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为了谋杀潘彼得的念头,心绪就开始不宁。他知道“正义”公司向来承受委托的代价都是很高的,要取潘彼得的性命需得代价多少呢?田野没有钱,他起了一种天真的念头,假如能当做团体仇恨,工员私怨,帐挂在他的头上,等于对付刘文杰一样……。或者,用记帐方式,将来在他的所得酬金中扣除……

当他回心一想,潘彼得匿藏在什么地方?“正义”公司是否确实能有把握把他找出来呢?假如杀了潘彼得,又将会有什么后果呢?而且“圣蒙”的帐已经涂乱了,杀了他,帐目同样的还是会搞不清楚,倒不如单只把他找出来作为人证,命令他负责清理帐目。但是“正义”公司除了杀人以外,会不会接受寻人的委托呢?……田野踌躇不决地,偷空至德辅道中茂昌洋行,意欲找寻丁炳荣商量,又至鸿发公司走了一趟,但两个地方丁炳荣均不在。

在鸿发公司倒意外的碰到周冲。和他的爪牙正在仓库中团团蹲做一团,似是开会的模样。他们看见田野,即停下声息。周冲趋至田野跟前,说:“你来了,很好,昨天周末,你玩得很开心?但是我们公司里又损失了一名弟兄呢!”

田野冷静应付,说:“又损失了什么人?”

周冲说:“那不消说,自然又是我的亲信手足!”

田野以取笑方式回答:“你当不至于又疑心我是凶手罗?”

周冲豁然大笑说:“田兄,你一切的都比以前进步得多了?”

“什么人遇害了?”他反问。

“陈阿蟆!”

“死了么?”田野假惺惺地:“这个名字很陌生,我恐怕不曾见过面吧?”

周冲以锐利的目光,霎霎地观察田野的脸色,略为矜持道:“当然了,而且死得很惨,脑袋被打开了花,埋在土坑里!”

“什么人行的凶呢?”

周冲冷笑:“不会疑心你,当然要另外找寻凶手。这不是太笑话吗?我们的职业杀人,自己团体内的人却一个个被人屠杀,而且凶手的做法很辣手,丝毫痕迹不留……不过,任凭他怎样狡狯,我姓周的假如不能把他找出来,也算枉在‘正义’公司混了多年了!”

由此,当可证明周冲等一伙人还没有找到线索,而且还不至于疑心是田野干的,所以田野非常放心。

“那末霍天行怎样呢?”田野假惺惺再问。

“他当然高兴啦!因为陈阿蟆是我的人,而且陈阿蟆在临死之前还和他吵了一场架……。”

田野到鸿发仓库,目的原是找丁炳荣而来的,丁炳荣不在,他不必留下,否则被他找出漏洞,将来麻烦更多。那些爪牙,因为他来到也停止了开会发言。所以田野伺机告退。

“今晚的行动,你已接到了通知吗?”临别时,周冲作为提醒他说,更表示晚间的行动由他主持。

田野点点头。

六时左右,田野就回返了永乐东街公寓,晚间的行动,原拟定九时方才聚集的。连沈雁也尚未回家,他的大门却没有锁着。恰好碰着了吴全福的妻子。她忽的向田野说:“田先生,你最近有和吴全福见面吗?他近来的形色变得很奇怪,以前是不常喝酒的。最近差不多天天喝酒,朝出晚归……”

田野加以劝慰说:“也许近来生意做开了,交际应酬难免多上一点!”

“不是啦……他最近的脾气暴躁得可怕,喝醉了酒就打小孩子……他以前是不常打小孩子的,……有时候说梦话,说什么汤九斤兄弟俩个不应该骗他……。”

“这就奇怪了……”田野平日对这姓汤的兄弟印象不佳,经吴太太这么一说,便觉得蹊跷了。

“希望你见到他时,多多劝他吧!”吴全福太太再说。

“汤九斤兄弟两个怎样骗他呢?”田野追问。

“那就不知道了,吴全福不许我过问他店里的事情,任我怎样问,他也不肯说!”

“那末好吧!我有空的时候去书店找他谈谈,或者,在他回家的时候,你告诉他我找他好了!”田野最后说。

晚间,七时还不到,丁炳荣就已经到了,他是“正义”公司最守时的一个,每次有行动时,都是在约定聚集的时间预先到达的。

沈雁和女友去看晚间头场电影尚未回来。他们原拟定借用沈雁的房间作为聚集地的,所以房门并没有下锁。田野正好借这段时间和丁炳荣攀谈。伺机打听关于贾子德杀案,以及委托找寻潘彼得的事情。

因为沈雁的房间是贴在楼末的单边,在里面说话,除了在田野的房间,或在走廊门前,会被人听到以外,其他无需顾忌。

“我听金丽娃说:霍天行对我有误会,在先的时候,他曾有意接受我的建议,每件事情在行事之先,愿意把真相内幕公开,不让我们盲目摸索,但在后因为对我有误会,而把此意打消,不知他对我有什么误会呢?”田野说。

“唉,这事情别提了,还不是因为他和周冲搞得不好,暗地里挑拨诋毁……”丁炳荣似乎不大愿意卷进漩涡。吞吞吐吐地把话止住了。

“他诋毁我什么呢?”

“金丽娃没告诉你么?”

“她没告诉我。”

“既然这样,大家装做不知道就算了,反正霍天行对你的印象良好,事情过去,也就算了!”丁炳荣恳挚地说。

“但是我对贾子德杀案的内情,到现在为止,仍然模糊……”

“你在‘圣蒙’慈善会做事,还是不要查问这件较好,何必要沾这嫌疑呢?”

“就是因为我在‘圣蒙’做事,深悉桑同白的为人,这件案子,负累他们太深,我实在于心不忍。”

丁炳荣忽而慎重其事地说:“我告诉你,前天我们的公司又出了不幸的事情,有个叫陈阿蟆的弟兄被人谋杀,正关系着‘圣蒙’血案的问题呢!周冲就一口咬定是你干的……你们之间的芥蒂闹到这步田地,你还不及早置身事外?”

田野默然半晌,他不愿再多提陈阿蟆的事情,因为到底陈阿蟆的性命是丧在他的手下,恐怕流露更多的漏洞。“我有个问题请教,在我们‘正义’公司的员工之中,假如有了什么事情,是否同样可以委托公司去做?”他忽问。

丁炳荣有点诧异说:“当然是可以的!”

“代价怎样呢?”

“那当然要看事情的轻重,工作辣手不辣手而言了!”

“我想找寻一个人,不知道代价需要多少?同时,我又没有钱,假如完事以后,扣我以后的工作报酬,不知道行不行?”

“寻人?”丁炳荣楞了一楞,目光灼灼地向田野注视说:“你要寻谁呢?”

“潘彼得——圣蒙慈善会的逃员!”田野说。

“呸!”丁炳荣似乎对这名字非常熟悉:“你又在替自己找麻烦了,难道说你的麻烦还不够吗?”

