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午后,阳光虽然已经稍微西斜,却仍然在庭院里,投射灼热的炫眼亮光。牧师神户玄次郎端坐在书桌前面,让看书看累的脑筋,稍微休息片刻。若有似无的和风,吹响挂在檐前的旧风铃后,穿透窗帘,轻抚一下被汗湿单衣透湿的肌肤,然后逸失无踪。

神户牧师忽然想起今天早上,收到的法院传票,眉头立刻深深皱了起来。他的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了不愉快的回忆。

大正六年冬天,也就是前年,他第一次被传唤至神乐坂警察署,听到支仓喜平各种恐怖的罪状,也见证其自白,直到去年夏天,初审结束时为止,无数次被以证人身份,传唤出庭,那种痛苦的内心折磨,实在使他终生难忘。

去年夏天初审结束的翌晨,他的妻子以分不清是不安或是心安的神情,问他说:“支仓终于被判处死刑了?”

“嗯!……”神户牧师无精打采地回答。

“他还会再上诉吧?”

“当然啦!……”

“这么说,你又要被传唤为证人出庭了?”

“当然会吧!……”

妻子不再开口,望着丈夫。牧师也望着妻子关怀的脸庞。妻子明显地叹息,丈夫悄悄在内心叹息。

支仓喜平果然提出上诉。审理又再度反复展开。由于被告的身体状况、辩护律师的时间配合、法院的庭讯安排,公开审判延期又延期,一年又如做梦般地过去,审判却未能顺利进行。

神户牧师虽认为延缓审判,是辩护律师的策略,却也无可奈何。随着审判的延搁,被告仅止于调査报告的犯罪事实,印象逐渐薄弱,证人们开始厌烦,法官也开始失去热心。辩护律师如果趁此机会,巧妙运作,结果应该能让本案,变成证据不充分吧!

况且,一再延缓审判,对于每次皆必须以证人身份,出庭的神户牧师来说,承受的痛苦程度也愈来愈大。

对于五、六年前发生的事件,而且,还是毎次都要反复提及的证言,神户玄次郎牧师随时皆得准备重新陈述,若不算是痛苦是什么?问题是,神户牧师的痛苦,并非仅止于此!

支仓喜平提出上诉之后,当然仍得回监,但是,他在狱中几乎可说,每天——实际上,或许每个月四、五次,不过对牧师而言,已经感觉像是每天——都要寄信给他,内容千篇一律是:“神户先生,请说出事情真相,不要和庄司同流合污,欺负我,请说出真相。”

而且,刚开始时,虽是哀叹、恳求的语气,却逐渐带着恶意,最后变成侮辱咒骂。

神户玄次郎牧师尽量不予理睬,但久而久之,对支仓喜平的执拗做法,他也开始气愤了,每次见到信,就忍不住心烦气躁。

“又来了呢!……”他的妻子也是每次见到信,就脸色大变,抱怨着说。

“别管它,把信丢掉。”牧师大都是尖叫回答。

支仓喜平那一封又一封充满怨恨的信,一直未停歇地持续寄来……不,毋宁说是更加频繁。

神户牧师一面想着这些事情,一面凝视庭院时,妻子拿着一张名片进来了。

“这个人想要见你,说是为了支仓的事情。”她不安地窥看着丈夫的脸。

名片上印着“救世军上尉·木藤为藏”。

神户牧师完全不认识,什么救世军的木藤上尉,注视着名片良久,不过,对方既然说是为了支仓喜平的事情,也无法避不见面,因此,他只好要妻子请对方人内。

后来他才明白,这个姓木藤的人物,是废娼运动的急先锋,经常在青楼艳窟,进行废娼演说,援助娼妓的自由废业。他受到青楼老板们的强烈压迫,但是毫不屈服继续行动;他也曾经被暴力组织分子包围,饱尝铁拳的厉害;更曾经遭无賴汉持刀追杀,诚属邀游于生死之间的壮烈之士。

