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大双眼,两手紧抓住脖子上的围巾。犹如慢板节奏的缓慢步调,窒息感愈来愈强、愈来愈强……

有人要杀她!有人要杀她!

到底是谁……到底是谁……

她拼命地想回头,但对方强大的手劲让她连转头的余力也没有。

挣扎!挣扎!

绫莎感到晕眩。

这一刻的颜色是黑暗的,一切彷佛失去了色彩,沉进了古老黑色的相片中;理性思考被全副武装的恐惧所恫吓,暂时冻结麻木;视觉在此刻退却了,羞涩又自卑地寻找躲避的空间,寻找温和又平凡的影像,在这过程中却始终摆脱不掉恐慌的阴影。

她面对着门,两只手紧贴在上头,深呼吸。等到情绪调节至平缓状态,才缓缓回身。

绫莎瞇着眼将视线投向那扇死亡之门,心头颤动。她马上发现门被阖上了,这才放心地完全打开双眼。显然将门关上的是站在门边的林若平。那位大学讲师面色凝重,右手包覆着一条蓝色手帕。一开始绫莎以为林若平是太过紧张才取出手帕拭汗,但下一瞬间她才领悟到那条手帕的作用是为了防止他在门把上留下指纹。因为林若平随即说:“我们先退出这里,请各位的手不要乱碰周遭的任何东西,尤其是案发现场的物品。”

“是不是要先报警?”白任泽脸色苍白地问。

“当然。不过我怀疑这种风雨,警方是不是能赶到……不管了,报警的事麻烦您了。报完警后,希望教授能帮我集合一下屋里所有人,地点就在一楼客厅好了,不要让他们随意走动。啊……还有,这扇楼梯间的双扇门是不是有钥匙?我想把它先锁起来,以防有人随意进出。”

“我知道了,我把那扇门的钥匙先交给你,”白任泽点点头,立刻回身往书房方向走。

绫莎赶忙叫住父亲:“爸,集合所有人的事交给我来好了。”

白教授转过头瞪着女儿,神色严厉,“不行,屋内可能有个杀人凶手在走动,让你独自行动太危险了。你到书房用我的电话报警,再把钥匙交给若平;至于集合众人的事我来。”

“可是……”

“不要可是,赶快去,不要耽误时间!”

林若平冷静的嗓音传来。“绫莎,你爸说得对,快去吧。”

“知道了。”她冲入走廊,右转进入书房。

在刚刚的空间中,于她眼中残留的最后影像是直挺挺站立的林若平、疾走的父亲,以及脸色茫然、呆坐在地板上的承彦。

湘亚死了……

心中尚未有多余的空间去咀嚼消化这则事实,除了惊愕与恶心,她感受不到其它情感。

电话,电话在哪里?

目光逡巡,她抓起书桌旁的分离式电话,拨号。

接下来的十分钟,可能是绫莎一生中最绝望的时刻。一开始她费了大半的力气向警察解释她所在的位置,没想到对方并未听过雨夜庄这个名词;好不容易对方了解案发地点是在南横公路的深山后,立刻拨了几通查询电话。绫莎等了几分钟,最后她所获知的消息是,山路严重毁坏,连抢修工作都难以进行;不少地区已经出现许多暴雨下的牺牲者,就如先前社会新闻上所刊登的一样。台湾脆弱的自然环境,让悲剧的历史不断重演。

警方无法估计多久后才能赶到。绫莎聆听了一些警察给的简单指示,便结束通话。

她一放下电话,便发现林若平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你们那位方承彦好像受到很大的打击,我刚刚请张正宇扶他下去……报警的情况如何?”

“不太乐观……”她简要地解释方才的情况。

林若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意料中之事,这场面我以前也遇过。对了,钥匙是否……”

“啊!抱歉,”她赶忙拉开书桌抽屉,取出一大串钥匙,集合了雨夜庄所有双扇门之钥。由于上头都有贴纸条注明,她很快便找到三楼南侧楼梯间双扇门的钥匙,并将钥匙串交给林若平。

对方点点头后说:“好了,你赶快下楼去吧,大家应该都在客厅了,如果有人还没到,尽快把他找出来;集合之后不要随意走动,我马上下去。”

正当她以为林若平已经离开时,他突然又探进头来。

“对了,有相机吗?”

“有。”

“麻烦了。”

她从书桌的抽屉取出拍立得相机,递给林若平。

“谢谢。”才一说完,他马上从门口消失,就像一道被吞噬的影子。

绫莎挪动脚步,出了书房。

经过左边半掩的双扇门时,她从敞开的缝隙中窥看,望见林若平在尸体前半蹲着,不知道在检查些什么;她收回视线,开始用较快的速度朝前方尽头的门迈进。

在这个时刻,她脚下的走廊彷佛成了一条绵长的黑蛇,无边无尽向远方延伸;墙壁上的黄色夜灯垂泪般地闪烁着,无助又无奈。漫无终点的绝望感,弥漫在她呼出的每一道气息。绫莎觉得自己每踏出一步,脚底下的地板便晃动一次,令人头昏目眩,难以自持。

岳湘亚死了。

这项简明不过的事实再次冲击着她的心海,掀起波澜。各种不确定的情绪席卷而至,杂乱无秩序,混杂着眩晕,那有忍耐限度的脑中瞬间成为噪音音乐挥洒的舞台。

在下楼短短的几分钟内,不论是在昏暗的走廊,或是空洞的阶梯上,心中都不断浮现她不愿面对与思考的质疑。满潮般的问号与反思就像夜幕覆盖着她,让人无所遁形。她感到愧疚与疑惑。

湘亚的死,并未勾动她的怜伤。

或许这么说不甚正确。她当然感到哀恸,但是那种哀恸仅仅来自她们两人之间浅淡的情谊,是一种再自然不过的情感;是那种风吹即逝、理所当然、来自礼貌与恻隐之心的哀伤,或许数天之后,那哀伤就会被冲入时间之河,再也复寻不得。它仅于形式上存在。

绫莎的良知不允许她做这种思考,那是对良善的亵渎。但此刻矛盾的反思无法遏止,她开始质疑自己是不是拥有冷血的灵魂,所谓友情,竟仅只于此?难道她要奉献更多的心痛与眼泪,才不昧于良心?

她从屋子最北侧的楼梯下楼,到达一楼后,眼前是纵向贯穿雨夜庄的长廊,客厅在尽头靠近玄关处。

似乎所有的人都在里头。

绫莎的出现引起了一阵小骚动。白任泽舒了一口气,放心地招手说道:“快过来坐好,我们等林若平下来……”

她在言婷知的邻侧坐下,坐下的那一刻扫了一遍众人的神色。

在她旁边的言婷知脸色一如往常般冷漠,没有任何波澜,她看见绫莎时只是礼貌性地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徐秉昱眉头深锁,左摇右晃像一头躁动的猫,他从口袋中掏出香烟,亮出打火机,但在欲弹指点燃的那一刻却又收手,将打火机放回口袋,如此重复了两三次。方承彦脸色紧绷,眼神呆滞,宛若陷入了异次元空间,他的心好像被掏空了,呈现痴呆的茫然;又好像被填满了,无法再接收任何情感。柳芸歆仍维持着高傲的姿态,只不过那高傲已转为虚假的脆弱,变成一种懦弱的防御;她力持镇定,却用不安的眼神扫视全场;她的身躯颤抖,彷佛害怕着某种看不见的恐惧。坐在角落的张正宇依旧像一尊石雕像,面无表情,静静地旁观着——或者说无视——这一切。

辛迪与小如不知所措地像舞台装饰般陪衬在客厅的角落木头椅子上,前者低着头,望着地板,似乎深怕最短暂的眼神接触都会触爆紧绷凝结的神经﹔后者则是像探照灯般眼神飘荡,游移不定就像暴雨中的一片落叶。

随时会爆发的气流飞窜在房内,拉扯、挑战每个人的忍耐限度。绫莎极力抑制再度涌起的晕眩,控制视线,望向同样紧绷、面色销凝的父亲。

“希望各位先不要随意走动,”白任泽语调沉滞地宣布,“我们等林若平先生下来,再做下一步行动。”

“搞什么鬼!”徐秉昱一声怒吼,从沙发上暴跳起来,“到底发生什么事?你突然把我们集合起来,现在是就寝时间你知不知道?还有方承彦那家伙为何一副死脸?”

“真的非常抱歉,”白任泽不为所动,“发生了很严重的事,我稍待会说明,请你先安静坐好可以吗?”

徐秉昱四下逡巡,没把教授的话听进,“为什么湘亚不见了?我没看到她……”

绫莎看见父亲突然靠过来,对着她耳语,“报警了吗?”

“嗯,但警方暂时赶不过来。”

“意料中之事。”

徐秉昱突然跳到方承彦面前,两手抓住他的肩膀使力摇晃,“喂!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你一从楼上下来就一副精神崩溃的样子,该不会是湘亚出了什么事吧?”

“徐秉昱!”绫莎发现自己不自觉地提高音量,让对方诧异地回转过身。“你让他沉淀一下吧,你就不能安静地坐好吗?这种时刻还耍什么不成熟?”

他们四目相对,她感到自己的视线延伸成寒冻僵直的冰冷之桥,直勾勾地刺入对方的视网膜内;也许是被那股掀翻宁静的气势给吓着了,徐秉昱在僵持几秒后立即避开视线,啐了一声,转身回到座位、跌入沙发中。

白任泽没多说什么,绫莎感受到父亲对自己的眼神致意。

也许镜面上的分针只漫步了一段看不见的距离,但对绫莎而言,却是漫长得犹如生产前的阵痛——虽然她尚未经历。她头一次开始疑惑,为何父亲似乎事事仰赖林若平?他只不过是个年轻的大学讲师,为何摇身一变成处理紧急事件的领导者?这不合理,除非……

就在疑惑不断漾开时,客厅门口出现那道瘦削的身影,在那道影子背后是长廊深遂的黑暗,茫茫无尽。

“抱歉让各位久等了,”青年边说边走至众人所围起的中心。“有一件很令人遗憾的事发生,外加一则同样不幸的消息。现在需要各位集思广益来解决难题。”

“究竟是什么事?”发言的是言婷知,她的语调平稳,“可否请你详细地解释来龙去脉?我们现在都一头雾水,应该有知道事件实情的权利吧。”

林若平叹了口气,“当然,不过请各位要有心理准备。就在几十分钟前,我们发现一具尸体,死者极为可能是……”他眼神扫了一遍全场,“现在不在场的——岳湘亚……”

话声未落,绫莎即可感受到房内平衡的断裂,局面即将失控了……

每个人的脸色瞬间转换了,就如舞台换幕,从阴冷的城堡房间跳跃到荒野的夜雨狂风,空气被注入恶意的分子,尝起来一阵冷冽。

“你说湘亚死了?”徐秉昱瞪大双眼,眼中迸露足以覆盖天幕的不可置信。

“我无法百分之百确定死者是岳湘亚,不过应该没错。”

“无法确定死者是谁?这是什么意思?”