“这算得上什么麻烦呢?”他故意说。

“呵,呵!”丁炳荣忽的豁然大笑,拍拍田野的肩头说:“田老弟,我劝你还是省省吧!多工作,少问话!少管闲事,少替人打抱不平,有空的时间,尽情吃喝玩乐,找妞消遣……。”

“这话怎么讲?”田野已意觉到内情有蹊跷,继续追问:“难道说潘彼得和你?或周冲?霍天行?有什么关系么?”

丁炳荣直摇头,似乎不大愿意讲。

“为什么这样神秘呢?霍天行对我的误会已解除!正义公司的内情全告诉我也无妨!”田野说。

“你找潘彼得有什么用意呢?”丁炳荣忽然正色问。

“他卷逃了公款,捣乱了帐目档案,我想替‘圣蒙’申冤……”

“唉!”丁炳荣叹了口气:“不告诉你,恐怕你也不会息心,潘彼得现在正是我们的主顾,在霍天行的保护包庇下!”

田野更明白了,贾子德杀案的主持者必是潘彼得无疑了。他当不能放弃这个机会,故意装糊涂说:“不至于吧;论潘彼得的财力资力,有什么资格请‘正义’公司为他效力,幕后恐怕还另有主持人吧?”

丁炳荣说:“希望你别多问下去了!告诉你这一点,也应该够了,再问什么,我也不说!”

“据我的看法,我和正义公司并无冲突,‘正义’公司的目的,旨在金钱,潘彼得出钱,要求霍天行保护,我出钱,找寻潘彼得,方式是一样的,‘正义’公司可以从两方面取利,何乐不为?……”

正说间,楼梯上起了一阵凌乱而沉重的脚步声响。原来,是奉命聚合的一伙人到了。

首先跨进房的,是刚好伤愈的秃头大汉余飞。今天需得用着这位孔武有力的莽汉,就可猜想到可能有需用拳头的地方。接着周冲和两个脸孔比较陌生的汉子,相继走了进来。奇怪的是这次行事,并没有柯大勇和吴仲瑜的份儿。周冲一跨进房,灼灼的眼便兜在房间内打了一转,点点头,算是和田野丁炳荣同时打了招呼。随后即问:“沈雁呢?”

“我们来的时候就没有在家,可能外出了!”

周冲掠起衣袖,看他的腕表:“这小子越来越不成话了,近来每次做事,都不守时!这就是钱作祟了,捞了几票,钱捞多了,就生活行为放荡!”

他吩咐大家坐下来,假如再过十分钟,沈雁还不回来,他们就不再等候展开行动。

趁在这时,田野偷偷向丁炳荣查问柯大勇和吴仲瑜为什么没有参与?

丁炳荣说:“每件案子,并非是每个人都要参加的,要配合他的性格及工作技能——吴仲瑜因为被谭玉琴打伤,还躺在医院里,柯大勇近来为女人忙,请假了……。”

正义公司原是离不开金钱和女人的,田野并不怪异,但他没想到柯大勇为女人忙,正是为着他三姑娘呢。十分钟快要过去,忽的楼梯上起了一阵男女嘻嘻哈哈,杂着脚步声响,涌上楼来了。

那男人的声音,大家全可听得出是沈雁的,已接近楼梯口时,听得他说:“唉,我的房间,有什么好看呢?光棍住的地方,还不是像狗窝一样的吗?……下次再看吧……”

“不!我一定要看!一定要看嘛……”女的在撒娇,笑声放荡。

周冲的脸孔刹时变得铁青,情绪好像非常激忿,不断地磨擦手掌。其他的人,全闷声不响,贯注凝神,眼睛投射在房门间,鸦雀无声。

不一会,房门推开了,沈雁拥着一个妖艳的女人,歪歪倒倒,推门进来了。这一男一女,脸孔都如猪肝般的颜色,是酗过酒咧。

沈雁跨进门,眼看着房间内团团坐绕了人,个个俱是凶神恶煞,触目惊心,顿时吓得浑身打战,慌忙看他的手表,又递到耳畔听听。醉态可掬,呐呐地说:“周冲哥,很抱歉,我的手表停了……忘记了上发条……”

周冲没有回答,仍然正襟危坐,保持缄默。

那妖艳的女人的态度也显得非常不自然,惶惶不安地向沈雁相觑说:“怎么回事,你不是说你只一个人住在这里吗……”

“噢,噢,噢,别吵……别吵……”沈雁把她按捺住,摇摇幌幌地推出门外:“今天我有事,有事,你下次再来吧……”

“怎么啦?你约好朋友了……?”女人莫明其妙地说。

“别罗嗦!滚你妈的……”沈雁情急之下,竟破口而骂了。

楼梯上又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大概是那女人气忿而去了。过了片刻,沈雁又走进房来,战战兢兢的,似待罪之囚,房内的空气寂寥,每个人都没有说话。周冲险恶的眼光向沈雁虎视眈眈。

在这样的环境之下,沈雁似乎有点受不了,立即拉大了嗓子解释,情绪激颤,嗓子在发抖:“周冲哥……这是昨天约好的约会……谁料到今天有事呢……?我又不是故意的……我已经推辞了……但这女人不肯,我又不能在女人的面前坍台……我已经提早跑回来了,谁又料到手表停了……?”

周冲仍保持着缄默,这是“正义”公司所保持有的残暴作风,对哀求者向是置之不理的。

田野平日向不满沈雁的为人,但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眼看着沈雁堂堂的一个男儿汉露出贪生怕死乞怜的形状,也有点于心不忍。他看了看丁炳荣,意思是希望丁炳荣给他们排解。

但是丁炳荣对沈雁并不同情,也许就是沈雁平日的生活靡烂,人缘恶劣,使他不满。

于是,田野只好自己挺身而出,趋至沈雁的近前,说:“沈兄,这次是你的错误,希望以后你自己好自为之……”

周冲勃然大怒,咆哮说:“田野!这是你订的法律吗?”

田野平和地回答:“我们今晚不是有任务吗?应当以行动当第一,何必为一个人的过失而耽误了时间?”

“吓!原来你是在发号施令了!”周冲腾身自座椅上跃起,大有欲和田野火拚之意。

丁炳荣怕他们又闹成僵局,只好说话了:“周冲哥,火气不要这样大,田野说得对,我们的行动要紧。

“对的!周冲哥,只要你不说给霍天行听,霍天行也不会知道沈雁的荒唐,大家马马虎虎算了!”另一弟兄也说。

田野得到大众的支持,但为避免和周冲的误会搞得更糟,有息事宁人之意,仍保持婉和地说:“我们大家还是听从周冲哥的,马上展开行动吧!”

