遐想不断地从脑中流泄而出,与接踵而至的黑暗融为一体,他趴在一片漆黑中,用耳朵去感觉事物,心脏则紧贴着地面不安分地躁动;他深怕,那跃动的声响会划破宁静,扰醒美丽的梦中人,因而感到畏缩。

网球更衣室的门被砍出一道裂缝,若平留意着劈砍的位置尽量不要破坏门闩。

他喘了一口气,放下斧头。

方承彦与徐秉昱站在一旁,前者神色凝重,后者轻蔑不屑。

两名女佣带着恐慌的神色在一旁观望着。

方才若平拜托小如到三楼拿斧头,辛迪也因此穿好衣服在一旁待命。

门中央已开了一道缝,若平右手伸入,摸索着门闩﹔当他抓住门闩的头往右抽时,才发现,门闩卡得死紧,他费了点力气才拉开。

若平把门往自己的右侧朝外打开。

里头的景象,一览无遗。在场的两名女性爆出尖叫声,摀住眼睛逃到走廊另一侧。除了若平之外的两名男性,不约而同地露出一瞬震慑的神色,但很快恢复镇定。

“果然,”徐秉昱淡淡地说。他伸手摸索出烟盒与打火机。

方承彦用好像在研究标本的深刻神情,紧紧地盯着房间里头的人——不,是尸体。

若平把斧头摆在一旁,转头说:“小如,不好意思再麻烦你跑一遍,请你通报教授并请他把所有人都叫下来好吗?一样到客厅集合。另外,帮我把教授书桌上的拍立得相机顺便带下来。谢谢。”

站在佣人交谊听前的小如颤抖地点头,然后别着头快步走过那死亡的房间前,上了北侧楼梯。

若平默默地走入房间,简单地替那躯体做了检查。已死透了。

柳芸歆仰躺在地板上,两只手抓着围上火红色围巾的脖颈,脸孔扭曲,一如先前横死的岳湘亚﹔她的头朝着通往网球场的门,两只从长裙露出的脚对着通向走廊的门,躺得笔直的躯体宛若将此房间从中一分为二。

最让人怵目惊心的是,死者的头部与躯体成九十度相交,后脑紧贴着门,下巴则以畸形的姿态抵在横膈膜上,整个颈部呈现不自然的近似直角弯曲状,好似颈骨都已断裂似的﹔由于颈部被围巾包覆,看不出底下皮肉连结的状况,但光是看,就能联想到脖子像纸黏土条那般被拉长的惨况。

“勒毙,”蹲在尸体旁的若平默默说道,“凶手用她身上的围巾进行勒杀。”“力量大得吓人,简直不是人做的”,这两句话,他倒是没说出口。

柳芸歆脖子上的围巾两端垂下,其中一端无生气地躺在她胸口,另一端落在头边的地板上,底边有被扯裂的痕迹。

若平皱皱眉头,站起身。

“发生什么事了!”白任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又一名牺牲者,”若平转身说。

教授看见地板上的柳芸歆,随即别过头去,他语调沉痛地说:“其它人都在客厅了,我先过去等你。”

“我会马上过去。”

“这,你要的吧,”白任泽递出黑色的照相机。

“对,谢谢。”