林若平犹豫了一下,才说:“尸体的头部不见了,但身上的衣服是岳湘亚所有没错。”

房内的气压似乎更低了,绫莎看见柳芸歆整个人脸色转白,不断颤抖,像只濒死缺氧的鱼;徐秉昱嘴巴半张,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林若平哀戚地点头,“你们知道岳湘亚身上的任何特征吗?我们必须先确定死者的身分。”

没有人答话。

就在林若平欲再开口之际,突然有道低沉的声音说:“她的左手背上有道伤疤。”

说话的人是方承彦。

“左手背?是不是类似刀伤的痕迹?”

方承彦沉默地点头,然后低头。

“那恐怕死者真是岳湘亚了。我刚才检视尸首时有注意到尸体左手背的伤痕,看起来快愈合了。你知道她是怎么受伤的吗?”

这时好像有人惊呼了一声,但分辨不出是谁。方承彦随后摇了摇头。

绫莎举起手。林若平看向她,然后比了个请说的手势。

“岳湘亚来雨夜庄前就有那道伤了,她说那是她切菜时不小心割伤的。”

“做菜时弄伤的吗?”

“她是那么说的。”

“好吧,总之,死者的身分应该没有问题。”他点点头,神色一正,“关于刚刚发生的事,我现在向你们报告一遍。”

林若平有条不紊地将方才发生的事简述一遍。

“莫名其妙,”徐秉昱右手捏着未点然的香烟,眉头紧蹙,“湘亚为什么会跑进那空房?方承彦那小子又为什么会在那里?这些你都没解释!”对方的眼神带着相当的恶意与敌意。

“这,”林若平低声回答,“你就得问方承彦本人了,不过我想他现在不适合回答问题。我有另一件重要的事要宣布。”

绫莎知道他要说什么,也明白这件消息会带来另一阵骚动。

“刚刚我请白绫莎报警,得到的回复不太乐观﹔因为暴风雨的缘故,山路崩毁,警方

暂时无法赶到,至少在两三天内的时间他们不可能出现。”

“什么!”大叫的是徐秉昱,其它人也露出无法置信的神色﹔恐惧的私语声此起彼落。

白任泽沉痛地开口:“发生这种意料之外的事,真的很抱歉。不过因为事关重大,请各位多加配合,在警方到来之前,听从林若平先生的指示……”

“鬼扯!”又是徐秉昱。

绫莎本来想出言制止,却发现徐秉昱的眼神充满不屑与愤恨,而怒意的对象不是别人,正是林若平。

“我从刚刚就觉得奇怪,这位姓林的家伙到底是什么大人物?为什么他被捧得一副当家做主的模样?我们凭什么要听他的?”花花公子怒目直视被诛伐的对象,龇牙咧嘴,表情活像要把对方吞掉。

这也是绫莎一直想问的问题。

“关于这点,我来解释,”说话的是白任泽,“一开始不想让你们知道,但现在既然发生这种事,我就不再隐瞒了,”他看了若平一眼,“事实上,林若平先生是我请来调查事件的侦探。”

侦探!绫莎感到一阵诧异,她回想起不久前那年轻人弯身检视尸体的背影。父亲请他来该不会是为了……

“我请他来是为了调查一年前雨夜庄事件残存的疑点,没想到现在情况变成如此。在此也顺便征求各位的同意,让林若平先生接掌整件案子的调查,如何?”

“荒唐!”徐秉昱从椅子上霍地站起身,怒道:“他是正式的警察吗?或者他有侦探执照?让这样一位没经验的年轻小伙子来处理这么严重的事,那我宁愿冒雨开车离开这里!”

“林若平先生,”白任泽冷冷地说:“曾帮警方解决好几件棘手的案件,绝对可以信任他。”

“教授,我来解释就好,”争议人物缓缓穿越人群中心,站到徐秉昱面前,表情平静但严厉﹔后者仍维持敌意的面容。

“假若你信不过我,你大可离开这里。不过没有人的车会借你,而且你一走了之的话,我想你很难跳脱杀人的嫌疑。”

“我没有杀人,”坚定、愤恨的语气。

“光是自己说,是没有人会相信的,倒不如留下来好好配合,我们做个简单的调查,或许能在警方到来前揪出杀人凶手。”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

“我说过,不配合的话,就请离开吧。”林若平转身,走回他原本在门边的位置。

众人默默的眼神直盯着徐秉昱,气温降至冰点。

姓徐的紧绷地环视四周,原本似乎还想挣扎着要说些什么,但一碰到四射而来的冰凝视线,便狼狈、不甘地低下头,沉入座椅中。

良久的沉寂后,白任泽开口,像口沉重的大钟,“若平,交给你了,我们现在该做什么?”

绫莎听见林若平冷静的声音从身旁传来,清晰而明确。

“我想调查所有人的不在场证明。”

“不在场证明”这个词一出现,彷佛为现场投下了一层阴影﹔这五个字就像苍蝇般的恶魔飞入惶恐不安的心。

若平环视众人的面孔,有人避开他的眼神,有人直视他。他的眼神最后停留在离他最近的言婷知。

她机灵地说:“要调查不在场证明,那得先确定死亡时间的范围才行。”

“没错,这问题我们得请教方承彦,他是最后一个看见岳湘亚的人。”

众人的视线落至忧郁男子身上。

方承彦抬起头,眼神仍旧凝滞。若平以为他会看见一双因悲伤而泛红的眼眸,但相反地,那对眼睛只是像失去光泽的水晶一样,僵硬而空洞。

“你现在能回答问题吗?承彦?”若平问。

方承彦缓缓抬头,无力感之沉重,就像庞大的磁场欲将整个客厅的所有实体部分吸入。

“可以。”

“好,那我想请问,岳湘亚为什么会跑进那间空房?”

“……我不清楚。”

“这样问好了,你今晚是不是约岳湘亚出来?”

沉默,然后,“是。”

“你约她在哪里碰面?”

“三楼的图书室。”

若平点点头,做了个暂停的手势,接着他向白任泽借了纸笔,开始写下重要的讯息。

“你们几点见面?”

“十点。”

“接着发生了什么事?”

“……我请她喝茶,然后我们聊天。”

“什么茶?”

“奶茶,”方承彦的双眼突然亮了起来,似乎有所警戒。

“你特地泡了壶奶茶约她?”

方承彦用下巴比了比站在沙发后的印佣,“我请那名印佣泡的。”

若平望向那名紧张的印佣,语气尽量轻柔,“这位先生,”他指向方承彦,“他请你泡奶茶吗?”

印佣眼神闪烁,视线游移在方承彦与若平之间,吞吞吐吐地说:“是、是的。”

“你叫什么名字?”

“辛迪。”

“辛迪,我想再问你,你是在一楼的厨房泡的茶,然后端上三楼吗?”

女佣猛然摇头,“不是,我在一楼泡,那先生说……自己拿上三楼。”

若平点点头,转向方承彦,“你为何不请辛迪帮你拿上去?”

“我想自己拿不行吗?”不知为何,对方的眼神中出现警戒与怒意。

“当然没什么不行……那么,茶泡好时是几点?”

年轻人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将近十点。”

“是那个时候没错吗?辛蔕?”

女佣点头。

“承彦,聊天后发生了什么事?”若平再问,他有点担心自己的问题节奏太快。

“……她突然跑出图书室。”

“突然?你不知道原因吗?”

“不知道。”表情突然抽动了一下,虽然相当细微,但若平注意到了。

“接着你追了出去?”

“是。”

“一路追到那发生命案的房间?”

“嗯。”

“你亲眼见到岳湘亚进入那房间?”

点头。

“你确定那人是岳湘亚?你有看到她的脸吗?”

方承彦脸上明显露出不悦,他有点愠怒地看向若平。“我不明白你问题的重点,我一路追着她,并目击到她关上门的那一幕,那背影的确是湘亚,我可以确定。”

“当然,我没有否定你的意思,请不要误会。”若平在笔记本上记上几笔后,继续问:“接着,你就一直待在房门前,直到我与白教授赶到?”

“这问题我回答过了。答案是‘是’。”

“谢谢你的配合。”若平转向白任泽,“教授,我想请问,命案现场的房间是什么用途?为什么会连一扇窗也没有?”

“那应该是用来堆放杂物的房间,”白任泽皱着眉,“这里房间太多了,很多都是久未使用的空房。我们也搬进来没多久,很多房间都还没清扫……至于为什么没有窗户,我不太清楚,原来的设计就是这样吧。”

“知道了,再来我想请问白绫莎。”

白绫莎倏地抬头,带着些许惊讶﹔此刻的她已从不久前的打击中淡出,恢复沉静。

“是,请说。”

“我与你父亲从书房中出来时,你正站在双扇门前,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白绫莎整理了一下思绪,以有条不紊的语调回答:“当时我正要就寝,突然听见走廊上的双扇门好像被打开——就是靠近我卧房那一扇。我将门开了一道隙缝,瞥见一道身影奔过,紧接着又是另一道影子闪过。我披上外套,悄悄地沿着走廊往他们消失身影的地方走去。然后我听见敲门声和承彦的声音,你们就来了。”

“你有打开双扇门看,对吧?”

“是的,承彦站在楼梯旁的房门前敲门。”

“一直到我们发现你前,有任何人从那房中离开吗?”

“没有。”

“方承彦除了敲门外,有其它动作吗?”

这个问题一出,若平感到方承彦用眼神灼烧了他数秒。

“没有。”

“你能确定岳湘亚与方承彦都进了靠近书房的那扇双扇门吗?”

白绫莎锁起双眉,似乎努力地在回想。“事实上,不能。我离开房间时只看见承彦的身影闪进门内。”

“你确定那两个人是岳湘亚与方承彦?”

“至少看起来很像。”

“我不明白,”方承彦开口,表情十分不耐,凝结的忧郁爆开了,“这些枝微末节的问题有什么重要性?难道你认为绫莎看到的人影是别人?一再确认这些显而易见的事实有何意义?你不是说要找出凶手?我不认为这些问题有任何帮助。”

若平没有正面回答,仅仅说:“我想你跟绫莎的证词没有什么问题,对你们的询问可以就此打住。”

“对不起,容我打岔,”言婷知说:“我相信你对这些细节的确认有其重要性,但我想知道的是发现尸体的经过,可以请你详述吗?我想所有人应该都还一头雾水。”

“好吧,如你们刚刚所听到的,岳湘亚进入空房后,方承彦守在门前,白绫莎在更后面的双扇门,接着我与白教授在邻近的书房中听见方承彦的敲门呼喊声,我们为一探究竟,出了房门,于是撞见白绫莎,她告诉我们情况:方承彦声称岳湘亚将自己锁在房内,不肯出来﹔教授拿了钥匙打开门锁,没想到里头还上了门闩,最后我们用斧头强行入内,发现里头只有岳湘亚的无头尸体。”

话声一落,柳芸歆两手摀住嘴巴,像是要呕吐般地剧烈颤抖﹔徐秉昱欲言又止,用疑惑的眼神持续盯着若平。

“这怎么可能?”言婷知头一回露出了些许动摇的神色,“你们没有在房内发现其它人吗?”