周冲驾着车,戴着六条好汉向着统一码头疾驶,连人带车乘轮渡过海,他们的目的地是启德机场。

田野向反对盲目行动,所以沿途上不厌烦絮地向丁炳荣查问根底,一定要知道案情的真相。

丁炳荣不胜其烦,而且看见周冲也没有拦阻之意,便把整个案情的始末原原本本说出。

原来,这是霍天行的计划中在澳门开设“正义”分公司,所承接的第一个案子。

他们今夜所要谋杀的人,是一个自澳门逃匿到香港来的浮浪子弟,名徐若斌。因为他和一个牙科医生的妻子通奸,不幸奸情被人揭发,即漏夜逃匿到香港亲戚家来躲避风头。这件案子,正就是牙科医生委托霍天行干的,据说,霍天行在澳门时已经对那位不贞的淫妇下了毒手,早已死于非命了,但牙科医生对徐若斌仍不肯放过,一定要把他置之死地才甘心,这件案子的代价非常的高,大概有七八万元呢……。

徐若斌逃到香港后,寄居在他姐夫家里,住在启德机场还要过去,接近钻石山的地方,他的姐夫在香港卫生署做小公务员,家境不佳,生活环境非常的苦,徐若斌就靠写点文章投寄到报社杂志里混几个稿费零用度日。……“正义”公司的员工奉霍天行的命令对徐若斌监视已久,今夜是最好的行动机会,因为徐若斌的姐姐夫妻两个有同事结婚,至香港吃喜酒去了。他们必得在徐若斌姐姐夫妇两人吃酒返家以前,把事情了结……。

周冲忽而说:“假如今天因时间误事,那末就该由沈雁负完全责任……。”

沈雁除了惶恐以外,没有话说,实际上所耽误的时间并不多,顶多也不过十来分钟,特别的今夜周冲好像要故意和他过不去,这颇令人费解。

“正义”公司里的人,每个人都早就知道,沈雁平日是周冲的应声虫,对周冲谄媚奉迎,唯命是从,周冲也把沈雁视同亲信手足,没有什么事说是不和沈雁商量的,为什么今夜突然一反常态?这内中必定另有原因。

汽车已驶过启德机场,由西贡道半途转弯,那是一条泥涌山道,是可以通至九龙的风景胜地钻石山。

片刻间,汽车已停下,丁炳荣率领大家下车,周冲却把汽车驶到一僻静处停放,避人眼目。

田野觉得奇怪,徐若斌的姐夫既在香港卫生署做事,为什么要住到这样荒僻的地方来呢?这样远的道路,往返在香港九龙之间,多么不方便呢?

丁炳荣告诉他说:“徐若斌的姐夫是香港卫生署派到九龙这方面来负责钻石山区的环境卫生的,所以居住在这种地方,并不足以使人惊奇。”

周冲在前面带路,因为六七个人聚在一块,目标太大,所以他吩咐大家散开。两三个人合成一组,由宽阔的黄泥涌道上去。转入一条羊肠山道的岔路,时已夜深,四处皆是竹林树木,黑魇魇的,什么也看不见,在这种环境之下,因为所行走的目的,是去谋杀一个人,心理上自然而然的会引起恐怖。

刹时间,竹林中溜出一个人影,这是周冲派下监守在附近以监视徐若斌的动静的。

经他的报告,证明徐若斌还留在屋内。

越过一株路灯,前面就是一座小巧的建筑物,四面皆植有树林花草围绕,假如白天里看,这该是世外桃园,但是现在却如墓塚一般。

格窗里透出的灯光昏黯微弱,没有一点光彩,真如一幅“灰色人生观”的淡彩画。

周冲挥手,大家即展开包围阵势,分前后左右,每处用两人为一组,逐渐向那座平楼围拢。

丁炳荣和沈雁分成一组,把守在正面。丁炳荣有意不让沈雁和周冲接触,以免他们发生摩擦,便吩咐沈雁留守在竹林间。“假如有什么人向屋子这边走过来,就发信号!”丁炳荣说。

这时,田野已在屋子侧面的窗格前,看到一个脸孔消瘦的青年人正在埋首伏案写稿,看他的相貌也非常清秀善良,并不如想像中的那末刁钻浮滑……。他心中想,一个青年人犯了通奸罪并不一定罪至杀身,而且还得看双方通奸的动机。以那富有的牙科医生妻子来说,当然要比这徐若斌的年纪大得多,青年往往是逃不出成年妇女的挑逗和诱惑的。假如的确是属于牙科医生的妻子淫诱犯罪的话,那末这年轻乳臭未干的青年人断送了他青春的生命该是多么的可惜……?

田野怜惜地想着。周冲已趋自大门前扣门了。秃头大汉余飞却闪在门旁幽黯处如静候猎物的饿虎。田野眼看着那憔悴的青年人听得扣门声,慢吞吞地移身去应门了。

在他写作文章的屋子,似是小孩子们的寝室,他的姐夫居然有三个孩子之多,一列平排在一张板木床上。在屋子的中央,有一张挂了蚊帐的行军床架设在那里,大概就是那屋子主人用以招待这位逃亡的弟弟安寝用的。徐若斌绕过行军床,穿出正厅,那就是大门开设之处。

“谁呀?”他问。自然,他会以为是他的姐姐夫妇两人吃完喜酒回家,一面就揭开了门上的洞窗。

“徐若斌在家吗?”周冲问。

“噢,是那一位?”他向外窥探,见是一位陌生的斯文人。

“我姓周,是杨云华的表弟,由澳门来的,我的表姐有东西带给你!”周冲再说。一面暗示,关照身旁潜匿在黑暗处的余飞准备。

“啊,周先生!请进来……”可怜,这位糊涂的青年人,尚还不知道他的情妇早已死于非命,听见杨云华三字,即如旱获甘霖,匆匆拉开了门闩。

“周先生,里面请?”当大门打开时,他还礼貌地鞠躬,欢迎这位陌生的来客。一面说:“杨云华常提起你,但是我们始终没有遇面……”

但是意外的,却是一双巨灵之掌突然发动,同时叉到他的喉管之间,使他声响窒塞。现在眼前的已不是一个斯文陌生朋友了,却是一个脸目狰狞,凶神恶煞的秃头大汉。

余飞的个子,比徐若斌差不多要高上一个多头,体重也占他双倍的份量,双手只轻轻的略为收缩。徐若斌即连挣扎的力量也没有,惊惶失色地,腿也软了,身体也瘫下。

“你已经落在我们的手里,挣扎呼喊也没有用处!要好好的听我们吩咐,知道吗?”周冲穿身进内,随手将门掩上。

徐若斌身体羸弱,自知无法抵抗,只有连连点首遵从。

周冲看过屋子内的环境,然后打手势,吩咐余飞松手。

“你们是什么人?……”徐若斌惶然不安,呐呐地说:“我们是穷苦人家,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别误会了,我们不是来打劫的!”周冲神色自若地,表现得非常镇静而自然,说:“跟我来,回到你的房间里去!”