门外的一群人无声地离去了。

他用最快的速度拍了照片。

之后,若平看看地板上的尸体,又看看通往外边的门﹔接着他用手帕包住右手,试图推开门。

推门时他感受到那扇木门顽强的力量,门在门框中卡得很牢,几无门缝﹔他用了点力量,终于顺利把门往外推开。

尸体的头部往后倒去,有一半躺在外头的泥地上。

一股冷风吹入,外头暗茫茫,冷清清。

他记得雨是在凌晨两点左右停的,但有种预感天明之后会继续再下。

就在他要关起门时,无意间瞥见靠门边泥泞的土地上,躺着一段红色碎片。

若平蹲下身,小心翼翼地用包覆着手帕的手将其拾起。是柳芸歆的围巾断片。

他把它塞入口袋里,准备将门阖上。

腹部高度门框上的木头缠着几丝红色的线,看起来像是来自柳芸歆的围巾。

他皱了皱眉。

尸体的头还有一部分露在外头,他只好抓住死者的两只脚,将其往内拖一点,直到整颗头都没入室内地板。

那扇门很难对付,一直关不上,若平试着将其往外开一点,再用力往内关。

门发出碰的一声,阖上了。

关好门、上门闩,再虚掩通往走廊的门;他带着寻获的线索前往大厅。

踩在空旷而深邃的长廊上,一种莫名的恐惧油然而生。

屋子里确定藏着一位杀人魔,行凶手法残忍至极、冷血无情。问题是,他到底是谁?为了什么而杀人?

疑问不止这些,方才的行凶现场,隐藏着一个不合理的状况﹔只要他能确定某件事,那个不合理的状况便一定会浮现并存在,就跟第一件命案的不合理处相似。

所有的一切几乎要超越他的理解范围,抓不住切入的角度﹔案子本身,根本是无理智的产品。

若平转入客厅,里头等待的是一张张疲惫、惊恐、绝望的脸。他怀疑自己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他们。

“有坏消息,”沮丧的侦探说,“又一件命案。”

不用说出遇害者是谁,每个人都了然于心,不在现场的那个人,必定就是死神猎杀的对象。

每个人脸上的反应,若平都尽收眼底﹔在这些人当中,可能隐藏着凶手,而那个人戴着情绪的假面具。

白任泽显得更苍老了,他深陷在沙发中,左手掌托住额头、摀住双眼,在睡衣上只披了一件简单的薄外套﹔白绫莎依旧穿着先前的T恤、运动裤与外套,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有尽力自持的镇定﹔徐秉昱叨着一根烟吞云吐雾,在这个非常时刻,倒也没有人对他提出禁烟的警告﹔方承彦好像已跳脱出先前的忧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可测度的凝重与沉静,一种研究者思考古代典籍的深刻面容﹔言婷知则是表现出如白绫莎的镇定,加上方承彦的深思,还有一点白任泽的凝重﹔两名女佣战战兢兢地蜷曲在角落,窃窃私语﹔张正宇的色调很模糊,若平几乎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就是这些人了。谁戴着假面具?

“各位,现在开始进行例行性的调查。我知道你们情绪很难平复,可是我们一定要把握时间。任谁都不想再看到有第三个人被杀吧。”他边说边拉了一张椅子坐到桌边。

“林若平说得对,”白任泽放开遮住脸的手,露出疲倦的脸孔,“大家务必配合,我已经受不了这里发生的事了。不管是谁杀的,敢在这里撒野,一定要付出代价。”

最后三句话激起了气氛上的小小波澜。教授摇摇头补上一句:“抱歉,我太激动了。若平,你继续吧。”

大厅时钟指着凌晨四点四十分,在这种时候就算有睡意,大概也早就被杀人事件所带来的恐惧驱走了。

“我检查过尸体,柳芸歆在我们破门而入那时才刚断气,因此她的死亡时间大约是在四点十到十五分之间。”

“那可以证明我跟方承彦都不是凶手,”徐秉昱玩弄着打火机,轻佻地说。

“的确是如此。我倒是想问你们,你跟方承彦为什么会在那里?”

“有必要回答你吗?”徐秉昱连看都没看若平一眼,继续抛弄着打火机。

“你最好配合一点,不然在场所有人都会变成你的敌人。”

白任泽、白绫莎盯视着徐秉昱的眼神相当具有压迫感,尤其是前者,简直充满了警告意味,彷佛是在说“我是看在林若平的面子上才没发作,否则老早就把你宰了”。

徐秉昱暗自骂了一声,才不甘不愿地回答:“你问方承彦吧。”

“不管问谁,赶快说。”

方承彦缓慢地抬起头,叹口气,“我们只是约柳芸歆到那间房会面,有事想跟她谈。”

“关于什么?”

