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热时节,不知心情如何?……

称你为狗牧师,应该没有异议吧!这点你自问良心,即可明白。

你受庄司利喜太郎所托,只随便带来三封信,就想将我支仓喜平打发过去吗?別傻了,以为你们两人联手,就能够遮住天了。在神的面前,你不觉得惭愧吗?若是真正的牧师,早就该惭愧地自杀了。除非你交出庄司利喜太郎要你藏起之物,否则我不会善罢罢休。

大正十一年八月八日

你和庄司利喜太郎联手,藏起一切文件数据,让我受苦,未免太残酷了,你是魔鬼?或是毒蛇?……把一切文件数据,叫庄司利喜太郎交出来。

大正十一年九月二十日

神户先生,你受庄司利喜太郎所托,只带来三封信,你以为我支仓喜平,会这样就放过你吗?你的良心大大地坏了,你不觉得惭愧?把庄司藏起来的东西,全郜给我交出来,否则我会让你好看。

大正十一年九月二十三日

秋凉时分,很愉快吧!……

与前述的暑热时节相比,不知心情如何?内容完全相同。

大正十一年十月二十三日

假牧师:

如果你不耍弄心机地,老实说出一切实情,我将什么话也不会说地,尽力保护你的名誉,但是,你欺骗法官和检察官,阴谋欺瞒,我当然不可能置若罔闻。

(以下和前文内容完全相同)

大正十一年十月二十五日

和前文内容完全相同

大正十一年十月二十七日

仅仅一个月之间,支仓喜平寄达神户牧师家的诅咒明信片,就有六封,当然,牧师只好苦笑地不予理会。

但是,开春的大正十二年一月一日元旦,支仓寄来以下内容的信:

恭贺新年:

祈祷与庄司利喜太郎勾蛄、藏匿无数文件数据、伪证陷害无辜的喜平入罪的神户身体健康。

由于文件数据遭到藏匿,己因无辜之罪,被羁押七年。

冤枉者支仓喜平

读了这封明信片,就算是神户牧师,也不禁为支仓的执拗恶意,吞下悲愤之泪。

但是,支仓喜平为何会恶化至这种程度呢?……

他真的是如自己声称的那样,被冤枉而入罪吗?如果真是这样,无从辩驳、身系狱中长达六年,会诅咒世间、僧恨世人,或悲叹、或愤怒,自是理所当然。而就算真的犯罪,在长达六年的持续咆哮、怒吼自己是冤屈之间,或许也会在不知不觉之间,坚信自己真的是无辜的人,也未可知。加上他的个性,既执拗又刚愎自用,历经长期牢狱生活,会逐渐变得凶暴并不足为奇。

但是,让他的态度,骤然遽变的主要原因是,他的妻子静子,背他而去了!

各位读者非常明白:支仓喜平是如何深爱妻子吧!……他的爱,是那种几乎可称之为变态的、强烈且偏执的爱。所有囚犯心中,惦念的都是妻子的事,支仓当然不会有例外,也所以才会拼命想逃避死亡,憎恨地诅咒神乐坂警察署署长。

某日上午,因为最近静子较少来面会自己,而感到不安的支仓喜平,听能势律师提及,静子已经另有男人时,立刻愤怒如狂,凶狠地瞪睨着能势律师。能势律师顿时也大惊失色。

得知静子背叛自己,支仓的形貌实在可怕,两道浓眉上翘,双眼圆睁,神情悲痛,紧抿的嘴唇不住颤抖,呻吟似的用力剧喘,恰似被激怒的阎王一般,若是胆小之人,很可能吓得闭上眼睛,讲不出话来。这是能势律师后来,向好朋友形容的情景。

静子为何背叛他呢?是谁诱惑贞淑温婉的她呢?……笔者虽然不知道她此后的讯息,但是,又有谁能责怪她?在父母安排下,嫁给毫不知其有前科的丈夫,育有一子之后,丈夫立刻被羁押,而且,还是因为杀人罪获判死刑。尽管他口口声声说是遭人陷害,可是,家中连一毛钱也没有,又守着多年空闺寂寞,虽说抛弃正在狱中呻吟的丈夫,另寻可靠男人是寡情了些,却也是无可奈何吧!……笔者会为薄命的静子,由衷地洒下一掬之泪,却不忍心责怪。

身系狱中,唯一的倚靠丧失,前途又毫无指望,即使身为男人,支仓喜平在夜阑人静时,面对牢窗,应该也不知痛哭过几回吧!