“你们是来干吗的呢?……”徐若斌混身抖索,牙齿也不住地打颤。

“陈医生吩咐我们来,向你索命,杨云华已经死了,知道吗?”周冲说。

徐若斌茫然若失,几乎眩昏在地。忽而热泪倾流:“啊……云华,你为什么死了……为什么不等我一起才死……?”他喃喃地自语,如痴人一般。

“她为你而自杀的!”周冲再说。

他们已进到了徐若斌原先写作的房间。

首先,周冲检查他桌上的原稿,已写好了,也差不多有两千来字。全是些肉麻当有趣的新诗。

周冲看了看摇了摇头,毫不留情地替他把诗稿一张一张的撕去。复回首向那可怜的俘虏说:“老实告诉你罢!杨云华为你而自杀,她的丈夫悲忿欲绝,请我们来向你索命,你是一个很好的男儿汉,但是做错了事,勾引良家妇女,奸淫有夫之妇,我们不杀你,法律也会杀你,我看你还是自杀算了!”

徐若斌却是真的悲痛欲绝,他摇着头,惨伤地抽噎说:“……不会的,陈医生怎么会为她伤心……他平时虐待杨云华、如同畜生一样,已经虐待得够了,怎会为她伤心,你们不要骗我,既然是陈医生派你们来杀我,就只管动手罢……”

“不!你既和杨云华情有所钟,自然有过了山盟海誓,生不能成双,死自应成对,我们杀你,岂非失去殉情的意义?这样,你安静坐下来,先把遗书写好,好证明你是自杀的!”

徐若斌含泪摇首说:“我没有什么亲人?遗书写给谁呢?”

周冲再说:“自然是写给你的姐姐,你的姐夫!”

徐若斌到此真有视死如归之意,从容坐了下来,提笔疾书,他的遗书,也写成诗一样。在后,他又说:“杨云华既然死了,我活着也没有趣味,我有一个要求,就是请你们老实告诉我,杨云华是怎样死?”

“她服安眠药自杀!”周冲答。

“不会的!”徐若斌摇头:“必定是陈医生谋杀!我们私奔的失败,他怎会放过杨云华?必定是谋杀,而且也可能购买你们做凶手!我相信你们的目的志在金钱!陈医生总共付给你们多少钱呢?假如天底下的人全俱有正义感的话,我和杨云华俱不至于牺牲,因为我们是弱者……”

是时,秃头大汉已经替徐若斌在梁上结了一条活结绳索。自椅子上跳了下来,周冲即拍徐若斌的肩头说,“为爱人而死是至情至圣的,希望你在天堂能和你的爱人相聚!”

徐若斌泰然地点头:“我不愿到天堂上去,即算进地狱做厉鬼,我也得找陈医生算帐……”他从容地爬上了椅子,泪流满面,还仰天祈祷,喃喃说:“云华你等着我!我来了!”随着脖子就钻进了绳套。

周冲飞起一脚把椅子踢飞,于是,一个身体便悬空挂着,这被判了吊刑的殉情者在死亡线上挣扎,身体如钟铊般摆荡。周冲和余飞这两名执刑的刽子手,要尽到他们最好的职责,一左一右竚立,目露凶光,似乎在欣赏他们的得意杰作。渐渐,殉情者的身体不再幌动了,连挣扎也停止。一切都平静了,桌上有他的遗书,只余下绵绵的长恨。

三个小孩子仍一列睡在床上,香梦正甜,他们不知道屋子内出了命案,他们的舅舅已魂归离恨天了。

周冲命余飞锁上大门,揩抹一切的痕迹,复打开窗户,由窗户外出,那正是田野把守的地方。

田野目睹这幕逼杀的凄绝惨剧,心中怅然。他对这对患难野鸳鸯甚表同情,但同情又如何呢?天底下能在情场上得到美满者究竟有多少?还是为情而丧身者可以获得同情……。

只见周冲掏出一小铁片,捺着窗栓,轻轻的带着向外拖,只听“嘞”的一声,那扇窗口又很巧妙的在内栓上了。这样的布置,当使查案者很容易明了,完全是自杀,房门窗户全在内牢牢闩着,有遗书,又自动挂在梁上……。田野除了愁怅以外,得到了这些谋杀的学问。

沈雁已在竹林间发出暗号,有人向屋子行过来了,大概徐若斌的姐夫夫妻两人吃罢喜酒回来了。周冲挥手,吩咐大家隐避到竹林子里去,静待那对酒意阑珊的夫妻路过。

相信他们还要喊门,叫嚷……还要过上十来分钟,始才会知道徐若斌已经为情殉身了。

这批职业凶手,悄悄由竹林内鱼贯出来,从容而去。

因为圣蒙的董事会查帐,整个办公室辟为查帐室,同时,一切慈善工作也告暂时停顿,无公可办,据说,这次的董事会查帐是圣蒙有史以来最为烦琐的一次,相信要一个星期始能结束。

桑同白亲自告诉田野,他和姜少芬可以放假一个星期,所要做的工作就是在家里多写一两篇文章,办公室内有张子宜一个人帮忙已经够了。

也许桑同白另有用心,因为他知道田野和桑南施特别接近,他不希望桑南施知道董事会的查帐情形,所以也不需要留田野在办公室内帮忙,同时,田野放了假,也可以多陪伴陪伴桑南施,免她忧郁,寂寞。

但田野没有了解透澈桑同白的心思,既无需办公,他就想起卧病已数日的三姑娘,究竟她病到什么程度了?数天前就想去探望她,但都为意外的事情耽搁,今天既放了假,当然该去探病一番。

田野决定要去看三姑娘后,由“圣蒙”出来,边走边想,他存心帮助桑同白父女,但好像已落在困境,所做的一切,全无济于事,圣蒙的叛徒潘彼得尚在逍遥法外,他委托“正义”公司的包庇保护,在表面上,似乎是因为捣乱了帐目,卷款潜逃,但是田野的猜测推想中却不会如此简单。可能贾子德的谋杀案也是由他主事,藉以陷害桑同白……。

田野在跨落石阶之时,不觉竟和一刚欲进门者撞个满怀。这人的年龄已是五十开外,西装革履。满像个绅士,但他的脸貌却不和他的衣饰相衬,浓眉大眼,脸肉横生,黝黑的,显得非常魁武壮健。

“嗨!年轻轻的人,这

样冒失!”他眼露凶光,一掌推开了田野,复又弹弹西装上的尘埃,似乎田野身上的肮脏,全碰到他的身上去了。唾了一口痰沫,即大摇大摆走进了圣蒙的办公室。

“这人是谁?为什么这样的盛气凌人?”田野非常忿懑,假如是往日,对付这种无礼狂妄的家伙,即会不顾一切,把他拽出来,好好飨以一顿老拳,加以教训,但近年来,受到社会的磨折,已失去这种盛气,返身探首向办公室内看去,只见这斯文流氓正大模大样的和桑同白打招呼呢!

