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叙述被捕的支仓喜平之奇奇怪怪的言行之前,还得有一件事情,作者必须事先说明。或许对于读者们来说,这很无聊,但是若不述及,会和以后的事情,具有重大关系,所以,希望大家能够忍耐这么一次。

那就是有关支仓容貌的问题!支仓喜平的脸孔,讲得好听一点儿,可称之为魁伟,讲难听些则是丑陋、凶恶,反正相当不好看就是了。至于身材方面,既不太高,体格也寻常,属于所谓的中等身材。另外,肤色很黑,加上醒目的一双浓眉,眼神似动物般地凌厉,两颊高突,以及与生俱来的浓厚的奥多摩地区的腔调、光头脑袋,乍看简直就如同比睿山的恶僧,认识他的人之第一印象,几乎异口同声地说他是“坏人”。

当然,不能因为一个人容貌丑怪,就认定他的内心也是丑恶的。《史记》的仲尼弟子列传中,孔子说过:“吾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以貌取人则失之子羽。”宰予是《论语》中曾提及的,因昼寝而受孔子责骂之人,虽是能言善辩,却是个小人,因此孔子表示,自己遭其蒙骗而后悔。至于子羽本名澹台灭明,由于容貌颇为丑怪,孔子私底下亦排斥他,不喜欢收其为弟子。但此人却是个相当髙明的人物,后收弟子三百人,名闻于诸侯之间。因此,孔子为自己以貌取人的错误判断,感到后悔,与宰予的状况并列,来当做众弟子之借镜。

当然,对此也有不同的说法。依《孔子家语》所述,子羽容貌颇为君子,但是心性不佳,因此孔子后悔,受其君子般的容貌所骗。但是,重点在于,连孔子这样的至圣先师,都还会犯下以容貌取人的错误,而引以为戒,常人岂非必须更加注意?

不过,支仓喜平非但容貌凶恶,实际上也在干坏事。他已经有过三次前科,如今又偷窃《圣经》,还强暴来家中帮佣的少女,这些全部罪证齐全不说,又有纵火杀人的重罪嫌疑,像他这种人,就算与警察无关者,也必然视他为恶徒。而且,他自石子刑警找上门来,开始逃亡,迄被逮捕为止的一切行动,几乎都是在愚弄警方,其大胆妄为、致密的准备,以及富于奸智的狡诈,也着实令人惊异。

逃亡期间,支仓喜平还前往北绀屋警察署,指控电力公司企图索赔;假装进入照相馆当学徒,目的是以照相馆当信件联络的转接站……等等,皆不是一般人能够想得出来的手法。

他为何要如此地四处潜逃呢?为何要不断寄信嘲弄警方呢?虽然他后来有所解释,却仍是颇为暧昧,很难让人接受其说辞,据此,已足以认定他的确是性格异常之人。

也因为这样,在神乐坂警察署里,支仓喜平当然被视为重大罪犯,尤其刑警们受过其嘲弄,心中皆激愤不已。所以,当他被捕、送回警察署的时候,警察署内几乎是高奏凯歌。

支仓一被带回神乐坂警察署,立刻就被带至大岛调査主任的面前。

他会受到什么样的侦讯呢?他真的会坦率自白吗?

支仓喜平站在调査主任面前,两边各有一位刑警挟住他。若是容许运用夸张的形容,应该说从调査主任以下,与事件有直接关系的根岸、石子、渡边等诸位刑警,都是雀跃地迎接他吧!

只不过,他们心里全都明白,支仓喜平并非简单的人物,尽管证据已经搜集的相当齐全,而且,每位刑警都抱定,绝对要让支仓喜平吐露实情的决心,可是,不必互相明言,彼此心里皆有数,事情可没有那么容易。

从支仓开始答复自己的身世,刑警们很可悲地,已经有这种强烈的印象了!

“你的姓名是……?”调査主任瞪睨着他,语气严厉地问道。

“支仓喜平。”他面无惧色,用浓浊的声音回答。

“年龄呢?”

“三十八岁。”

“住在什么地方?”

“芝白金三光町XX番地。”

“职业是?”

“传教士。”

“嗯。”调査主任深深颔首,小腹用力,“本警察署派员要求你随同前来,接受讯问时,你为何逃走?”

“我不是逃走。所谓的警察,常常为了芝麻蒜皮大小的事情,就找人前来,而且,动不动就任意拘留三、四天。我是不愿意受到这样的侮辱,才不想来警察署。”

“哦……”主任似乎因对方毫无所惧的大胆答辩,觉得有失面子,显得有些不耐烦,“你知道警方传讯你的理由吗?”

“大概是为了《圣经》的事吧?”他扬了扬浓眉,大声回答,“如果是《圣经》之事,你们根本没必要,如此劳师动众,因为那是别人送我的东西,我要卖去哪里,那是我的自由。”

“既然这样,岂不是没必要东藏西躲了吗?……你一定是还有什么,不欲为人知的内情吧!”

“绝对没有。”支仓喜平使劲地摇着头。

“你在逃亡期间,经常寄嘲弄信件,来警察署里或至刑警家,原因何在?”主任稍微改变语气,问另外的事情。

“那是因为来找我的刑警,态度过于不逊,让我觉得受到非常的侮辱,为了报复他,才故意写那种信。”

“是吗?原来是这样吗?……”调查主任轻轻地点了点头,忽然改变声调,“混蛋,事到如今,你也不必再口口声声说自己无辜了,何不痛痛快快地坦白一切呢?……我告诉你,本警察署都已调査得一清二楚了。”

“我完全不懂你在讲什么。”支仓喜平大声回答道。

“真的?……好,那我问你,你忘了三年前家里,曾有一位女仆小林贞子吗?”

“小林贞子?……”支仓锐利的视线动了动,“我记得。”

“你记得曾经强暴她吗?”

“不记得了。”支仓当场否定。

“装迷糊也没用。”主任叱喝道,“小林贞子的叔父小林定次郎,已经提出控告了。”

“不可能的。”支仓显得有些狼狈,“那件事情,应该早就解决了。”

“你所谓的解决,究竟是怎么回事?”

“当时有一位姓神户的牧师朋友,居间调解,经过一番谈判,应该约定好日后,不再惹生麻烦。”

“是吗?那么你是承认,强暴小林贞子的事实啰?”

支仓喜平突然默不做声。

支仓喜平一旦沉默不语,大岛主任立刻乘胜追击。

“你不回答,我们怎么知道,你到底承不承认?”

“这件事情,请你们去问神户牧师。”支仓喜平一副死了心似的说。

“是吗?……好,那就暂且不谈吧。”副探长满意地笑了笑,立刻恢复肃容,“这位名叫小林贞子的女仆,后来行踪不明,不过,你应该知道,她的下落才对,希望你能毫不隐蹒地说出。”

“我不知道。”支仓喜平猛地摇着头,“我不可能会知道这种事情的。”

“胡说!……”主任怒喝,“别说你不知道。”

“阿贞的行踪,她的叔父定次郎应该知道。”支仓喜平也不甘示弱地叫嚷,“定次郎多次向我要求,小林贞子治病的费用,还曾说过,要带阿贞本人前来,所以,一定是他怕阿贞若露面,会拿不到钱,才会一直把她藏起来。”

“是吗?这么说,你是要求定次郎,将阿贞带来才付钱?”

