岗顶山庄四周绿树掩映,地势平缓,曼恩河河谷像个环,箍着草场、果园和山庄的建筑物。在山庄的范围里,一个个呈半球形的小山丘上种满杉树,随处可见裸露在外的山石。曼恩河在一处分流,形成一个婀娜多姿的池塘,切断了箍住山庄的圆环,也使山庄独居一方,水中倒映出古老的住宅黝黑的基石,粉红的砖墙和灰白的石板瓦。

今天,它仅仅是一座村舍而已。楼下的一部分是食物储藏室和粮仓,说明这里曾经是一个很兴旺,生产范围很广的农场,但是在拉乌尔的祖父当家以后,情形已经一落千丈。

老男爵,别人这么称呼他——他在大革命前取得爵位和封地,达韦尔努瓦的男爵领地——老男爵,打猎的尖子,饮酒的高手,风流倜傥,尤好渔色,对农事不屑一顾,他的儿子,拉乌尔的父亲继承了他无忧无虑的习性。

“我复员回来,能做的都做了,”拉乌尔对姑娘说,“为的是扭转颓势重整家业。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我的父亲和祖父只有一个念头,显然是因为这个您知道的传说:我们迟早会发财的。何苦与自己过不去呢?他们没有和自己过不去。现在,我们落入了一个高利贷者的手心里,他赎买了所有的债权,我在罗伯莱庄园时获悉,祖父签了一份出售合同,不出半个月,这个放高利贷的人将把我们赶出山庄!”

这是一个勇敢的小伙子,头脑不很灵活,举止有点局促,但是,他为人正直,认真而审慎。他的心已经被多罗泰的优雅气质所征服,难以克服的胆怯心理使他无法通过言语表达他极其强烈的情感,但是,他也没有掩盖他的钦慕和急切。只要是她说的,事事都做得妥妥贴贴。

在她的建议下,他向警方报告了祖父遭到袭击的事,对那个陌生人提出了起诉。他公开地对周围的人说,他预期在不久的将来会得到一笔财产,也告诉大家正在进行寻找金奖章的工作,以及找到奖章是获得财产的先决条件等等。最后,他没有说出多罗泰的名字,但是,也没有掩饰他和多罗泰的远亲关系,以及姑娘来山庄的理由。

圣康坦逼着独眼喜鹊日夜兼程,三天以后,他带领卡斯托尔和波吕克斯到达山庄。多罗泰只肯住在她至亲的大篷车里,不愿接受任何住处,大篷车停在院子的中央,五个人重新开始共同的、幸福而随意的生活。卡斯托尔和波吕克斯虽然还打打架,但是不再像从前那么猛烈。圣康坦去池塘钓鱼。上尉还是那么目空一切,担负起保护老男爵的任务,向老人和戈利亚讲他那些没完没了的故事。

至于多罗泰,她四处用心观察。别人觉得她神神秘秘,对一些想法和做法守口如瓶。她每天花几个钟头和她的小朋友们一起玩,或者指导他们练习技巧。除此之外,她的工作就是盯着男爵。老人目光呆滞,双腿颤悠,在忠实的戈利亚的陪伴下,不时地来到果园里背靠一棵果树。她暗中留意,希望发现任何本能的反应或者岁月的痕迹。

她在亭子间里连续呆了好几天,里面有几个书架,堆放着旧文件,旧卷宗,上个世纪印刷的小册子,地方志,乡事报告,教区档案等等。

“唔,”拉乌尔笑着问道,“有进展吗?我感到您的眼睛更明亮了。”

“可能吧……我不否认……”

多罗泰的眼睛!她脸上样样都美,最令人着魔的地方是眼睛。拉乌尔通过它们观察周围的事物,只关心它们所表达的信息。多罗泰任由他注视自己,或许也有一定的满足感。这个腼腆的大小伙子爱她也尊重她,她很感动,因为至此为止,她所见的都是别有用心的莽撞的恭维。

一天,她把他带到泊在湖边的小船上,然后任其顺水漂流,她对他说:“我们快到了。”

“到哪儿?”他不安地问道。

“快到那个日子了,那么多周折一直在预告这一天的到来!”

“您这么想么?”

“拉乌尔,您那天看见男爵手里拿着金奖章,它是归结全部的传说的核心,我想您没有搞错。可惜的是,您还来不及了解真相,可怜的老人已经神志不清了。联系过去和将来的线索从此断绝。”

“那么,如果找不到金奖章,还有什么希望呢?什么地方都找了,在他的房间里,在他的衣物里,在屋子里,在果园里。一无所获。”

“他不可能永远保守谜底的。即使脑子坏了,他的本能还存在。多个世纪形成的本能,那是很强的啊!他可能把奖章放在伸手可及,或者是目光可及的地方了:时候一到,一个无意识的动作将会揭开事实的真相。”

拉乌尔提出疑问:“如果德·埃斯特雷谢抢走了奖章呢?”