“潘董事,失迎失迎!”桑同白和他握手。

看样子,这位斯文流氓,大概是圣蒙的董事之一,是来查帐的,这时候,桑同白颓唐戚忧的形状全失,可见得这位老人的意志坚决,雄心不息,仍然有魄力向环境奋斗。

巧好张子宜自屋内出来,田野便向他打听:“那秃头是谁呢?”

“啊!潘董事!”张子宜趋低了嗓子说:“他就是卷款潜逃职员潘彼得的叔叔,桑同白的对头呢!”

田野澈然大悟,只看这人的脸貌,就可以知道他绝非善类,于是,脑海中就留下一个印象。

田野踏上九龙,已是正午,来到宁波街的舞女公寓,他推门进内,直上楼去。货腰娘的生活,多半是日夜颠倒,二层楼上,所居住的,差不多都是二三流角色的舞女,在这时间,刚好大家起床,穿着各种奇装异服的睡衣,挤在厨房浴室里,在忙着洗漱工作。她们看见田野,都同时发出奇异的眼光。似乎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了。田野孤身一个,面对群雌弼弼,形状就有点尴尬,尤其那批女人,个个俱闪露着一种不可了解的神秘眼光向他注视,有些还絮絮地交头接耳,似在向他品头论足呢。

“请问金丽娃……不,萧玲珑在家吗?”他窘怯地说。

“你自己上去看看呢!”一个较为性感的说,跟着一伙儿就起了一阵嘻嘻哈哈的嘻笑声。

田野不明内里,更无法摸得透内中有什么蹊跷,脚步也就不敢停留了,一溜烟,穿上楼梯直上三楼而去。房门是敞开着,他和三姑娘之间原是没什么隔陔的,以前居住在永乐东街时,同样的无需通报,即可登登入室,出进自由。他跨进房门去,即听到一个男子咆哮的声音。

“他妈的!臭婊子!你算是什么货?老子花了五六千块钱,把你捧红了,你就这样反脸无情吗?别以为你现在长了羽毛,随时可以飞,要知道翻开了牌底,一个臭钱也不值!老子既可以把你捧红,也可以把你压垮,不相信我们走着瞧吧……”

田野听出,那是舞女大班尊尼宋的声音。他很奇怪,红舞女原就是舞女大班的摇钱树,也可说是衣食父母哪!为什么会这样无理的辱骂呢!

“尊尼!别这样骂我好不好?我实在受不了啦!,”三姑娘苦苦哀求,哭得如泪人般,非常凄惨地说。

“臭婊子!”尊尼宋仍然要骂:“你不看在我的脸上,也该看在钱的份上!和亨利杨睡一夜,有什么要紧的呢?反正你以前也是卖的!何妨当作多卖一次,价钱我也谈好了,乾拿五千元,我们‘劈把’,每人二千五,你说什么也不肯,这非但是叫我放在你身上的钱血本无归,而且还叫我在人家面前坍台……”

“我求求你不要说下去了……我……我受不了啦……”三姑娘忽而疯狂地叫喊,拚命捶胸跺脚。

“你受不了,我更受不了!好吧!别的不说了,你现在不妨把我投资在你身上的钱还给我!那以后你的事情我就不管了!”尊尼宋说。

田野听得气忿填胸,紧捏着拳头,正在闯进去,却听得三姑娘又说:“尊尼!你也应该凭凭良心,你放在我身上的钱,不过四五千元,我在舞厅替你干了几个月,什么本钱都回来啦……何况你既已霸占了我的身体……当初的时候,你还发过誓要娶我做妻子啦……记得吗?”

田野既是失望,又是愤懑,原来三姑娘和尊尼宋已发生不可告人的关系……他踌躇了。

继着,尊尼宋又说:“呸!那简直是太笑话了!谁稀罕你这臭婊子?你不妨先去打听打听!那一个舞女想下海当红,谁个不先来和我睡上一两夜?向你说话,当我放了屁!我向来是下了床就不认人的。”

三姑娘已是痛苦不堪,摇着满头散松,惨伤地说:“好吧!就算是我们女人的肉体生得贱!受了你的欺骗了!但是我现在做的舞女!不是做妓女!你有什么权力逼迫出卖灵肉……”她渐说渐是激昂。似乎要奋起反抗之意:“你这畜生禽兽……”

“吓!”尊尼宋怒气填胸地一把揪住了三姑娘的头发,板手绞了两绞,像吊索般将三姑娘的脑袋揪起吼喝说:“臭婊子的!你不出卖灵魂吗?嗨!说得好动听,我姓宋的为什么要提你做红舞女,就是因为你是个卖肉的贱货,我不希望你做零沽散售的生意,要卖就要你卖个整的,所以尽最大的人力财力把你捧到红上半边天,岂料你现在竟变成大家闺秀了呢!红了就搭臭架子!好吧!既然我姓宋的做不了主!就当我枉费了一番心血,咱们大家分手!你把我放在你身上的钱还我!我也不希望在你的身上发洋财,咱们一拍两散吧!”他尽量使出腕劲,把三姑娘的脑袋越扯越高,这种刑法是相当残酷的。

“何必这样!你干脆把我杀掉不更好吗……?”三姑娘抵受着痛苦咬牙切齿地说。

“我才不要你死呢!我有本领把你捧红!也自然有本领踩黑,我还要看看你是不是出卖灵肉的!”

他的手绞得更紧,三姑娘痛得几乎眩昏,她哭着,呻吟,一面又拚命挣扎。

“你放手……放手……”她窒息地叫嚷。

“哈,只要你肯承认是个卖肉的,我就放手……哈。”尊尼宋非但没有怜惜之心,而且更把这屈在膝下的弱者加以嬉笑凌辱,充分露出虐待狂者的姿态,并伸手去扯她的衣裳哪。

“把你的手放开——”忽然一个粗暴的声音出自尊尼宋背后的。

尊尼宋惶然回头。他看见的,正是那高大,横蛮,孔武有力的北蛮子——田野。

田野的口中含着纸烟,脸孔胀得通红,眼中闪露着凶光,咬牙切齿地行了进来。他扔下烟蒂,沉声说:“请你滚出去!”