“是的。”

“如果这样,岂非只能认为,是你藏起阿贞?”

“为什么?”

“因为阿贞若不出现,你就不必付钱。”

“或许结果真的是如此,但是,我不记得曾把阿贞藏起来。”

“哦?……那我再问一件事吧。你前后总共碰上三次火灾,对吧!”

“是的。”支仓喜平老实地点头承认。

“同一个人连续碰上三次火灾,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我并不觉得奇怪,只是认为自已运气太坏。”支仓苦笑着说。

“但是,你不能说运气坏才是,因为每次火灾,你都领到了保险。”

“我不回答这样没有礼貌的问题。”支仓紧抿着嘴。

“你不回答是不行的。”主任冷笑,“你知道那三次火灾,皆是起因于纵火吗?”

“三次是否都是纵火,这我可不知道,不过神田的那次,听说是有人故意纵火造成的。”

“是你纵火的吧?”

“笑话!……因为那场火灾,我很多重要书籍都被烧毁,造成极大困扰呢!……希望你们开玩笑,也要有个分寸。”

“住口!……”调查主任一直忍耐的怒气,终于憋不住了,怒叫道,“如果你以为,随口瞎说就会没事,那可就大错特错了。我所讲的每一件事,都是有证据的,我不会问无凭无据的事。”

“证据?……”支仓不动如山,“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证据,不过我倒想看看。”

“你还是坚持说你不知道?”

“不知道,完全不知道。”

“好吧,今天就到此为止,反正我们时间多得是,你自己好好地考虑清楚。”

“没什么好考虑的,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你们经常传讯我,只会造成我很大的困扰。如果没有要再问什么话,希望能让我回家。”

“什么……让你回家?”主任恨恨地瞪睨着支仓喜平的脸,“会让你这种家伙回家?别做梦啦!……乖乖地在拘留所里窝着吧!”

“这么说,你们是要将我拘留?”支仓神色骤变,“你们这是肆意践踏人权。到底凭何种理由拘留我?我从事正当工作,又没有犯法,不应该被拘留。”支仓尖声嚷叫。

大岛调査主任斜眼望着支仓喜平,冷冷地回答:“你被依据妨碍道路交通罪,判处拘留二十九天的处分。”

“妨碍道路交通罪?”支仓哑然。

以当时警察的权限,无论涉嫌何等浓厚的嫌疑犯,皆不得为了侦讯,而予以拘留,所以,警方通常会对此类嫌疑犯,冠上适当的罪名,进行拘留。

面对支仓喜平的状况,几乎找不到其他理由,只好挂上妨碍交通的罪名,这也是万不得已之策,讲白些就是蹂躏人权。问题是,如果任由嫌疑犯回家的话,他们既可能逃亡,也可能湮灭证据,因此,很多皆是像这样,随便加个罪名拘留,司法当局也默许。

“把这家伙丢进拘留所。”主任命令一旁的刑警。

支仓喜平就这样,被两位刑警半拖半拉地带走了。

留下来的石子刑警和渡边刑警,用责怪的眼神望着调查主任。

“主任!……”石子刑警高声叫道,“这样温和的方式,那个家伙是不可能承认的。”

“啊……别急。”主任制止似的说,“没有必要这么心急,反正必须众人轮攻才可能成功。”

“话是这样没错,但是……”

“下午再由我来一次,接下来让根岸和你负责。”

“这样啊……”根岸刑警稍微沉吟之后,接着说,“我还是协助主任好了,让石子和渡边一组,可以一起好好发挥。”

“这样也好。”主任点了点头。

“还有,那家伙所说的什么神户牧师,也霜要调査一下。”主任也想起来了:“没错,赶快传唤他来应讯。”

“不!……”根岸刑警凹陷的眼眸,闪动着深思的神采,“传唤的话,他不见得会来,我看,还是请石子刑警跑一趟吧!”

“我去。”石子刑警当场主动应诺。

“那么,石子刑警就去找神户牧师。根岸和渡边等下午我侦讯过后,再严厉地进行一次侦讯。”

“知道啦!……”三位刑警点头回答。

“该去吃饭了。”大岛主任愉快地说。正想站起身时,一位刑警慌张地跑过来。

“主任,支仓不知道为什么,开始痛苦挣扎,在拘留房内滚来滚去。”

“什么!……”

众人惊讶地互相对望一眼,主任立刻问石子刑警:“那家伙身上的东西,你全部搜过了吧?”

“是的。”石子刑警点头。

“听说他带着毒药……”

“毒药当然扣下来了。”

“这么说,大概是急病吧?”主任转头,对跑来报告的刑警说,“你立刻找医生来。”

“是。”那个刑警答应一声,立刻转身跑了。

刑警离去后,主任站起身来:“喂,我们去看看。”

一行人来到单独拘留房前时,见到支仓脸色苍白、全身不住地颤抖,在昏暗脏污的房内呻吟。

“喂……怎么啦?”大岛主任望着房中。

“唔……”支仓丝毫不想回答地,继续呻吟着。

石子刑警进入房内,抱起了支仓喜平。但是,支仓只是脸色苍白、苦闷挣扎,并没有吐血。

“怎么回事?”石子刑警怒叫。

“唔……好难过,我要死了。”支仓剧喘着回答。

接获紧急通知,警察特约医生赶来了。矮个子的老医生,仔细替支仓把脉后,温柔地问:“怎么回事?肚子痛吗?”

“是的。”支仓有气无力地回答。

“是吗?那很快就会不痛的,没有什么大不了。你吃了什么不好的东西吗?”

“嗯,我是吞了。”

“吞了?”医生讶异地问,“你吞了什么?”

“钢板。我打算寻死。”

“什么,你吞了钢板?”石子刑警惊呼,“你把那种东西藏在哪里了!……”

支仓痛苦地呻吟,并未回答。

石子刑警担心地问医生:“不要紧吧?”

“没事。”医生点点头,“吞下钢板是不会死的。他的脉搏正常,不必担心。”

“是吗?……”石子刑警似乎安心了,“真是会找麻烦的家伙!……稍微一不留神,就被他藏起钢板,不知道另外,还藏了些什么东西呢!……”

说完,他气愤地摇动支仓,开始在支仓喜平的怀里,和袖管内仔细搜索。

“痛死我了!你在干什么?”支仓呜啦呜啦地嚷叫着。

“需要给他什么药吗?”主任眼角盯着支仓喜平,询问医生。

“给他服用健胃剂好了。”

“真的不要紧?”