“不会的,否则的话,就不会听见他们打斗的声音了。您的祖父坚持到了最后,因为我们的出现,德·埃斯特雷谢逃跑了。”

“啊,这个强盗!”拉乌尔狠狠地说道。“让我抓到了饶不了他!”

小船在水面轻轻地滑行。多罗泰没有动,小声地说了一句:“别做声!他在听我们说话。”

“嗯!您说什么来着?”

“我说他躲在那里,他听得见我们说的每一句话。”

拉乌尔愣住了。

“哦,哦,这是什么意思?您看见他了?……”

“没有,我猜他就在附近。他看得见我们。”

“从什么地方看我们?”

“从岗顶山庄的某个地方。我一直在想,岗顶山庄里面一定有个隐蔽的难以进入的地方,我在一本旧书里找到了证据,书上恰好讲到旺代的保皇党人藏身的一个地洞,大约是在蒂福日和克里松附近。”

“但是,他怎么会知道呢?”

“您回忆一下,在案发的那天,您祖父一个人在家,或者说,您祖父以为只有自己在家。他在山岗上散步,暴露了其中一个出口。可是,德·埃斯特雷谢一直在窥探他的行动。从那时起,这个混蛋就利用了这个庇护所。您看看那里的地势,高岗下洼。不论是左边还是右边,近处还是远处,在岩洞里,到处是可以用来做观察哨所的地方,把下面山庄里发生的事情,看得听得一清二楚。德·埃斯特雷谢就在那里。”

“他在那里干什么?”

“他在找东西,”她肯定地说道,“除此之外,他还在监视我的调查。他也一样(虽然我无法猜测他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他想得到金奖章,怕我捷足先登。”

拉乌尔说:“那,我们得赶快报告警察!”

“还没到时候。他藏身的洞穴不止一个出口,可能有些穿过河底的通道也说不定。如果打草惊蛇,他就跑啦。”

“那么,您怎么打算呢?”

“把他从洞穴里赶出来,让他掉进我们的陷阱。”

“怎么干法?什么时候?”

“愈早愈好。我去见放高利贷的瓦兰先生,他把出售合同给我看。他这一辈子朝思暮想就为了得到岗顶山庄,如果到七月三十一日十七时仍然收不到三十万法郎的现金或国家债券,山庄就属于他了。”

“我知道,”拉乌尔说,“一个月之内,我是怎么都富不起来的……”

“不,有希望的,那个始终支撑着您祖父的希望。他说:瓦兰,您不要高兴得太早。到七月三十一日那一天,我一定把欠您的债一笔还清。拉乌尔,这是我们第一次听到如此明确的话。在此之前,只是捕风捉影,只是真伪难辨的传说。现在有了一个事实。按照您祖父的说法,这个事实证明,围绕着大笔财产的这些传说,将在七月的某一天得出结果。”

小船靠岸了。多罗泰轻盈地跳上岸,同时大声说道,一点儿不怕被人听到她说的话:“拉乌尔,今天是六月二十七日。过不了几个星期,您要发财了。我也要发财了。我的预言即将实现,德·埃斯特雷谢将被送上高高的绞刑架。”

那天傍晚,夜幕徐徐降下,姑娘悄悄地步出山庄,神不知鬼不觉地走上一条小路,两旁的树篱很高。不到一个钟头,她来到一座小花园前面,花园深处亮着灯光。

多罗泰以其独特的调查方法,发现有一位叫做朱利埃特·阿泽尔的老太太,据说是男爵从前的一位女朋友。虽说她耳聋,体弱,头脑已经不是太清楚,男爵在病倒之前还不时去看望她。此外,圣康坦问过伺候她的女仆,据这个口没遮拦的女人说,朱利埃特·阿泽尔也有一个奖章,与大家在山庄寻找的奖章一模一样。姑娘的想法是利用女佣人一周一次放假的机会,亲自登门直截了当地问一问朱利埃特·阿泽尔。但是,事与愿违。门没有上锁,老妇人所在的房间低矮舒适,多罗泰刚跨进门槛,就见她在灯光下呼呼大睡,耷拉的脑袋对着手中的绣花绷子。“我自己找一找怎么样?”多罗泰心想。

“问了也不一定回答,又何必问她呢!”