尊尼宋关在房门内,对付一个柔弱无力的三姑娘,力量是足够有余的!但是他看见田野,他却浑身抖索,自然冒出一身冷汗。因为他曾吃过田野的亏,同时,房间内又没有陈老么等一干打手替他撑腰,原先的一股子威风顿告烟消云散。颤颤地,就松下了三姑娘的头发。

三姑娘并不因为田野的忽然自天而降,免掉她惨受皮肉之苦而流露喜悦,反而惶恐不安地直向床上抖瑟。因为她知道田野的脾气,又深悉尊尼宋的为人……竟把自己刚才如何受凌辱,受虐待的情形忘记了。

田野无言地竚立,他的脸色和眼中的凶光代替了他的忿怒。

尊尼宋虽是不安,但流氓有流氓的本色存在,他极力镇持自己,表示对田野并无畏怯。

“最好!请你别干涉我们的事情……既是同路人,咱们河井水不相犯……大家免伤和气。”他呐呐说。

田野并不回答,这是他在职业凶手群中所学来的一套手法。事到临头,以静制动——这时,他迷糊地领略到正在进行一件案子的行动,对手就是尊尼宋,他正是行动的主持人呢!这件杀案的方式,应该像对付徐若斌一样,要他死得好像自杀,死得不留痕迹……

“田兄请坐,事实上我和萧玲珑的事情,乃是公开的秘密,你的朋友柯大勇就知道得很详细,不相信你尽管去问他……”尊尼宋见田野缄默着,并无鲁暴的举动,便逐渐回复常态以攀交情的姿态加以解说。

但是田野已踏进了魔境,他的话一句也听不见呢!他掏出了香烟,燃着,喷了一口雾,心中在想:“他像陈阿蟆的死法也行。这卑鄙无耻的人……”

尊尼宋完全回复常态了。笑着,很轻松地说:“田野兄来得凑巧,咱们来喝杯酒如何?”他指着酒柜,又伸手去拍田野的肩膊。

田野的肩头被拍,却像在梦中惊醒。“我叫你滚出去……”田野忽然咆哮。眼中闪露着兽类的凶光。把尊尼宋吓得直打退。恢复了惶恐,惊慌。

“要我滚?滚到那儿去?”他仍要逞强,硬挺。

“你走不走?”田野指着他,即有动手之意。

“这就是我的家!”尊尼宋说。“我为什么要走?”

三姑娘怕他们起冲突,忍着创痛,恬颜地趋至尊尼宋的身旁,加以劝解。

“尊尼,请你看在大家的面子上,暂时回避一下……以后你要怎样时,我都听你的……好吗?”

事实上,尊尼宋吃过田野的苦头,看见这北蛮子忽然光临,早就想溜了,但是出来在下层社会混的人,最怕的就是“当场出丑”下不了台,认为坍不起台的人,拼着挨揍流血也要挺下去。

尊尼宋平日在外面耍,仗着有陈老么给他撑腰,“狐假虎威”,场面也不可说不大,“金殿”舞厅能够做得稳,从没有小捣乱闹他们的档,就可说是他的功劳了。假如说尊尼宋碰见一个田野就畏首缩尾的,为的就是曾吃过两记拳头,假如事情传出去,那么就无法再撑着场面耍下去了。

这会儿有三姑娘给他说好话“打圆场”,面子又似乎好看一点,那还有不趁着溜之大吉之理。

于是,他逞着余勇狠声向三姑娘说:“好吧!看在你我的交情上……”他绕着路走,生怕和田野接触又吃眼前亏。“回头我再来就是了!”一溜烟,夺门而出,匆匆忙忙落下楼梯去了。

空气很沉寂,田野的眼睛灼灼闪露凶光,直保持缄默,三姑娘却似乎羞畏怕见故人,抽泣不止。

过了良久,田野燃着烟卷,来回踱着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三姑娘却悲痛嚎哭,触动伤心处,连回答田野的话的能力也没有。

“有什么好哭呢?你既然有意志,该欲如何?就如何!哭有什么用?把稳了自己的目标,就向自己的目标走,百折不回,自强不息,终有一天,你能找到自己的目标……”田野再说:“也许你有需得我帮助的地方!”他的言语之中,似乎并没有同情的成份在内。

“不……全没有用了……”三姑娘忍着悲怆,算是回答了田野的话。

“没有用?什么事情没有用?”田野略有愤怒地说:“也许这是你自己的作孽,自作自受……”

“我请求你别再责备我了……”她哀怨地请求。

“……但是我对你的人格!对你的用情全感到模糊……”

“田野!你既无法谅解我!就请别说下去了……”

田野说:“我不愿意看见你自暴自弃,自趋堕落!所以我必需说下去……我毕生痛恨无耻的人……”

听完话,三姑娘笑了,是惨笑,凄苦的笑,冷冷的,似是无情,又似是咀咒:“堕落?天底下有谁是甘愿堕落的?天堂有门,谁愿意走向地狱?——地狱无路,但是遍布罗网!可怜我,今年始才二十一岁,已经历尽沧桑了,走不进天堂,四面尽是地狱之门,曾经在地狱翻过身的人,有谁能脱出罗网?有谁能跳得出黑暗?由火坑里出来,还是跳到火坑里去……”她悲伤过度,抽噎不止。

田野触动心事,在表面上,他虽已是个有正当职业,跨出了地狱之门,但事实上,仍留在罪恶的火坑里,让污秽之火焚烧,随时都会溶解。

“正如你一样……”三姑娘忽而直截了当地说:“表面上,你有良好的职业,有良家闺秀做伴侣,西装毕挺!完全像个绅士一样……事实上呢!终日和地痞流氓混迹在一起,还要听从遣使……”

田野有点惶恐,咆哮说:“你胡说八道……这是谁告诉你的?”

“你别问谁告诉我!我是为你好,为你的前途好才说的……”

“你不能听陷害我们的流言……我问你这是谁说的?”

“为什么要问我?这就是地狱里的罗网……你骂我堕落,骂我自暴自弃……但这是生活!女人求生存最末后一条路便是出卖肉体,而你呢?出卖了思想,出卖了志气,出卖了前途,出卖了一切……”

“别废话!我问你是谁说的?是谁告诉你的……?”渐渐,田野目露凶光,由痛恨又起了杀机。“快告诉我,要不然我就杀了你!要知道,我是会杀人的!”

“不要恐吓我!我到这步田地,还有什么值得可怕的?尊尼宋恐吓我的次数也不知有多少了……就是因为你和他们鬼混,所以学会这种恶习……”三姑娘气愤地说。

“告诉我!是谁说的!”田野再次咆哮说。

三姑娘没有恐怖,似乎将“死”一字并不当作一回事,凄苦地说:“我活够了,谁都要杀我……希望你能赐我一死!……能死在你的怀里,我也感到幸福了!”她带泪含笑说。

田野软弱下去,他凝看三姑娘的脸孔,苍白的,如雨后的茉莉花

,这含泪的形容,曾经在那儿看过呢?他开始回忆。……渐渐,他想起来了,那温存的一夜,三姑娘就是含泪的……第二天,她即不告而别。

田野即惨痛地说:“我并非想逼你,实在,我是想把你救出火坑……。”

“我也何尝不想脱离火坑呢?但是要知道,入了地狱的人,走到那儿都是地狱……”三姑娘又开始抽泣,忽而,如孤儿找到了娘,投到田野的怀抱里。

于是,田野吻她的脸,又用脸颊擦去她颊上的泪痕。四片唇儿渐渐接近,旧情像火样般在心中燃烧,他们热吻了……。“究竟是谁在你的面前诋毁我?”田野又问。

“我确实不愿意说,因为那是你的朋友……”她经过这一吻,已软弱下来,回复了她原有的温顺。

“谁?”