“没问题。”

“喂,支仓,”调查主任转脸望着支仓喜平,大声斥责着说,“你别搞一些无聊事!想借此延缓接受侦讯,那是不可能的。”

听到主任的骂声,支仓回瞪一眼,不过默不吭声。主任瞪睨支仓良久,这才带着刑警们,大踏步地离去了。

“实在是会找麻烦的家伙!……”主任还是余怒未消。

“主任,立刻拖他出来,狠狠修理一顿吧!……”石子刑警也激动地说。

“好呀!……我这就去拖他过来。”性急的渡边刑警站起身来,立刻准备行动。

“喂,别那么急躁。”根岸刑警叫住他,“再怎么说,现在就讯问,也未免太可怜了些,而且,他也不可能说实话,还是让他在拘留房里,待一个晚上比较好些。不管多么倔强的人,单独被关在牢房里,一定会想到很多事情,而感到寂寞难耐,说不定因此自白也未可知。”

“那也得视对象而定。”渡边刑警不太情愿地,一边回到座位上一边说,“对那家伙来说,用软的一套无用。”

“是否有用暂且不提。对了,主任,”根岸刑警转脸面对大岛主任,“传讯他老婆试试看吧!也许她知道些什么。”

“嗯,没错,就这么办。”主任颔首。

在根岸刑警的建议下,支仓的妻子静子,被警方传讯了,接受调查。

在此之前,石子刑警前往拜访,芝今里町的神户牧师。

所谓的“神户牧师”,是当时年约三十五、六岁,刚刚要进入圆熟、豁达境域的年龄,曾经至外国接受熏陶的潇洒宗教家。

支仓之妻当主日学的老师,由于彼此属于同一教派,而认识了神户牧师,支仓也因此常在他家走动。小林贞子会至支仓家当女仆,也是通过他的引荐,所以,支仓喜平尊敬地把神户牧师作为老师。

石子刑警递上名片后,立刻被带至二楼的一个房间。脸色白晳、稍厚的嘴唇紧抿的牧师进来后,朝石子刑警轻轻点头致意,坐下,沉着脸问道:“有什么事吗?”

“是的,想向你请教,有关支仓喜平的一些事。”石子刑警严肃地说。

“支仓喜平?……哦,什么样的事?”

“支仓因为某种嫌疑,被拘留于神乐坂警察署。”

“支仓他……”神户牧师有点惊异,但立刻恢复淡然的神情,“这样吗?是什么嫌疑?……”

“有多种嫌疑,不过很抱歉,在这儿我们不能说。至于我想请教的是,曾在支仓家当女仆的小林贞子的事。”

“哦!……”神户牧师点了点头。

“也就是说,支仓曾经强暴小林贞子的事。”

“要问我这件事吗?”神户牧师声调略为提高。

“是的。支仓叫我们问你。”

“支仓要你们来问我?”

“是的。”

“是吗?……”神户牧师沉吟片刻,“既然支仓这么说,应该是没有什么关系了吧!……不过,这毕竞是与他人的名誉有关,我实在很难如实地告诉你啊。”

“话是这样没错,但是,如果真相不明,很可能会对支仓不利。我们也很希望,能够掌握事情的真相,而且,绝对不会造成你的困扰,请你告诉我你所知道的事。”

“我能够了解你的意思,但这件事很严重,我还是希望能够拒绝。”

“不能告诉我较不涉及个人隐私的内容吗?”

“你需要知道些什么?……你问看看吧。如果我能够的活,我会回答。”

“小林贞子是通过你的介绍,才到支仓家学习礼仪的?”

“也不算是我介绍。那只是她父亲表示,要送女儿至支仓家,问我意见,我回答说可以。”

“支仓真的对那女孩做了什么吗?”

“我无法说是真是假。”

“那么,支仓喜平说,她是因为生病而请假,是真的吗?”

“是的,是这样。”

“为何生病呢?”石子刑警盯视神户牧师困感的脸问道。

石子刑警的问题,令神户牧师愈来愈困惑。牧师眉头深锁,说道:“我无法答复。”

“是吗?……”石子刑警沉吟着,但是他仿佛知道,牧师的态度相当强硬,不太容易让他率直说出而死心,便接着又说道,“你这样说,我也没有办法,不过,我是基于职责而问,若是无法得到些许答案,回到警察署里,很难交代。”

见到石子刑警沮丧的样子,神户牧师似乎有些不忍,语气缓和了:“若谈到职责,我也是不应该将所知之事,全盘说出。这样吧!……如果检察官或你们署长亲自传讯,我可以当着他们面前说出。我不喜欢随便说一些,可能造成别人困扰的事情。”

“那么,你愿意在署长面前说出?”石子刑警问道。

“没错,如果有此必要的话。”

“谢谢你。”石子刑警低头致意,“那就这样说定了,我回警察署后,会立刻安排的。”

石子刑警虽然为无法直接从神户牧师的口中,问出有力的线索而感到遗憾,不过,牧师已经答应,接受警方传讯,可以当着署长面前,说出一切,所以,总算不是毫无收获地,回到神乐坂警察署。

石子刑警回到警察署的时候,已经接近傍晚时分。刑警侦讯室里,已经开始侦讯支仓喜平之妻静子。

她身穿朴素的外出和服,上面罩着黑色条纹的披肩,双膝并拢地低垂着头,对于刑警毫无顾虑的尖锐问题,只是轻轻回答“是”或“不是”,时而抬起毫无血色的苍白脸庞,长睫毛底下的眼眸,射出似幽怨、又似气愤的视线,投向讯问她的刑警们。

从这天开始,对静子的讯问持续了三天。警方当局是认为,支仓所犯的无数罪行,替如前后连续三次的纵火,或是杀害女仆小林贞子……等等,静子必定知情,只要她愿意开口,事件很容易就能够解决,所以,对她的调查相当严厉。

支仓喜平的侦讯,与其妻的侦讯同时进行。他虽然只是一味坚称“不知道”,可是,对于妻子受侦讯,似乎内心也相当苦闷,所以,他后来会说出,自己是大正的佐仓宗五郎之类的疯狂之语,可能指的就是这段时期的事情。

对静子的侦讯,如前所述持续三天,但是她还是熬过了。她相当有教养,支仓对她也似乎十分尊敬,夫妻感情好像也还不错,因此,照理说支仓喜平会告知她大部分事情,就算没有完全告知,至少她也会有,某种程度的察觉,自然应该知道,支仓的所作所为。可是,尽管刑警们交相严厉讯问,事实却和预期相反,无法从她口中问出任何事来。虽然警方早已料及,她并非是会容易讲出,丈夫所为恶事之人,但是,会如此守口如瓶,只能认为,她事实上毫不知情。

“啧!……”到了第三天,连根岸刑警也不得不放弃了,“真是个倔强的女人。不过,她似乎真的不知道。”

“我总觉得,她不应该不知道。”渡边刑警遗憾地说,“可是,好像又真的不知道。”