“岳湘亚死亡的事情。”

“内容呢?”

方承彦犹豫了一下,“我跟徐秉昱认为,柳芸歆有杀害岳湘亚的动机,我们只是想私下做一些调查。”

“你们用什么借口约她出来?”

“这……我想没必要告诉你吧,这属于私事,总之是捏造的理由。”

“好吧。你们约在四点是吧?”

“对。”

“显然你们到时她已经在里头了。你有告诉她要把门给闩上?”

“没有,我只告诉她为避免被别人发现,最好把门关上。她应该是自己把门闩上的吧。”

“为什么挑在那房间会面?隔壁就是佣人房,这样不是很容易被发现吗?”

“……那房间平时不上锁,可以随时进出,比较方便。”

“很多房间都不上锁,客厅、餐厅、娱乐室都可以当成会面的地点。我想你们挑选那房间的理由,是因为它有通往外头的门吧。也就是说,你们约她出来的动机可能跟‘能够往外跑’这件事有关。”

方承彦与若平四目相对,徐秉昱揉掉香烟,也盯着他看。

“我不会追究这件事,”若平说,避开他们的眼神,“我知道答案跟案件本身应该没什么重要关联……值得注意的是,藉由这场凶案,方承彦也被排除在嫌犯名单外。”

很难得地,方承彦与徐秉昱两人没再答话,只是两人都别过头。

“再来我想请问辛迪跟小如,你们有注意到网球更衣室那间房的任何动静吗?”

两名女佣互相看了一眼,才由小如紧张地回答:“我、我有看到她进去。”

“请你详细说明。”

“我在凌晨快四点时,因作了一场恶梦而醒过来,发现外面雨已经停了。我就想说把我房间对面走廊上的窗户打开,空气可能会比较好。于是我出了房间,把窗户拉开,正要转身回房的时候听见北侧楼梯有脚步声,我赶忙躲回房间。因为走廊上的夜灯都还开着,我有偷偷瞥了一眼那人的身影。是那位……死去的小姐没错。”

“你看得那么清楚,一定能确定是她吗?”

“我……当然不敢百分之百确定,不过她的打扮,尤其是那条两端长长垂下的围巾,我印象很深刻,整个身形也很像。在其它访客中我找不到身材相似的人,因此我才会认定是她。”

“我知道了,请继续。”

“她进去之后,我继续留在门口窥看,因为我相当好奇,她为什么会在这么晚的时间到那里去。之后我断断续续听到一些杂音,好像是门闩的声音,接着突然一声巨响,把我吓了一大跳。”

“巨响?什么样的巨响?”

小如歪着头思索,“嗯……类似巨大的关门声之类的吧。”

“巨大的关门声……”若平拿起笔,开始在摊开的笔记本上书写。他抬起头再问,“你之前说门闩的声音,你能再具体描述吗?”

“恐怕不行,声音很小很模糊……”

“总共听到几次?”

“我不能确定,总之不只一次。”

“听到巨大声响之后呢?”

“隔壁的辛迪被吵起来,她打开门看见我,我简单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事。接着,我们听到北侧楼梯又传出脚步声,赶忙躲入房内。我听到两个人在窃窃私语,就是方先生与徐先生。事情就这样了。”

若平点点头,接着倾身向前,“最后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从你看见柳芸歆进房后到徐秉昱他们出现之前,有任何人出入那间房间吗?”

小如摇摇头,“没有。”

“或者是,在这段时间内,有人能趁你不注意时从那间房间逃出吗?”

“这……我是没看见有这样的人,不过我有转头跟辛迪讲话,大概几秒钟而已,如果那个人动作很快……”

辛迪突然摇摇头,“没有、没有,我没看见。没有那种人。”

“好,我知道了,谢谢你们。接下来我想请问白教授。”

白任泽在沙发中坐直了身子,打起精神。

“教授,那间网球更衣室的门闩以及门都相当难操作,这点你知道吗?”

