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响的时候,谢莉的母亲凯瑟琳·沃尔特斯正在跑步机上。这个四十八九岁的女人看起来精神饱满,充满活力。三年前,因为丈夫一句不客气的评价,她加入了健身俱乐部,然后就一发不可收拾,只要家事和工作忙得过来,她每周都会来锻炼三四次。凯瑟琳看重的,不仅仅是运动后大脑分泌的暖人心神的内啡肽,她也同样看重自己形体的变化,这些变化每天都可以在镜子里和体重秤上看到。这个女人已经下定决心要和岁月打场硬仗,她确信,至少现在,还收效不错,并且她还真的能坚持下去。对凯瑟琳来说,生活就是不断努力取得成就的过程,大女儿已经结婚,小女儿也上了大学,该花点时间和精力打理自己了。

她刚完成十分钟的劲走,把跑步机调成慢跑模式,手机就响了起来。铃声是歌剧《唐璜》里的选段,从前面地板上的手提包里传出来。她总是把小手提包随身带进来,过去的几个月里,接连发生了一系列盗窃事件,她可信不过那些储物柜。况且,身在美国的大女儿米兰达有时周日晚上会打来电话,不管身在何处,凯瑟琳都不想错过。尽管自己已经热好身,容光焕发,呼吸也逐渐平稳,她还是停下跑步机,接起了电话,以防万一嘛。

“你好?”

“凯丝吗?谢天谢地你接电话了。”凯瑟琳听出是好朋友简·米勒的声音,她是急诊室的一名高级护士。她接下来的话让凯瑟琳全身冒冷汗。“是谢莉——她现在在急诊室,凯丝,情况很严重,你最好马上来。”

“谢莉?怎么回事,到底怎么了?”

“我也说不准,她流了很多血,医生们在全力抢救,但情况很严重。凯丝,谢莉好像割腕了。”

“什么?谢莉——不!”她说话的音调引得在器械上锻炼的人们纷纷扭头朝她看过来,有的担心,有的恼火,还有的漠不关心。凯瑟琳一把抓过手提包,朝更衣室走去,手机还放在耳朵边,“你什么意思?割腕?发生什么意外了?”

“这不好说,凯丝,急救人员在浴缸里发现了她。听我说,你现在在哪儿?有没有人可以开车送你过来?”

“我在健身房,没人载我,不要紧,我没事。”说话的功夫,她已经到了更衣室,手忙脚乱地翻着储物柜钥匙,突然她想,我在这儿乱找什么呀,还换什么衣服,就这么走吧。“简,我十分钟就到。我在斯沃洛切斯。天哪,简,她怎么样了?有多严重呀?”

“很严重。她失血过多,医院正在给她输血。还好,她的男朋友在这儿。”

“老天呀,不!他最好不要在那儿!”说话间,凯瑟琳已经到了停车场,身上仍然穿着运动服和运动鞋,她猛地摁下钥匙上的按键,打开车锁。然后,一手开门,一手拿着手机说话,“他在那儿做什么?她已经和他分手了。”

简·米勒不知道这一茬,便略过这个问题,对声音中透着慌乱的朋友说:“凯丝,你可一定要开慢点,听到了吗?想想你在做什么——你要是再出事,对谢莉可没好处。安德鲁和你在一起吗?”

“没有,我会打电话给他。”凯瑟琳咔哒一声挂断电话,把车开出了停车场。她把车轮转过砂石路面,压根没注意到一个青年男子躲闪不及,不得已跳进了玫瑰花坛里。谢莉,在急诊室,割腕——输血!谢天谢地,医院离这儿不远。健身俱乐部在约克市科纳维斯米尔赛马场旁边的斯沃洛切斯酒店,开车经过市中心到医院只要几公里。时值五月的一个惬意明亮的夜晚,她快速驶过市中心时,看到一位父亲正举起自己的女儿去拍树下的马鼻子,孩子们在远处的科纳维斯米尔场上放风筝,踢足球。这些景象在凯瑟琳看来如梦如幻,让她有种屈辱感——人们都在随意忙着自己的事情,但谢莉此刻可能会流血过多而死。不行,不能这么说!肯定不会发生的,她想——到了那儿,我就会发现这不过是个玩笑,一场误解。

但简·米勒是不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的,而且,听到谢莉的男朋友大卫也在医院,更让她感到毛骨悚然。自打见过那个男孩,凯瑟琳就觉得厌恶。他粗鲁、自大,无所事事。而且,明显可以看出,他不仅要让谢莉与自己的父母作对,甚至还要与谢莉勤奋、自立的良好习性作对,那可是她,在安德鲁的小小协助下,付出多年艰辛才让谢莉培养出的品质。从去年12月开始,短短几周的时间,谢莉就变了,她不再是从前那个自信健谈的年轻姑娘,变得连凯瑟琳和安德鲁都认不出来了,她焦虑不安、沉默寡言、固执己见、神经兮兮,就像她十几岁时最差劲的时候那样,为了偏袒自己并不讨喜的新男朋友,她情绪波动越来越大,甚至会目中无人。

