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文德拉不得不承认,大卫·基德在外表上着实下了番功夫。他穿着一身干净的西服,里面是白色的衬衣,打着素净的深蓝色领带。他宣誓时声音清晰,显得毕恭毕敬。赛文德拉从最基本的问题开始问起。

“基德先生,你被指控谋杀谢莉·沃尔特斯。你有没有杀她?”

“没有,先生。我没有。”

赛文德拉心想,回答得倒是很清楚。用谎言开头,然后一直编下去。他抬头朝旁听席看了一眼,他的准岳父与贝琳达坐在那里。迈克尔·詹姆斯是一位白手起家的商人,对律师的态度非常强硬。昨天晚上,他在餐馆里又重申了他的观点,认为杀人犯应当被绞死,律师如果知道犯人有罪还为他们辩护的话,应当被派去洗马桶为生。赛文德拉表示反对,说每个人都理应得到适当的辩护,但准岳父并未理会。大家本来在餐桌上讨论得很激烈,却被贝琳达在桌下用脚踢他给搞砸了。现在,她正在观众席上朝他微笑。

“很好。或许,你可以告诉本法庭,你当初是如何认识沃尔特斯小姐的,并描述一下你与她的关系。”

大卫回答问题时,萨拉仔细观察着他。让她惊讶的是,他看起来相当冷静,并不担心人们注视他的目光,甚至是在享受大家的关注。他扮演的是一名努力消除可怕误解的男子的角色。他甚至尽力做出悔恨的表情。他说,他爱谢莉,对他与旧女友的放纵行为带给她的痛苦感到很抱歉,但这说明不了什么。谢莉的性格反复无常,经常情绪低落。她曾经有一两次提到过自杀,但他想,她决不是认真的。不过他知道她确实心情不好,所以预定了肯尼亚的假日旅游,想让她振作起来。

如果你相信的话,会觉得他的表现很有说服力;如果不相信,则会觉得他的演出令人作呕。几个陪审员同情地点了点头。但是,让萨拉惊讶的,是赛文德拉的问话方式。他的问题提得不错,但是,他的肢体语言表明,他心不在焉。萨拉一边观察一边回想昨天晚上在她办公室发生的那一幕。他不相信大卫说的!想到这一点,她欣喜异常。他认为,这个混蛋有罪,他只是在走过场。

大卫叙述了他是如何发现谢莉那天下午在自动录音电话中的留言,然后开始准备做饭。他承认,她到来后两人发生了争执,但是没有暴力相向,最后,她慢慢平静了下来。

“接着发生了什么?”赛文德拉没精打采地问道。

大卫微笑了一下,似乎在回忆那段美好时光。“嗯,我们一起喝了杯红酒。”

沉默。沉默的时间不长——可能十秒或十五秒——但足以让法官抬起头,疑惑地看着赛文德拉。萨拉感到诧异,他为什么要停顿一下?

“你说,一杯红酒。接着呢?”

“这个,呃……我们脱掉衣服,然后做爱。”大卫转身面对陪审团。“这很美好,我们真正和解了。你们明白,这表明她已经原谅了我。至少,这是我的想法。她肯定比我意识到的还要难过,可怜的孩子。”

赛文德拉叹了口气。这种叹气通常是在盘问一位怀有敌意的证人时故意做出的:这是最受欢迎的保留诀窍之一,辩护律师用这种方法表明,他们不相信证人所说的每一个字——同样的方法还包括不与证人的目光对视,或厌恶地扔下笔记。萨拉想,这可是他自己的委托人。或许,赛文德拉在无意中表明,这事有点儿蹊跷,问题就出在这段证词上。但会是什么呢?

“你们做爱后,发生了什么事?”

“她进了浴缸,我回到厨房继续做饭。然后我发现橄榄油用完了,于是出去买。”

“你离开时,谢莉还在浴缸里,是吗?活着,并且状态很好?”

“是的,很好。”正如萨拉所预料的那样,大卫夸大了他离开的时间。他说,从商店到公寓走路至少需要两分钟,他在那儿待了十分钟,或许时间更长。接着,他跟牧师交谈了几分钟,因此,他可能总共出去了十五或二十分钟。如果这些都是事实的话,他在出去之前割了谢莉的手腕,回来时不可能发现她还活着。这种可能性就被彻底推翻了。这是被告方的关键点,赛文德拉已经说得十分清楚了。

当大卫叙述到他震惊地发现谢莉满身是血倒在浴缸里的时候,连萨拉都被打动了,更不用说在座的陪审团了。他的嗓音突然变了,大家仿佛看到了现场的恐怖情景。萨拉想,原来他是一个演员。但这也没有什么奇怪的。不管怎么说,如果他确实杀了人,应该也目睹了这些场景,因此,他只是把事实稍微加工一下,并不完全是编造。

“好吧。基德先生,还有一个问题。病理医生在谢莉的头部和脖子周围,发现了一些皮下瘀伤。你知道是怎么造成的吗?”