“这我知道,好像是雨夜庄当初建造上的瑕疵,先兄有跟我抱怨过,”白任泽犹豫了一下,才继续说:“就如昨晚我跟你讲过的往事,先兄与石胜峰的恩怨……先兄怀疑过石胜峰在建筑上造了瑕疵以为报复,指的应该就是那间更衣室的问题。当然,实情是否真如先兄所想,就不得而知了。或许那真的只是个粗心的瑕疵。”

“也因为那个瑕疵,网球场便废弃不用?”

“那个门不易进出是原因之一,另外,搬进雨夜庄后先兄其实不常待在这里,因家庭感情状况的关系,家人根本甚少聚在一起打球。”

白任泽好像觉得在这种时刻,公开谈论白景夫的婚姻生活也无所谓了。或许在发生了那么多怪事

之后,什么事都无所谓了吧。

“通往网球场的门,门闩平常是锁上的吧。”

“当然……那个房间废弃很久了,老实说我也只进去过一次而已,就是去确认门有上锁。”

“今天还是上锁的吗?”

“这……我不能肯定。”

若平看向两名女佣,小如以细小的声音回答:“那个房间,我进去扫过一次地后,就没再进出了,这里房间太多,因为刚搬进来,所以很多房间都还没打理,甚至还没进去清扫,所以……”

“我确定门闩是上锁的,”徐秉昱突然说道。

“哦?”若平说,“你怎么知道?”

“昨天绫莎介绍房子提到那更衣室之后,我有打开门探头进去看看,门闩的确是闩上的。”

“你现在变得合作多了,不错。”

“啐!你不要以为我对你的厌恶有所改变还是怎样,我只是不想变成下一个牺牲者罢了!因此能尽快解决这麻烦事当然愈好。”

“我会尽力,”若平没再理会徐秉昱,他谨慎地环视了所有人,说:“我想知道每一个人在四点十分时的行动。”

“你疯了不成!”徐秉昱叫道,“那个时候不在床上不然在哪里?”

“我只是要确认,这是例行公事。”

这次不在场证明的调查,比起第一案要容易多了。女佣小如与教授在楼上将大家从梦乡中唤醒时大约是四点十多分,每一个人都是从房间中出现,因此根本没有四点十分时的不在场证明。如果若平的死亡时间推断没有问题,那方承彦、徐秉昱不可能是凶手﹔又,若相信女佣的证词,小如也不会是凶手。

不过,这样的剔除好像过于简单化……

记录完不在场证明后,每个人都显露出极端疲惫的神色。若平阖上笔记本,说:“现在只剩一项最后的确认。我对于这个案发现场感到很疑惑的地方是,凶手进入与逃离现场的路径。”

在场有人点点头,好像早就发现这项疑问。

“先说进入的路径,根据小如与辛迪的证词,柳芸歆进房后到徐秉昱他们来到之间,没有其它人进入,除非小如与辛迪眼花了,否则我们可以确定,凶手是从另一扇门——也就是通往网球场那扇——进入更衣室的。同样道理,他应该也是从那扇门离开的,因为另一扇门前一直有人在。上述这样说明,应该很容易了解。

“我刚刚进到更衣室时,通往网球场那扇门的门闩是拉开的,这个现象更支持刚刚提过凶手逃脱路径的方向,因为他不可能出去后再由外把里头的门闩上。那道门外是废弃的网球场,我刚约略检查过,是泥泞的一片土,只要凶手是由那里逃脱,他一定有留下脚印﹔但因光线不够,我无法仔细检视地面。不过从现场状况看来,应该也只有这个可能了。凶手只能从网球场出入更衣室,而且他一定有留下脚印。”

现场一片鸦雀无声,众人的眼睛锁在林若平的身上,好像不明白他想要表达的是什么。

“我想……请你们把鞋底亮出来吧,为了谨慎起见,真的只是为了谨慎起见。还有……有人现在穿的鞋子根昨天不一样吗?”