此人五短身材,看起来颇为壮硕,不合身的士官制服,紧紧绷住身体。

“初次见面,请多多指教。”木藤一坐下,立刻大声打招呼。

“不敢当,请多指教。”牧师恳切地回礼。

“天气相当炎热啊,牧师先生的工作如何?……像我们,在这种大热天里,可真是难过。”

“当然啦,你们一定很辛苦吧!……我们虽说是在工作,很惭愧,和平常并没有什么不同。”神户玄次郎牧师谦虚地说。

“不……我们也是一直不太顺利。”救世军士官不住地拭汗道,“对了,今天冒昧前来,是为了想请求你,帮忙支仓喜平之事。”

“哦?……”牧师看着对方因暑热而通红的脸。

“我为了别的事情,前往东京监狱,忽然被支仓叫住,告诉我他的遭遇。虽然我不知道,他所说的话,是否全部是事实,却觉得他是个可怜人,才会前来找你,希望牧师先生,能够想办法救他。”

“原来如此。”神户牧师颔首道,“你所谓的‘救他’,是该怎么做呢?”

“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木藤上尉摸了摸头说,“也就是,希望你可怜他,陈述一些对他有利的证言。”

“提到对他有利的证言。”神户牧师肃容道,“也就是不能照以前所说的,必须为了庇护他而扭曲事实?”

“不……也并非那么严重。牧师先生的证言,最主要是心证的问题,就算没有扭曲事实,凭着观点的改变,也可以做不同的解释……我说的对吧?”

“或许吧!……”神户牧师严肃说道,“所以我就是依自己的解释,在法庭上进行的陈述。当然,我曾经表示拒绝,但是,既然已经说出,我的观念就是完全负责,今后也不会再有所更改。”

“那当然!……”木藤上尉点着头说道,“不过,先生如果能够同情他……”

“且慢!……”神户牧师打断对方的话,“从你方才至今说的话中,好像认为我怨恨支仓先生。不过,如果你这样认为,那就大错特错了。我绝对没有恨他,甚至对他还充满怜悯之情,但是,身为宗教家,我认为无法干涉他,乃是法律上的罪人之点。或者,你有他真的是冤罪的确实证据吗?”

“不……不是的,我也充分承认他是恶徒。可是,正因为是恶徒,才更需要拯救……不是吗?”

“对于拯救恶徒的说法,我没有异议。不过,那是在宗教有关的范围内,无法及于法律之上。”神户牧师不知不觉间狂热起来。

“但是……”木藤上尉也不屈服,“法律上的罪人,也应该有拯救之道吧!譬如,雨果的小说《悲惨世界》中,米里哀主教不也救了主角冉·阿让吗?”

“你可能是误解了吧!”神户牧师注视着上尉的脸,“支仓喜平在狱中,无数次地写信给我,说什么:‘神户先生,你是牧师,请说出事情真相。’或者是‘如果因为你说出事情真相,让我能够得救,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我想,他对你应该也是讲相同的话吧!也因为这样,你才会要我在法庭陈述虚伪的证言,对不对?……你或许是最近突然遇见了支仓喜平,听他说是被冤屈入的罪,也许你完全相信了他也不一定。可是,我认识他已经很久了,也见证他的自白,所以,如你现在相信他说的话一般,我也不得不相信他的自白。就像你,既然相信他现在说的话,应该不能不相信,他以前说过的话,不是吗?”

“那当然。”木藤点头道,“但是,我也并非完全相信他是冤罪者,因此,重点不是他说的话正确与否,而是他现在已经流着悔悟之泪,何不怀着侠义心肠,去救一救他呢?”

