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经警察署长在内的,众多刑警们的轮番讯问,支仓喜平已经是非开口不可了,于是,他终于回答说,将小林贞子卖至上海。但是,接下来,由石子刑警和渡边刑警接手,丝毫不放松地追根究底时,支仓喜平的回答,却又变得含糊不清,而且,许多事情无法解释,让人忍不住怀疑他说的“卖至上海”纯属他在瞎扯蛋。

最后,又轮到根岸刑警讯问了,他抓出所有矛盾处之后,再度劝对方最好赶快自白,诉诸署长的慈悲时,支仓似乎非常感激,俯首认罪了。

“很对不起!……我已经不会再有所隐瞒了,愿意招出一切,请让我见署长吧。”

所谓嫌疑犯的自白心理,很是难以捉摸,不过,据说嫌疑犯通常希望,能够在官阶较高的人面前自白。这到底是阶级意识在作祟呢?或是认为,至少能比较正确,传达自白内容呢?无论如何,总是非常奇妙的一种心理。

根岸刑警听支仓说,要当面向署长告白时,本来就经验丰富的他,不但没有丝毫不快,反而内心大喜,立刻报告给了警察署长。警察署长也雀跃不已,迅速赶至刑警侦讯室。

支仓喜平既然已经彻底觉悟,再也无所保留地,逐一叙述犯下的罪行。他那可怕的犯罪过程,如果加以润饰,绝对会是一篇动人的小说,但是,现在只依其自白内容,予以记述。

大正二年秋天,一个天高气爽的早晨,因为支仓喜平,而被染上讳疾的小林贞子,抱着羞涩之念,在伊皿子的某医院,接受过治疗,正颓丧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忽然见到伫立路旁的男人,她顿时惊呼一声,愕然停下脚步。

支仓喜平微笑站立着。

“阿贞,我等你很久了呢!……”支仓喜悦地端详着她惊异的脸庞,“我是想带你,去找更好的医生,以便能尽快治好你的病。一起走吧!”

前面已经多次提及,阿贞这个女孩子,当时年仅十六岁,而且有点笨拙,个性又内向,所以,根本不知道旧主人,会有什么可怕企图,也不敢反抗,只好默默地跟在支仓身后。

为了让她安心,支仓先带她到赤坂的顺天堂医院。但是,他根本没有让阿贞,住院接受诊疗的意念,让她在挤满人的候诊室里,暂时等待片刻之后,就表示今天医院病患太多,不再接受挂号,带她离开医院。

接下来,他带少女前往新宿。两人进入某家电影院打发时间。阿贞完全不知道,魔手已经从背后悄悄逼近,即将引导她走向死亡深渊,她只是充满少女情怀地,看着爱情文艺片,这又是何等讽刺的命运呀!……

走出电影院时,由于秋天天色很快就黑,四周巳是一片昏暗。支仓表示,要请阿贞吃晚饭,带她去吃排骨饭。看着高髙兴兴吃排骨饭的少女,支仓喜平当时,会是一副什么样的心情呢?

从新宿回家时,他故意选择搭乘山手线电车。当时阿贞暂时居住的朋友家,距离目黑车站不远,所以,支仓喜平能够不引起她的怀疑。

在目黑下车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在目黑车站下车的支仓,故意选择走巷道,带着少女往池田之原方向走去。

现在的目黑车站,下车乘客成群,相当拥挤混乱,但是,在大正三年的当时,还是一个没有多少乘客,上下车的冷清车站,即使是在大白天,上下车的乘客,往往也只有四、五人左右,更何况入夜之后,几乎没有人上下车。这是因为,通往大埼的道路,并不像现在那样,住家林立,只是大马路上,有着几户人家,而大马路背后,就是现在所谓的“池田之原”。虽然只是刚刚入夜,就已经没有行人来往了。

支仓喜平只是径自地,朝着茅草丛生的原野中前进,阿贞静静地跟着。

不久,在接近原野中央的古井时,支仓故意放慢脚步,和少女并肩走着,然后扑向她,用事先准备好的毛巾,将她一把勒毙,再将尸体丢入古井中。

尸体再经过六个月后,才被打捞上来,成为无人指认的自杀尸体,埋葬于大崎的公墓,直至三年后的大正六年二月,才又被神乐坂警察署挖掘出来。如前所述,靠着残留的一部分衣物,以及犬齿的特异发达,死者被确认为小林贞子。