似此,从静子口中问出的,只有小林贞子遭强暴事件的真相。

事情似乎要回溯至三年前……

当时正是黄昏,庭院里盛开的洁白沉丁花,浓烈的花香涌向书房,扇起阵阵的青春苦恼。年轻牧师神户玄次郎,打开了面向庭院的纸门,端然而坐,正在专心阅读。桌上从瑞士带回来的座钟,滴滴答答地静静刻画着,所谓“一刻千金”的春宵。这时候,纸门轻轻地被拉开,妻子贤惠的身影出现了。

“那位支仓先生说,无论如何一定要见你。”

神户牧师回头望着妻子的脸,脸上稍现阴郁神情,反问:“支仓?……”

“是的!……”

支仓喜平是透过其妻静子的介绍,曾来过神户家两、三次,但是,可能是俗语所谓的“第六感”吧!神户玄次郎牧师怎么都不欣赏此人。

身为应该救赎罪人、导正邪恶的宗教家,与人感情交往,当然必须慎重,而且,既然不是神,总难免会有爱憎之别,神户牧师当然并非憎恨支仓,只不过觉得,无法喜欢罢了,也因此,支仓既然亲自前来求教,他不可能予以排斥。

神鹘选次郎于是“啪”的一声,合起书桌上的书,吩咐一声:“请他到这边。”

支仓喜平脸上掠过一抹不安神色,进入书房。

“很久不见了。”他伏身叩首。

“是很久不见,还好彼此都没变……坐吧!……”牧师指着坐垫。

“谢谢!……”支仓并不想铺坐垫,显得有点坐立难安。

暮色悄悄地掩入室内。四周开始模糊,只听到座钟的滴答声。

神户牧师站起身,扭转头上的电灯开关。带着黄色的暖和灯光洒落,清楚照出榻榻米的接缝,昏暗被驱逐至房间角落。

等牧师回到原来的座位时,支仓似乎终于下定决心,抬起头,但立刻又无力地垂下。

令人窒息般的沉默持续着。沉丁花香悄悄地沁入了主客两人的鼻孔中,让空气更加闷重。

支仓喜平再度抬起脸来,痛苦地叫道:“老师,请你嘲笑我、责备我!……我支仓是个可怜的废人。”

“怎么回事?……”神户牧师怜悯地望着对方,问道,“你说说看。”

“老师,我是一个卑鄙的人,是一个懦弱的人。”支仓喜平停下来深呼吸,不久,满脸悲痛地接着,“老师,请你看我的鼻子。”

神户牧师紧紧盯着,对方浅黑脸孔,正中央的巨大鼻子,仔细观察。支仓的严肃姿态,让神户牧师没有微笑的余裕!

“老师,我的性欲旺盛,这个大鼻子就是证明。”

牧师没有回答,只是凝视着对方激动的脸孔。

“老师,请你惩罚我、原谅我、救救我。”支仓几乎是哭泣出声。

端茶过来的牧师夫人,从刚刚就站立在纸门外不动。

“不必那样激动,有什么事冷静告诉我。”、神户牧师宽容地说。

“老师,我犯下了重大的罪行,是很肮脏的罪行。”

“怎么样肮脏的罪,都可以弥补的,你说出来听听。”

“老师,我侵犯了女人,是天真无邪的少女。我刚刚说过,我是性欲的丑恶奴隶,约莫一个月前,内人回故乡秋田,我因为寂寞,而挑逗女仆阿贞,最后终于以暴力得逞兽欲。”

支仓喜平难以启齿似的,断断续续说着,说完后低垂着头。

神户牧师有些惊异于支仓的告白,连忙说道:“这可是很严重的事情啊!……”

“我的罪恶还不只这些。”不久,支仓抬起脸来,难堪地说,“我还将花柳病传染给了她。”

“这……”泰然自若听着的神户牧师,也因为事出惊人,而叫出声来。

支仓居然罹患这种忌讳的疾病!似此,就算托身宗教界,还是会得到报应吧!

“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请怜悯必须来向你说出,这样羞耻之事的我。”

“你能如此坦然告白,一定可以得到救赎的。”神户牧师安慰他。

“谢谢你。老师,我的罪孽必须受罚,因为内人和女孩的父亲,皆已经知道此事,而女孩的叔父,是个浪荡的无赖汉,不断地威胁我。”

神户牧师有着受骗的感觉,他将视线自支仓脸上移开,望向庭院。夜暗中浮现白皙的沉丁花。

神户牧师方才虽然认为,支仓是以真挚的态度告白,不过,现在听其口气,似乎只是为了遭

女仆的叔父威胁,而前来求助,他所流下的未必是悔悟的眼泪,希望得救的也非灵魂,而是肉体。

“老师,”支仓不安地仰脸,望着沉默不言的牧师,“我是由衷地悔悟,请你救我。”

支仓喜平的忏悔是假的吗?就算他不是为了害怕神的惩罚,而是恐惧无赖之徒的威胁,也可以认为是真正的悔悟。面对他的告白,应该没有人会落井下石地谴责吧!

神户牧师坐正身子问道:“你要我怎么做?”

“请帮我向女孩的叔父解释。”支仓松了一口气,回答道,“当然,我发誓,不会再犯这样的过错。”

“女孩的叔父怎么说?”

“只是嚷着,要我还那个女孩的清白身体。”

“是吗?……”神户牧师沉吟良久,说道,“我虽然不喜欢触及这种事,但是,既然你找我帮忙,我就去见见女孩的叔父好了。对了,女孩的父亲呢?”

“当然一定也很生气,不过,倒是没有特别说些什么。”

“那个女孩的父亲,我应该也见过一两次。只要父亲没问题,当叔父的也闹不起来吧!……反正,等我和他谈过再说。”

支仓喜平被神户牧师充满温情的话,感动得不住点头道谢,然后离开牧师家。

接下来,神户牧师开始多方面奔走,终于谈妥让阿贞交给其父亲带回,由支仓支付二百元慰问金,并负责阿贞到医院治病,至痊愈的医疗费用等等条件。

但是到了要付款给阿贞的叔父定次郎时,支仓喜平的态度,令神户牧师也有些诧异了。

支仓受到定次郎威胁,陷入窘境时,声泪俱下地向牧师泣诉,当时他的心情,实在值得怜悯,也充分流露出悔悟的态度,应该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继续还要谴责他吧!……所以,神户牧师也尽力居间调解。可是,一旦到了要付钱的阶段,支仓的态度遽变,他很遗憾、而且,他无法忍受,别人从他身上,将钱拿走!

“要给他钱?”

当神户牧师告诉他这件事的时候,支仓的那种不甘心的反应,着实让他大吃一惊。最主要的是,支仓喜平竞然是个守财奴!