“没有,连尸体的头也不见了。如刚才你所听到的,房内没有窗户,只有一扇门,而这扇门不但受到监视而且还自内反锁,但却有人在里面惨遭断首,而且人头与凶手都不可思议地消失了。”

白任泽抑制不住内心的不安。

虽然他明白自己并未将此不安扩散到脸上,但那黑雾却已在心中无限制地增殖,覆盖了所有光明的角落。

自从一年前亲自发现兄长的尸体,他便常有头痛的毛病,似乎是因为精神压力过大以及令人措手不及的打击,愈发令头痛加剧。妻子过世后,头疼的次数愈加频繁;医生告诉他生理上没有任何问题,心理上可能需要调适。

如今,脑中宛如架设着一具轰隆作响的马达,让他晕眩、困惑﹔不合常理的怪异景况如一口利刃劈破他对世界习以为常的信任。没有什么比基本信念的崩坏更令人感到沮丧的了。

他回想起方才目睹无头尸体的惨况。

虽然他见过三具同样惨不忍睹的尸体,但那却不代表他已习惯尸体的画面。更何况,那些画面是他亟欲从记忆中抹灭的。

雨夜庄竟然会再度发生惨案,黑暗般深遂的事件……

“发现尸体的情况完全违反常理,”林若平说:“无法解释凶手是如何进出受监视而又封闭的房间。”

现场一片沉寂。连徐秉昱似乎都被事件的怪异性所慑服,闭上聒噪的嘴巴;柳芸歆不再颤抖,只是瞪大双眼,紧握双手试图力持镇定,但显然徒劳无功。

“房内有没有秘密通道?”言婷知面不改色地问:“雨夜庄这种奇特的建筑物,或许藏有什么暗道暗门之类的设计。”

白任泽开始感到眼前这名女孩的聪慧。坦白说,他认为绫莎所带来的这群朋友中,最有脑袋的便是言婷知。她那双躲在冷漠外表后的慧黠眼眸总是默默地观察一切﹔她的超然超脱不同于张正宇,前者是神秘深沉,成为一股隐性的统驭力量而不可察觉,后者是缺乏色彩以致于融入背景,难以被肉眼所发现。

白任泽至今仍不明白为何言婷知会前来雨夜庄。她看起来与其它人交情并不深,甚至可以说是完全不熟。是绫莎的邀约?还是自愿前来?总之,她像一团谜。

“不,就我所知,雨夜庄没有什么暗道,”他犹豫了一下,“先兄是这么说的,而且我没发现……”

“至少那间空房没有,”林若平说:“我刚刚做过简单的检查,房内没有暗门,这我可以确定。”

“这怎么可能?”白绫莎咬着嘴唇,“那凶手是怎么逃出房间的?”

“这就是我们要找出的答案,”林若平翻了翻笔记本,“发现尸体时距离死者断气时间大约只有十分钟﹔发现尸体那时约是十点三十分,因此行凶时间粗略推断大约是在十点十五至二十分左右。以这个时间来调查所有人的不在场证明……照理说我应该应将你们隔离侦讯,但因为我不是正式的警察,而且现在情况紧迫,”林若平眼中

闪过深思的神色,“或许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样也未尝不好。我们开始吧。

“案发时间我与教授互相作证,都待在书房,不可能犯案﹔方承彦的话,白绫莎看见他奔过三楼中央的长廊,接着出现在命案房间前,只从她的视线消失几秒钟,要在这几秒钟之内砍掉一个人的头又制造密室状态,可以说是不可能。至于白绫莎,并没有人能证明她案发当时的行动,不过我和教授和来都看见她站在双扇门前……”

“我觉得调查不在场证明意义不大,”开口的又是言婷知,她彷佛在瞬间逃出了沉默的王国,摇身一变为貌美的雄辩家,“因为方承彦看见岳湘亚进入房内后,就没有任何人出入那扇门,这点还有白绫莎作证﹔而那房间的出入口只有那扇门,这不意味着岳湘亚被杀时,根本没有任何人在房内吗?”

“你的意思是——”

“岳湘亚要不是自杀,就是凶手在房内设计了某种能自动砍头的机关,如此一来,调查不在场证明便没有意义。从另一个角度想,若凶手果真设计了这种机关,那一定是为了制造不在场证明,这么一来,有不在场证明的人反而有嫌疑了。”

若平颔首,“但如果真如你所说,凶手是为了不在场证明,那也没有必要把情况搞成明显的‘不可能的犯罪’,这不是多此一举?反而令人产生质疑不在场证明的联想。”

“或许房间会被监视与上锁的情况是凶手没有料到的。”

“或许吧。回过头来看,你所提的两种可能性好像是唯一的结论,但深究下去,又会发现这两种可能性发生的机会实在不大。先说自杀的假设,岳湘亚是断颈而死,她能拿着凶器砍断自己的脖子吗?凶手设机关的说法也行不通,我在案发现场并未发现任何可实行的杀人机关。”

“嗯,或许只是你没想到,”言婷知嘴边露出讽刺的讥笑。

“如果你想到,一定要告诉我,”林若平叹了口气,“在我们什么结论都还得不出来的情况下,最基本的不在场证明调查还是要进行。我们仍旧假定岳湘亚在十点十分被杀时,凶手就在她身边行凶。”

没有人出声反对,只有徐秉昱不满的咕哝声与柳芸歆的叹息声。

“那好,”林若平说,“我与教授已排除在嫌犯的名单外,方承彦与白绫莎暂时保留——很抱歉,为求严谨,并没有明确不在场证明的人都得再深入调查。这点能了解吧?”

“当然,不要有冒犯我们的顾虑,”白绫莎说。

“既然如此,那接下来,言婷知小姐,请告诉我十点到十点二十分时你的行动。”

“我在这里——一楼客厅,发呆。”

“发呆?”这是出乎意料的回答,林若平瞪大双眼。

“因为我觉得房间有点闷,便在十点时下楼闲晃,最后到客厅来坐,听听风雨声,想想事情。”

“想什么事情?”

“恐怕,”女孩露出高深莫测的微笑,“我没有告诉你的必要。”

“的确,”林若平也报以微笑,“那么在你下楼到被集合之间有发现任何不寻常的事吗?”

“没有。”

“案发时间有人能为你做不在场证明吗?”

“答案还是没有。”

“谢谢你,”林若平转向徐秉昱。

“徐先生,”林先生说,“轮你了。”

徐秉昱扔掉挟在手上的烟,没有正视问话的人,不屑与轻蔑堆满他的脸庞。他自称在餐厅吃东西,而一直待在厨房的女佣小如能替他作证;女孩也宣称一直到众人被集合前徐秉昱都没有离开过餐厅。

白任泽补充:“我到一楼时的确有看到他们两人在餐厅﹔另外,我到客厅时,言小姐也早已在里头,证词语状况吻合。”

林若平点点头,“看来我们又排除两人了。”他转向呆坐的柳芸歆,“柳小姐,你呢?”

柳芸歆紧抿双唇,眼中仍有惊吓的余悸﹔她打量林若平半晌,才回答:“我一直待在房间里,大约十点时我听到有人在走廊走动,我打开房门发现是张正宇。不过,他应该没有看到我。”

“有吗?张正宇?”

石像点头。

“那,柳小姐,你能确定那时是十点整?”

“十点前后约五分钟,我为了要确认上床时间,因此看过手表。”

“谢谢你。接下来,张正宇,请描述你十点左右的行动。”

张正宇头一次像活过来似的,突然有了色彩﹔不过那也只是平板的灰色。

“我在十点五分时出房门,从走廊的窗户眺望,欣赏黑夜。不久后柳芸歆探出房门,但立刻关上。十点半多一点时,白教授来到,宣布急事发生。”

犹如条列式的报告完毕,张正宇瞬时又回复石像。

在那段时间除了柳芸歆外,他没看见任何人;同样地,也只有柳芸歆的惊鸿一瞥能证明他在走廊。

林若平若有所思地在笔记本上记了一笔,便再度抬头。“最后剩下女佣辛迪。”

“她的中文不错,”白任泽说,“你可以尽管问,但要用简单字句。”

“好的。辛迪,请问你今晚十点到十点二十分人在哪里?”

“呃……”女佣神色不安,眼神飘忽不定,“我不知道几点。”

“你是说你不知道时间吗?”

“是的。”

“那请说明一下你晚餐后做了些什么事。”

“啊,我想起来了,我在……洗衣服的地方。”

“你是说十点多的时候?”

“是、是的。”

“洗衣服的地方在哪里?”

“房子的最后面,楼梯旁边。”

“那时候你有遇到任何人吗?”

“嗯……”她低着头想了一下,“没有。”

“确定?”

“确定。”眼神看向别处。

“谢谢你,”林若平埋头于笔记中,快速书写着什么。

“若平,”白任泽忍不住了,“你有什么结论了吗?”

年轻人摇头,“现在确切被排除的有你、我、徐秉昱、小如﹔其它人的证词需要再进一步确认。案情很可能另有蹊跷,单纯的不在场证明也许没什么重要性……不过毕竟还是线索。”说到这里,他开始在客厅踱起方步。

“对了,”白任泽突然想起一件事,“凶器是那把锯子吗?”

“你问到重点了,”林若平停下脚步,眼神阴郁起来,“我说过这个案子有很多奇怪的疑点,除了密室状态外,再来就是死者死亡的方式。”

“死亡的方式?”

“是的,我虽不是法医,但也具备一些简单的医学知识。我刚刚检查过尸首,发现一件诡异的事。”

外头一阵轰隆雷声,彷佛瞬间震破了笼罩客厅的沉滞;每个人的脸上都迭合着阴影。

“尸体的头不是被锯掉的,而是活生生从躯体上扯离的。”

这栋房子开始形成一种梦魇,影像高大、深邃,像一堵能封闭人心的墙。走在房内笔直的走廊上,则有身处地狱的幽暗感,彷佛四面的一切都将要往自己身上压迫过来,把意识逼迫得只剩一条隙缝。

若平放下咖啡杯,用心,而不是用眼,再次清楚感受到他的形体所在的这个空间透显出的奇异特质。

这偌大的房子中潜藏着一股说不出来的诡秘氛围,就像看不见的风和细菌,虽超越肉眼的界限,却能使人意识其存在。

一种如隐形恶魔的气息,支配着无形、难解的逻辑,凌驾理智之上;恶魔的本质似是嘲弄、组合、肢解人生的拼图……

除了抽象的恶意氛围,另有一股强烈、沉郁、凝滞的实质感隐藏在昏黄灯光与苍白壁面之后,等待被发现。这股对暗藏深流的感受,来自二楼神秘的脚步声。

真实与虚幻的交错,同样朦胧不清的外衣,以幽灵的节奏与乐音回响于雨夜庄内。

他尚无法摸清乐音的旋律,进而感受其震撼。光,还不够。

再度回到书房的感觉与先前不同,这次多了不确定的惊悚感。

白任泽坐在书桌前,面色憔悴,好像在瞬间老了二十岁。

尸体仍留在原来的房间里。若平方才进来前又到现场查看了一遍,不知为何每次踏进那死亡驻留的空间,头部就被晕眩感所笼罩﹔也许是那无头尸体所带给他的莫名颤栗,让人意识模糊混沌。尸体他看过不少,无头尸体倒是第一次,也因此其所引发的震撼力相当庞大。

在客厅解散众人前,若平宣布了一些重要的事。包括晚上不要随便外出走动,若真的必要时,必须结伴同行﹔有人敲门的话,不要贸然开门,也不要让不熟的人进入房内……

时钟指着十二点,浓浓的睡意已充斥全身,不过他认为现在不是睡觉的时候。凶杀案中的一堆疑点就像缝针一般固定住他的眼皮,使人无法闭目。

“现在我们该怎么办?”白任泽问,他的面前放着新泡的一壶咖啡,显然他们今晚非常需要它的神力。

“完全没料到会发生命案,”若平说,“原本我们要解明的是一年前的疑案,但现在发生了这件事,令我有点措手不及。”

“应该是令所有人都措手不及……你觉得岳湘亚的案子跟去年的三尸命案有关吗?”