阿贞的父亲,当然满眼血丝地,四处寻找女儿行踪,同时,前文也曾提过,她的叔父定次郎,认定支仓可疑,也再三向支仓纠缠要人。但是,支仓完全推称不知,毫不理会。这一点,由当时支仓写给神户牧师的信中,即可窥知一二。

“这次的事情,承蒙费心帮忙,敞人由衷感激,不知该如何致谢,相信主耶稣基督,一定会对您有所面报。(中略)

“虽然牧师先生如此帮忙,可是,对方非但不继续上医院诊治,兼且避不见面,这是何等不敬啊!只不过,先生既然己经提出,我也只好忍痛,拿出一百元来,再多的话,我就无能为力了。贤明的牧师先生,希望你就不要再计较了。”

关于此信,神户牧师对于支仓为何反复述及,已经解决了的事件、而且,口口声声累述,不知道小林贞子的行踪,虽觉可疑,却万万没有料到,当时,支仓已经杀害了这位可怜的少女。

另外,根据小林定次郎的指控,当时的髙轮警察署,虽然派出两位刑警调査,也传讯支仓,不过完全只是形式上的调査,简单地制作笔录后,立刻让支仓回家。

由于后来支仓在狱中,屡屡反复提及这点,所以,必须在此事先说明。

除了杀人之外,支仓喜平也自白了可怕的纵火罪行。他首先在最初居住的横滨,为了诈领保险理赔而纵火,没想到顺利地成功;吃到甜头以后,在迁居神田时,他又再度企图纵火。他在某天晚上,假装整理书籍地,将棉屑沾满了挥发油,丢在书箱后面,然后利用半夜点火。

烧毁自己的房子后,他玩弄可怕的奸计。亦即,他偷偷地写信,向锦町警察署密告,说可能是邻居谷田义三,为了诈领保险理赔而纵火。这样一来,就算被査出是纵火,也可以将嫌疑,转移到邻居身上。这是何等可怕的计划啊!

倒霉的自然是谷田义三:失火与纵火的区别,有时候,即使是经验丰富的警官,也不容易分辨;而就算判定是纵火,想要找出嫌疑犯,也是相当困难的。所以,当警方接获密告时,会首先怀疑谷田义三,也是情非得已。

也不知道谷田正好是居于,易受怀疑的位置呢?或者是他的答话,引起了警察怀疑?遭到警方传讯后,一直未能获释,被拘留将近一个星期。

一个星期以后,支仓喜平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前往警察署替谷田说情。这也是极端巧妙的方法,充分利用了自己的立场。警方信任他的传教士身份,对他毫不怀疑;所以,当他一脸同情地热心辩称,谷田绝非会做出那种事,的人的时候,警方完全被他骗过了。

第三次纵火,较前两次又更巧妙,而且大胆。地点是在品川警察署辖区内。他雇用了一位流浪汉,在自己的房子纵火,本人则若无其事地,与妻子同床共枕而睡。品川警察署同样完全被骗过,对支仓喜平再次毫无怀疑。

这次虽然只是半毁,但支仓却贿赂品川警察署的警察十元,让他们更改调查记录;又给了保险公司调查员三百元,要求报告房子全银,顺利地领取了全额的保险理赔。像这样屡次重复,进行恶性诈欺,着实令人惊异。

强暴小林贞子,以及导致被追査出,与本事件直接关联的偷窃《圣经》之事,他当然也完全自白了。

虽然支仓喜平的罪行,不可饶恕,四处逃窜,更是令人气愤,执拗的持续拒绝态度,也让警方头痈不已,可是,他一旦自白,却立刻毫无踌躇、明白说出一切的态度,也让包括署长在内的全体警察佩服。

等到支仓喜平那漫长的自白,告一段落之后,庄司署长放下了心头重担,脸上绽露喜色地说道:“嗯,太好啦,如此一来,我的职责也就达成了,而你应该也会轻松许多,接下来,只剩下接受法官的神圣审判。你所犯下的罪行,只要真心悔改,相信神一定会宽恕你的。不过,基于国家的法律,你必须接受惩罚,对此,你应该已经有所觉悟了吧?”