这种人在某种情況下,对于掏钱之事极端不舍,可以说其多数的犯罪行为,也起因于对金钱的极端热爱。

支仓喜平由衷地向牧师告白,求他帮助时那种诚挚,到了必须拿钱出来之际,立刻销声匿迹了,丑陋的另外一面,赤裸裸地显露无遗,据此,可以认定,此人是双重人格。

表面上事情巳经解决,神户牧师也不再插手此事。定次郎后来似乎还多次,前往支仓喜平家勒索。没过多久,小林贞子在前往医院的途中,也行踪不明了。

听说小林贞子行踪不明时,神户牧师认为,是她那贪得无厌的叔父,将她带去哪里卖掉,内心替她感到怜悯不已,但是,他也没有理由,再深入分析这件事,也无多余的好奇心,而未向支仓询问。支仓后来又曾数度,前往牧师家拜访。

以上是神户牧师,到了神乐坂警察署应讯时,陈述的要点。对此,支仓之妻静子的答讯内容,也大致相同。

自从被拘留以来,持续三天完全以“不知道”三个字,来回答警方讯问的支仓喜平,今天下午,又被带至刑警侦讯室,接受石子刑警和渡边刑警调查。

“喂,不要再耗下去了,赶快说出来,你将小林贞子,藏在什么地方。”性急的渡边刑警怒叫着。

支仓喜平仍旧默默地,冷眼看着两位刑警。

“我们已经査出充分证据了。”石子刑警咬牙切齿地说,“愈是沉默,对你愈是不利,如果你坦白认罪,还有斟酌情况的余地。你的倔强,徒然让无罪的老婆,为你受苦,你忍心吗?”

“什么?内人也受到调査?……”茭仓喜平愕然地问道。

“不错。你那无辜的老婆,为了你,接受连续三天三夜的讯问。”石子刑警故意夸张地,想要威胁、喇讽对方。

“你们这就太过分啦!……内人什么也不知道。”支仓喜平极力想掩饰苦闷的神情。

“是否知道,调査即知。”见到支仓的反应,石子刑警刻意摆出了高压姿态。

但是,支仓喜平竟然再度沉默。

刑警侦讯室的三尺宽房门被拉开。大岛主任和根岸刑警进入了。

“还没有自白吗?……好,接下来换我们侦讯。”

抬头见到说“好,接下来换我们侦讯”的调查主任的脸孔,石子刑警吃了一惊,叫着,“啊,主任,你的脸色很差呢!”

“嗯!……”调查主任微皱眉头,“是有点不太舒服。”

大岛调查主任的脸色苍白。他的外表看起来健壮,但是,却有先天性的心脏衰弱体质,过度激动、或过度投入调査行动时,经常引起脑贫血。

“我们还不觉得疲倦,你何不稍微休息一下?”渡边刑警担心地问。

刑警们进行侦讯,感到疲倦时,会由其他刑警换班,但是,支仓喜平却一直未能有休息的时间,如此持续下来,就算他的体力再好,终于也会有气力放尽、无从反抗的一刻到来。

“不……没事。”大岛调查主任坚称,“支仓未自白之前,我无法安心休息。”

“我也劝过主任了。但是主任不听。”根岸刑警说道。

“是吗?……那就由你们接手了。”石子刑警说着,和渡边刑警一起,走出刑警侦讯室。

“支仓喜平!……”调查主任盯视着支仓,“你还不供出小林贞子人在哪里吗?”

“不知道的事情,问一百遍我也无法回答。”支仓若无其事地回答。

“是吗?那我告诉你吧!……”大岛主任怒叫道。

“哦?……”支仓一副厌烦的神情,抬起脸望着主任。

“小林贞子在大崎的古井里。”

“什……什么?”支仓喜平突然跳起来。

“你以为警方一无所知吗?”

调查主任提到大崎的古井时,脸色霎时改变的支仓,很快又恢复了冷漠,并且语带嘲讽地说:“知道阿贞的行迹很好呀!既然如此,又何必一直向我逼问?”

“什么,你在调侃我吗?”大岛调查主任的愤怒达到极点,接下来的话,再也说不出,身体一阵摇晃,好像快要倒下。

“啊,怎么啦?振作点。”根岸刑警吃惊地扶住主任。

“没事……没问题。”大岛调查主任咬紧失血的苍白嘴唇,回答道。

“你还是休息吧!……”根岸刑警说,面向支仓,“支仓,你激怒调查主任,不会有好处的,我觉得你最好,还是坦白说出一切。”

“不知道要我怎么说?”支仓喜平仍旧毫不在乎,但是语气已有几分缓和。

关于使讯嫌疑犯的法律,某册著作列举出:不得威胁嫌疑犯、不得对嫌疑犯动怒、不得让嫌疑犯知道涉嫌内容……等等。

眼前侦讯支仓喜平的警官们,以大岛调查主任为首,皆是经验老到的人物,不可能不了解这些,所以,刚刚开始的时候,当然是照规行事。可是,支仓喜平并不是一个普通人,在用尽温和的方法,无法奏效时,他们开始不耐规,已经完全采取强迫自白的手段。

唯有资深的根岸刑警,尚有着些许余裕,还是使用水磨工夫。

支仓听了他的话之后,似乎有些许动摇。

“支仓,”根岸刑警锐利的眼神里面,带着阴森气息,“我们已经讲过很多次,没有证据的事情,警方不会乱说。不过,姑且不谈是否有证据,我希望直接诉诸于你的良心。既然你也是从事,与宗教有关的工作,应该也曾告诉他人悔改吧!……那么,你自己若是有干过什么坏事,何不趁此机会,坦白说出来呢?……我们警察的职责,绝非只搜査对嫌疑犯不利之事,也充分调查对嫌疑犯有利的证据、证物,然后填写意见表,送至检察厅。如果你愿意坦率自白,我们不但不会对你有偏见,还会请署长设法,减轻你的罪刑。我的话毫无虚假,可是,如果你继续反抗,结果一定对你不利。”

“我完全没有反抗的念头。”根岸的苦口良言,让支仓的脸色稍微缓和,回答道,“但是,不知道的事情,我确实无法回答,而且,你们愈是对我施压,我愈不肯退缩。”

“没错,你的话也有道理,可是,我们并不认为,你真的不知道……”

“那是彼此观点不同。”

“这么说,高轮的火警事件中,你的房子半毁,却收买保险公司员工,呈报为全毁之事,你也否定啰?”

“我是给保险公司职员钱没错,但那只是单纯的谢礼,并未要求将半毁伪报成全毁。”

“火警那天晚上,你拿钱给流浪汉,又是为什么?”

“不为什么。”话说漏嘴,支仓慌忙接口道,“我不记得曾经拿钱给那种人。”

“就算这样,你屡次遭到小林贞子的叔父威胁,应该很困扰吧?”

“那个家伙,实在是太坏了!……”支仓喜平很不甘心似的说,“我吃过他很多苦头。”

“你是什么时候,趁小林贞子从医院回家途中,带走她的?”