“我不知道。我从没想过去伤害她。”大卫认真地回道,“但是,她在浴缸里的时候,我确实需要抱紧她的头,这样,才可以像电话里那位女士告诉我的那样,为她做人工呼吸。我的意思是,我当时恐慌极了,她身体浸在水中,不断往下滑,因此,我或许把她抱得太紧了。老天哪,我可是想要救她呀!”

“接着,你拨了999叫救护车?”

“是的,确实如此。如果我想杀死她的话,为什么还要这样做呢?”

萨拉知道,这点很关键。几个陪审员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就这样吧。基德先生,请在那儿等着。”

赛文德拉坐下时,萨拉站了起来,由于肾上腺素激增,她的双手有些颤抖。但是,她的声音仍然像往常一样镇静、低沉而克制。她告诉自己,这才是我要展开攻势的地方,而不是像昨天晚上那样,猛烈抨击我的丈夫。她今天早上醒来后,感到很纳闷儿,那种猛然爆发的愤怒到底来自哪里,如果能做什么的话,她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来弥补。鲍勃很早就去上班了,而她则置身于这个法庭,这个为了维护司法利益而容许冷酷行为的场所。

“大卫,你对谢莉的死有没有感到内疚?”她开始温柔地发问。

“什么?嗯,没有,不内疚。为什么我要内疚?我又没有杀她。”

“虽然如此,据你讲,你们大吵了一架,还做了爱,接着她自杀了。我只是想知道,这是否让你感到内疚。”

“她不是因为我而自杀的。她这样做是因为她情绪低落,因为她的父母给了她太多的压力。他们想要她离开我。”

“我明白了。因此,你女朋友死在你的浴缸里,而你根本不感到内疚。证实这一点相当有用。”萨拉看了一眼陪审团成员,希望他们会像她一样感到鄙视。“关于她的死,我们来看一些细节,好吗?首先,她卧室里的袋子。它是怎么到那儿的?”

“谢莉带过来的。用来收拾她的东西。”

“哦,真的?当警方最初问你这个问题时,你说她带着袋子去是为了过夜。因此,在这个问题上,你向警方撒谎了,不是吗?”

“我没有撒谎,没有。我没有想起她的袋子,这又不重要。”

“对你来说,或许不重要,但是,对谢莉来说就不一样了,这是她去你公寓的原因。好了,我们来讨论下一个细节。你与谢莉之间的争吵。这次争吵声音很大,也比较激烈,对吗?因为声音太大太激烈,卡农·罗兰兹听到后,甚至认为谢莉有危险。然而,你却对警方说,这只是‘友好的聊天’。你又一次撒了谎,对吗,大卫?”

“不。我们稍后确实友好地聊过天。我说的是那个,不是这次争吵。”

“可那位警探问得相当明确,不是吗?”萨拉翻阅着笔记。“‘你冲她大声喊了吗?’他说。你的回答是:‘没有,我当然没有。为什么要这样?’你在撒谎,对吗,大卫?”

“好吧,我可能在这件事上撒了谎,但在其它事情上没有。”

“哦,真的?那么,你做爱的事实呢?为什么在你首次接受讯问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警方呢?”

“嗯,这是私事,对吗?是我和谢莉之间的秘密。跟他们没有任何关系。”

“于是,你在这件事上撒谎了?”

“不,没有撒谎。我只是没提到这件事。”她高兴地看到,大卫的表情显得不屑一顾,蛮横无理,好像他非常不情愿回答这个问题。这种傲慢的态度很合她意。他越显得粗暴无礼,就越有可能被定罪。

“我明白了。因此,当你告诉警方:‘她说需要放松一下,于是,我去做饭,她去洗澡。’这不是谎言吗?或者说,在你的字典里,‘放松’的意思是‘我们一起做爱’?”

“不是,当然不是。我只是……在保护我们的隐私。”

“哦,在性事方面,你还是个羞怯的人,是吗,大卫?”

“嗯,有时候是。我的意思是,我不想让谢莉感到尴尬——我是指对她的怀念,我是说……”

萨拉把视线移开,避免再有目光接触,或显露出丝毫同情。通过这种方法,不需要在公开场合表现出粗鲁,就能惹怒被告,让陪审团看到,他的回答受到蔑视。“当谢莉发现你与另一个女孩上床,并在制作色情录像时,你担心让她尴尬吗?”