“是的,”好像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般,低头哽咽的支仓喜平,终于抬起脸来,“我已有所觉悟。对不起,这段时间里,给你们带来很多困扰。你的关怀,我不知如何表示,我内心的感激,以后仍请你继续关照。”

“没问题,我说到做到。那么,等你的自白书写好后,请在上面按上指纹,这样本警察署的职务,就算宣告完成了,会立刻将全案移送检察厅。不过,如果你希望的话,可以让你见妻子一面。”

“谢谢你。”支仓脸上浮现感激之色,抬头望着署长,“我是想见妻子一面,但是……”

停顿片刻,他结结巴巴接着说:“我不想见儿子。”

“哦,是吗?”同样已为人父的警察署长,也被亲子恩爱之情打动,黯然说,“那么,我会尽快地,找你妻子前来。”

“还有一件不情之求,希望能够安排,让我见一见神户牧师,我想在他面前,真心忏悔。”

“可以。”署长爽快答应支仓的请求,“我立刻安排一切,你可以休息了。”

在此之前,支仓喜平由于内心的不安,与受到良心的苛责,夜里根本无法安详地入梦,但是这天,因为已经完全自白罪行过后,终于能够毫无牵挂地熟睡了。

翌日,他起床后,立刻被带去沐浴,并在署长善意的安排下,请来理发师,帮他修剪蓬乱的头发。因此,他可以神清气爽地,静待忏悔的时日来临。

这时,接获警察署长的通知、心中抱着疑念,赶到警察署来的神户牧师,在署长办公室里,听过署长详细说明,支仓喜平所犯下的无数罪状,内心非常震惊。

“昨夜,他完全自白了。”署长静静说道,“而且表示希望,在你面前杆悔,你愿意让他忏悔吗?”

回顾当时的事,神户牧师这样说:“……这是庄司署长的说明。听着每一桩事实,我内心感到极度震撼。前己述及,至当时为止,我都是坚持认定:支仓喜平没有必要藏起阿贞,所以将这整个事件,视同警方在炒作新闻。但仔细回想之后,的确是有着相当的迹象存在,尤其支仓喜平昔日的所作所为、其狭窄的心胸,历历浮现在我的眼前。庄司署长决定,在这天下午,将支仓移送检察厅,要我见支仓一面,我虽然不太愿意,还是勉强地答应了。”

或许读者诸君,会对神户牧师的最后一句“我虽然不太愿意,还是勉强地答应了”感到疑惑,因为,所谓的牧师,是以拯救世人为职志,况且,支仓又尊奉他为老师,既然支仓想要忏悔,应该主动听其忏悔才是。

不过我是这么认为的:牧师的“虽然不太愿意,还是勉强地答应了”乃是一时疏忽所写,事实上他想表示的,只是很普通的“提不起劲”。

读者们皆知道,神户牧师对支仓喜平的第一印象,并没有什么好感。小林贞子的事情,他是情非得已,居间协调,但是,对于支仓不适合置身宗教界的各种行径,以及事件前后,所表现出来的态度,他非常不以为然,牧师的内心,一定有着不希望再与支仓,扯上任何关系的念头。毕竞,从事拯救世人大业的宗教家,绝对不能有感伤情怀,不,毋宁说,宗教家需要有卓绝的理智和理性。

谈这种话题,读者们一定觉得很无聊,不过,由于与日后发生的事件,多少有关联,所以,不得不稍微述及。

无论如何,神户牧师得知支仓自白之事时,心情并不激动,同时,也不会因为怜悯,而沉溺于感伤情绪之中,能够充分理智地,见证支仓喜平的忏悔,这一点,既可窥知他个性的一面,也成为日后法官对支仓,判处罪刑的有力因索。

即使这样,神户牧师也很可怜,仅仅为了和支仓的这半个小时会面,以后长达数年之久,必须遭受到难以言喻的不快与骚扰。或许,他之所以会感到“提不起劲”,正是潜意识中,有所预感吧!

警察署长悠然自得地,坐在桌子前的扶手椅上,并排的另一张扶手椅上,正坐着神户牧师。一旁的普通椅上,坐着被以证人身份传唤前来、困惑蹙眉的外国籍传教士威廉·森。即使只是这三人,这间狭窄的署长办公室,已经再也没有多少剩余的空间了。

春天的午后阳光,暖和地照射在窗户上。窗外有小小的庭院,矗立着几株摇曳的庭树,小鸟在枝梢上飞来飞去,时而啁啁叫声传入室内。

三个人皆沉默不语……

没多久,房门开了,神情僬悴的支仓之妻——静子,在刑警的陪同下,脸色苍白地低头进入。一进入室内,她就这样,在木质地板上坐下,头也不抬,仿佛傀儡般动也不动,雪白粉颈后的汗毛,微微地颤动着。