“我不知道这种事。”狡猾机敏的支仓喜平,完全不坠入根岸刑警的套话中。

虽然说是春日迟迟,在根岸耐心的讯问中,天色不知不觉,已经暗了下来。

“根岸!……”在一旁静听的大岛调查主任的脸上,浮现出了痛苦的表情,“我撑不下了,头晕眼花,想休息片刻,接下来,就交给石子刑警他们吧!……”

主任说完,有气无力地走出刑警侦讯室。不久,石子刑警和渡边刑警,气汹汹地进来。

“喂,支仓喜平!……”石子刑警一进来立刻怒叫,“你还没有俯首认罪吗?真是死也不悔的家伙!……”

“继续硬撑,会有苦头吃的。”渡边刑警也厉声斥责。

“支仓,这两个人还年轻,会如何对付你,就非我所能预料咯!与其吃了苦头才说,何不现在就痛痛快快,说出来呢?反正总是非讲出来不可,放聪明点吧!……”根岸刑警说道。

“管他什么聪不聪明,不知道的事情,你要我怎么说?”

夜色渐浓,空荡荡的刑警侦讯室内,只有支仓喜平所坐的正中央顶上,亮着一盏电灯,灯光因为他凹陷的眼睛、尖突的颊骨、大鼻子形成多处暗影,使他看起来更是丑怪。

“好,既然这样,我让你看一个东西。”石子刑警叫着,随手取出一个白色的东西。

支仓瞥了一眼,顿时尖叫一声:“啊!……”

支仓喜平为何一见就尖叫呢?因为,石子刑警取出的,是已被曝晒成白色的骷髅。

“支仓,你仔细看看这个骷髅!”石子刑警将头盖骨,递向支仓眼前。

“这是什么?”支仓大叫一声。

“你不知道吗?……看一看骷髅上的牙齿。这就是被你杀害的小林贞子的尸骸呀!”

“唔、唔……”支仓露出恐惧之色,想要转开脸。

“喂,没必要那样害怕吧?”渡边刑警从石子刑警手上,接过骷髅说道,“是你曾经爱过的女孩的尸骨呀!”

虽然还不算是深夜,但是这儿是令人闻名丧胆的刑警侦讯室,周遭一片静寂,加上被凶悍的刑警们围绕住,眼前又有骷髅,即使是支仓喜平,应该也会战栗不已吧!如果他真的杀死了小林贞子,不难想象会有何等恐惧。

但是,胆大的支仓喜平,却只是有点慌张失措而已,很快又恢复原先的冷漠态度。

“我不知道什么女人的尸骨,别乱扯说什么我杀害阿贞。”

“阿贞的尸体,是从大崎的古井打捞上来的。”根岸刑警静静说道,“听说当时你也去看……你是抱着何种心情去的呢?……”

“大崎的古井里,的确是曾打捞起女尸,我也记得,自己去看过,但是,那绝对不是阿贞。”

“不,的确是阿贞的尸体。”

“笑话!打捞起来的尸体,已经完全腐烂,无法分辨出是谁的尸体,连当时的法医也辨别不出。”

“支仓,你知道得很详细嘛!……”根岸刑警带着挖苦的语气说。

“……”

“你是心里有鬼,所以特别注意验尸结果吧?不是吗?”

“……”

“支仓,”石子刑警按捺不住地叫着,“你把女孩丢入古井之事,再怎么隐瞒也没有用,快点从实招出。”

“不可能永远隐瞒得了的。”根岸刑警悠闲地说道,“我曾经侦讯过,各种各样的嫌疑犯,其中有的很倔强,不会轻易承认罪行,但是,结局仍旧必须低头,截至目前为止,还没有谁能到最后,仍坚持不知道自己所犯的罪行。如果终于必须讲出来,倒不如愈早讲出来愈好,这样即使移送审判,对你自己也非常有利,更何况,你将时间拖

得愈久,对你的妻子也会愈加困扰。”

“你的话,我完全明白。”支仓喜平点了点头说,“只要我有记忆的事,我当然会说出,一直待在这种地方,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而且想到内人,我更是心如刀割。可是,我真的一无所知,你们再怎么问,我也无从回答。赶快把我移送法庭审判吧!”

“这么说,你还是坚持自己不知啰?”根岸刑警声调遽变,瞪睨支仓。

“没错。”支仓迎着根岸刑警炯厉的视线,挑衅似的回答。

“好!……”根岸刑警站起身来,“我言尽于此,接下来,你会尝到何种苦头,这些可与我无关,不过,等到你能够考虑,我说的话的时候,只要讲一声想见根岸,我随时奉陪。”

根岸刑警说完,径自走出刑警侦讯室。

一直忍住心中激愤的渡边刑警,单手拿着骷髅,逼近支仓的面前。

夜是愈来愈深了……

这儿是远离俗世的,另一个世界,是胆小的人,只要听到名称,就忍不住颤抖的刑警侦讯室。单手拿着骷髅,向支仓喜平逼近的渡边刑警身上,散发出一股凄厉的气息。

“支仓,不论你如何假装冷静,坚持自己一无所知,还是没用的。如果你内心之中毫无愧疚,为何不从一开始,就出面澄清一切?四处潜逃,已经是你心中有鬼的证据。再说,你明明逃亡都已经不及了,其间的各种作为,任谁看了,皆只能认为你是恶徒!……更何况,你偷窃《圣经》、纵火、强暴等罪行的证据,都一一浮现了出来。你可能企图逃避罪刑最重的杀人罪吧?但是,在被害者的尸体已经挖出、罪证俱全的现在,根本就不可能。既然如此,何不干脆地坦承罪行,祈求神的怜悯呢?我再问一次,你仍然坚持,自己不记得这个骷髅吗?”

从方才就因受到持续讯问、情绪激动的支仓喜平,以独特的浓浊声音大叫:“不知道、不知道……无论你们说些什么,我都完全不知道。”

“你会不知道?”渡边刑警怒吼道,“这可是你疼爱过的女孩的骷髅哩!……你再仔细看一看。”

渡边刑警将骷髅抵住支仓的脸孔。

支仓正想叫出声时,房门开了,一道人影闪入。那是庄司署长。

署长移动他饱经柔道锻炼的壮硕身体,脸上毫无喜怒哀乐之色,缓步走近,淡淡对刑警们说:“怎么啦……还没有解决?”

“是的。”渡边刑警僵着身子,回答着,“还没有自白。”

“哦。”署长轻轻颔首,望着支仓喜平说道,“喂,看样子,你尚未死心哩!”

夜已深沉。虽是离花季犹早,终究已经是春天,上灯时分,神乐坂街上更加热闹繁华,但是到了现在,还有营业的店面,或是路上的行人,应该都已经稀疏了吧!没有刮风,只是,彻骨的寒气沁人体内,长时间在毫无暖气的冰冷房中,接受讯问的支仓喜平,全身不停地发抖,感觉上有点可怜。

“喂,我看你还是早早从实,招出一切吧!……”警察署长催促着缄默不语的支仓。

支仓静静地抬起头,望着看起来比自己年轻约莫七、八岁的警察署长。

支仓喜平后来在狱中写的日记,回忆起在神乐坂警察署内,所接受到的侦讯,写道:“钟响十二下时,署长似詈责死者的地狱之鬼般,悄然出现了。”

对此,神乐坂警察署,向法院提出的报告中,则写着:“配合侦讯的方便,有时候会持续至夜间,曾经至十时过后。”

两者之间何者正确,现在已经无从得知,但是,在当时的神乐坂警察署,似乎有持续侦讯至深夜的事实。

支仓喜平写道“钟响十二下时”应该是修辞上的用语,署长未必配合着钟声出现。

支仓喜平是否真的犯了杀人罪,只好等待神圣的审判结果;但是,他干出坏事,几已殆无疑问,因此,警方对于桀骜不逊的支仓喜平,一定会采取极其严梭的侦讯,应为不得已之举吧!