“原来如此,我能理解你的想法。身为宗教家,皆必须有拯救可怜的囚犯、落难的娼妓、或是贫民窟的穷人之侠义心肠,但是,那也需要视情况而定。像眼前这样,已经成为法律上的问题,我无法基于侠义,去拯救正在法庭上争是非曲直的他。只要站上法庭,在强权之下,我就必须陈述我认为真实之事。”

“牧师的意见我很了解。那么,能否在法庭的证言以外,对他多少表示好感呢?”

“如前所述,我对他并未抱持恶意,所以,如你所说,今后就尽可能地,继续对他抱持好感吧!……”

“这是我最高兴听到的话。还有……”木藤犹豫了一下,接着说道,“关于小林贞子的事情,支仓喜平当时,应该写过几封信给你,现在他认为信的内容,与自己的利益有关,希望向你全部借回,不知意下如伺?”

“信?……”神户玄次郎牧师的脸上,掠过不快的阴影,“我并没有保留信件的习惯,所以,支仓当时寄来的信件,也不知道是否保留下来。不过,那真的有关他的利益吗?”

“这我就不得而知了。反正他表示想借回,所以,希望你能够找找看。”

“借给他倒是无所谓。那么,请你等一下!……我这就去找。”

神户牧师站起身,走向角落的书柜前,拉开抽屉翻找,没过多久,手上拿着一沓信回来,并坐回了原处。

“支仓当时寄来的信件,只留下这些了。”神户牧师将信推向木藤面前,“我想这已经是全部了。当时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会碰到这种麻烦事,可能没有一一保存。如果对支仓有帮助,你就拿去吧!”

“是吗?谢谢你。”木藤随手将信塞入口袋说,“你的盛情,支仓一定会很感激的。”

神户玄次郎牧师听信救世军的木藤上尉,所说的是“支仓的希望”,将支仓以前写给他的信交给木藤。

木藤上尉讲了一些感激之语,并说今后仍请多多指教,便起身告辞了。

上尉离去之后,牧师觉得有点倦意,同时又想起支仓喜平,怀恨自己的那种神情,仿佛头顶覆盖着灰色的不快云朵般,心情抑郁。

妻子担心见面的结果,前来询问,神户牧师只是淡淡回答:“没什么。”

神户牧师并未注意到,为了借出这几封信,日后反而替自己带来极度的困扰!

在此,话题再转到支仓喜平的身上……

支仓喜平自从初审,被宣判死刑以来,他耿耿于怀的,无非如何能够逃离死神的手。因此,包括律师在内,只要见到人,就诉说自己遭受冤屈。他写信向审判长反复申述,自己是在神乐坂警察署遭受刑讯逼供,而不得不虚伪地自白;另一方面,他也每日寄信至神乐坂警察署,内容写满对庄司署长,和手下的刑警们的恐怖威胁言辞。这样做,他还意犹未尽,既不断向各方面放出,对庄司利喜太郎署长的恶意批评,还毎天寄明信片给司法当局,要求将庄司署长免职。

当时的支仓喜平头尖如针,一心一意只专注于如何脱罪。由于他本来就有过人的智慧,每当夜阑人静,在牢房里辗转反侧时,头脑反而更加空灵,绝对时刻进行着种种谋略的策划。

他搜寻以前的记忆,在脑海里思索着各种反证材料,忽然想起昔日写给神户牧师的信。认为在这些信件里,应该有自己针对小林贞子的问题,谴责小林兄弟的行径,详细申辩自己立场的内容,若是握有这些信,应该可以打开有利的局面,于是,他拜托对自己甚表同情的救世军士官木藤,终于拿到这些信件。

接到信件的时候,支仓喜平的嘴角处,浮现出了阴森的微笑,仔细看着自己写的每一封信。但是,读着读着之间,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转为遗憾的表情,因为,信上无法如预期般,找出对其有利的内容。

他盯视昏暗的牢房一隅,不久他发现,依照自己的记忆,写给神户牧师的信,还差了三封。他两眼圆睁,剧喘不已,神情恐怖地呻吟出声:“混蛋,一定是被藏起来了。”

缺少的那三封信,对他真的那样有利吗?恐怕还是一大疑问。但是,对于目前集中全力,想要脱罪的支仓喜平而言,发现少了三封信,绝对会像钓鱼人认定,逃掉的都是大鱼一样,不,这样的比喻太欠缺严重性,因为事关生死存亡,他一定认为这三封信,能让自己死里逃生!

