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独眼喜鹊漫不经心的步伐或者不紧不慢的小跑,多罗泰马戏团四处转移,一天一个地方,他们下午演出,其它时间在法兰西的古老城镇里转悠,姑娘尽情地领略如画的美丽景色:栋夫龙,莫尔坦,阿夫朗什,富热尔,维特雷,围着防御工事或者耸立着古代炮楼的封建庄园,……多罗泰以一个内行人的澎湃心情,一路参观,一路回顾着历史。

她独自一个人参观,在大路上独自一个人走路,很显然,她希望和大家离开一段距离,所以,其他人只是不安地注视着她,可怜巴巴地乞求妈妈能看他们一眼,谁都没有和她说话。

这样过了一个星期,对孩子们来说非常凄惨的一个星期。脸色苍白的圣康坦驾着独眼喜鹊,好像拉的是一辆柩车。卡斯托尔和波吕克斯不再打架。

至于上尉,他专心致志地读他的课本,绞尽脑汁做他的加法和减法。他知道,多罗泰,整个马戏团的文化教员,通常对学生发奋读书是很敏感的。但是,所有的努力都无济于事,多罗泰想着别的事情。

清早,经过第一个村庄,她买了一份报纸,一目十行地浏览一遍,然后,气愤地将它揉成一团,好像是找不到她期望找到的消息。圣康坦立即捡起报纸,他也翻阅一遍。没有。没有她曾经简要地讲过的那个罪案。他们已经把罪恶滔天的德·埃斯特雷谢绑在床上,但是没有逮捕他的消息。

终于,到了第八天,就像绵绵阴雨后阳光普照一样,她的脸上出现了笑容。没有任何外部的原因。生活就是这样。姑娘的思想摆脱了父亲死于非命这个遥远的悲剧。她重新变成了轻快、热情和温柔的多罗泰。她和卡斯托尔、波吕克斯、蒙福贡热烈亲吻,和圣康坦拍肩握手。在维特雷的城墙下演出时,她表现的活泼和兴致令人惊讶。观众散开以后,她推着四个小伙伴加入到一个狂热的舞蹈圈子里,对他们来说,这简直就是最高的犒赏。

圣康坦高兴得流下了眼泪。

“我以为你不爱我们了,”他说。

“我怎么能不爱你们四个小家伙呢?”

“因为你是公主。”

“笨蛋,我以前不是公主吗?”

说着,她领着他走进维特雷古城的狭窄街道,在铺着粗石板的屋顶,鳞次栉比的木屋之间,她断断续续地第一次讲到她童年的生活。

她一直生活得很幸福,从来没有受过阻力,束缚,处罚,这都是压制自由天性和扭曲人性的东西。她渴望学习,她向别人学习她希望学到的东西,从阿尔戈纳善良的神父那里学了他的拉丁文,而把教理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他。她向老师学会了许多东西,从别人借给她的书里学会了许多别的东西,父母将他扔给一对老农,她在他们身边学到了更多的东西。

“我欠他们的最多,”她说。“没有他们,我连什么是小鸟,植物,树木,什么是万物的意义都不会知道。”

圣康坦开玩笑说:“走钢丝不是他们教的吧。”

“跳舞是我固有的东西。是母亲传给我的,她不是什么大明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小舞蹈员而已,歌厅和英国马戏团里的一个‘舞女’!”

虽然她受的教育很不正规,缺乏导师的指导,眼前只有父母亲得过且过的生活可以借鉴,她却接受了很高尚的道德观,始终保持着强烈的自尊,对良心上的是与非十分敏感。坏的就是坏的。这方面绝无进退的余地。

“和正直善良的人心心相印,我们才能得到幸福。”她说。“我自己是一个正直善良的人。”

她滔滔不绝地表达着对自己的看法。圣康坦听得傻了眼。

“天哪!你从哪里学来的这些话?多罗泰,你一直让我觉得不可思议。还有,你怎么次次都能猜中你猜的事情的呢?那天,在罗伯莱庄园,我简直不明白,完全不明白!”