他是不忍妻子受到折磨,才会在神乐坂警察署自白。依他的说法,是深信警察所说的“不必担心你妻子的日后生活”,所以,当他知道应该是妻子生活支柱的房子,遭到了扣押、眼看就要流落街头时,他的情绪首度恶化。如今遭妻子背叛,斩断一朝的恩爱羁绊,虽有能势律师、木藤上尉的同情,也等于变成天涯孤客。再加上属于被囚之身,活生生地成为诅咒之魔,是他唯一的出路!

支仓喜平诅咒的目标,是神乐坂警察署的庄司利喜太郎署长。他不断寄出恐怖的威胁信,单只是庄司署长,前后收到的就有七十五封,此外,也不知他是如何查出的,还遍及署长的亲朋妻友,毕业的小学、中学、户籍所在地的户政事务所,和其他任何相关者,甚至连警察署长夫人,毕业的女学校校长,都惨遭魔手波及。

听说署长夫人娘家,因为频频收到要挟信,导致女仆吓得请假逃离!……

从监狱寄出的信件,通常皆受到检査,内容有问题者会被扣住,但是由于检査人员众多,人多手杂的情况下,还是难免有所疏漏。

支仓喜平的书信,并非全部获准寄出,有相当多都被扣住,由此也可想象,他究竟写了多少信了。他曾向典狱长请愿,表达对信件检査的不满:“虽然明知不该请愿,但是我寄出狱外的信件,常常遭到扣留,说什么‘这里那里有问题,不可寄出’,或是‘非得修改或涂掉,这边那边,才能够寄出’……等等,在信上画记号。这是何等歧视啊!”

大正十一年六月七日,公开审判第十二庭开审。支仓彻底怒叫地,否认犯罪事实。

“因为在神乐坂警察署时,庄司署长泣诉哀求说,要和我结拜成兄弟,希望我看他的面子自白,我才会做出全然虚伪的自白。庄司利喜太郎当时说过,头盖骨是品川某糕饼店老板女儿的头盖骨,根本不是阿贞的头盖骨。”

这次开庭时,审判长确定下次开庭,传唤辩方律师数度申请,却未被获准的神乐坂警察署的佐藤调査主任,和石子刑警出庭为证人。

“东京监狱羁押六年,冤枉者支仓喜平”,这是大正十一年左右,支仓喜平在其信上,必然会有的署名。

支仓喜平在六年的漫长羁押期间,持续申诉冤罪,始终坚持,自己是在神乐坂警察署,受到严刑逼供而自白。他究竞会被判处无罪呢?抑或是死刑?……绝对不失为明治-大正年间的一大疑狱。

见证支仓喜平自白的人,可能相信他是真实犯罪;可是,在他遭到收监以后,听到他申诉的人,应该又会相信他的说辞。木藤上尉可怜他而伸出援手,能势律师又纠举神乐坂警察署的刑讯逼供不当,尤其是后者,只要一有机会,就在报章杂志或演讲中,高呼官警蹂躏、践踏人权;加上被告支仓喜平的个性又与众不同,搭配能势的宣传,自然而然造成舆论喧腾,聚集朝野视听,使“支仓事件”成为了天下一大问题。

能势律师一直想要掐住神乐坂警察署警察的脖子,一举解决事件,而无数次申请传唤,署长以下之人出庭,却始终未获准。这次,虽然仍未获准,传唤最重要的署长、如今已是警视厅官房主事的庄司利喜太郎,却准许传唤调査主任,和自事件开始,就奔走逮捕支仓的石子与渡边两位刑警,能势当然摩拳擦掌,全力以备,打算深人追究,只要对方的答辩,出现前后矛盾,立刻就直捣黄龙,扭转成有利局面。

支仓仍旧持续寄出威胁信,特别是将主力,放在庄司署长与石子刑警两人身上。

在此必须稍微述及,支仓喜平在这么多年之间,如何筹措出审判和其他费用呢?别的不知,光是邮资,就是一笔相当庞大的金额了。

举一例来说,神户玄次郎牧师的夫人,就屡屡接获如下内容的明信片:“虽是难以启齿,但是,接获此明信片时,能否寄一百张三钱的邮票给我呢?等我出狱后一定奉还。”

相信一定还有其他人,接获这种带有敲诈意味的信吧!