她环视四周,仔细地察看挂在墙上的画,玻璃罩里的挂钟,枝形的大烛台等等。

稍远一些,一道楼梯通向楼上的各个房间。她朝楼梯走去,突然从门边传来嘎吱一声。虽然没有发现任何迹象,但是,她肯定德·埃斯特雷谢即将出现。或许,他一直在跟踪她?或许,是他用一连串的阴谋诡计把她吸引来了……她感到害怕,只想逃跑。楼梯?楼上的房间?已经来不及了。在她旁边有一扇玻璃门,好像是通向厨房的门,从厨房再到什么地方,或许也是一条逃生的路。她进了玻璃门,很快便发现自己搞错了。原来,这是一间黑咕隆咚的储藏室,或者说是一个壁柜。她的身体必须紧紧地贴着壁板,才能将玻璃门重新关上。她变成了一个囚徒。

与此同时,大门被轻轻地推开。两个人小心翼翼地走进来,过了一会,其中一个人低声说:“老太婆睡了。”

透过破布帘遮掩的玻璃,多罗泰很容易便认出了德·埃斯特雷谢。他的衣领高高竖起,两只帽耳朵紧紧地系在下巴底下。他的同谋也用一条围巾遮着半个面孔。

“瞧你为了这个小妞做的蠢事!”后者说道。

“蠢事,不,”德·埃斯特雷谢没好气地应道。“我得监视她,就这么简单。”

“算了吧,你老是跟在她的屁股后面。昏头昏脑的……一直要让她摘了你的脑袋才肯罢休。”

“我不否认。她在罗伯莱庄园差不多已经成功了。但是,我需要她。”

“为什么?”

“为了得到那枚奖章。只有她能够找到奖章。”

“不管怎么说,她在这里找不到,我们在屋子里搜过两次了。”

“肯定搜得不够仔细,不然为什么她也来了。我们看见她的时候,她正朝这里走来。她一定从罗罗嗦嗦的女佣人那里探得口风,而且选择了老太婆独自在家的日子。”

“啊!你是盯住这个装腔作势的女人不放了!”

“我盯住她不放了,”德·埃斯特雷谢恶狠狠地说。“如果掉入我的手心,我告诉你,她一辈子都忘不了!”

多罗泰打了个寒噤。在这个人的口气中,同时包含着仇恨和誓不罢休的决心,她感到恐惧。

接着,他不再做声,守在门背后,竖起耳朵注意着周围的动静。

过了几分钟,朱利埃特·阿泽尔继续在睡,脑袋朝着手里的活计,垂得愈来愈低。

最后,德·埃斯特雷谢嘀咕道:“她不会来了。一定是在路上改变主意了。”

“唔,撤吧。”他的同谋建议说。“不行。”

“你有办法了?”

“我有决心……我决心要找到奖章。”

“但是,既然前两次都一无所获……”

“那是我们的方法不对头,必须改变方法才行。老太婆活该倒霉!”

他一拳打在桌子上,差点儿吵醒了朱利埃特·阿泽尔。“怎么搞的,我们真是太愚蠢了!女佣人说得很明白:这个家里有一枚奖章,和他们在山庄里找的一模一样的奖章。所以,就利用这个机会吧,嗯?在男爵那里没有做成功的事,在今天做成功它。”

“怎么!你想……?”

“是的,我要她说实话,就像我们要男爵说实话一样。不同的是,这一个是女人。”

德·埃斯特雷谢脱下帽子。丑恶的嘴脸暴露出凶残和野蛮。他先走到门口,关上门而且将钥匙在锁眼里转了两圈,然后把钥匙放进口袋。接着,他一直走到老太婆睡觉的椅子,注视一阵以后,突然扑上前去,紧紧掐住她的喉咙,将她仰面压在椅背上。那个同谋冷冷一笑。

“不需要使那么大的劲吧!掐得太紧,可怜的老东西就没命啦!”

德·埃斯特雷谢稍稍松开手。老太婆睁开双眼,发出有气无力的呻吟。

“说,”德·埃斯特雷谢命令道。“男爵交给你一枚奖章。你把它放哪儿了?”

朱利埃特·阿泽尔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她拼命挣扎。另一个气急败坏,抓住她又推又拉。

“哼,你还罗嗦什么?奖章

在哪里,你那个旧情人的奖章呢?他交给你了,嗯?不准抵赖,你这个老家伙。你的女佣人逢人就说这件事。行了,快点说。否则的话……”

他从石板炉底的火炉里拿起一根包着铜头的铁柴架,一边高高举起,一边大喝:“一……二……三……我数到二十下,就砸烂你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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