这着实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若平紧抿嘴唇,谨慎地回答:“既然都是发生在雨夜庄,很难想象两件事会没有关联,而且据您之前所说,三尸案存有疑点,这么一想,便觉得两件命案间有隐藏连结的可能性很大。不过,未证实前当然不能轻易下断言。”

“有一件事我没说,我怕当着大家的面说出来会再引起骚动,”教授阴着脸,拉低了嗓音,“昨天是二月十日,去年命案发生的日期。”

若平没回答,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白任泽,咀嚼着这条讯息。同一天?是巧合?还是预谋?

“我开始感觉到,”侦探倾身向前,皱着眉,托着腮,“这整件事没有我们所想的简单……不,我们已经把它想得够复杂了,但真相有可能超出任何我们设想得到的答案。”

“谁知道呢?也许日期只是巧合,”教授灌了一大口咖啡,“话说回来,岳湘亚——绫莎的同学——再怎么想都难与三尸案扯上关系。”

“的确。有必要针对与案件有关的这一群年轻人再做深入的追查,”若平摊开笔记本,唰唰地记了几笔后,将翻开的那页递给白任泽,“这是整理出来关于本案相关人员的不在场证明与案件疑点。”

凶行时间:二月十日晚间十点十分至二十分之间。

案件疑点:

一、杀人动机为何?是否与去年的三尸命案有关?(两件凶案都发生在二月十日,是巧合或预谋?)

二、凶手杀人后如何从密室内逃脱?

三、如何/为何带走尸体的头颅?

四、凶手如何/为何扯断死者的头颅?(以人的力量来讲,几乎不可能扯断一个人的头部)

五、构成密室的理由?亦即,为何现场必须是密室?(以案件现场状况而言,并没有人会直接成为最大嫌犯,死者也明显不是自杀,这样的布局对凶手并无好处)

六、Whodunit,凶手是谁?

P.S.尸体虽然没有头部,但身着岳湘亚的服装,左手背上有伤痕,与方承彦、白绫莎的证词吻合,尸体应为岳湘亚无误。

白任泽读毕,将笔记交还给若平,他皱着眉头说:“关于疑点五,我在想若是绫莎当时没有从门缝看见岳湘亚、方承彦的身影进而到双扇门窥看,那恐怕最大嫌疑犯会是方承彦。”

“没错,没有白绫莎的目击,最后见到死者的人会是方承彦。不过如果是为了将杀人罪嫌嫁祸到方承彦身上,难道不能用更自然或直接的方式吗?把现场弄成密室,只会造成‘每一个人都不可能’与‘每一个人都可能’的极端揣测,让方承彦发现尸体或干脆把他与尸体锁在密室内,这不是更好的嫁祸方式?总之,以目前的状况来看,看不出有明显的嫁祸诡计,凶手似乎无意把罪嫌推到特定人员的身上,因此密室构成的理由便成了一个大疑点。”

“话是这么说没错。”

“要不然就是密室的出现是个意外,是某个环节出错导致原来的计划失了面貌。不管凶手有意或无意让方承彦成为嫌犯,总之就是因为意外导致这个怪异的密室。”

“所以说我们目前还是只能猜测?”

若平露出遗憾的表情,“说来惭愧,这六大疑点我现在一点头绪也没有,尤其是第二、三、四点,实在是太诡异了。”

白任泽不安地交握十指,因为太用力,指关节都泛白了,“假若方承彦所言属实,那我认为凶手一定是事先就躲在那间空房内,他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让我们

在破门而入后仍看不到他,再趁没人的空档离开。”

“像透明人一样吗?如果有这种手法,那凶手真的是犯罪大师了。不可能,我进房内搜过,里面没有人﹔而在进去之前,我一直待在那扇房门前,没有任何人离开房间。那房间面积不大,即便那个人是透明人,想趁我进房后躲过我夺门而出,也不可能瞒过我的耳目,因为我进房搜查时把那扇坏掉的门掩上,透明人就算再厉害,也不可能穿墙越壁吧。”

“了解了,我这些钻牛角尖的猜测显然相当愚蠢。”

“千万别这么说,教授。”

白任泽做个摊手的动作,却差点碰翻一旁的咖啡杯。“那凶手到底消失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就这样,他们两人四目对看,就像是瞬间失去了语言能力。

若平敲着椅子扶手,皱着眉说:“对了,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别忘了我们现在是被困在一个封闭环境,如此一来,对于凶手的身分界定必须要考虑很重要的一点,即凶手是否是外来者。”

“外来者?”

“没错,这是个重要的确认点;虽然目前没有任何迹象显示凶手是外来者。有必要针对此点再做必要的搜查……”

此时书房的门突然碰地一声被打开,若平在沙发上震了一下,赶紧回身望向门的方向。

白绫莎站在那儿,依旧穿着白色长裤与蓝色外套;她喘着气,脸泛红潮,眼中闪着配合暗夜的古典与优雅,同时却又充满浓浓的琥珀色警惧。

“什么事?”白任泽倏地从椅子上弹跳起来,像装了弹簧的娃娃。

“爸,还有林若平先生,我想你们最好下去一趟,徐秉昱他……”白绫莎眨着双眼,有气无力地说,“他强行要开车离开雨夜庄,但方承彦的车钥匙却不见了。”

岳湘亚的头颅仍静静躺在地板上。

正宇没有想过要去移动它,他这一生从未看过尸体,而断掉的人头对他而言比起完整的尸体更具震慑性、悚栗的穿透性,让他的全身不住颤抖,脑中如录放机般不断重放着那幅黑暗的画面。

岳湘亚的眼神凄厉、惶恐,黑色的头发如鬼魅般四散在她笼罩阴影的脸上。一颗孤零零的人头躺在孤零零的空间内,彷佛唱着凄美的哀歌。这一切的一切,显得如此不真实。

正宇现在躺在房间的床上,反刍着方才客厅的谈话。听取了林若平的状况说明后,他才了解那张与躯体分离的脸是岳湘亚﹔一明白死者的身分,那张犹如名画“Scream”的面容便像瘟疫一样在他的神思中蔓延。

不敢相信岳湘亚死了,而且身首异处。

据林若平所说,案子相当诡异,死者在密室内被斩首——不,是活生生被扯断头部。想到这里,他不禁毛骨悚然。这栋雨夜庄一年前才发生过三尸命案,打从一开始踏进这栋建筑他便感受到一股刺骨的寒意,但命案早已事过境迁,有什么好怕的?虽然一想到自己可能正与死者的亡灵睡在同一张床上,但他不断自我催眠自己不是那么没胆的人,而一旦心境转换,一切也就不同。

最重要的,别忘了来此的目的。

不过,岳湘亚被杀的消息爆发后,那股恐惧又回来了,很可能这栋房子里躲藏着一名鬼影般的杀手,伺机而动﹔也许,这名杀手还有下个狙击的目标……

如果说主动揭露出岳湘亚人头的所在地,对案情进展会不会有帮助?

不行,那会破坏自己的计划。事到如今他竟然还在意那计划,他在享受那过程……即使已经出了人命也与他毫不相干,毕竟,能牵动他心头的,只有绫莎。

来雨夜庄这一趟,称得上是一场冒险,一场别出心裁、大胆的游戏﹔他不插手,就只是旁观。这样就不会置身于血腥事件中……

突然,一阵骚动声穿过他的耳膜,他立刻坐起身细听。

在一同下楼的途中,若平与白任泽听取白绫莎说明事件的概况。

稍早众人在客厅解散后,绫莎留下来安抚两名女佣﹔之后她从房子北方的阶梯上楼,到达三楼后她听见右手边客房区传来喧闹声,并看见徐秉昱与方承彦站在长廊上不知道在争执些什么。

“一定在其它人那里!”徐秉昱大吼一声,随即朝她走去,经过她身旁时,连一眼都没看,便急促地穿越楼梯前纵向的长廊,右转,消失了踪影。当绫莎询问留在原地懊恼的方承彦时,他只淡淡地说:“徐秉昱想离开这里,向我借车,但我的车钥匙却不见了。他认为是其它人偷走了,现在要一间间去搜。”接着他们两人立刻赶到位于雨夜庄左翼三楼的客房区。徐秉昱正高声喊叫地一间间敲门,张正宇、言婷知、柳芸歆都被波及。白绫莎手忙脚乱地解释目前的情况。

每个人都说没看见方承彦的钥匙,徐秉昱本欲强行进入搜查,在众人极力反对下而作罢,他抛下一句:“一定掉在客厅!我们在那边待那么久!”便急奔下楼去了。之后绫莎立即前来书房通报,这便是这件骚动的梗概。

“听起来像疯子的行径,”若平喃喃说。他们已经到达了一楼。

女佣小如拉紧外衣站在北边楼梯下楼右侧的房间前,看见若平一群人便一脸战战兢兢地说:“他们一群人嚷嚷闹闹,说要找什么钥匙。客厅找完找餐厅、娱乐室,现在好像转往车库。”

“谢谢你。”若平转头对白绫莎和白任泽示意,然后便走向一楼左翼,朝车库的方向而去。

途中右侧经过了电影室、桌球室、楼梯间,穿越走廊尽头的门之后即是车库。他推开门。

车库的灯亮着,徐秉昱站在那辆裕隆旁,双眼盯着车身﹔方承彦两眼无神,抱着双膝坐在地上,好像不属于这个世界似的﹔言婷知穿着轻便的T恤加牛仔裤,双手抱胸,冷眼旁观一切。

女孩一看见若平他们,立刻点了点头致意,“你们来了。”

“绫莎告诉我们事情经过了,”若平说,“现在的状况是?”

“如你所见,他们找到车库来了,看有没有遗落在车身或车内,但答案似乎是没有。”

“你怎么会跟下来?”