至少,凯瑟琳是这么认为的。谢莉去年10月开始大学生活后一切顺利,直到六周之后,她谈了几年的男朋友格雷厄姆认识了一个来自谢菲尔德的女孩,用句不大好听的时髦话讲,谢莉被“甩”了。毫无疑问,谢莉从此情绪变得低落,但她没有像小时候那样,向母亲寻求安慰,而是决定自己应付。最让凯瑟琳害怕的是,她竟然找到了这个自大、控制欲强、自命不凡的男孩大卫·基德。每次一想到他,凯瑟琳就血脉贲张,脑子里全是怒火与失望——她的女儿怎么会被这样一个自私自利、惯于欺诈的人诱骗……可以用来形容他的词汇数不胜数,就像堆积如山的石块,如果可以,她恨不能把这些石块劈头盖脸朝他扔过去。

不过,既然谢莉选择了他,凯瑟琳曾经试着尊重女儿的意愿。何况,也不是所有人都像她那样厌恶大卫。谢莉最崇拜的人是她的父亲安德鲁,安德鲁在圣诞节的时候很热情地欢迎大卫到家里做客,父亲总是能轻而易举地就让自己显得迷人而又和蔼可亲。当大卫表现粗鲁时,安德鲁会将他的缺乏教养解释为笨手笨脚,他还告诉凯瑟琳,希望谢莉的爱可以将大卫这只癞蛤蟆改造成一个王子。这个想法太天真了,正如凯瑟琳预料的,希望很快破灭了。即使谢莉不仅像童话里那样吻过他,而且,毫无疑问还跟他做过那么多次爱,却根本没把他改造过来。大卫还是一如从前:一个傲慢虚伪的骗子,压根就不应该出现在他们聪明睿智的女儿的生活中。要是真有什么变化,那也是反过来的:他的狡猾、无所事事,还有愤世嫉俗已经影响了谢莉,她变得连自己母亲都认不出来了——就连那么开明的父亲也差点认不出来她了。

割腕……自杀。凯瑟琳紧握方向盘的手开始颤抖,布洛索姆大街的红绿灯变换时,她一反常态地用力猛推车档。这是不可能的。就算她的小女儿再郁郁寡欢,再桀骜不驯,她从来都不会伤害自己。恰恰相反——她总是把怨气撒在父母、老师、朋友,以及任何激怒她的人身上。凯瑟琳想,相比伤害自己,谢莉倒是更有可能去割别人的喉咙。这肯定是个意外,要不就是其它更糟的事情。谢莉圣诞节过后成绩下滑,她根本不责怪自己,那不是她的个性。她又开始责怪父母,责怪她的导师,责怪所有人,除了自己和那个罪魁祸首,那个现在在医院守着她的恶棍。老天哪!凯瑟琳鲁莽地把车开向了车站。心里想着,如果我是个男人就好了;要是当初大卫刚出现,安德鲁能狠下心直接给那个肤浅的年轻人吃闭门羹就好了。要是我的女儿能身心健康地回来就好了……其实这情形还真的出现过。一周前,谢莉回到家,哭得一塌糊涂。她说她要和大卫分手了,大卫骗了她,和另一个女人混在一起,一切都结束了,她犯了一个可怕的错误。凯瑟琳的心里乐开了花,她专门开了一瓶酒来庆祝。几个月以来,谢莉第一次拥抱了自己的母亲。谢莉告诉她,她终于看清了,她终于知道大卫是如何想要控制她,拆散她和家人,欺骗她,背着她和那个女孩,或者其他女孩鬼混,谁知道有几个。大卫已经成为过去,谢莉要重新开始新生活,改变这一切。谢莉承认这学期的分数惨不忍睹,但最近交的那篇论文已经好了很多,她现在要开始振作,用功读书。

那她现在怎么会躺在医院里呢?还割腕,割腕不是自杀的人才会做的事吗?她是在渴求帮助吗?一点都说不通。肯定是场意外,或者是愚蠢的学生恶作剧,除非……好吧,还能是什么呢?简的这个消息把凯瑟琳吓得够呛,她压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只知道要尽快赶到医院,看情况现在也快不起来,她被堵在了兰德尔桥上。过往的人们迎着夕照,有的说笑,有的牵手,有的亲吻,有的推着小宝宝散步,还有人弯下腰,将身子探出护栏,想要一览河景,而凯瑟琳只能愤怒地拼命按喇叭。

我女儿躺在医院里可能快死了,你们明白吗?她觉得好孤独,就像困在一个玻璃泡里,独自一人,没有人可以倾诉。这时,她想起要给安德鲁打电话。她拨通手机上存着的办公室号码,但无人接听。肯定又在图书馆了吧,凯瑟琳怨恨地想——正埋头于一堆中世纪的档案中,像他说的那样,带手机不太合适,只会干扰他的注意力,伪君子!真不知道他是在图书馆,还是像上次一样,跟某个研究生学生在床上鬼混。老天,真正需要这个男人的时候他又在哪里。她拨通了家里的电话,留了言,现在只能这样了。打过电话后,她继续沿着吉里加特朝前开,大卫那个让人讨厌的公寓就在这儿,然后,经过救世军大厅,左面就是医院——决定生和死的灰色大城市。老天哪!那个需要自动交费并张贴票据的停车场里竟然排着这么长的队,人们捧着鲜花,带着孙子孙女们前来探望病人,而我的女儿这个时候可能就要失血过多而死了……凯瑟琳很是沮丧,她不顾周围人的鸣笛和大声抗议,插到了队列前面,嘎的一声将车停在急诊室停车场的一辆警车旁边。

简·米勒在入口处等着,凯瑟琳走近看到简的脸色,突然有了不祥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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