除了白任泽、白绫莎、辛迪、小如穿着室内的拖鞋或便鞋外,其它人都穿着跟昨天一样的鞋子。

没有任何鞋底有泥土,或一丁点儿泥土的踪迹。

“凶手或许没有那么笨吧,”言婷知开口了,“他可能用了玄关多余的鞋子,事后再把它藏起来,或者他是穿自己的鞋子,再回到浴室把鞋底清理干净了。”

“或者他根本是光着脚出去!”徐秉昱闷哼一声,“这个凶手没这么笨,不会忘了脚底的泥土这种小事!”

“等一下查了脚印就知道,”若平说,“还有,教授,请也查查看雨夜庄的鞋子有没有短少,还有走廊上有没有泥土鞋印。很麻烦的工作,但我会协助的。”

“没关系……”白任泽说,“不过,我有一个疑问,照你刚刚所说,凶手若是从通往网球场的门进出更衣室,那他出入雨夜庄的途径会是哪道门?”

“一楼能通往外部的门有哪些?”

“玄关大门、羽球场的门、车库的门。”

“前两者的门今晚应该都有自内上锁吧?”

“不只上门闩,还有挂锁。”

“如果另两个门没有异状,那最有可能的就是车库的门了,”若平站起身,挺直腰杆,“刚刚提过的确认工作可以稍待再进行,现在我想先检视凶手留下的脚印。教授,网球场有照明设备吗?”

白任泽低头想了一下,才说:“我记得有,不过很久没使用,不知道有没有故障。”

“可以麻烦现在开启一下吗?”

教授也站起身,“没问题,我记得开关在佣人交谊听,就在案发现场隔壁。”

提到“案发现场”这几个字,不禁令人背脊发冷。

“所有人都一起过来吧,”若平说,“集体行动。”

一行人出了客厅,往北侧楼梯方向走去。一路上没有人开口,有的只是空洞的脚步声。

更衣室的门是关着的,不过里头灯还亮着﹔门虽阖上,但中央有一道裂缝,还是能窥见里头的景况。除了若平与白任泽外,其它人皆往楼梯处靠拢,远离死神降临过的房间。

白任泽走向佣人交谊厅,若平则打开更衣室的门,进入,再把门关上。

他遏止不住心中的恶心感。

柳芸歆那畸形的尸体仍躺在地板上,两眼直瞪着天花板。

若平尽量控制自己不去看那可怜悲惨的遗体,专注在眼前的门。

用力推开门后,眼前仍是一片漆黑,但过了几秒钟,突然大放光明起来。

废弃的网球场是与建筑物连接在一起的,雨夜庄北侧这面墙正是整个网球场的南面﹔更衣室的门一出去便是以绿色的铁网笼所围起的空间,看起来与一般正规的网球场没什么两样。黑色柱身的照明灯就设置在右侧的铁网笼外。

场地中间有一道破烂的球网,地面上则是一片红土。

若平呆立在那里。

网球场上遭大雨淋过、看起来软嫩的红土完全没有被践踏的痕迹,一如尚未遭吃食的生日蛋糕,完整、完美。

“这、这不可能。”

他听见自己缓慢吐出这几个字,语气就像幼儿牙牙学语般迟缓。

婷知深陷在客厅的沙发中,微张着眼睛看着疲惫的一群人。

林若平、白任泽与两名佣人正在外头调查确认有关脚印的细节。柳芸歆的死亡来得太突然,众人的理性彷佛被击溃了。

由于不敢单独行动,他们只好群聚在客厅,无言地昏睡。

婷知、白绫莎坐在沙发上,后者闭着眼睛,分辨不出是在思考还是打盹﹔方承彦坐在另一张沙发中,上半身趴在扶手上,将整个脸埋入手臂﹔徐秉昱直接躺在地板上,面朝上,呈大字形,很快进入了梦乡。