神户牧师无意识地凝视着她……

陪同的刑警立刻离去。过不久又匆匆进入,环视一下里面的情形后,再度离

去。似乎在暗示着,即将发生的事件一般,异样的静寂,让全部的人们,产生了窒息般的紧张。

滞闷的沉默持续数分钟后,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来。不久,房门倏然打开,腰间绑着绳子的支仓,悄然进入了房间。石子刑警和渡边刑警跟在后面。

支仓在署长和神户牧师面前的椅子上坐下,低垂着头。

“支仓!……”警察署长柔声叫他,“能见到你平素尊敬的神户牧师,你应该很高兴吧!……心里有什么话,尽管说出来。”

随着警察署长的说话声,神户牧师将椅子稍微往前挪动,盯视着支仓喜平。当时的情形,神户牧师回想时这样写道:

“小小的署长办公室的中央,有两张安乐椅,庄司署长坐在其中一张上面,我坐在另一张里面,我隔壁坐着,被传唤为证人的威廉·森传教士。隔着桌子,支仓喜平的妻子静子也在场。不久之后,一位刑警进出办公室,几分钟后,支仓喜平背后拖着绳子,缓缓地进入了室内。当然,有两位刑警跟在他后面。喜平在一张椅子上坐下,庄司署长立刻晓以,我们这些多年之友,前来面会的善意,然后,首先由我向他训诲。”

神户牧师盯视着支仓喜平,谆淳说道:“你可能从今天早晨,就在担心没脸见我,但是,无此必要,听说你已经坦白,陈述了自己往昔的一切罪状,这样非常好,既然讲出隐藏胸中多年的罪行,就不需要再顾及,有无面目见人的问题,心情应该很轻松才是。尤其你信奉基督教,更应该了解这一点。耶稣基督降临尘世,乃是为了与有罪之人共死,赎其罪便能获得永生。所以,你就抱持纯洁的信仰,前往检察厅吧!……”

威廉·森也接着说道:“连耶稣基督被钉的十字架,两侧的强盗们,都能够获得基督的救赎呢!希望你好好想清楚。”

接受神户牧师和威廉·森传教士的晓谕,既然因为忏悔而得救,应该进入纯洁的信仰生活,坦然面对法律制裁,支仓喜平一直低垂着头,两眼不断流出泪水,忍声嗫泣。

妻子静子忽然抬起,被泪水濡湿的苍白脸庞,强忍住齐涌而上的哽咽少年宫,绞尽似已肝肠寸断的声音,面向丈夫,倾诉似的、鼓励似的,开口说道:“亲爱的,你听到刚刚牧师先生、和传教士先生的教诲了吗?的确是这样没错。我没有什么话对你说,只希望你能够秉持他们所说的心情,去坦然面对这一切,至于家里的事情,你不必担心,我会好好抚养儿子,也会诚挚地替你吊唁阿贞,一切请你放心。”

支仓终于抬起脸来。不断洒落的泪水濡湿了双颊,表情因悔恨、惭愧和感谢交错,而显得异样扭曲,身体剧烈颤抖,声音悲痛地说:“很抱歉,给大家带来了困扰。特别是署长的盛情,我一辈子也无法忘记。我犯了无可挽回的重罪,实在对不起各位。”

四周一片静寂。灿烂的阳光,仍旧映照着玻璃窗,小鸟悦耳的叫声悠闲。但是在这狭窄房间内的人们,恰似处于另一个世界里面的人,超越时空,远离丑陋的肉体,静静体验着灵魂与灵魂的结合。

支仓喜平继续哽咽着,但是,像是忽然想到,转脸面对妻子:“静子,原谅我,我是无可救药的大恶徒。你一定会恨我,对不对?一定十分后悔,会有我这样的丈夫,对不对?”

绵绵不绝持续着的、宛如哀鸣的啜泣,让满座之人,仿佛陷入了无止尽的哀愁,与异样的恐惧之中。

静子想要回答丈夫,却被意志力无法控制、有如泉涌的唏嘘之声遮蔽,很难发出声音。

严肃的警官们,也都不由自主地转过头。好不容易终于平静下来,静子剧烈摇头说:“不……没有这么一回事啦,我一点也不后悔的啦。”

支仓喜平似乎因妻子的这句话,受到了强烈的冲击,身体颤动不已。他的脸上,溢满感激之情:“你真的这样认为?”

