与一名证人约谈去了。”

“笑话。”贾克曼不相信地说。

戴蒙再次微微一笑。

“我开始了解你的幽默感了。”

“我想喝咖啡。”

“好极了,我们下去餐厅吧。我不知道你怎样,但我饿死了。”他望望手表,拿起电话。“你介意吗?”他问贾克曼。“我得先打个电话回家,我太太虽然习惯了我不能准时回家,但她还是喜欢我告诉她一声。”他按了电话号码。“是我,”不一会儿,他对着话筒说。“没事吧……亲爱的,我不确定,但我会尽快。你在做什么……我早就忘了那是……唔,好的,当然,但不用等我。”他放回电话,然后对贾克曼说:“她在看足球。可是每次我在家想看时,她总是抱怨。我实在不懂女人。”

到楼下餐厅吃烤三明治、喝咖啡时,戴蒙还故意就女人这主题发挥了一阵意见。餐厅播放披头四的老歌。一个角落里,有位原任小队长之后转文职担任电脑操作员的同事,带头与人喧喧嚷嚷地在玩纸牌。戴蒙对女人反复无常的经验谈,有一两次成功地使贾克曼脸颊的肌肉放松了下来,并引起微笑。由于受到鼓励,他继续亲切地谈到他追史黛芬妮——他太太的故事。他和太太认识时,她是当地幼女童军的领导人。当时他和警官团前往汉默史密拜访,指导女童军道路安全事项,结果,他被她们可爱的领导人迷住了。当天晚上,爱情的导火线被点燃了,而后来的交往过程,每一片火花、每一个爆裂声,几乎都有小女童军们在场见证。

“那时候,我一定非常死心塌地,才有办法忍耐她们,”戴蒙回忆。“后来举办夏令营时,我带着两头驴子出现,史黛芬妮不得不开始对我的感情当真。汉默史密的一位内勤小队长退休后经营老驴子保护区,他是个不错的朋友。我想那次带去的两只驴子确实为我立下汗马功劳。不久,史黛芬妮与我订婚了。那时候,我比现在瘦。”他笑了起来。“瘦多了。唔,我可以跨骑在驴子背上而不会有人去动物保护协会控告我。”

他停了下来,把最后一口三明治塞进嘴里,然后问:“你相信爱情吗,葛列格?”

“爱情?”

戴蒙点头。

“真的有爱情这回事吗?或者是我们自己在欺骗自己?会不会那只是写歌的人和作家骗人的把戏?我能了解情欲、欣赏以及尊敬,但爱情是别种东西。我的意思是说,你和婕若尔汀结婚时你爱她吗?”

贾克曼看着戴蒙好一会儿。

“你最终想追问的就是这个吗?你想多知道一点我和妻子的关系对不对?既然这样,干嘛不早早直接说出来?”

“假如你不想谈,那就算了。”戴蒙有点生气。“我只不过想找出共同话题罢了。”

“彼得,我的好朋友,”贾克曼讽刺道:“假如能让你不再缠我,我什么都会告诉你。”他清清喉咙,然后说:“我最好换个说法,如果有些事情你想问,我们就赶快把它们解决掉,因为我希望今天晚上能回家……是的,我相信我以前爱她,后来我们之间有了问题,但我对她仍存有一些温柔的感觉。这样回答你的问题了吗?”

“除了她的美貌以外,她吸引你的是什么?”

“我认为我们已经谈过这一点了。对于她喜欢我好像胜于她周围那些电视圈的人的这一点,我觉得很高兴。”

“但这不是爱。”

“听着,你到底想证明什么?想证明我缺乏感情,是某种精神病患吗?你是不是有什么谋杀理论想套在我身上?我爱婕若尔汀,因为她与我以前认识的人都不一样。她机智、敏锐、勇敢、乐观。起初,她与我心心相印,我们对很多同样的事情感到有趣、快乐。这样你满意了吗?”