那么,警察署长的讯问方式如何呢?

“你还没有想到,把阿贞这个女孩子,藏在哪里吗?”庄司署长略带红晕的脸上,强度近视眼镜镜片下的小眼睛,不停地眨巴着,不疾不徐地开始悠然讯问。

“我不记得藏起她,不可能想得到。”由于面对的是警察署长,支仓的遣词用句,也显得客气许多。

“虽然你说不记得,但是,讲不通吧!……因为你为了那女孩儿,曾被人敲诈过,心情又烦又乱,这已经是无法掩饰的事实。那么,你知道女孩儿为何行踪不明吗?”

“这我也不太清楚,不过,有可能被她叔父怎样了吧!”

“你所谓的,怎样了,,究竟是什么意思?”

“可能被卖到什么地方去了。”

“哈……哈……哈,你的话很有意思。那个叫定次郎的男人,因为那个女孩儿,好不容易有了一棵摇钱树,会只为了些许小钱,而把她卖掉?事实上,对你来说,女孩才真的是烫手的山芋。所以,一定是你趁她从医院要回家的途中,将她绑架,卖去什么地方吧!”

“绝对没有这种事!……”支仓喜平愤怒地号叫着。

“你仔细想想看。”署长盯视支仓,“在你未将所知道的事情,完全说出来之前,是没有办法离开这儿的。盗窃《圣经》之事,已经证据确凿,只凭这点,将你移送检察厅,你就绝对会被起诉。既然如此,何不干脆一些,将其他事也坦白说出?反正预审法官也不可能,忽略掉这些嫌疑,不如在这里说出,还比较像男子汉。”

“我确实犯下的罪行,当然会说出,可是不知道的事,还是没办法。”支仓喜平大声回答。

“哦,那可由不得你!……”警察署长稍微加强了语气,“因为你不可能会不知道。在你如此顽强的期间,你那无辜的妻子,也同样遭受严厉的讯问,毕竟如果你不开口,只好请你的妻子开口了。”

“混蛋,内人一无所知。”支仓喜平惨叫着。

“你刚刚是说,内人一无所知,吧?……”署长仿佛是在提醒对方,“或许吧!……不过,既然你会说,内人一无所知,,岂非表示,你知道某些事情,那就快点讲出来啊!……这样,你的妻子就可以立刻回家了。”

“……”支仓紧抿着嘴唇,神情恐怖。这么一来,想要再让他开口,就没那么容易了。

“喂,你不回答的话,我们怎么能够知道?赶快实话实说,就不需要再受到如此啰嗦的讯问了,同时也可以尽快移送审判,干干脆脆地服刑赎罪。当然,在我的职权范围内,也会尽量设法,帮你减轻罪刑。反正你拥有相当财产,也不窬要担心妻子的生活无着。怎么样?”

警察署长谆谆劝说。虽然有些话一听就知道,是半哄半骗的;不过,对于像支仓喜平这种,顽固且执拗的倔强之徒,非得这样应付不可。为了让支仓开口,署长必须采取,如同对付小孩子般的手段。

虽然,当时支仓仍旧推称,一概不知,但是,从他日后的自白中也可窥知,他对于警察署长的讯问态度,相当感激。不过,日后变成“诅咒之鬼”的他,在接受署长的侦讯中,一时不慎所说出的只言词组,会被警方如何利用?相信诸位读者们,一定也会大为吃惊吧!……

“你的话我很明白。”支仓猛然抬起脸,“我会仔细考虑的。但是,今天请让我休息吧!……”

“嗯。”署长考虑一下支仓喜平所说的“今天请让我休息吧”之语,便说,“好吧!……今天的调査,就到此结束,明天我会继续讯问,你最好先考虑清楚。”

就这样,从下午延续至此时的漫长侦讯,终告结束。

支仓喜平在寂寞的单独囚房里,做着脱困之梦。翌晨也是个晴朗的春日蓝天。人们开朗地笑闹着,寻访郊外残留的梅花,以及花蕾犹含苞的櫻花树,就连原本脚步匆促,逛着商店街的人们,也有了几分悠闲。

但是,对于被囚禁于拘留室里的支仓喜平而言,春天并没有来临;同样的,急于想让他自白的警官们,也没有领略到,春日气息的余裕。警察署正方形的灰色建筑物里,仍旧是一片忙碌的气象。

这天早上,神乐坂警察署内部,笼罩着一片忧郁之色——调查主任大岛副探长,突然病倒了。

前已述及,他是强忍痛苦,挺身讯问支仓的,昨天,他虽然身体感到不适,仍然勉强来到署里,一到署里,又忍不住想侦讯支仓,不听刑警们劝阻地开始讯问,却很快情绪激动,因老毛病心脏疼痛而结束,一回到家里,立刻就倒下不起。

“大岛主任好像不行了。”石子刑警脸色苍白地,进入警察署长的办公室,凝视署长的脸孔说。

“什么!……”一向冷静如山的警察署长,也浮现出惊骇之色,站起身来。

大岛主任陷入了无意识的状态,借着注射点滴,彷徨于生死之间的这天下午,石子和渡边两位刑警,又从拘留室带出支仓。这是哀悼主任之战,两位刑警首度全身散发着腾腾杀气。

“喂,支仓,你无论如何,都不吐实话吗?”渡边刑警怒叫,“既然如此,只好大家比耐性了。看是你先投降,或者我先倒下。我打算每天连续不停地讯问你。”

“支仓,我说过太多次了。”石子刑警同样咬牙切齿地怒斥道,“你的所作所为,已经很清楚了,嘴里一直坚称不知情也没用。”

但是,支仓并没有这么容易就自白的!……

午后的阳光逐渐倾斜,慢慢又到了薄暮,而侦讯仍旧持续着,透过刑警侦讯室紧闭的房门,时而可以听见刑警的怒叫声传出。

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刑警侦讯室的房门打开了,脸色苍白的支仓喜平,慢慢地走了出来,背后紧紧跟着两位刑警。他是被允许上厕所。支仓这时候的心情,是怎么样的呢?

他此刻蒙受恐怖犯罪的嫌疑,日夜接受严厉侦讯。他的行动,的确足以受到此等怀疑!