“是的。”静子的答复虽短,却有着不可抗拒的力量。

“太好了。你的一句话,让我无比振奋,我太幸福了。”支仓的两眼炯炯发光,凝视着妻子,不久,似突然想起,“对了,往后的日子,你可能会不好过吧!……我目前的身上,约有八十元现金,应该是由署长保管着,其中我只需要二十元就够了,剩下的六十元,你就拿去好了。”

“不、不必了。”静子用手帕擦拭着眼睛,剧烈地摇着头,“你没必要担心,我不需要钱。你才需要钱来使用,不是吗?……你就带在身上吧!……”

“不!……”支仓喜平阻止妻子继续说下去,“我已经不需要用钱了。对啦,如果你真的不需要,就用这笔钱,替阿贞盖建坟墓好了。”

“啊……说得也是。既然你有这种想法,我就收下了吧!……”静子犹豫着点头收下钱,“我完全不需要,就如你所说,替死去的阿贞盖建坟墓,以供日后凭吊吧!……”

“啊……”支仓喜平终于大哭出声了,“我什么都不需要,也没有任何遗憾了。署长保管的钱,我全部给你,以后的事情,就要麻烦你了。”

在场的所有人,皆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户外,不论有罪者或无罪者,都沐浴着难得的春光,用高兴自由的脚步,轻快漫游。但是在这狭窄的房间里,众人却目睹丈夫因为可怕罪名受缚,为悔悟之泪哽咽;妻子则双膝并拢,坐在未铺褥垫的木质地板上,为不幸的命运,而哭泣的人类生活黑暗面,又有谁能够不受感动呢?

见到双手置于膝上,一边忍住啜泣,一边肩膀剧烈颤抖,无尽悲叹的静子,连署长也情不自禁地眨眼了。

神户牧师完全感动奠名。对于当时的情形,他这样写着:

“当时在署长室里,约莫有三十分钟,我们几个人所见到的,情景之严肃庄重与满足,是我迄今为止,仍旧无法忘怀的美好记忆。”

神户玄次郎牧师被支仓的真挚态度打动,已经忘掉一切困扰,面对支仓喜平,他说道:“如果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的话,不必客气,尽量说出来,我绝对会设法替你完成。”

支仓喜平望着牧师,眼眸泛出新的泪光,回答道:“谢谢你,牧师先生,我不会忘记你的恩情,不过,已经没有什么事由,需要你的帮忙了。我如果在天国重生,再来报答各位的恩义。”

支仓喜平那个美好的告白场面,就这样结束了。他立刻被移送到检察厅。

在此,最大的遗憾就是:当时的庄司署长,还是太年轻气盛,虽然査出如此重大的案件,可惜尚缺乏经验,没有根据支仓的自白,深入地搜集有力证据,早早就将支仓移送检察厅。

但是这也难怪!因为支仓的自白,实在太完美了。如同在场见证的神户牧师,适才之言所叙述的那样,支仓喜平的自白,绝对是真挚、不容怀疑的。不仅这样,他还再三表达,对署长的感谢之意!这是因为署长的侦讯,极尽情谊之理、巧妙冲击人情焦点,令支仓深刻感动,任谁做梦也想不到,他后来会试图反噬署长。因此庄司警察署长,并未再进行搜证情事,只以支仓的自白为基础,将其移送检察厅。这是事件日后长达数年之久,陷入混乱,支仓变成活生生的诅咒之魔,让很多人战栗的重大因索。

有人攻击庄司利喜太郎署长,认为汲汲于功名利禄,陷害无辜,让支仓喜平成为牺牲者,对此是非曲直,以下将为详述。

庄司利喜太郎署长真的强迫支仓喜平,做出无罪之罪的自白吗?……揭发三年前发生的、却几乎被埋没的恐怖犯罪事件,身为警察署长,他绝对会引以为傲;尤其嫌疑犯是极尽狡狯能事的人物,在费尽千辛万苦、日以继夜的讯问之后,好不容易让其自白,他心中的雀跃,自然不言可知。日后法官判处支仓喜平罪行的时候,出现证据不够充分的破绽,可以视为他在喜悦之余,所产生的百密一疏,更可因此见证,他的善良人性。如果他是毫无温情的冷漠人物,对支仓的自白,显露出多少强迫痕迹,或许会考虑到,对方事后可能翻供,否认自白内容,当然会全力搜集,不可撼摇的证据,甚至在搜集证据时,还要玩弄更毒辣的手段。

但是,庄司警察署长并没有这么做,也无此必要。这是因为支仓是由衷忏悔地自白,丝毫没有遭强迫的痕迹,不仅这样,还反复对署长表示感激之意。

神户牧师后来,对于支仓自白当时的场景,叙述如下:

……当时审讯的过程与谈话内容,日后造成了事件的困扰,反而更令人历历回想起,当时审讯的情景。为何他那时美好的忏悔,会急转而变呢?让人不得不怀疑,难道他当时的忏悔,另有其他意义?