张正宇坐在方承彦旁,看起来像在闭目养神。

婷知开始觉得视线有点模糊,疲倦感遍布全身,她闭起眼睛,强迫自己想些事情。

她从小便是个颇好强的女孩,好胜心很重,什么事都要自己来﹔她是个对自己很有自信的人,而且喜欢研究各种需要花时间思考的东西,不喜欢被疑惑给难倒。不管是社会悬案、不可思议的超自然现象、纯粹的数理演练问题等等,她都抱有高度兴趣,愿意花一整天时间埋头在资料的研究中,而乐在其中。她母亲常说以她这种个性,一定会交不到男朋友,事实也是如此。

婷知不喜欢与别人共事,她喜欢自己解决问题,未解答出她想要的答案前,决不与他人分享,也不求助于他人,就算得到了答案,也不轻易透露﹔她认为,如果没有好的理由,没有必要将研究成果送予他人。这便是她的个性。

如今为了“那个”来到雨夜庄,却找不到任何足以解答她疑惑的线索,反而发生了始料未及的连续命案,两者之间是否有关连,还有待查证。

她所仰赖的侦查力量——林若平,目前也还未透出任何曙光﹔这个人到目前为止除了揪出方承彦的推论让她稍微惊艳外,其余都令人失望。

如果说这些命案与她的目的不相干,那就不能被模糊焦点。目前她对这三桩命案也完全没有头绪,更找不出连接点。两名死者跟以前的事都毫无关联,无从查起。

必须采取一些行动,她决定亲自找寻线索。

之后,白任泽出现,叫醒大家去吃早餐。

看到餐桌上林若平的脸色,便知道搜索徒劳无功。婷知很快用完餐,出了餐厅。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来到了一楼的十字长廊交叉口。右边通往琴房与羽球场,但她既不会弹琴也不会打球,因此最后选择往左走。

长廊的尽头是影音室,左转直走则通往车库。婷知按下影音室的电灯开关,打开门进入。

关上门,她仔细打量里头的一切。

里头可以说是一个豪华的家庭电影院﹔面对房门的墙壁上开着一扇窗户,紫色的窗帘紧闭﹔几张舒适的沙发摆在南面的墙边,沙发前还放着一张黑色的矮桌,看来是可以一边饮食一边欣赏影片的设计。

东西两侧摆满了架子与柜子,收纳着各式各样的VCD、DVD以及各种影音产品﹔婷知约略翻了翻,大部分都是她不感兴趣的片子。

一台液晶屏幕计算机座落在窗户旁,看起来很久没使用了,防尘罩上布满灰尘﹔另有一台单枪投影机从天花板垂下﹔北侧墙前则是各种放映装置与音响,包括电视、录放机、投影幕等,墙角也堆着一些摄影器材,感觉全部都是高档货。

虽然室内的灯亮着,但她知道外头的天候仍是一片阴霾﹔在这发生过凶案的早晨,静谧的空间中凝聚着一股死寂。

她环顾了四周,确定这里头大致上都是电影影片,没什么值得探查之处后,便往门口走去。

就在手握门把的那一瞬,她的眼角瞥到东侧媒体柜角落的收纳格。

柜子最底端的空间中,放着一排不起眼的英文语言教材,淹没在一堆三流影片的VCD之后,教材本身是市面上常看见的那种用塑料盒包装着课本与CD的产品。

婷知转身走到柜子前,蹲下身子,拉开橱窗的玻璃门,拨开前头散乱放置的VCD,抽出一盒教材。封面是“英文常用句型三百句”。

为什么会在影音室放这种东西?一般这种教材内附的都是CD,并无影像,而且要使用这种学习教材的话,应该是在自己的房间内用计算机或CDPlayer来放会比较方便吧?这是她的疑问。