“好奇。”

她像一尊被半透明帘幕所掩盖的石雕,清冷而朦胧。有一天,他要掀开那层帘幕,得知其背后所隐藏的意象。

若平看向问题人物徐秉昱,后者缓慢地抬起头,回看他。

“你为什么要找车钥匙?”若平尽量让自己的语气维持和缓。

“为什么找车钥匙?”徐秉昱瞪大双眼,金色发丝散乱垂落在额头上,像一只人面狮,“这真是个好问题,当然是为了离开这个鬼地方!”

“外面山路不通,狂风暴雨,你怎么离开?”

“总比待在这里好!”他大吼,“这里以前死过人,现在又死人,而且还是被活生生扯断头颅!谁还会想待在这里?”

“我们不能肯定凶手会不会继续杀人,”若平低着嗓子说,“难道你怕了?”

“没有的事!”对方睁圆双眼,双拳紧握,身子颤抖。

“我看,你还是离开吧。”

徐秉昱只是冷冷地看着他,嘴角突然扬起冷笑。

“我是认真的,”若平继续说,“我把车钥匙给你,你开我的车走吧。”

“若平,这——”白任泽挥动着双手。

“不要紧的,相信我,”若平比了个不要再说的手势,又对徐秉昱抛了一句,“你等我,我去拿钥匙下来给你。”他转身用眼神要白任泽放心,随即走向通往走廊的门。

进入长廊后,若平加快脚步。

他的车钥匙放在房间内,行李的内袋。

拒绝徐秉昱的要求,只会让局面更加混乱,倒不如就让他走,或许更能顺利进行调查。姑且不论徐秉昱有没有可能是凶手——虽然他有不在场证明——留他下来会是一种如炸弹般的威胁,对若平而言碍手碍脚。

到达三楼后,他右转入长廊,走到右边数来第二间房前。

九点离开房间后他便没有再回房;他推开没锁的房门,快步走入。

行李袋靠在床边。若平打开袋子拉炼,伸手探入内袋。

空的。

他皱着眉,两手并用把整个行李袋翻了一遍。

车钥匙不在里面。

下意识地,他摸摸裤子的口袋,但除了皮夹和一堆烂掉的卫生纸外,没有其它东西。这动作其实是多余的,他清楚记得进房间放行李时他把钥匙串塞入行李内袋﹔因为放在衣裤口袋的话,在走路时钥匙串会匡啷作响,十分不雅。

不在原本记忆中的位置,那会消失到哪里去?

犹如炮弹发射那一刻的迅捷,若平弹跳起来,开始对房间进行地毯式搜寻。用最快的速度。

五分钟后他颓然踩上下楼的楼梯,连跑带跳地朝车库奔去。

车库中徐秉昱两手交叉抱胸,叼着一根烟,斜倚在方承彦的车门上﹔白任泽与白绫莎并排站在墙边的工作台前,低声交谈,直到他们看见若平出现﹔言婷知靠在工作台对面的墙壁,沉思着。

至于方承彦,他仍旧抱着膝,低着头,坐在地板上。

若平一进车库,双眼立刻接下徐秉昱的视线。对方挑衅的嘴脸让他打从心底不舒服。

“钥匙呢?”抽烟的人问,口中的烟随着嘴唇抖动了几下。

“没有钥匙,我的钥匙也不见了。”

“什么?”嘴边的烟掉了,掉在地板上,像一条僵直的毛毛虫。

“我不知道为什么不见,”若平摊摊手,“不过我有个想法,”他转向白任泽,“教授,可否麻烦您上楼一趟,去拿您的车钥匙?拜托了。”

白任泽投以疑惑的眼神,但若平点头再三示意后,教授妥协了。他很快地离开工作台、出了车库。

“难道你要逼迫教授把车让给我?”徐秉昱冷冷地看着若平,问道。

“是的,但我想你还是离不开这里。”

“这什么意思?”徐秉昱眼里闪着疑惑。

若平没回答,只是以冷峻的目光回敬,然后别过头。他走向停放的三辆车之间,弯腰开始检视车身。

“对不起,借过一下,”他对靠在车门上的徐秉昱说。

“干什么?你在做汽车维修吗?”

“可以说是。”

花花公子恼怒地咒骂了一声,退到墙边,重新戴起冷漠与不屑的面具审视这一切。

三辆车完全看不出异状。

此时,白任泽推开车库的门,脸色苍白得跟面纸一样。

“钥匙不见了。”

“果然,谢谢你了,教授。”

“这是怎么回事?”雨夜庄主人不安地问。

“三个人的钥匙都不见了,答案其实很简单。”侦探镇定地说。

“你们在耍我!”徐秉昱墙边弹开,“是你们谎称找不到钥匙,不想让我离开!”

“你理智点行吗?”若平疲倦地说,“用点脑筋,我们不想跟你玩游戏,不然你怎么解释方承彦的车钥匙失踪?”

“那有可能是——”

若平挥挥手打断他,“这里只有三部车,而三部车的钥匙都不见,显而易见,有人不希望我们离开这里。”

徐秉昱双眼先是不敢置信地直瞪着若平,然后才摆摆手喊道:“如果是这样,那我更要离开这里!那个人凭什么困住我们?除非他是凶手!他想再杀人!我要离开这里!”

“听我说!偷走钥匙的人不一定是凶手,他有可能是为了别的目的偷走钥匙﹔没有证据前,两者不能混为一谈。”

“是这样吗?”原本欲转身就走,现在又靠回墙边的徐秉昱重新掏出一根烟,武装起阴冷的眼神,摆起攻击与防御兼具的姿态,尖酸地响应,“那你告诉我,那个偷钥匙的人是谁啊?看!你也不知道,我就知道你们在耍我——”

“我知道是谁。”若平静静地说。

“什么?”徐秉昱的烟差点没掉下来。

“我说我知道谁偷了三副车钥匙。”

此话一出,白任泽与白绫莎都发出惊叹﹔靠在墙边,状似沉思的言婷知也抬起头来,眼中闪烁着好奇的光芒﹔连与地板连成一体的方承彦都直起脖颈,瞪大双眼。

徐秉昱煞有介事地双手交叉抱胸,面露不可一世的傲气,蛮横地说:“那可真有趣,林若平先生,我不得不说你真是个有趣的人,永远都有出奇不意的举动与想法。”

“彼此彼此。”

“那可以请你告诉我这个窃贼是不是就在我们之中?”

“那个人就在这个车库里,我们六人中的其中一人。”

一阵寂然。

若平面不改色地继续说:“我会告诉你们我的分析。在这车库里只有三部车,而三部车的钥匙同时失踪,若不是巧合

,就是有人蓄意所为。排除巧合的原因是,我自己相当确定稍早时将钥匙置于行李内袋,除非被盗窃,否则不可能不见。至此我知道存在着一名窃贼,偷了所有车的钥匙,那他的目的为何?我想结论只有一个:限制所有人的行动,也就是说他不希望有人能离开雨夜庄。先不管他不愿有人离开这里的原因为何,我们来探究这个人所使用的方法:偷窃钥匙。你们不觉得奇怪吗?要限制所有人的行动,最简单直接的方法不就是对车子对手脚?你们看看工作台那里!”他伸手指着不远处的工作台,“不仅是桌面上,还包括钉在墙壁上的架子,都摆了各式各样、一应俱全的工具,窃贼只消取了必要的工具,再针对车轮或其它足以让整辆车瘫痪的部位下手,便大功告成。可是我刚刚检查过三辆车,都毫发无伤。

“这名神秘人物放弃了最简单的方法,而采取较迂回的手段,究竟是为什么?偷三个人的钥匙就必须得知三副钥匙的位置,不但要进行三次偷窃,而且还不能被人发现,这比直接破坏车辆的做法要麻烦了三倍。

“暂且不论窃贼愿意冒险的理由为何,我们来分析看看谁有机会偷钥匙。先从我的钥匙开始,我的钥匙塞在房间内行李的内袋,因此且贼必须知道我房间的位置﹔今晚我只进出过房间两次,除了带领我到房间的白绫莎外,在进出的过程我只遇上一个人,而只有那个人有机会得知我房间的位置。”

“可是,”白任泽开口,“窃贼不可能知道你把钥匙放在行李内袋啊。”

“他当然不可能知道。我想情况应该是这样的,他先构思好偷钥匙的计划,才决定到我的房间搜查碰运气,结果真的被他找到了。等你们明白整件事的先后顺序,刚刚的疑问就能迎刃而解了。我们先从‘谁有机会偷得三副钥匙这个点出发,找出唯一可能的人选。’

“那教授的钥匙呢?我想起我刚到教授书房时,他正巧提到他把车钥匙忘在车库的工作台上,那时他说出了车钥匙摆放的位置,在场听到这件事的人除了我,就只有另一个人,而这个人正巧就是除了白绫莎之外,唯一知道我房间位置的人。你们说巧不巧?”

那个人的眼神没有对着他,但若平知道,他掌握正确答案了。

“现在问题明了了,某人想将所有人困在雨夜庄,当他听见教授钥匙摆放位置时,萌生了偷盗钥匙的念头。他不采用破坏车辆的行动,理由有二:首先,偷钥匙对他而言较方便,因为他自己拥有一副﹔再者,他自己便是其中一辆车的拥有者,怎么可能破坏自己的车?”若平望向那个人,刻意停顿了一下,才说:“你说对不对,方承彦?”

窃贼抬起头看着他,面无表情。

凌晨两点,秉昱关掉浴室的莲蓬头,拿起毛巾擦干身体。

穿好衣服后他回到卧房,上床,熄灯。

今晚——不,昨晚——的一切事情都很荒谬,这就好像在调色盘中突然出现前所未见的色彩一般,困惑了人的视觉﹔完全打乱了思考的秩序与相信事物的理性尺度。他觉得他进入了一场风暴之中,却搞不清楚这场风暴是台风亦或飓风亦或龙卷风;他只知道自己已经陷在里头出不去了,这竟然是目前唯一确定的事。

每当灯一灭,便会有许多影像开始在他心中流动,那些画面像带刺的冰珠般缓慢爬行于心头,刺痛又冰冷。

人性中有一块黑色地带,像影子一样如影随形﹔只要有光,它便存在。而当黑夜降临,它便如巨人般地扩大,不时闪烁着恶意的笑容。

秉昱知道自己总是处在黑色地带。

有时候他会感到心中蛰伏着一只猛兽,到处窜动,不时发出狂吼,与遥远的黯色记忆交相奏出灰色的旋律。回忆的天幕是如此地黯淡……

其实就如许多破碎的家庭,他早年的遭遇总是浸泡在阴影中。他的父亲是个酒鬼,常常喝得不省人事,被朋友抬回家﹔也经常半夜才酩酊大醉地返家,接着便蹲在楼梯口大口大口地呕吐。

他对父亲的印象是,恶狠狠的脸与拳头。当父亲被醉意操控住全身的意志又目睹到他的成绩单时,他便得忍受一顿拳脚相向。从小学到中学他几乎每天都笼罩在暴力的阴影内。每天下午一回家,他畏惧看见父亲的身影;没做晚餐会被揍,功课不好会被揍,甚至连躲避父亲的身影都会被揍。母亲甚少阻止父亲的暴行,不只是因为她本身也是受害者,也因为她晚上直到凌晨都不在家里,而在外面的酒店上班,根本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有时候他早晨起床时,发现母亲的床根本没有睡过的痕迹,只听见父亲的鼾声从另一侧房传出。父母亲老早就分房睡了。

他不了解父亲的职业是什么,也从来不想去了解。他想了解的只有什么才是父爱,因为那是他所质疑是否存在的情感。直到几年前他才明白为什么他不配得到父爱,因为那酒鬼不是他真正的父亲,他是母亲与一名负心又不负责任的男人所生下的。那男人所需要的显然只是母亲一时的激情与肉体。

酒鬼伪父亲在他高一时被车撞死了,当然是酒精惹的祸﹔而从某种意义来说,他觉得是自己杀死了父亲。当时他刚从学校回来,甫停放好脚踏车,便望见父亲醉醺醺地从门口出现,一看见他就露出怒容,喊道:“徐秉昱!你这死小子!你早上没有倒饲料给鱼对不对?”