尤其是他所说的“对啦,如果你真的不需要,就用这笔钱,替阿贞盖建坟墓好了”之类的话,既能解释为,是替自己并未杀害的人,付出如此牺牲;也可解释为,虽没有杀害对方,却因心生怜悯,加上想博取妻子的同情,而故意讲出的这种话。尽管这件事情,目前己成谜团,但是,若依我们当时的印象,应该是如俗谚所说:“鸟之将死,其声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视之为犯有窃盗、纵火、诈欺、强奸、杀人等罪行的支仓喜平,在短暂几分钟内,声泪俱下地表示忏悔与感激,证明其也有人性。难道这是错误?就算他在法庭上,并未一一地坦承罪行,由其灵性深处,涌出的真挚自白,岂非是更肯定的声明?

由此可知,支仓喜平自白的场面,严肃感人,应视之为由衷的真挚自白,绝非受到强迫的虚伪自白,也所以当时的警察署长,才会完全相信他的那番表演。

但是,读支仓日后,在狱中所写的日记,或控诉神户牧师等人的信件,几乎是宇宇含血、句句逼人,令人无法卒读,若是完全不了解,事情前后因果之人,或许真的会如他所述,相信他是受到冤屈,也未可知。

这些事以后再详细叙述。反正,这时的支仓喜平,被依据犯有诈欺、窃盗、伪造文书、强奸、伤害、贿赂、纵火、杀人等八项罪名,移送到检察厅。

支仓喜平被以诈欺、窃盗、伪造文书、强奸、伤害、贿赂、纵火、杀人等八项罪名,移送检察厅。在此,稍微令人感到意外的是,庄司警察署长和手下的刑警们,在催促支仓自白时,反复说要,设法帮他减轻罪刑。一旦纵火和强暴杀人并列,即使犯了其中之一的罪愆,都免不了会被判处重罪,更何况,再加上其他各项罪名,根本毫无减刑的希望。也许警察署长自始至终,就不认为支仓的罪行,有酌量状况的余地。

那么,署长是在故意欺骗支仓喜平吗?……

但是,为这种问题谴责署长,可能稍微苛酷了些吧!既然居于保护社会安宁秩序,又必须检举、控告罪犯的职务,面对顽强的凶嫌,或具有明显反社会思想之人,不但有需要以温情谆谆劝说,有时候,虽然明知毫无可能,却仍劝说只要自白,将可减轻罪刑,应该也是情非得已吧?

不过,在控告支仓喜平犯罪之际,列举全部査出的八项罪状,还是稍嫌遗憾。这当然是一方面,支仓给予人们的,是极凶恶之人的心证;另一方面,当然也是害怕,如果不完全列出,若是检察厅或预审法庭,追究出一切的话,有可能变成警方失职。但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因而批判,警察当局汲汲于功名。

査获支仓喜平,使其自白可怕的犯罪事实,不论如何,都是警察当局的一大成功,而且说,是因为当时庄司利喜太郎担任署长,才有可能做到,这也不为过。他那壮硕的体格、钢铁般的神经、不屈不挠的意志,完全震慑住凶恶的支仓喜平。

可以说,如果没有庄司署长,支仓的犯罪事件,或许永远不会被揭发。

基于此种意义,庄司署长乃是司法警察的殊荣,他是应该得意,那么,他控告支仓喜平,是个穷凶极恶之徒,当然,并非为了功名利禄吧!……

事实上,在庄司警察署长的眼中,支仓绝对是穷凶极恶之徒。而且,说支仓是穷凶极恶之徒,应该也无人会有异议吧!