“啊!那,那是另一回事,”她说。“策划,组织,指挥,还有行动和成功,这都是一种需要。小时候,我把村里的孩子集中起来,将他们分成一个个小组。我们联合在一起对付坏蛋,我们帮可怜的女人找回被偷走的羊或鸭子,或者在一起动脑筋进行调查。啊!调查破案,这是我的拿手好戏。在警察得到消息之前,我已经把案子破了。所以,附近的农民都来找我这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他们说我是‘一个真正的小巫婆’。天哪,这可是冤枉!你知道得和我一样清楚,圣康坦,我有时候虽然装神弄鬼,帮人看相或者用纸牌算命,但是我对大家说的话,无不来自观察和分析事实……应当说,也有一部分来自直觉,使我从别人不能马上看到的一个侧面看到事实的真相。是的,我常常先看到事实,然后才慢慢明白过来。于是,有些很复杂的事情,对我来说,一看就觉得相当简单。我总是感到奇怪,有些细节明明反映了事实真相,可是别人就是注意不到。”

圣康坦听得入了迷。他想了又想,点点头说:“是这么回事,是这么回事。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你想得很周到。所以,本来是圣康坦偷了耳坠子,却让德·埃斯特雷谢变成了小偷。去坐牢的是德·埃斯特雷谢,不是圣康坦,一切都在你的计划之中。”

她笑了。

“或许是我的计划吧。但是,法律好像不肯服从我的意志。报纸上只字不提。根本没有提到罗伯莱庄园的事。”

“不知这个混蛋去哪儿了?”

“不知道。”

“真的没有办法知道吗?”

“会知道的。”她肯定地回答说。

“用什么办法?”

“通过拉乌尔·达韦尔努瓦。”

“你要去见他吗?”

“我给他写了一封信。”

“寄到哪里?”

“罗伯莱庄园。”

“他回信了吗?”

“回了,我在演出前去过邮局,收到一份电报。”

“他来找我们?”

“是的。他离开罗伯莱回家,三点钟,到维特雷找我们。三点钟了。”

他们来到城里的一个高处,看到在草地和树林之间逶迤而行的大路。

“唔,”她说,“他的汽车很快就会出现的……是这条路……”

“你真的有把握?……”

“我相信,这个正直的年轻人不会错过机会来见我的。”她笑笑说。

圣康坦多少有点嫉妒心,碰到一点儿小事就不痛快,他叹了一口气:“和你说话的人,个个都那么……客气……殷勤。”

他们等了几分钟。在两排矮树中间开来一辆汽车。他们迎着汽车走去,同时也走近了三个孩子在旁边玩耍的大篷车。

过了一会。汽车爬上坡,从一个拐弯处钻出来,驾车的是拉乌尔·达韦尔努瓦。多罗泰冲上去,用手势告诉他不要下车,同时大声喊道:“喂,怎么样?抓起来了吗?”

“谁?德·埃斯待雷谢吗?”拉乌尔问道,类似的接待方式使他愣了一下。

“那还用问,德·埃斯特雷谢……把他交给警察了,是不是?关起来了吧?”

“没有。”

“为什么?”

“给他跑了。”

这个回答给了她当头一棒。

“德·埃斯特雷谢跑了!……又可以为所欲为了!……啊!可怕!”

接着,她咬着牙说:“天哪……天哪!我为什么不留下呢?我可以阻止他逃跑……”

但是,光是抱怨于事无补,多罗泰也不是一个喜欢叫苦的女人。她立即询问年轻人:“您为什么留在城堡呢?”

“正是……正是因为德·埃斯特雷谢的缘故。”

“就算这样。但是,他逃跑以后,您应该在一小时之内出发回家呀。”

“为什么?”

“您的祖父……我在罗伯莱庄园已经提醒过您了。”

拉乌尔·达韦尔努瓦争辩道:“我已经写信要他小心了,等我回去再给他解释为什么。说实话,是否有危险还多少是个问题。”

“怎么!他掌握着金奖章这个必不可少的宝物。德·埃斯特雷谢是知道的。您还不相信有危险。”

“但是,这件宝物,德·埃斯特雷谢自己也有,他杀死您父亲那一天已经偷到手了。”

姑娘站在车门前面,抓住把手不让拉乌尔打开车门,语气坚决地说:“快走,我请求您快走。不错,有些事我也不大明白。德·埃斯特雷谢已经有一枚奖章,他会不会偷第二枚呢?他从我父亲手中偷去的奖章,会不会被同党夺走了呢?我对此一无所知。但是我敢肯定,今后真正的战场在那里,在您的家里。所以,我正想赶往那里。好,拿着,这是一张道路图。岗顶庄园,离克里松不远……还有一百五十公里。大篷车去那里有八站路。去吧,您今天晚上可以到达。我过一个星期就到。”

他完全被镇住了,除了服从没有别的出路。

“也许您是对的。我应该想到这些事情。尤其是今天晚上,我祖父孤零零一个人在家。”

“一个人?”