“可恶的神户牧师,一定是受庄司利喜太郎那个狡猾的警察所托,藏起来了对我有利的三封信。”支仓再度大叫。

翌日,他立刻提笔疾书,寄明信片给神户牧师。

神户先生,请你不要与庄司串成一气地欺负我了,请你不要把我的信藏起来,赶快将那三封信还我,否则,我会对你提出控告。

从大正八年二月七日,第一次公开审判二审的审理;至同年五月三十日为止,总共开了四次庭。之后,能势辩护律师声请:“被告支仓喜平,从以前就记录本事件的真相,上卷已经完成,中卷应该近日内会完成,至于下卷,则尚需要一个月的时间左右,因此,希望延期审判,至记录全部完成。”

所以,公开审判就这样被延搁下来,其间,只有圣经公司撤销控诉时,短暂开庭。转眼间,这一年又结束了。

在大正九年二月二十日的第五庭,能势律师提出,支仓喜平在监狱中,详细记录的上中下三卷六册,作为参考文件。审判

长和列席的法官、检察官阅读之后,表示有进一步详读的必要,宜告当庭保管。不过,这也是后来每次开庭时,支仓随身携带的包袱中,必备的文件。

审判长当时威仪并重地问:“刚刚呈上的书册,所记录之事都是事实,而且没有遗漏?”

“是的,完全是真实记录,也毫无遗漏。”支仓神色自若地回答。

支仓喜平一方面向审判长,提出如此浩瀚的记录文件,另一方面也不怠于寄出怀恨信件,给庄司署长和神户牧师。当时神户牧师接到的信,有着如下内容:

“神户先生,你若是真正的牧师,请不要说谎,如果因为你的说谎,而令我更加困扰,我将绝食而死,诅咒你的子孙孙。

“我为何要杀害阿贞呢?请你仔细想一想。先前事情犹未解决时,我都没有杀她了,何况是已经解决呢?而且,阿贞又不是在和我仍有关系之间,行踪不明。

“神户先生,当时我寄信给你,详细叙述小林贞子与我的行为,以及我何月何日,付给高町医院医药费和住院费,并且说明并非强奸等等内容,这些信涵请你交给法院吧!还有,详述我二十六日早上何时出门,前往何处,做了些什么事,几时几分回家的内容之信,也请你交给法院吧!二十六日早上,至回家为止的一切行动,当时我都详细对定次郎和你说过,而且,应该也在书面上详细述明,请你赶快交出来吧!”

支仓喜平认定神户玄次郎牧师,受到庄司利喜太郎警察署长所托,藏起了三封信,内心愤怒如狂,后来也为此,尝试控告神户牧师伪证罪,造成牧师无比的困扰。

牧师本来就不是故意要将信藏起来,只是在木藤上尉前来,催促交信时没有找到,现在支仓如此穷追不舍,他终于也忍耐不住,在家中到处翻找,终于很幸运地寻获,交给法院。但是,信上的内容,并非如支仓所述!

大正九年公开审判开了第五、六、七、八、九庭,皆只是反复调查既有的事实,唯一出现的新事实就是,警视厅照相课的技师,根据小林贞子的照片,计算出其身高。

大正十年,公开审判只开了一庭。

很快地到了大正十一年。自初审开庭迄今,支仓喜平已经身系狱中满五年。其间,他持续执笔,陈述自己含冤受罪,也持续写诅咒信,实在是个可怜的人!

但是,这时候,发生了一件令他情绪变得更加恶化的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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