“那是不一样的!我没料到她会看到!”

“是没料到,但她确实看到了。并且,她对此非常愤怒,对吗?她摔碎了你女朋友的摄像机。这没惹恼你?”

“没怎么惹恼我,没有。那不是我的摄像机。”

“或许,你认为这很有趣?”

“嗯,当时是挺有趣,是的。当然,谢莉不会这样想。”

“谢莉不会这样想。她看到她的男朋友与另一个女孩上床,看起来就像是在嘲讽她。一周以后,她回到你的公寓,到底因为什么与你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我请她留下来。我爱她。”

“哦,真的吗?如果谢莉也在这里,从她的角度讲述这件事情,她说的会和你一样吗?”

“当然一样,肯定的。”

“我明白了。你也知道,这是陪审团遇到的问题。你可以站在那里,说上一整天的谎话,但是,谢莉不能告诉我们实情,因为她死了。”

“我没有撒谎。我说的是事实。”

“嗯,我们来讨论另一个细节,好吗?侦缉督察贝特森在你浴室的地板上发现了一把菜刀。他问你是否碰过它,你说没有。然而,那把菜刀上,只有一组指纹,大卫,是你的。不是谢莉的。”

“是的,嗯,我的意思是,我没在浴室里碰过刀。当然,我之前一直在用它切菜。这就是为什么我的指纹会留在那儿。”

“那么,你没有把它带进浴室?”

“没有。”

“很好。陪审团可能认为这又是一个谎言。现在有几个了?四个?五个?让我们再试着看看另一个细节,好吗?谢莉脖子上的瘀伤。你声称,它们是你在浴缸里试图给她做人工呼吸时造成的。”

“是的,嗯,我只能想到这点。肯定是当时留下的。”

“确实如此。你只能想到这点。但是,如果谢莉在这儿,她会怎么说,大卫?她会同意吗?或者,她会说,不,他又在撒谎。他没有试图救我的命,他把我的头按到水下。这就是我为什么会有那些瘀伤。他想淹死我。”

“不。我没有那样做。”

“你没有这样做吗,大卫?但是,你已经撒了那么多的谎了,让我们如何相信你的话?我们来看看另一个要点,好吗?卡农·罗兰兹看到你在你的公寓门外,听里面的动静。你在听什么?”

“我没有听。他在撒谎。我只是在找钥匙。”

“哦,现在是他在撒谎了,是吗?一位神职人员。不是你在撒谎?”

“是的,嗯。我的意思是,他搞错了。我没有那样做。”

“你没有听里面的动静,判断谢莉是不是在你回来,假装送花之前就已经死了?”

“没有。我怎么能听得到呢?那么响的钟声。”

“好吧。那么,经过这么长时间,我们听了——多少个谎话?五个,六个,七个?我数不清了。每一次,你都说自己句句属实,而别人——牧师、警方、谢莉的朋友桑迪——他们要不就是撒谎了,要不就是搞错了。然而,当我们认真审视细节时,发现你在一次又一次地撒谎。你确实知道真相,是吗,大卫?”

“我当然知道。”

“好吧。嗯,让我告诉你我认为此案的真相是什么。你是个喜欢控制女性的男人,对吗,大卫?这也是你吸引谢莉·沃尔特斯的地方。她比你年轻,既天真又脆弱,需要有个年长的人让她依赖。但是,为了让她处于你的控制之下,你必须让她离开她的母亲和大学,你把两者都看作是对你的威胁。因此,你试图说服她放弃生命中所有有价值的东西:爱她的家人和能给她提供独立工作机会的大学。”

“他们逼迫她那样做的。她痛恨大学。她快被逼疯了!”

“你是这

么说的。但是,谢莉的朋友或导师可没这么讲,是不是?谢莉不能为自己回答这个问题。你打算让她完全依赖你,不是吗?没有家庭也没有事业可以依赖。”

“你在歪曲事实。我对她说,我想把最好的给她。”

“那么,她相信了,是吗?”

“我想她信了。是的。”

“嗯,或许她只是暂时相信了。直到有一天,她发现你在床上,和另一个女孩在录制色情录像。毫无疑问,这让她很愤怒。她摔了摄像机,冲出公寓,决定离开你。她被逼急了,不想再受你的控制了。你不喜欢这样,是吗,大卫?”

“不。当然不是。我想要她回来。”

“确实如此。你背叛了她,与另一个女孩在一起,但你却想让她回来。你不能接受的是,这位脆弱的年轻学生睁开双眼,看到你原来是一个无情的恶魔。你不能容忍这一点。于是,在她回来收拾东西的时候,你强迫她留下来,对吗,大卫?”