父亲养了一堆孔雀鱼和黑壳虾,要求他每天早上出门前都要喂鱼,但恰巧那天他忘了,鱼死了两只。

鱼会死亡有很多原因,不必然是因为他早上忘了喂饲料,况且父亲也不常替鱼缸换水,也没有使用过滤器,饲养环境相当差,鱼猝死的情况早就发生过好几遍。

那样性格暴烈的的父亲,为什么会有饲养小鱼的情怀呢?对他而言,那是女性才会拥有的纤细心理,是否父亲的心中也隐藏着一块不为人知的秘密园地……

但他却从来不想去了解那片园地,在他眼前只有暴力的影子,包裹在酒瓶里,阻隔在他与父亲的心灵深处之间。

鱼死了。持着酒瓶的父亲擎起门边的长棍子朝他扑来,他拔腿就跑,奔过家门前的马路,穿越了数个街口。就在他横越第三条马路时,他喘着气转过身子,看到那摇摇晃晃的身影高举着瓶子与棍子,口中呼喊着他的名字,踩着踉跄的步伐,颠簸地扑走向前……

下一瞬间的画面,是他记忆中的沼泽,在回忆的游走间总会陷入,却又不愿意去碰触那深埋在最底层的颤栗。

一阵冲撞声,伴随着许多难以辨认的杂音,再加上震耳欲聋的尖叫声,停格的画面固定在那里,一切突然中止,彷佛VCD被按下了暂停键。数秒后冻结消融,一切又动了起来。

他看见一团血肉爆开,就像巨人手中被捏碎的西红柿﹔接着一颗球形物滚动到他面前——滚动、翻面、缓慢……静止。那一刻宛若跳动的骰子决定了朝上的那一面,冰冷而黯然。

父亲的嘴脸带着讪笑,带着一种不真实的扭曲。他站在那儿与死人的眼神对望,直到路人将他拉开。那整个过程他只感到一种奇妙解脱的快感,好似灵魂从阴影中释放出来。他想大笑,但忍住了﹔他想把地上那血淋淋的人头当足球踢,但也忍住了。没有人会理解他的狂喜的。

秉昱不认为母亲对父亲的死有多少哀怜,家中少一个人的结果只不过增加了母亲不在家的时间﹔而妈妈要他好好读书,不必担心钱的事。这几乎是所有母亲都会讲的话。

校园,是另一个痛苦的来源。在他国二时,班上转进一名高傲跋扈的女学生,作风火爆毒辣,很快地收服了一群死党,专门欺侮懦弱的男生﹔而他,便是其中一名受害者。

他已经不愿再回想那时的事,不过她们对他所做的侮辱就像白布上的黑点,永远都抹灭不去。他痛恨那个女人,自己却软弱得无法反抗……

他曾经将这件事写在周记上告知导师,导师也将他与那女学生一同找来质问,对方却矢口否认,以花言巧语蒙骗了导师﹔再加上他平常表现就相当不好,更难以博取别人的信任。当时自己激昂的情绪反而暴露了弱点,增加对方攻击的机会。

他的导师是一名戴着眼镜、年轻而沉默的男人,他不认为那男人关心过学生,总是整天埋首于自己的笔记型计算机。该名老师看待女学生的眼神总令他感到特别异样,直到他目睹某一次导师与那名欺侮他的女学生一同出现在电影院,他才明白自己的处境。

从那一天起,秉昱被迫学会保护自己,被迫武装自己以对抗任何不利于己的力量。他必须劈破懦弱的躯壳释放出内心深处孤独的狂吼,形塑成反抗的武器,而这过程令他心神超出负荷。久而久之,他习惯了自己的转变,视之为一种成长上的脱胎换骨。但每当黑夜时,心绪触及回忆,他却又感到一股疼痛难当,脑中浮现父亲的头颅,那欺负他的女性转学生,以及那名漠然的男老师。

柳芸歆给他的印象实在像极了前者。

秉昱用右手敲敲房门,触感冰冷而僵硬。

“是谁?”房内传来低沉的声音。

“是我,徐秉昱,能进去跟你说说话吗?”

停顿。大约十秒后,里面的人才回答:“你有什么事?”

“就是有事,可以让我进去吗?”

又是停顿十秒,门才缓缓往内滑动。方承彦阻塞不通的脸出现在眼前,然后消失在门边。

秉昱挪动双腿,走了进去。

房里只开着床头灯,光线昏黄。方承彦有气无力地步向靠墙边的藤椅,坐了下来。

秉昱从烟盒挑了支烟,走到床边面对方承彦,坐在床沿。

“来一根?”他晃了晃烟盒,兀自吞云吐雾起来。

“我不抽,你知道的。”

他笑了,“即便在这种时候?你应该学着抽的,真的很有用。”

方承彦缓缓地抬起双眼,用面无表情的脸凝视着他,像一座沉郁的蜡像。

“你不抽,我不会勉强你。”秉昱嘴边仍挂着笑容。

“你到底要什么?”

“没什么,只是来看你。”

“看我?”眼神突然锋利起来,“姓徐的,我不是你幸灾乐祸的对象,如果你没有其它的事,你就他妈的赶快给我滚出去!”

“别生气、别生气,”他张着两只手做出制止的动作,“我知道你今晚心情很差,对不对?你中意的人被杀了,自己又被当成嫌犯,然后又被困在这个鬼地方,谁能不发狂呢?”

对方白了他一眼,“我没有发狂,我也没有被当成嫌犯。”

“哈,那可难说,你偷了两个人的车钥匙,又谎称自己的钥匙被偷,为的只是要困住所有人,让你能跟你爱到发狂的人多住在一起几天。”

“我并没有这么说!”方承彦怒目而视。

“你没有说,但白痴都看得出来。林若平问你这么做是不是只是想拥有跟某人多一点的相处机会时,你也没回答,默认了。最讽刺的是,那人竟然离奇被杀了。”

“我没有杀她。”

“呵,你当然不会杀她,她不是你的梦中情人吗?不过,由爱生恨也并非不可能喔。尤其是你偷了钥匙的举动更加令人起疑……”

“我说没有就是没有!”方承彦愤怒地握紧拳头,“你来这里只是说这些废话给我听?如果你讲完了,赶快滚出去!”

秉昱突然从床沿弹跳起来,他向前一把掐住方承彦的脖子,把对方压向墙壁﹔一对残暴的眼眸对上另一对愤怒的眼眸,施力的手指强烈感受到颈动脉的跳动。

“你给我听清楚,”叨着烟的人说,“你现在很不爽对不对?你满腔愤恨无从发泄对不对?很好,就是这种眼神——”

方承彦两手挥动着要反击,秉昱身体往前一顶,左手制住方承彦的右手,另一只手加深力道,接着又突然放开,整个人退向床边。

方承彦从椅子上滑落,趴跪在地上喘气,右手不断抚摸着颈部。

“你听我说吧,”秉昱抽出嘴中的烟,若有所思地看着天花板,“我来找你的重点就是,要跟你谈合作,我们或许有个共同的敌人。”

方承彦痛苦地咳着,没有抬头。

“说敌人,这个词其实用得不好,因为这个敌人能为我们带来愉悦,就像朋友一样,”秉昱重新坐回床沿,盯着方承彦侧分的头发,“如果你问我是谁杀了岳湘亚,我会说是柳芸歆,只有那女的才有动机,不是吗?她根本是个有虐待狂的变态女人,将岳湘亚当奴隶使唤,把她折磨得不成人形、毫无尊严。你以为岳湘亚手臂上那伤痕怎么来的?我看全世界只有你不知道那是柳芸歆干的好事!你不是这么想的吗?我相当确定是那样!”他啐了一声,“关于谋杀,虽然我不知道那女人是怎么办到的,什么密室杀人,一定都是些骗人的鬼把戏。搞这种噱头,一定只是为了她那强充华丽高贵的自卑感,”秉昱把揉掉的烟抛到地板上,看着同样在地

板上的人,“喂,你说说话啊,你是不是也认为凶手是柳芸歆?说出你的真心话,就算岳湘亚没死,你也老早就想砍了那个姓柳的女人吧?她让你的梦中情人生不如死,不是该受到惩罚吗?”

方承彦低着头,只是默默听着。疼痛好像已经过了。

“我也很看不起那傲慢的骚女人,”秉昱夸张地说,“老早就想给她颜色瞧瞧﹔虽然我偶尔也会幻想自己爱上她,但毕竟都只是脑中幻想,都是一些不真实的扭曲;而且如今情况不同了……”他的语调突然降低,整个身子倾向前,靠在方承彦的耳朵旁,轻声说:“有人被杀了,这栋房子以前也死过人,现在又有暴风雨,想跑也跑不了。虽然车钥匙都物归原主,但我已打消开车离去的念头。这种风雨,警方都进不来,开车出去是自杀行为,先前我太冲动了,没有细想。这一切像一场恶梦,我总觉得注定要死在这里了,你也应该体会到那种毁灭感了吧?既然都难逃一死,倒不如在死前来做件老早就想做的事……”

方承彦缓缓抬头,无神地盯着秉昱,两只眼睛像空洞的圆圈。

“我们来报复那女人,”秉昱露出白牙,弯起嘴角,“报复女人最好的方法,当然是……”

彷佛过了一世纪,方承彦才以平板的语调吐出两个字,唇角微微抽动了一下。

秉昱笑了起来——笑得很开心,当他笑到岔气时,他发现方承彦茫然的眼神投向床边的行李袋,未封好的袋口露出一片VCD的封面。

上头写着《死刑洞》。

现在已经是凌晨三点半,雨夜庄像一座死城。

若平站在案发现场门前,托着腮深思。

他用钥匙打开之前他亲自上锁的双扇门,来到这个幽冥之地。

照理说在这个夜沉沉的时刻,他的睡意应该很浓了,但一反常态,他虽感到疲惫,却没有想爬上床的欲望。

回想昨夜至今天凌晨发生的一切,如梦似幻,他甚至就要相信自己正在作一场梦。

这不是梦,这是唯一可以确定的事。

他面前的房间地板上躺着一具尸体,无法预测是不是还会有第二具。无论如何,都必须以最快的速度解决这件事。

死者所在的空房内查不出什么特别奇怪之处,不过令他在意的是,地板上看似毫不相关的对象:一座空衣架,套在空衣架上的童军绳圈,一把锯子。

绳圈套在衣架的底座上边,另一端垂在地板上,看起来像被扯断似的。除此之外,完全看不出什么端倪。

如果说利用衣架、绳子、锯子制造出某种杀人砍头的机关或许有可能,但死者的头部为何会消失就令人百思不解了。

自动斩首机关……如何设置?