“是的。有个仆人在邻村结婚,其他人都去参加婚礼了。”

她紧张得跳了起来。

“德·埃斯特雷谢知道吗?”

“我想他是知道的。我在罗伯莱庄园,好像在他面前提起过这件事。”

“他什么时候逃跑的?”

“前天。”

“就是说两天了?”

她话都没有说完,便飞快地跑去大篷车,从车上拿来一个小箱子和一件衣服。

“我马上去,”她说。“我陪您一起去。不能再耽搁了。”

她亲自发动汽车,同时命令说:“圣康坦,我把大篷车和三个孩子交给你。你照地图上画的红线前进。两站路并成一站走,取消演出。五天之内,你可以到达那里。”

他在达韦尔努瓦旁边坐下来。汽车已经开动,她抱起向她伸过手来的上尉,把他放在了汽车后座的行李堆里。

“呆在那里……不要动……再见,圣康坦。卡斯托尔和波吕克斯,你们两个不准打架。”

她再次挥挥手向他们告别。

整个过程前后不到两三分钟。

拉乌尔·达韦尔努瓦的汽车,有点儿像我们通常所说的“老爷车”。拉乌尔很高兴带着这位亲戚,一位迷人的小姐旅行,一连串意外事件突然将他们的关系变得如此密切。车子走得不是太快,他趁此机会详细地叙述了事情的前后经过,他们怎样找到德·埃斯特雷谢,以及抓到他以后发生的变故。

“他这次逃命,全靠头上的一个伤口,”他说,“那天,他被绳子捆得严严实实的,他拼命挣扎,一头撞在铁架上,撞出了一个很深的口子。他流了许多血,接着开始发烧,德·夏尼先生,您肯定了解他胆小怕事的性格,他马上对我们说:‘这为我们争取了时间。’

“我问他为什么?

“他说,我们可以好好想一想。您明白,这将造成前所未有的轰动,为了我们的家庭的名誉,最好是避免发生这种事情。

“我反对任何拖延。我要求立即打电话通知警察局。但是,作主的应该是夏尼,是吧?时间过去了,我等着他的决定,但是他迟疑不决。话说回来,囚犯已经那么虚弱!怎么想得到要防范个受伤的人呢?”

多罗泰问道:“他怎么解释自己的行为?”

“他没有解释,存心不让我们问他。”

“他没有说到我吗?他没有试图指控我吗?”

“没有。他扮出一副被高烧和疼痛折磨得精疲力尽的模样,其间,夏尼给巴黎写了信,打探有关他的情况。因为,不管怎么说,他和夏尼拉上关系是一九一五年以后才有的事。三天前,我们收到一份电报:此人极度危险,警方正加紧追缉。

“夏尼下了决心,前天早上,他给警察局打电话。等队长赶到,为时已经太晚。德·埃斯特雷谢从一个小房间开向山谷的窗子逃跑了。”

“那么,有关他身分的情况呢?”

“十分严重。安托万·德·埃斯特雷谢,曾任海军军官,因为情节恶劣的盗窃罪被除名。稍后,他被控参与一桩谋杀遭到追究,因证据不足获释。他在战争初期开了小差。时至今日,充分的证据显示——两个星期前预审已经开始——他在战争期间,借一个死了多年的亲戚的身分,改用马克西姆·德·埃斯特雷谢这个新的名字,目前警方在追缉的人正是他。”

多罗泰耸了耸肩。

“真可惜!这么一个强盗!抓到手的货色,又让他跑了!”

“我们还能抓住他的。”

“当然,但愿不要太晚就是了!”