“没有强迫,没有。我说服她这样做的!”

“嗯,你是这样说的。她来到你的公寓收拾她的东西,你说服她脱下衣服,在地板上与你做爱。这不是爱,是吗?你这样做是要羞辱她,向她表明谁有控制权。大卫,你是个强壮、粗暴的年轻男子。她与你做爱的唯一原因是为了安抚你,因为她害怕。”

“不!”他的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微笑。“我告诉过你,她很喜欢!”

“她那么喜欢,以至于之后自杀了——这就是你编造的故事?”

“不,嗯——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自杀了,我怎么知道?”

“不,大卫,你当然不知道,因为她根本就没有自杀。这是病理医生告诉我们的。致命的切口在她的右手腕上,不在左手腕。她头上和脖子上的瘀伤是由于有人把她朝水里按,直到几乎溺亡而产生的。那个人是你,大卫,对吗?你强奸她后,又杀了她。”

“没有。”

“你没有吗,大卫?你能看着这些陪审员的眼睛,告诉他们这点吗?我对此表示怀疑。你强奸了谢莉·沃尔特斯,在你公寓的地板上,你羞辱了她。之后,她走进浴缸里,想洗干净自己。我预料,是要洗掉你在她身体上留下的恶臭。女孩们被强奸后通常会这样做。但是,即使在那个时候,你也没有让她单独待会儿,是不是?你跟着她进了浴室。”

“没有!她把门关上了,我已经告诉你了。”

“你进了浴室,大卫。你进去后,她对你说了什么让你恼怒的话?会不会是——她不想看到你站在那儿,你强奸了她,她决不会再回来了?你是那时决定杀死她的吗?”

“没有……她什么也没说。你又不在场。”

“那她脖子上的瘀伤是怎么回事,大卫?有人试图要淹死她而产生的瘀伤?因为她挣扎了,对吗,大卫?挣扎着让头露出水面,试图呼吸——接着,你用肌肉发达的强健胳膊,把她使劲往下按,直到她不再动弹,失去知觉。”

“不。没有这样的事。”

“我想这确实发生过,大卫。你把她往下按,直到认为已经把她溺死了。然后,你停了下来,心想,不行,这样看起来不太好,这个女孩单独跟我待在我的公寓里,一定是我杀了她。因此,为了掩饰你的所作所为,你走进厨房,找到一把菜刀,割了她的手腕,让整个场面看起来像是自杀。然后,你去了商店,给自己制造一个不在场证明。这就是事情发生的经过,不是吗,大卫?你出去买了一束鲜花,送给已经在浴缸里淹得半死不活,马上就要流血至死的女孩。”

“那么,为什么我回来时她仍然活着?你怎么解释这点!二十分钟后她仍然活着。这是不可能的,是不是?”

这是一个非常不利、甚至毁灭性的打击,正好发生在她就要逼得他走投无路之时。萨拉看到几个陪审员若有所思地点着头。她别无选择了。

“这是不可能的,因为这不是事实。帕特尔先生在第一次给警方做陈述时,头脑十分清楚。你在他的店里待了不到五分钟。这是事实,不是吗,大卫?”

“他昨天站在这里时,不是这样说的。”

“帕特尔先生糊涂了。他记不得你在那儿待了多长时间。但是,你是知道的,对吗,大卫?你是特意到他店里,制造一个不在场证明。”

“不。我是去那儿买鲜花的,证明我爱她。我出去时,她自杀了。我不知道她会这么做,我怎么知道?她是个精神错乱的女孩。你听过那个精神病医生所说的话。她情绪低落。”

“低落到你决定杀死她。”

“不!我没有杀死她,她是自杀的。”

萨拉心里清楚,到这儿已经无路可走了,她已经陷入绝境。其它唯一的可能性,是大卫迫使谢莉自杀,这会让他在道德上有罪,而不是在法律上。这种可能性是赛文德拉要努力探究的,不是她。

她看到,大卫·基德的脸上没有任何悲伤或者悔恨。通过这个男人的神情,唯一能看出来的是,他已经找到了让自己活命的方法,并下定决心干下去,不管让别人付出怎样的代价。他撇了撇嘴,露出一丝胜利和蔑视的微笑。他的脸涨得通红,眼睛闪闪发亮,因为他知道,萨拉没能摧毁他。

萨拉默默站了一会儿,希望陪审团成员会在他脸上看到她的问话产生的效果。然后,她把长袍往身上裹了裹,坐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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