问题是,死者的头颅是被扯掉的,并非刃物的切断伤,如此一来锯子为何会染血?放在门边刚好沾上的吗?但血迹沾染的位置却非在锯子切割的位置,看起来反而像是喷上去的。

他仔细看了一下尸体倒卧的位置。岳湘亚是以俯卧的姿态趴在地板上,脖颈的裂口正对着门,正好就靠在门边﹔以死亡倒地的位置来看,如果案发时凶手在场的话,应该是从背后袭击她的。

这房间没有窗户,这倒是颇奇怪的一点,也许是因为本来是打算作为仓库用途,便没有装设窗户吧。这样一想,便觉得有道理,这房间的面积不大,大概只有客房的二分之一左右,一看就觉得不是用来当作客房。

若平小心翼翼地避开尸体,踏入房内。他用包裹着手帕的手仔细检视衣架、绳圈和锯子,也再次检查了尸体。

他确定了两件事。

首先,从尸体手上的伤口与衣物来看,死者的确是岳湘亚﹔况且这栋房子内除了岳湘亚之外,没有其它人失踪,常理上假定尸体是她应该是合理的。

第二,绳圈、衣架、锯子上布满了灰尘,而且灰尘散布结构相当自然完整,看得出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人碰触与使用了,根本不可能被拿来设计什么杀人机关。它们应该只是白景夫还在世时丢弃在这里的废弃物,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如果是这样的话,如何解释密室状况?有人目睹被害者跑入房内,门外也一直有人监视,被害者却在密闭上锁的空间内被来无影、去无踪的神秘凶手扯断头颅、一命呜呼,然后头部离奇消失……而在场者的证词是,除死者外没有其它人进出那间房。

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这简直是神迹了!

他突然觉得毛骨悚然起来,发现自己面对的黑暗力量是多么深不可测,而躺在地板上的那具无头尸体在此刻又是显得多么惧怖骇人。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这房里有种令人晕眩、恶心的氛围,让人一刻都不想多待﹔昏黄的光线拆散他的注意力与集中力;从他踏入这里的第一刻,便深深感受到那种晦暗的力量。地上的无头尸体让他的晕眩感加剧。

若平带着不安的心绪收起手帕,越过尸体,出了阴气森森的房间。

他寻找门旁的电灯开关,按下钮,但灯却没灭。

反复再按了几次,依旧徒劳,原本猜想可能是开关坏了,这才发现在他按的圆形按钮下还有另一个方形的按钮。按下第二个按钮后,灯果然灭了。

他把门虚掩上,准备转身离开。

在右手边的墙上有一盏夜灯,射出昏黄的光线。所有人应该都回房休息了,此时是夜最深沉的时刻。

雨夜庄,今晚——暴风雨之夜,正是这栋建筑物本身最好的写照,实在是诡异的巧合。

就在若平欲穿越面前的双扇门返回自己的房间时,从身后的楼梯方向突然传出细碎的脚步声,飘荡在黑暗的空间。

他停下脚步,慢慢转身,眼神挪向声音来源处。

外头已没有雨声,稍早之前雨势暂歇,再加上他的听觉比较敏锐,才能捕捉到了一瞬间的脚步声响。

以无声的步伐,他小心翼翼地走近楼梯,右手碰向楼梯间电灯的开关,迅速按下。

灯光亮起的那一瞬间,若平听见急促的下楼脚步声,接着是差点跌跤的碰撞声。显然,这个人不想被别人发现!

对方匆匆忙忙地下楼,若平也三步并作两步地追上,他辨认出一道黑影消失在转角处,看不清是男是女。

拐过转角,来到二楼,正在他猜测着人影的踪迹时,往一楼的阶梯传出声响,于是他毫不迟疑地往楼下冲去。

一楼与二楼之间的楼梯间没点灯,若平摸索着楼梯扶手快步掠过阶梯。快到达一楼时,他听见门闩被打开的声音,接着有光线渗入。显然对方是打开楼梯前的双扇门,逃往客厅前的那条走廊。

就在门打开、光线渗入的那一剎那,他看清那个人的背影,是一个男人没错,但分辨不出是谁。

若平的后脚离开最后一阶阶梯,便立刻飞奔向前。就在他快到达门边时,右脚突然踢到一团硬物,令他重心不稳,差点跌个狗吃屎。在黑暗中他稳住身子,眼角扫过那团物体,一瞬间,整个身子像被丢入冷冻库般冻僵了。

他向后退,退到楼梯的起点,左手摸索着墙壁上的楼梯间电灯开关。

电灯开关摸起来相当冰冷,他颤抖地按下,瞬间略显刺眼的光线自上往下泄入。

一阵颤栗感如波浪般席卷他全身,眼神胶凝在那团物体上。

一张脸以侧躺的姿态望着他,面孔扭曲至悲惨的程度,乱发披散在面颊上,颈部断裂处稀稀烂烂,整体看起来就像一颗破烂的花椰菜。

虽然面孔变了个人似的,但若平认得那是岳湘亚的脸。只见过几次面,对方洋娃娃般的面容却已深刻烙印在他心中。此刻岳湘亚不过是化了妆、换上另一副面貌罢了。

他僵立了几秒,最后才决定暂时抛下人头,追逐他原本的目标——黑色人影。

若平冲出双扇门,来到客厅前的走廊,廊上墙壁点着夜灯,光线昏暗不明。他先从玄关方向望去。没人。接着小心翼翼地往餐厅方向走去。

他的心怦怦直跳,彷佛置身在深邃的地道内,追寻着一道看不见的影子。

到了餐厅门前,他打开里头的电灯,依旧是朦胧不清的光线﹔硕大的餐桌出现在眼前。

不在里头。

他搜了一遍整个空间,包括角落的厨房。连个鬼影也没有。

若平离开餐厅,打开对面娱乐室的电灯,同样搜了一遍,也同样徒劳无功。

他咒骂自己的愚蠢,这样慢吞吞、没技巧的搜法,对方早就逃得不见踪影,根本没什么效果。

若平关掉娱乐室的灯,重新回到走廊,明白自己追丢人了。那道黑影可能已经回到自己的房内,抓不着了。

虽然不明白那个人的目的,不过当时他好像是准备上楼到案发现场。如此说来,那个人很可能就是凶手……

越过两条走廊的交叉点,他继续向前走。突然,听见有人咒骂的声音。

“可恶!锁住了!”

是徐秉昱。

若平留在墙角观望。楼梯左侧的房门前站着徐秉昱与方承彦,前者的右手握着门把。

“小声一点,”方承彦低声说,“隔壁好像是佣人的寝室。”

“那你要我怎么办?说好在门上轻敲三下的,却没回应,难道她也想耍我们?”

“关掉房间的灯看看好了,她应该会怕黑吧?”

徐秉昱按下门旁的开关,门缝底下却好像本来就没有光。

“没有用!”徐秉昱吼道。他转过身背对门,接着猛地回身在门上踹了一脚。

“你在干什么!”方承彦叫道。

“她说不定也死在里面了吧?”徐秉昱的脸上出现前所未有的疯狂表情,“稍早我经过这里时,这扇门虽是关着的,但却没上门闩,这会儿门从里面闩上了,显然她人在里头,可是为什么不响应?”

“你的音量会把所有人吵醒,”方承彦已从惊慌转为无奈的冷漠,似乎知道劝也没用了。

“或许她锁上这边的门,从另一边的门跑了……另一边门通向废弃的网球场,她总不可能在这时候跑出去打网球吧?在发生那么多怪事后,我宁愿相信她还在里头!”说罢,又踹了门一脚。

好像是被徐秉昱说服似的,方承彦只是默默地站在一旁,面色紧绷,一瞬间跌入紧张的沉思。

若平不动声色地站着,看着徐秉昱不断踹门。但那扇门似乎是往外开启,不易朝内踢破。

正当徐秉昱停下来喘口气时,若平踏出墙角的阴影了。

“需要斧头吗?”他问,语调平板。

对芸歆来说,黑夜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些善于用黑夜来制造黑暗的人。虽此,她却觉得自己的内心深处对黑暗有种无以言喻的共鸣,会不自觉地被吸引过去﹔纵使她的理智下达反抗的指令,潜意识却是悄悄地做出反叛。

她感觉得到自己心中存在着一股黑暗的吸力。

或许她是个懦弱的人,怕死、没胆、故作清高,但有时候她却又有勇气踏上通往未知的道路,承担别人所不敢冒的风险﹔动力来源来自何处?私欲吧。到头来她不过是个自私的人。谁不自私?