这番话虽然简要,但有说服力。

“但后来渐渐不对劲了,”贾克曼继续说。“严重不对劲。我们心灵上那宝贵的接触消失了,我不晓得为什么。我可以理解一点,她的事业垮了,但为什么她开始像敌人般对待我,却是我永远想不通的。与她的朋友相处,她依旧是同一个婕瑞,精神洋溢,但与我相处则不然。”

“她使你的生活令人无法忍受,”戴蒙插嘴说道。“你表示得很清楚。”

“不,”贾克曼很快地纠正他。“并非无法忍受,我没有使用那个字眼。重点在于我确实在忍受她。”

“这倒教了我,跟英文教授谈话,应该如何遣词用字。”戴蒙挖苦地说,不想阻断谈兴。“我们就说她难以相处好了。那你为什么不离婚呢,葛列格?这难道不是处理你们的问题那些最显而易见的方法吗?”

贾克曼用力吐出一口气,仿佛抗议自己又被激进了斗牛场。

“你仍在暗示我,我借由谋杀她来解决婚姻问题。”

“我没有那样说。”

“你不需要明说,意思仍然一样,”贾克曼把吃了一半的三明治盘子推开。“假如你真想知道的话,让我告诉你,我不反对离婚,婕瑞也不反对。我想,我们都知道,我们两个人是在快速走向离婚之路,但我们一直没有面对面讨论。”

“为什么没有讨论?”

“第一,要记得,我们才结婚两年。虽然在这段短暂的时间内,我已经看到婕瑞有了惊人的转变,但我可以理解其中的原因。结婚那两年,对她而言是一段很大的冲击期:离开英国广播公司,搬到乡下与我同住开始新的生活。那不是我们本来计划的生活方式。虽然我可能太天真了,但我相信这个女人已经变得不再是真正的婕瑞了。她需要更长的时间去适应做为普通人,而不是媒体人物。”他的眼睛游移不定,显示出还有更大的秘密尚未揭露。餐厅里没有任何人能听到“她爱你”这首歌以外的声音。“虽然听起来疯狂,但有时候我觉得,宛如有什么魔鬼抓住了她,假如我能把那魔鬼驱走,我们就可能有办法挽救婚姻。回到你的问题,我之所以没有和她讨论离婚的事,是因为我不想遗弃她。我们彼此间还存有的爱,应该够我们度过这个危机。”

“但你们仍然——吵得很激烈。”

“当然,她一有机会就找我麻烦。”

“你有没有杀她?葛列格?”

“没有。”

问和答,直言而出。

“我是指,非蓄意的。”

“啊,”贾克曼的眼睛睁大了一点。“这是诱饵,是吧?过失杀人,而非蓄意谋杀。”

“看来,你读过法律术语的书。”

“除了密尔顿和莎士比亚以外,我也读别的书。不,戴蒙先生,我不会买你所谓的‘过失杀人’的帐,也不会买你所暗示的任何方法杀人的帐。假如你想陷我入罪,那你就完全错了。别指望我与你同谋。”

戴蒙咬咬牙。一时之间他拿不定主意是否要继续下去。

“谈到作家,”贾克曼又说。“乔·欧敦的一出戏里有个角色说:‘警察像那些红松鼠,一定要有人保护。’记住,如果你在我身上犯下错误,你那毛茸茸的尾巴可就不保了。”

戴蒙不明白何以情势转变得如此之快,但这个约谈业已转了向、变成由他防守那是无庸置疑的。一阵不快的疑虑悄然爬上他的心头:这个伶牙利齿的教授一定知道米森岱案的事。而这个想法或许来得正是时候;想从他身上套出事实的企图,现在必须不计代价予以压制了。

于是,他强忍下个人的骄傲,转而抬出穿白外套的那些男人来。

“你没办法抵抗化验所的报告。假如你杀了她,套用你的说法,法医的证据自会让你认罪,而不是我。你的血液、指纹、车内的探样,我很愿意再等几个小时。”

“我的车子与婕瑞的死有什么关连?”

“尸体一定得用某种工具运到湖边去。”说这话时,戴蒙一边在想:我渐渐失控了;我理当由他身上套出事实,而不是把他吓呆。

“我当然会在自己的车上留下指纹。”贾克曼皱着眉说。

“没错。但是,假定在车后行李厢找到人类毛发而且证明是你太太的,那你就有些问题该回答了。”

贾克曼有点怀疑。

“他们能辨认毛发到哪种程度?”

“不是辨认毛发本身,”戴蒙收回他先前说的话。“而是辨认发根皮肤的微分子。”

“他们找到任何毛发了吗?”