“柯大勇——不就是你的好朋友吗?”

“原来是他!”无形中,田野又告怒火上冲,他意识到柯大勇出卖朋友,也可说是出卖组织,只有他才应该真正是“正义”公司的叛逆……“他说我些什么呢?”他急切再问。

“只是说你整天不务正业,专事和一些流氓混迹一起,专事寻衅生事,招惹是非和人家打斗……”

“还有呢?……没说我是什么职业?……”田野因为心情焦急,几乎自己泄漏。

“事实上我又怎会相信柯大勇的说话呢?这个人卑劣无耻,自从那天在舞厅内看见了我以后,就好像苍蝇沾了糖,整天和我扰缠不休,还用尽了种种方法,恐吓尊尼宋,……声言誓非达到目的不休,我告诉他,你我的关系,他便大肆诋毁你,对你谩骂……我当然是不会相信的,但是看你最近的形色,又不由得使我不信,而且尊尼宋也说你曾经和他殴打过,又和陈老么闹过事……”

“柯大勇还说了些什么没有呢?……”

“没有……但是你为什么这样恐慌呢?难道说还有什么秘密?”

“不——”田野陡的起立,这时开始自咎,因为生性多疑,几乎误了大事,柯大勇并没有拆穿他的秘密职业,只不过为了追求三姑娘,对他的人格加以诋毁罢了。这常是三角情场上用以打击情敌的手段,为什么会误会到他会出卖“正义”公司呢?刚才他对三姑娘施以恫吓,无异就等于泄漏身份……这种神经质似的凌乱,未免太属于恐怖性了。

三姑娘见田野呆着,更是狐疑,她渐觉得田野的态度完全不正常。

“田野!你在想些什么?……”

“没有——”田野支吾答:“我在想你的问题,假如你摆脱这些欢场圈子,又该如何?……”

三姑娘摇头淡然说:“不必再考虑我的问题了,我快完了……”

“快完了?这是什么意思?”

“我给见证你看!”三姑娘陡的在枕下掏出一方绢帕,上面有一滩瘀红色的血迹。

田野打了个寒噤,非常诧异,心中忐忑不安:“你吐血?——是肺病么?”

三姑娘又开始潸然下泪,摇首说:“是当了几个月红舞女所得来的代价……”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是操劳过度?……熬夜过多?内伤么?”

三姑娘泣不成声,她原不想把实情吐露,惹田野伤心,耐不住田野苦苦追问,她始才把详情原原本本的说出。原来三姑娘耐不住寂寞,受不了田野对她的冷淡无情,经班子里的姊妹介绍,结识了尊尼宋,尊尼宋原是靠“盘弄”女人起家的,看中了三姑娘的几分姿色,认为只要善于利用,即可成为大好的“摇钱树”,他邀三姑娘“下海”,投下重资,保证短期内把三姑娘捧成红舞女,三姑娘一则是虚荣心驱使,二则是不甘寂冥,毅然接受尊尼宋的邀请“下海”。

在歌场舞榭的场合里,表面上是灯红酒绿,花天酒地的,背地里却黑幕重重,当红舞女最主要的条件是“裤带紧”,始能招惹狂蜂浪蝶趋之若狂,对一个女人的控制并不简单,所以尊尼宋使出手腕,先占有三姑娘的身体讹言要和她结婚,三姑娘失意田野,原就有意脱离烦嚣觅寻归宿,于是便死心塌地,听从尊尼宋摆布,由此舞场中的那批风流皇孙,富绅巨贾对三姑娘可攀不可求,对尊尼宋巴结奉承,以谋进身,更把三姑娘弄得红上了半边天。尊尼宋也可说已经捞饱了,但久而久之,却露出了本来面目,他要趁在三姑娘最红的当儿,风头最健的时候,逼使她卖淫,以饱私人的财欲。也许,柯大勇和彭健昌这两个地痞流氓向三姑娘进攻扰缠,迫得尊尼宋需得及时放弃他的长远计划,马上进行掘金,要不然,三姑娘的身份底牌拆穿,或者一口肉丧在柯大勇这恶棍的口里时,三姑娘的身价灵肉便不值钱了……。

三姑娘这可怜虫,为虚荣心驱使,在初的时候,以为由娼妓摇身一变,而成为红舞女,当可摆脱过往的不名誉受人卑视歧视的身份,但没想到天下乌鸦一般黑,早有人在她的身旁设下了阴谋,布下了陷阱,做了红舞女之后,仍一样的要逼她为娼卖淫。

事实上尊尼宋所以肯花本钱把三姑娘捧得红透半边天,也就是因为三姑娘曾经沦降为娼,对肉体贞操不在乎,所以“稳扎稳打”先扣牢了几个冤大头,逗得他们心里痒酥酥的,然后把握时机,漫天索价……

但是,事情并不如尊尼宋的理想,三姑娘历尽沧桑,已存心向上,早已厌倦了欢场生活,仅想谋一枝栖宿,成为家庭主妇永渡余生,为尊尼宋的甜言蜜语迷惑,即死心塌地将舞厅中所有的收入,全部交由尊尼宋管理为他们的未来生活打算——到等尊尼宋逼她卖淫,三姑娘始才梦醒,知道了又遭遇了一次欺骗,当然不肯听从,于是尊尼宋动辄即诲骂殴打……因而,她吐血了,是殴打与积郁所凝成的内伤……。

听三姑娘诉说她短短的一段不幸遭遇,田野也不禁潸然泪下,他对三姑娘同情,对社会忿恨,为什么四下尽布满了陷阱,为的只是对付一个孺弱不幸的女人?

“那末……你跟我走吧……别再留在这里!”他又在感情用事。

“不行,现在我负债累累,怎样走得了?我这数月来,做舞女的收入,全都交给了尊尼宋,被他吞没了,我在债务没有清理前,能走到那儿去?”三姑娘叹息不止,似乎对前途的幻想已完全粉碎。

“你还欠了多少钱呢?”

“大概总在万元左右吧!……”

田野吁了口气,他的身上,虽有千余元藏着,但却仅是十分之一的数目,根本派不到用场。

“为什么会欠下那末许多的钱呢?”他犹豫地问。

“就单只租下这间公寓,买家俱,制行头,就差不多借了尊尼宋五千余元,全打了欠条……他捏在手里就当为证据……”

“但是你做了好几个月舞女,所有的收入不就是全交给了他么?”田野忿然说。

“唉——我没想到他是这样狼心狗肺的人,听信了他的话,钱交给他,欠条并没有取回来,现在,他却首先逼着我还债了……”

“岂有此理!”田野气愤填胸,不断地以手掌拍击拳头,心中暗暗的又起了杀机,认为像尊尼宋这种不肖之徒,专事剥削女人的肉体,欺侮弱小,留在社会上害人不浅,看他的手法还不知有多少女人害在他的手里,把他除去,等于替社会除害!正如霍天行所说,世间上不平的事情很多,法律仅是给犯罪犯得有技巧的恶人作为掩护的工具,只有拳头刀枪才是真正的公理,“弱肉强食”,为救护弱者,也只有让强中更强者出头,维护正义……他想着,想着忽而点首说:“好吧!待我替你算帐去!”