诚如诸位读者已经知道的,警方已经査出无数证据。可是,这些证据,只是具有加深其嫌疑的力量,并不能说是不动如山的确证,正因为这样,才需要他的自白。但是,他大概也知道,证据十分薄弱吧?并不轻易开口。如此一来,以往视强徒如孩童般,控取掌中的警官们,对他也束手无策了,只能如乃木将军攻打旅顺那般,互相较劲比耐性。

支仓喜平精疲力竭地进入了厕所,石子刑警和渡边刑警在外面警戒。

支仓喜平进入厕所后。久久没有出来……

由于拘留中的嫌疑犯,经常会有从厕所逃走的情形,所以,厕所的窗户完全用铁丝网包覆住,而且,支仓喜平是重大嫌疑犯,两位刑警眼光炯炯地监视着,根本不可能有机会逃走,所以,他很可能只是想在厕所里,多休息片刻吧!但是,即使这样,时间也太久了些。

渡边刑警等不及地在门外叫喊着,但里面并无回应,只听到呻吟声。同时,门开了,支仓脚步踉跄地走出来。他的嘴角沾着鲜血,右拳上鲜血不停渗出,滴在衣服上。

“混蛋,怎么回事?……”渡边和石子两位刑警,同时叫着,从两旁挟住他。

“唔……”支仓痛苦似的剧喘着。

自从他上次吞食钢板、企图自杀以来,为了防止再度发生类似之事,警方一直严密警戒,因此,刑警们见到这种情形,都是大为震惊。接获紧急通报,特约医生立刻赶到。经过调査,发现支仓是打破厕所的窗玻璃,吞下玻璃碎片。医生诊断后,和以前支仓吞下钢板时同样,断定不会有问题。

但是,刑警们却受不了支仓的这种行为。

“可恶!……”渡边刑警怒叫着,“那家伙又在演自杀戏码了。”

“吞食玻璃死不了的。”石子刑警也很气愤,“他只是想借着这种无聊的动作,拖延侦讯罢了。像支仓喜平这种人,不管谁怎么说,我都认定:他绝对曾犯过纵火和杀人罪行,一定要让他自白!……”

但是,两位刑警这天,却无法再继续讯问了,一方面是支仓身体虚弱,另一方面,则是这天晚上,大岛调查主任终于病殁了。

大岛调査主任的死,或许不能完全归咎于支仓事件,但是,这桩事件绝对是其重大原因,所以,大岛调查主任因为讯问支仓,途中病倒、最后导致死亡之事,让整个警察署内部,顿时激愤不已。

被派任前来接替大岛主任的,是佐藤副探长。此人作风善于谆谆地温情劝导,而且,他完全不知事情的始末经纬,对支仓未存有先入的偏见,甚或反感,是以有如一张白纸的状态,面对着支仓喜平,因此在促使支仓喜平的自白上,的确相当有效。

佐藤主任和根岸刑警很耐心地,向支仓喜平说明了自白的利益,劝甲他凭此要求署长设法减轻罪刑。当然,在此期间,石子刑警、渡边刑警和警察署长,也还继续轮流继续讯问。由于对支仓的

侦讯,拖延时日已久,警方会如此严厉地进行,也是情非得已。

不过,在这里不能省略掉的一件事情就是,原本那样顽强的支仓喜平,为什么会突然想要自白的问题。

这应该是因为警方,以其妻子为着力点,谆谆劝说的缘故吧!如果真是这样,则和后来的事有关,自然无法省略掉,警察署长最后的供讯了。

“支仓,你何不干脆死心觉悟呢?”支仓所谓的“钟响十二时就出现”的警察署长说道,“难道你不疼惜妻子吗?……我自己也有子女,所以,很了解疼爱孩子的心情。你呢?……难道你忍心让妻子,长时间地这般受苦目前?你自白的时间,拖得愈久,你的妻子也就愈是担惊受怕,不是吗?……这一点,我希望你能够好好地想清楚。”

“你应该也无意,让妻子饱受折磨吧!……”警察署长继续苦口婆心地说服,“我并非要你自白,自己没做过的事。既然你曾经做过这些事,总归到最后,还是必须自白的,如此,当然是愈早说出来,对你愈是有利。你可能是担心妻子以后,生活上的问题吧?……但是,你有费尽百般心思,弄来的家产,我也会尽可能帮忙,所以,妻子的事情,你应该可以不必担心。与其继续顽强地忍受难以煎熬的侦讯,像个男人模样,爽爽快快地自白,反而对你有好处。”

“喂,支仓,”根岸刑警接着劝诱道,“我想你大概已经明白了吧!……就像我们一直反复对你讲的,只要你痛痛快快地自白,我们绝对会帮你想办法,减轻罪刑。何况,署长也说要帮忙,照顾你的妻子,如果你再继续令我们困扰,只是让自己的立场,更加不利罢了。”

佐藤主任和根岸刑警,是以夫妻恩爱为诉求点,进行心理战;至于石子刑警和渡边刑警,则是正面进逼,其间,还穿插着精力绝伦的庄司警察署长,不倦不挠的讯问。所以,就连一旦决定不说,就不会开口的支仓喜平,这号倔强人物,到了眼前这个阶段,也开始露出疲态。

更何况,妻子的事情,也着实令他牵挂!……

同时,他也深深地感受到,情势已经到了不是一问三不知,就能够逃避得了的地步。

警察署长当然不会忽略,对方此种微妙的心理变化。

“你从实招出,绝对有好处。小林贞子究竟在哪里?”

“给你们带来麻烦,真的很抱歉。”支仓喜平终于低头致歉,“阿贞其实是被我绑架了。”

“嗯。”署长双眼圆睁,“绑架后呢?”

支仓喜平被逮捕、拘留于神乐坂警察署迄今,即使日以继夜,接受讯问,完全坚持他“不知道”,直到此刻,他才首度开口,提及小林贞子的去向。因此,庄司署长和根岸刑警,几乎高兴得跳起来,但是他们仍然极力忍住,静静地等待着支仓的回答。

“对不起,我把她卖掉了。”支仓脸上浮现凝重的表情。

“什么……卖掉了?”署长反问,“卖去哪里?”

“上海。”

“上海?”

“是的。”

“嗯……是吗?但是,不可能是你亲自卖去上海的吧!……应该是通过什么人,那个人是谁?”

“我忘了。”支仓喜平又开始闪烁其词。

“什么,忘掉了?……不可能的,你仔细想想。”

“都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我完全忘了。”

“岂有此理!……你的记忆力,比一般人更好,不应该会忘记如此重要的事。既然要讲,何不明明白白地讲出来呢?”

“实在想不起来。”

他又再度恢复以前的支仓,无论被问及什么事情,都只说“不知道”。

但是,凯歌已在警方这边响起。如果连一个宇也不肯开口,那是另一回事了。而既然已讲出,与犯罪有关的只言词组,就是胜利在望了。只要从前后矛盾之处,深入地进行迫究,层层地进行抽丝剥茧,不论何等狡绘的嫌疑犯,一定会被抓住狐狸尾巴。

“喂,支仓喜平!……”根岸刑警补上一击,“你只说卖去上海,我们怎么会知道真相呢?既然决心要自白,就别再拖泥带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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