拉乌尔加快车速。他们开得相当快,全速穿过一个个村庄,也不顾城镇里石子路的颠簸。当他们在南特停下来加油时,天色渐渐黑了下来。

“还有一个钟头。”拉乌尔说。

一路上,她要求拉乌尔准确地介绍岗顶山庄的地形,穿过果园通向住宅的那条路的方向,前厅和楼梯的位置。他还得详细介绍祖父的生活习惯,他的年龄(七十五岁),他的狗戈利亚(一头牧羊犬,看上去很凶恶,吠叫的声音很吓人,但是没有攻击性,保护不了主人)。

一进入克里松这个大市镇,便到了旺代省。拉乌尔想绕道先去仆人们举行婚礼的村庄,带上两个山庄里的人。但是,多罗泰反对这么做。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大声说道,“您担心什么啊?”

“我什么都担心,”她回答说。“我担心那个人什么都干得出来。我们没有权利浪费任何一分钟。”

他们离开大路,走上一条乡间小路,确切地说不是路,只是两条很深的车轱辘印而已。

“前面到了,”他说……“从窗户可以看到房间里有灯光。”

几乎同时,车停住以后他跳下车。一扇大门,两座墙角塔,都是很久以前遗留下来的历史陈迹,竖在环绕山庄的高墙中间。门是关着的。正当拉乌尔开门的时候,除了低沉的马达声之外,又传来了一阵阵狗吠的声音。根据声音的远近强弱判断,拉乌尔断定戈利亚不在屋里,而是在屋外的石阶下,它在紧闭的屋子外面狂吠。

“喂!”多罗泰对他喊道,“打不开吗?”

他赶紧走了回来。

“这下子麻烦了。上了保险销,有人拧过钥匙了。”

“平常不是这样的吗?”

“从来不会。肯定是外人搞的……还有,你听见狗吠吗?”

“怎么啦?”

“离这里两百米还有一扇门。”

“如果它也关上了呢?不行,我们得马上行动。”

她抓住方向盘,将车子朝门的右边靠过去,使之与墙平行。然后,她把四个皮坐垫叠在一起,站了上去。

“蒙福贡!”她喊道。

上尉立即明白了。三两下功夫,他先是登上多罗泰的膝盖,接着爬上她的肩膀。他的双手很快便摸到了墙头。

在多罗泰的帮助下,他紧紧抓住不放,再慢慢地往上爬。等他骑上墙头以后,拉乌尔抛给他一根绳子,他把绳子系在腰上,姑娘手里拉着绳子的另一端。不用几秒钟,孩子便着了地,没等拉乌尔回到大门前,钥匙已经在锁孔里发出咔咔的响声,保险销打开了。

拉乌尔冲进果园。

多罗泰跟在他后面,对蒙福贡说:“你绕着屋子转一圈,看见靠墙有梯子立着,你就放倒它。”

果然,他们看见戈利亚在石阶前,它正用爪子抓着紧闭的大门。他们让它安静下来,在一片寂静之中,听见从楼上传来搏斗和呻吟的声音。

说时迟,那时快,为了阻吓暴徒,年轻人开了一枪。接着,他用钥匙打开门,他们急忙跑上楼梯。

前面的一个房间里开着两盏电灯,只见拉乌尔的祖父面孔向下躺在地板上,身上还在抽搐,口中发出一声声嘶哑的喘息。

拉乌尔赶紧跪下来,多罗泰拿起一只手电,看见走廊对面的一个房间开着门,马上跑了过去。

房间里没有人。窗户上可以见到一把梯子的上端。

多罗泰俯身朝窗外喊道:“蒙福贡!”

“我在这里,妈。”孩子回应道。

“你看见有人爬下梯子逃跑吗?”

“我刚刚转到这一边的时候,远远地看到了。”

“你认得出那个人吗?”

“是两个人,妈。”

“啊!有两个人吗?”

“是的……另一个人……还有那个坏蛋……”

拉乌尔的祖父没有死,也没有致命的危险。从搏斗的某些情形来看,可以相信德·埃斯特雷谢曾经要挟过老头儿,并且动武强迫他说出他知道的秘密,当然还要他把金奖章交出来。他的脖子上尤其留下了手指掐出来的血印。

那个强盗和他的同谋有没有得逞呢?

仆人们很快回来了。医生接到通知也赶到了,他说不必担心会发生并发症。但是,整整一天,人们发现不管问什么,老头儿都不回答,似乎什么话都听不见,嘴巴里叽叽咕咕的,但是谁也不明白他想说些什么?

由于震惊、恐惧、伤痛……他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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