“不!田野!我不希望连累你!”三姑娘趋至他的身旁,婉然劝息,因为她懂得田野的脾气,憧憬出田野和刘文杰冲突殴斗的经过。“何必呢!你是知道的,尊尼宋所结交的全是一批地痞流氓……”

“哼!你也说过,我交结的也是一批地痞流氓……”

“不!”三姑娘直摇头:“我不要你为我受累……我受得起苦,什么苦我都受过了不是吗?这只怪天公对我的命运安排残酷……我相信这是最后一关了,把这关闯过去,以后我即算寻一座幽静的寺院,削发为尼,我也愿意了。”

“你是这样的打算么……?”田野黯然神丧。

“是的,我准备继续做舞女,做下去,现在我已经懂得了,钱在自己的手里,才能称为钱,我再慢慢的赚进来,把一切的欠款还清,然后再……”

正在这时,门口间匆匆忙忙一个人很鲁莽地冲了进来,嘴里边在说话:“萧玲珑,今天我请了大批朋友捧你的场,给你争回面子……”原来,竟是柯大勇呢!他穿了一件长衫,状如生意买卖人,大摇大摆的,当他发现田野坐在三姑娘的床畔时,惶然失色,话也楞住了。

“啊!原来你在这里,我找得你好苦!”他和田野打招呼,顺口开河,算是打发了“撞门”的窘态。

三姑娘还是一秉她的谦和作风,偷偷揩拭泪痕,招呼柯大勇坐下,一面斟茶递烟。

“找我有什么事吗?”田野冷冷地说。

“不是我找你,是霍天行哪!听说有急事!请你马上回正义公司去!”

田野半信半疑,他不满柯大勇对三姑娘的扰缠,原想叱斥他离去,但在目前处境,重重困扰,意识到还是少树敌为妙,而且,更不敢和霍天行明目张胆作对,万一闹出乱子,他意想到还可以借重霍天行呢。

“什么急事找我,需得劳烦老哥?”他问。

“不知道!是传令丁炳荣寻你的!我不过顺便带个信罢了!”柯大勇露出奸狡。说话时老在胁肩的:“你放心!萧玲珑交给我好了,‘朋友妻,不可戏,要戏朋友妻,要等朋友死!’出来外面跑跑的,都懂得这句话,萧玲珑虽不是你的妻子,但是大家都知道你和她的关系密切,这是公开的秘密,所以昨天晚上,萧玲珑在舞厅里被尊尼宋当众凌辱,我就忿忿不平,今天邀了几个朋友,给她要回面子……”

“什么当众凌辱?”这次,田野是问三姑娘。

“做红舞女,当众吼吼喝喝的,成什么样子?”柯大勇抢着说。

田野觉得柯大勇所说的几句话,倒像很够朋友,不管内情如何,假如霍天行有急召,还是得先应付了霍天行再说。于是,他再说:“那我就把萧玲珑交给你就是了,假如损伤一根汗毛,惟你是问!不过还得请你少在她面前说我的坏话……”

“那里话,那里话!”柯大勇很不自然地回答。

田野向三姑娘道别,约定假如没有什么重要事,晚间在舞厅内碰头,请她等候。

三姑娘的回答只是交流的热泪。

田野出了舞女公寓,首先至公共电话亭拨电话至茂昌洋行,意欲找霍天行询问急召他的原因,岂料霍天行并不在洋行里,又改拨电话至干诺道霍宅,但霍天行也没在家,连金丽娃也外出了。

这倒奇怪了,田野心中想:霍天行既有急事,在什么地方聚合也没有说明白,他很后悔,没有向柯大勇问明白,假如折回舞女公寓去又得费上一段时间走路,倒不如争取时间,从速赶轮渡过海,回返香港,“正义”公司平日的习惯,假如有用得着他和沈雁的地方,多半是利用沈雁的房间为聚合地的,或者,就在“天鸟”咖啡室,或者“鸿发”仓库。

踏上香港已是下午四点,田野首先回返永乐东街公寓,沈雁的房门上了锁,是外出了,他问阎婆娘。

阎婆娘说:“沈雁先生是清早上出去的,根本没有回来过!”

田野暗起疑宝。难道说他们已经出发了不成?

他又赶至“天乌”咖啡室去了,假如霍天行是命令在咖啡室中聚合的话,希望还能碰个正着。

但是“天乌”咖啡室内静悄悄的,连个其他的客人也没有。它在白天里的生意,向来是如此清淡的。

田野只有走最后一条路,就是赶到石板街鸿发仓库去。

鸿发仓库内,一切动态如常,似乎并没有紧急行动的迹象。

那些闲着无事的职业杀人者,有些躺在大架床上看小人书,又有些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下象棋。

这些自可称为同僚,他们看见田野,都纷纷打招呼,田野不敢随便询问,因为这是“正义”公司规例,每有案件,并非每个员工都分配有任务。例由霍天行或周冲等首脑人物挑选,按照技能,性格的适合指派。没有任务的大家便必需向他守密,谋杀的勾当,首先得看布局,再看天时地利,有时是非常简易而获酬重大的,有时又非常困难而获利低微。

干职业谋杀者,目的全在利上,以性命为赌注,当以钱为第一,为避免大家的互相猜疑妒忌。所以负有任务者必需守秘密,而且获酬的数字绝对不互相公开。

田野在仓库里走了一转,没有谁和他搭腔,好像谁也没有在这一次的行动中获有任务。

没看见周冲的影子,也没看见丁炳荣和余飞的踪迹,这时候他真不知道应该如何去做是好?

走进了公共宿舍,算是碰见了吴仲瑜,他被谭玉琴打伤,伤势尚未痊愈,头顶上还贴着棉花纱布。

因为有过一次共事,情感上比较熟络,田野认为可以和他说私底下的话。

“你今天看见过丁炳荣吗?”

“啊,他刚走了不久,刚才才和周冲外出的,听他们说好像是到香港大酒店去品茶呢!”吴仲瑜说。

“你听他们说,有没有找过我呢?”

“没有听说!”吴仲瑜默想了一阵,似乎猜出田野的心事,“看样子今天不可能有什么行动……霍老板今早上又到澳门去了——临行之前还交待下说:‘大家全放假几天,可以尽情玩乐几天!’”

但是田野仍不放心,别过吴仲瑜,又马上赶往香港大酒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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