“他们是无孔不入的。他们找到各种微尘、碎片。”

“你就是要陷我入罪。”

“你应该忠于密尔顿及莎士比亚就好,葛列格。看来你是没有希望了。”

“你直觉我杀了她,而且不肯罢休。”贾克曼挑衅道。

整个谈话的口气已经变得无法挽回了。有颇长一段时间,戴蒙慢慢摇着头,这动作所传达的讯息是:他不只是直觉而已,而是根据比直觉多很多的东西。

“我要如何才能说服你你错了?”贾克曼说。

“你解释过,为什么你等了几乎三个星期才向警方报案太太失踪。”

“对我来说,理由很明显。”

“对我却不是。”

“发现她不在家时,我一点也不惊讶。她偷了珍·奥斯汀的信,所以不想面对我。”

“你当时以为她在哪里?”

“跟什么朋友在一起吧。她不缺避难所。”

“你有没有打电话到处问?”

“我试了几个她应该会去求助的朋友,但没有结果。极可能她要求朋友们别告诉我任何事情。”

“但你没有向警方报案她失踪了,你甚至也没有报案信函失踪了。”

“因为我想自己处理,”贾克曼坚称。“我确信是她拿了,但如果我立刻找警察,把她指为小偷,又有什么用?况且我也不希望这件事情上报。”他的答复很有道理,有道理得让人不安。

“你还怎么处理呢,除了打电话问她朋友以外?”

“我猜想她可能把那两封信拿去估价,所以我问遍西部地区以及伦敦地区的拍卖商和代理商,但又一次地希望破灭。”

“让我们把这一点说清楚些,”戴蒙说。“你现在说,你本来以为她会把信函拿去卖?但稍早你告诉我们,你以为她一定是出于恶意才拿了信。”

贾克曼点头。

“那是我最开始的假设。我不认为那两封信的现金价对婕瑞有何重要性。就我当时所知,她不缺钱用。但她走了几天后,她的银行帐单寄来家里,因为想从中找到她去哪里的线索,所以我拆了信,结果发现她几乎预支了三千镑。”

“预支?”

“我看到她的信用卡帐单有一千五百镑的债务。她的钱都挥霍光了。”

“何以如此?”

“大部分帐单都是签领现金的,她用信用卡借钱。如果考虑银行的利息,那样做实在笨得可以。”

“是很笨。但她拿那些钱做什么?”

贾克曼耸耸肩,表示不确定。

“拿去跟她所谓的朋友生活吧。”

“一大笔钱全花完?”

“我不知道你是否可以把它叫做一大笔钱。在我们认识的时候,我的印象里她相当有钱。电视酬劳优渥,而且还有很多额外收入。”

这时,铺瓷砖的地板响起喀喀声。侦办室一名警员穿过餐厅走来,打断两人的谈话,告诉戴蒙有紧急电话。

“谁打来的?”

“韦格弗巡官,长官。”

“从布里斯托打回来的?”

“是的。”

“最好是紧急得不得了。你和教授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很快就回来。”

他边低声咒骂韦格弗的恶毒——他非常的确定——竟然打电话回来查他,边走向会谈室拿起电话。

“什么事?”

“是戴蒙先生吗?”约翰·韦格弗的声音显得紧张。

“不然还会是谁?”

“我刚刚和柏拉图夫妇谈过话,他们告诉我一些事,我认为应该立刻让你知道,长官。贾克曼最后一次见到他太太那天——就是星期一,她曾在十点到十点半之间打电话给柏拉图夫妇。”

“早上?”

“你明白重点了吗,长官?如果贾克曼照他所说的,搭八点十九分的火车去伦敦,接着又去巴黎的话,他就不可能杀她了。因为他离开以后她还活着……戴蒙先生,你在听吗?”

戴蒙没回答便扔下话筒,对着房间大喊:“布恩小队长!”

“什么事?长官。”

“你照我吩咐的查好教授那天的行踪了吗?”

“查了,长官。”

“有结果了没?快说!”

“都查出来了,长官。九月十一日上午十一点不到,他到伦敦大学学院找岱林普教授;接着由希罗机场搭法航一四一〇的班机飞往巴黎。”

霎时,戴蒙的表情像个泄了气的气球。好不容易,他才挤出微小的声音说:“立刻开辆车到后门,教授要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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