大正十一年六月七日,进行了公开审判第十二庭,除了审判长以及各合议庭法官,庭上还有能势辩护人,和其他两、三位律师,以及特别辩护人——救世军士官木藤。由于此次开庭,传唤神乐坂警察署的警察,站上证人席位,必须视为是决定支仓命运的重大审判,支仓当然携带自己笔记的大量文件数据,坐在被告席上。

最先出庭的是石子刑警。与支仓事件有关的神乐坂警察署警察中,大岛调査主任已在侦讯期间因病殉职,活跃于整个事件的干练刑警根岸,去年也病殁了,石子刑警是除了署长以外,唯一的现存主要人物,因此,在审判长尖锐的讯问、能势辩护律师的穷追猛打之下,石子刑警几乎成为代替神乐坂警察署,接受责难的对象。他受到能势律师针对拘捕支仓前后,至支仓自白为止的过程,尖锐的讯问,不过,他仍然略带激动地侃侃回答。等到话题转至挖掘尸体当时的情形,至发现骷髅的问题时,能势的讯问内容更猛烈了。

“警方不是说有两个骷髅吗?”能势辩护律师瞪着石子刑警问。

“没有。”石子刑警蹙眉回答。

“不!……被告确实说过,他见到两个骷髅。”

“不可能。”

“警方是否也让被告之妻看骷髅?”

“我不知道。”

“警方不是用骷髅抵住被告,要求被告舔吗?”

对于能势律师质问警方,要求被告舔骷髅之语,证人石子刑警静静回答:“我虽然不知道,是谁告诉你这种话的,但是,我没做这种事。”

“嗯,这么说,证人并没有碰触过该骸骨?”

“在送往鉴定之前,于刑警侦讯室碰触过两、三次。”

“那么,证人见过被告,在警察署内,当着警官的面前,抚摸着骸骨吗?”

“没有。”

“证人是否在警察署里,对被告拳打脚踢侦讯?”

“混蛋,绝对没有这回事!……”

石子刑警受到的讯问,可说是前所未见地详细,而且漫长,但是,他极力否认严刑拷问。还有,大岛调査主任和根岸刑警俱已亡故,这点对支仓而言,相当不利!

如果这两人还活着,一旦分开讯问,彼此答辩内容出现矛盾,或许还另有方法,可以突破心理防线也不一定,但是现在,石子刑警能够将不方便回答的部分,推给两人,导致支仓所指证之言,根本无从证实。

石子刑警之后,是佐藤调査主任出庭。辩方律师针对他的讯问,同样极尽详细之能事。以下是其中一小部分过程:

能势辩护律师:被告似乎很简单就自白,是因为面对齐全的证据,而不得不自白吗?

佐藤调查主任:井里打捞起来的尸体,已经断定是小林贞子无误,剩下的问题,只是自杀或他杀。若是他杀,会是何人所为呢?关于这点,讯问被告时,被告表示,曾对小林贞子施暴,使其感染淋病,当对方表示,要提出控告时,才托人调解和谈。可是警方后来发现,调解并未谈拢,再深入调查的结果,査出有人在小林贞子行踪不明的期间,目睹小林贞子与人同行,而且,该人的相貌和被告酷似,所以,警方据此讯问被告,被告方才自白在行凶之前,带走了小林贞子。

能势辩护律师:但是,根据三月十八日的侦讯报告,被告自始就坚称,自己并未杀人,而是请工人带往上海卖掸,有这吗一回事吗?

佐藤调查主任:是的,被告最初是说,要把小林贞子卖至上海。

能势辩护律师:根据隔天——也就是十九日的调查报告,被告又说,是自己杀人,其间是否有某种,特別的侦讯行为?

佐藤调查主任:没有。

能势辩护律师:被告没有说,他是虚伪地自白吗?