庄司署长如果在让支仓自白之后,稍微冷静思考一下,再采取适当处置,由于支仓当时,对庄司警察署长的温情,流下感激之泪,当着任何人面前,皆反复称颂其事,后来将绝对不会随口反噬,署长也将完成其有始有终之美。但却因为一时稍微欠缺防备,导致日后惹生极大麻烦,遭极少的一部分人士,批评是牺牲支仓喜平,作为自己的晋身之阶,未免也太可惜了些。

关于有人批评庄司署长,只为一己的荣华富贵,牺牲了支仓喜平,在此不得不说几句话。

凡是身为警察署长者,皆以查缉罪犯,作为自己的重要职务之一,所以,若说每一位警察署长,皆是以罪犯为垫脚台往上爬,应该也不为过,但若因此即受责难,警察署长将处处受到掣肘吧!……

最主要是,调査侦讯的方式,是否心狠手辣?是否强迫无辜?是否使用卑鄙手段?……等等,但是,支仓事件有上述情况吗?

毕竞是那样的事件,嫌疑

犯又是那种人物,或许讯问方法方面,存在着少许遗憾,也未可知,但是,单看嫌疑犯自白的场面,如此光明正大,应该就无所怀疑了,任谁也想象不到,支仓喜平在日后,会全盘颠覆自白的内容。

虽然尽谈一些无趣的论述,但是,若在这个过程中,不稍微作一点叙述,将无法对日后发生的复杂事件,下一个正确的判断。

问题在于,支仓喜平的自白,是真实或是虚伪。当然,各位读者已经知道,他的自白场面真切感人,任何人皆不会认为,那是虚伪的演技,主要是后来他颠覆自白,才会受到怀疑。但也不能因为这样,就说他在神乐坂警察署,受到严刑拷问,或是被冠以欲加之罪。虽然支仓后来,述及他受到各种折磨逼供,可是事实上,当时他曾经泪流满面,称颂庄司署长之德,所以,即使后来说出那种话,对他还是非常不利的。

以庄司利喜太郎署长而言,再怎么说,当时也才只是三十岁出头,正值壮志凌云的时期。彼时的日本教育,自孩童时代,就积极培养强烈的战斗意识,教导孩童,要以立身出世为目标,而要达成目标,自然态度必须稍微积极,有时不得不排挤他人,一旦站在前面的人倒下,更是绝佳机会,可以踩过尸体,往前大步奋勇迈进,像宇治川的争先上阵,或佐佐木的蒙骗尾原之类,根本就是司空见惯。

现在虽然已非那样,但在距今十年前,属于公立大学的帝国大学毕业生,其气势可谓咄咄逼人,一心一意想出人头地,这一方面也是因为,他们刚刚脱离纯真的学生生活,不了解世态的复杂,看不惯前辈们的做事方法,对社会上的尔虞我诈恨得牙痒痒的,认为自己绝对不会这么做,而且只要一出手,商官显爵唾手可得。何况,他们多少已经厌倦学生生活,对于出社会工作抱持无限的兴趣与期待,所以刚毕业的学生意气轩昂,充满职业良心。这点,不管是谁,只要回想自己刚毕业就职当时的情景,一定都会有同感吧!

这种轩昂的意气,与职业良心极其可贵,如果能够善加使用,力量非常强大,但是,很悲哀的是,不论政府机构或是公司,由于组织上的缺陷存在,无法坦然接受,导致新鲜人的意气,逐渐变得沮丧,精力消耗蒌缩,最后被下一届学生,视为没有企图心的前辈。

至于庄司利喜太郎署长,他当时刚刚毕业不久,因此,笔者相信他,不但有轩昂的意气,更有充分的职业良心……不,甚至连庄司利这个人都与众不同,不管到了多大年纪,都绝对不会舍弃良心,而且,永远充满蓬勃的意气和斗志。

支仓事件的送检方式是否错误?讯问方法是否失败?……这些乃是次要问题。另外,也不要说无论任何事情,只要诚心诚意以对,就是正确的,至少,庄司署长在这次事件中,并未昧着良心。

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说,支仓喜平在狱中,缕缕叙述冤屈的心事,也实在很可怜,如果没有眼泪,也不会战栗,可能无法阅读,他的狱中记吧!也难怪会出现多数同情他的人。

虽然是累述太多无趣的话,可是,若不详述事情始末,读者们对于接下来,即将展开的支仓喜平与庄司利喜太郎署长的抗争,还有另一位东都律师公会的代表性人物——能势的出现,所形成的本书最有趣的三雄相争,将会无法理解。

事件将会有什么样的转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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