步下幽暗的阶梯,空气中弥漫着阴冷,她拉了拉脖颈上的围巾。

那条红色围巾是她最钟爱的装饰物之一,浓烈的一股火红,足以展现出人性底层的强烈欲望与反叛特质﹔围巾一端垂得长长的,超过腰际,随着走路而晃动,展现出另一种风情。再搭配上精心挑选的衣裙、鞋子,她现在看起来绝对是美妙绝伦的一幅画,任何男人看了都会心动……

她想起方才的情景。那时她回到房内已疲累不堪,却完全没有睡意。岳湘亚的死宛若投下了一颗恐惧炸弹,弄得人心惶惶。她尤其控制不了内心的波动——为什么,为什么岳湘亚会被杀?而且还以那么离奇的方式死亡……这件命案与自己有关吗?她这么痛恨岳湘亚,恨不得那女人立即死去,但又希望其蒙受凌迟般的痛苦……

她想起自己的姊姊,也同样高傲、善妒、工于心计,并且心胸狭窄,但久而久之,她却也习惯并吸收了姊姊的生活模式。芸歆的父母十年前分居,后来父亲卧轨自杀,母亲因偷窃以及伤害罪入狱,出狱后寄住亲戚家,因为那时已经结婚的姊姊与母亲断绝关系而拒绝收容她。因此,芸歆的大半人生是跟着姊姊一起过的。

姊姊嫁了个有钱的小开,她本身生性挥霍,嫉妒心与复仇心皆重。中学时,每当芸歆放学回家向姊姊哭诉或抱怨在学校被其它女同学欺侮的情况,姊姊便会冷静地微笑,走过来用两手轻扶住她的臂膀,用深不可测度的语气说:“别哭,姊姊教你怎么报复她们!”她告诉芸歆,要当个彻底的坏女人,尽情地为所欲为,受委屈就要喊出来,才不会被人踩在脚底。对女人,要懂得抓住她们的弱点才能反制她们﹔对男人,永远不要付出真心,并

尽情利用他们。“懂得使坏,才能生存并活出自己的意义。”这是芸歆的姊姊最常挂在嘴边的话。

彷佛承袭了姊姊的个性,她始终痛恨——不只是嫉妒——那些她认为比她貌美的女人。每当她遇见这种女人,她便有一股冲动,想把那虚假做作的嘴脸踩在脚下蹂躏,慢慢凌迟。

芸歆第一次看见岳湘亚,她就明白那个女人注定要被自己痛恨。她嫉妒岳湘亚的美貌,嫉妒岳湘亚的人缘,嫉妒岳湘亚的才华……

芸歆反而对公认的古典美女——白绫莎——没有什么特别感觉,或许这真的就是个人感觉的问题吧。岳湘亚能激起她心中那股想要极至发挥残虐的欲望……

为了毁掉那美丽的洋娃娃,她处心积虑地布局,完全遵循姊姊所教导的法则——利用男人来报复女人,再掌握住女人的弱点。芸歆以她的魅力驯服了一名她认为可供利用的、没脑袋的男人,再利用他去欺骗岳湘亚的感情﹔一步一步、缓慢地诱她进入陷阱的核心,再抓住最关键的时刻——罪恶的“床”,人类最原始的“性”……道德的禁忌,始终是最佳威胁利诱的手段。

从此岳湘亚乖乖听话、服服贴贴。看见她所嫉妒的人闷不吭声、低声下气地服侍自己,那种快乐简直就像吸毒般爽快。

慢慢凌迟致死才是最享受的方式。要让对方痛苦,自己才会获得快乐。

如今她痛恨的人死了。

恐惧,现在布满她心中的是极端的恐惧与不安,外加一些她不愿意承认的罪恶。“岳湘亚被杀了”这个句子成为她脑海中不间断的回音,回荡再回荡……她已无力辨析内心纷杂混乱的情感。

沿着扶手,她来到了一楼,往前直走可到达玄关,右转是佣人的房间,左转则通往洗衣室与杂物间。

空旷黑暗的走廊,让她心生寒凛。

发生杀人事件之夜,她怎么还会有勇气独自一人在宅邸内走动?是什么样的力量给她动力?

芸歆很清楚答案,却不明白那股力量的本质,也认为自己没有自己所想的那么明白。

方才在房间的画面,再度涌上心头。

就在她辗转难眠时,有人敲门,一道低沉的声音说:“是我,方承彦。”

她犹豫了一下,打开床头的灯,走向门边。虽然身上穿着近乎透明的薄纱睡衣,但她不以为意。

门开之际,方承彦深锁、无面容的脸庞出现在门的缝隙。他递出一张对折的纸。

“希望你来。”

芸歆接过纸张,连回答都还来不及,对方的脸便消失在黑暗中。

她关上门,感到脸颊发烫,心头跃动。坐到床沿,先尽全力按下分析混沌情绪本质的冲动,将心思专注在纸条上。

她摊开纸张。

芸歆:

你一定很讶异我会写这信给你,其实无须讶异,很多心中的想法,若没有透过清楚的表达,对方永远不会知道。人内心中复杂的情感,从外表是看不出的,也因此你对于我底下所写的内容,无须震惊。

所有人都知道我对岳湘亚倾慕,这已是无法遮掩的事实,在她还没死之前,我以为我爱她。我在意她的一举一动,脑中无时无刻想着她,我单纯地以为这便是思慕的表现。也因为如此,周遭的人一定也认为,我对你必定怀有恨意,因为你把岳湘亚当奴隶使唤,让她从高高在上的公主,跌落成卑躬屈膝的女佣。

曾经,我也这么认为,我爱岳湘亚,而我恨你。

但人心就是这样,它像一团纠结的迷宫,一道幻影,我们相信的往往是错误的出路、缥缈的影子。实情,恰好与心中所想相反……

岳湘亚死后,我第一个反应当然是震惊、无法置信,紧接而来是哀伤,这些反应都是可以想见、正常的,但哀怜过后,我却发现自己的内心深处涌起另一股让我省悟、讶异的情感……

我发现我爱的人不是岳湘亚,而是你!

这是一个显明的事实,我却看不见自己所要的。明明是一条笔直的路,却宁愿选择曲折的小径。我为何不愿意对自己承认我深爱着你呢?只是因为别人对你的成见,让我不敢坦然吗?以为自己爱上岳湘亚,不过是变了调的理解,其实,我是深深嫉妒她的!嫉妒她能整天跟随在你左右!

原来,我一度以为的爱,是妒忌的变相!

原来,我平时对你的不满、恶意,竟然只是一种掩藏﹔其实那些不满与恶意,是针对我自己没有勇气追求你的懦弱而来。

一了解我以前有多爱岳湘亚,才明白我现在对她的死有多么欢娱。她丑陋残缺的尸体让我想呕吐,过往的幻影全消逝了。我庆幸,没有其它人能再靠你靠得那么近了。

所有人现在都被禁锢在雨夜庄,或许这里将是我们最后的安息之地了。我已不再在意别人的观感,因此要向你表白倾慕的心意,你愿意的话,请在凌晨四点整到一楼北侧楼梯旁的房间内等我(下楼梯右手边第一间房)。为了避免被佣人发现,你进去后先关上门,我会在门上敲三下,你再开门让我进去。我想,在天明前我们会有一段愉快的时光的……

希望你来。

她用颤抖不已的手将纸张对折。那股极力压抑的情感又像排山倒海般席卷而来。

是的,她喜欢方承彦,眷恋他的程度,连她自己都不敢置信!

我在意她的一举一动,脑中无时无刻想着她……这根本是她本身的写照,是她在意他,无时无刻想着他……

为什么她不愿意承认?不愿意表露?为什么她宁可武装、伪装自己,让他们两人表面上处于敌对状态?是不是因为她习惯不付出真心,以致于不相信“爱”这种东西,构成了她展露情感的障碍?她不能确定自己的心绪!

为什么那个男人,会有令人魂牵梦萦的魅力?因为想接近他,反而故意离他更远,她竟然玩起这种幼稚的游戏……

如今,原来两颗心早就互相倾慕,何不趁着这疯狂的暴风雨之夜,就让疯狂的理智继续堕落下去吧……

芸歆提早来到指定的房间(在图一中编号s的房间),走廊上有夜灯,视线不至于完全黑暗。她先按了墙上的电灯开关,才打开往外开的房门,进入。

这房间不大,大概只有客房的一半,而且呈狭长形﹔有两扇相对立出入的门,包括往走廊开的那一扇,以及往户外开的那一扇﹔后者通往室外的废弃网球场。这间房原本是作为运动的更衣室使用,因此朝内朝外各设置了一扇门,方便出入。房内的墙上还保留着放置衣物的架子以及挂钩,但除此之外,就没别的东西了。

面对狭小却空旷的房间,她突然头一次感到不安。

朝向网球场的门此刻上着门闩,像一道铜墙铁壁矗立着。

对,要把门关上。

她阖上通往走廊的门,迟疑了半晌,决定闩上门闩。

芸歆把水平式的门闩往右推,却插不进钉在门框上的环孔﹔环孔固定得略为歪斜,她必须用左手使劲把关上的门往后推,再用右手调整门闩的位置,才能把它勉强插进环孔。她还是觉得在方承彦未来前,闩上门比较安全。

她转身,视线再度接触到另一扇门。此时此刻,心中突然涌生一股好奇,想看看室外的网球场长什么样子。她也曾有一段时间练习过网球,不知道雨夜庄的网球场设备如何?

芸歆走上前,试着拉开门闩。

这门闩比刚刚的更难拉动,当初固定这套锁门机制的人一定很打混。用了点力气,她总算拉开门闩。

将门往外推时,她发现这道门就像卡在门框似的,顽固地拒绝移动。说不定就是这道往外出入的门设计上有瑕疵,减少了先前住这里的人出去打网球的兴致,网球场才会荒废﹔不从这道门出去,要到达网球场就得从玄关外出,再绕半个雨夜庄才能到达球场。

好不容易她推开门了。一阵风灌入。

她觉得舒服多了,不知道为什么,进到这房里有一种晕眩感与压迫感,可能是因为房间封闭太久太窒闷了。

外头雨势暂歇,不过黑黑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只借着房内透出的光线,可以看到附近的地面是黑色的泥泞一片。

她将门阖上,但门却无法完整关上﹔芸歆开始感到不耐烦,一阵怒火突然上升,她采取了一项最暴烈的关门方式——把门开到最大,再使力往内关。

碰!寂静中的一声巨响。棕色的门稳当地合入门框。

她呆立了半晌,接着心脏开始剧烈跳动,这么大的声音,不把隔壁的佣人吵醒才怪,都怪自己太急躁了!

芸歆在原地转过身,面对朝走廊开启的门,竖起耳朵留意外面的动静。这时,她突然想到把灯关掉可能会好一点,万一佣人起床在走廊上查看,起码不会发现这房间泄出灯光。

她按下了墙上的某个电灯开关。

灯并没有灭。正当她发现自己可能按错开关,准备挪动脚步时,脖颈处突然一阵紧缩感……

芸歆睁大双眼,两手紧抓住脖子上的围巾。犹如慢板节奏的缓慢步调,窒息感愈来愈强、愈来愈强……

脑中有一瞬间短暂的空白,但她马上明白发生什么事了。

她方才并没有闩上通往网球场的门,一定是有人听见巨大的关门声而赶过来,然后悄悄打开那扇门,发现背对着网球场的她﹔那个人抓住机会,提起垂落的围巾,使力一拉……

有人要杀她!有人要杀她!

到底是谁……到底是谁……

她拼命地想回头,但对方强大的手劲让她连转头的余力也没有。

挣扎!挣扎!

意识混乱之际,她隐隐约约听见对面的门上传来三声敲门声。

是方承彦来了。

不行,我怎么能在现在死去……她觉得自己全身的精力都被召唤殆尽,却无用武之地﹔她拼命想着,只要她能极力挣脱,至少逃到对面打开几步之遥的那扇门,就能得救﹔她的爱人就在门外等着。今晚,本来是遥不可及的梦想实现的夜晚,只要她此刻能挣脱,她便还有未来……一切生命的欣喜惊奇都还在等待……

爱,她对方承彦的爱,如果能在此刻给她力量!

只过了几秒时间,芸歆却已无力思考,也无力挣扎。

爱,击败不了死亡。

死神已掌管一切了。

在一片黑暗降临的她意识之前,她朦胧地听见门外有人咒骂:“可恶!锁住了!”

声音的主人竟然不是方承彦,而是徐秉昱!

瞬间,她最后一丝抵抗的力量灰飞湮灭,沉入深不可测的地狱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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