佐藤调查主任:绝对没有。

能势辩护律师:没有将挖掘出来的骸骨,强按在被告嘴边,要他亲吻,又以消毒的名义,在被告头上,放置碳酸之类的情事吗?被告宜称是有此事。

佐藤调查主任:没有这么一回事。

能势辩护律师:当时被告害怕圣经公司,请求损害赔偿,认为只要将家产,转让至妻子静子名下,就能放心,而以此为交换条件,要求警方设法保护房子,不被扣押,自己愿意自白杀害小林贞子,因而做出虚伪的自白。是否有这样的事实?

佐藤调查主任:绝对没有。

讯问过证人佐藤副探长,接下来是渡边刑警。

审判长依序讯问逮捕当时的状况,然后转移至问题核心的严刑拷问时,突然一声怒叫,回荡在整

个法庭空间。

“混帐东西!……”

在神圣的法庭上怒骂“混账东西”的人是谁?满庭失色,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见到被告席上的支仓喜平满脸通红、面露狰狞之色,双手一边挥动自记的文件数据,一边朝证人席冲去。

支仓喜平的大声说话,本来就是出了名的。而且,尽管已被羁押六年,体力却仍不受影响,不但未见衰退,气色反而更佳,感觉上像是还胖了些。只是,本来丑陋的容貌愈丑,几乎能用“恐怖”两字来形容。此刻他燃烧着熊熊怒火,似阿修罗王一般,大叫着冲向证人席,连站在他背后的法警,也哑然不知所措。

“畜生!……你这混蛋,居然敢说没有对我刑讯逼供!我明明就是惨遭你修理的!……”

支仓喜平一面怒吼,一面扑向证人席的证人渡边刑警。幸好,法警已经恢复了正常,慌忙自背后抱住他。当时的情形,公开审判记录如下:

“此时,被告双手抓住背后法警,手上拿着自己写成的十几册文件数据,站起身来,对证人席的证人渡边,破口大骂:‘畜生!……你这混蛋,居然敢说没有对我刑讯逼供!我明明就是惨遭你修理的!……’同时挥动文件数椐,企图殴打证人的头,还好被法警制止。列席的检察官立刻提出,被告企图对证人施暴,妨碍审问进行,应该让被告退庭的请求。

“审判长晓谕被告说,列席检察官依妨碍审问,请求让被告退庭,若是尔后再有不当行为,将令其退庭。被告当面回答:绝对不会再有此等行为。审判长经与法官们合议之后,重告被告继续在场见证审问。”

经过此一波折,支仓喜平也没有再有怒吼情事出现,审判顺利继续进行。但是,其后不知是否已成习惯,支仓喜平在法庭上,经常会发作性地骚扰,终于在翌日——即大正十二年四月九日的公开审判第十五庭,因为怒吼咆哮,导致审问无法继续进行。

据说当时他的吼叫声传出法庭外,让很多人以为发生什么事地,纷纷跑过来围现。

当时的记录如下:

“被告厉声叫庄司利喜太郎拿出藏匿的信件,也斥责小冢检察官不准他通信,要求赔偿损失,更以傲慢不逊的态度,面对审判长,又使用不敬言辞予以咒骂、狂叫,命令其站立原地也不理睬。”

支仓喜平此时,已经清楚地知道,审判对自己,将会愈来愈不利。这几年间,他持续努力,想逃避死刑,对神乐坂警察署署长以下的警察,充满了怨恨,又见不到思思念念的妻子,内心承受的压力,已经接近了极限。他写威胁信给警察署长和神户牧师,主要是抱着一丝能够出狱的希望!

但是,他首先被深爱的妻子背叛,接下来,审判的结果也堪虞,既逃不过死刑,又见不到妻子,那么,这个世间,还有什么指望?至此,他便将全部心力,集中于“诅咒”之上。

他只希望能多一刻是一刻地,为诅咒而活,活着诅咒那些陷害他的人,结果终于变成活生生的恶魔。

他是如何运用邪恶的智慧,诅咒周遭的人呢?俗话常说恶魔食恶而活。支仓喜平也是每日制造恶行,食其恶,因恶而肥后更加为恶。

而且,他的恶行,并非法律上的恶,而是精神上更可怕的恶,遭受其恶毒害的人,总是蒙受强烈苦恼。他的恶,是连宗教也无法救赎的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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