她打开抽取出的塑料盒,对内容物感到讶异。

里头的塑料底被抽掉,藏放着四卷DV带,每卷上头都贴有白色贴纸,注明日期。

婷知抽出另一盒,打开,里头是同样的情况。

一共有七盒,二十八卷带子。拍摄的日期全集中在前年的二月、七到九月,以及去年的二月。

婷知拿着DV带的手微微颤抖。

这会是什么?为何刻意装在语言教材盒里?如果可以放映出来看的话……

她转头看着北侧墙前的放映设备以及角落的摄影机,要播放应该不成问题,先确认看看……

她检视了摄影机的状况,良好;恰巧她先前待过摄影社,而且也很认真学了一些知识,这难不倒她。

几分钟后,摄影机屏幕上出现清晰的画面,她放入的带子是前年七月初拍摄的。

不知道为什么,婷知下意识地把房间的灯关掉﹔也许是因为灯光太充足会让她分心吧。

她双手捧着摄影机,凝神细看。

屏幕上首先出现的景象,是走廊﹔走廊的尽头是一道双扇门。一开始婷知以为拍摄者是站在三楼的走廊,背对书房﹔但后来却发现,走廊的样子与她记忆中的三楼不太符合。

拍摄者没有往前走,而是往左转,进入一条狭窄的走廊,廊上有两个并列的房间,房门紧闭。

接着镜头又绕回来,对准了远处的一道门。

不,这应该不是三楼……

画面中的拍摄者走入“雨”字中间四点左上点的空间,接着又反转身,因此假设那个人位在三楼,镜头拍摄到的那扇门应该是绫莎的房门,但绫莎的房间她昨天才去看过,不论是房门的颜色或者门面上的装饰品都不相同,除非更换过……

镜头又移动了,这次拍摄者走出双扇门,往右转,走到底,再往右转,来到一个可眺望的平台。镜头往下瞄准,是羽球场。

她终于可以确定了,拍摄者是位在二楼。可以眺望羽球场的地点只有二楼右翼的走廊尽头﹔这么说来,方才镜头短暂停留的那间房,应该是绫莎的姊姊——钰芸的房间。

她想起雨夜庄二楼前段的禁区,

一直到现在还被封锁,而影带拍摄日期是前年,那时惨剧还没发生,画面中会出现封闭区域的影像也不足为奇。

但仔细想起来,看见死去女孩的房门,还是有点令人背脊发冷。

镜头又转换了,扫过羽球场后,又往来时路前去,看似漫无目的地拍摄……

婷知把带子取出,换了另一卷,前年八月的。

之后又换了四卷。

内容大同小异,看起来都是随意的拍摄,找不出什么焦点,拍摄者好像在做雨夜庄的导览,似乎把整栋房子的每一角落都走遍了,偶尔还会出现户外的场景,但也是绕着雨夜庄走,单调地漫游。

看不出摄影的人是谁,拍摄的人从没出声过,也没有其它人物出现,里面的影像全部都是景物。

一卷一卷看下来,给人一种空洞感,外加一种莫名的不安。

这些集中在二月、七、八月拍摄的带子……

对了,这不是寒暑假的时间吗?难道拍摄者是……?

一想到或许她要找寻的线索就在其中,便觉得不看完似乎不行。

婷知决定从第一卷看起。

放入前年二月一日的带子,屏幕再度泛起画面。

一开始镜头在一楼的餐厅摇摆,餐桌上好像有残肴,但因拍摄角度的关系,只看到一部分餐桌﹔接着便跳入走廊,朝着玄关方向。

出乎她意料之外,这次里头出现了一个人。

那是一名坐在轮椅上的男子,秃头,两手缓慢地推动着轮子往前进。由于是从背后拍摄,她看不到男人的脸﹔但整体观察起来,好像是一个老人。

拍摄者跟随在老人身后,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轮椅缓慢地前进,不知为何,那种空洞单调的节奏,让婷知产生胸口紧绷的压迫感。

老人来到玄关旁的双扇门前,那门早已被推开﹔镜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轮椅持续往前移动……

接下来的画面,令婷知整个人坐直身子,全身都僵掉了!

随着里头画面的变换,她觉得脑袋好像刮起飓风,炸裂了一长串的障碍﹔她简直不敢相信她所看到的……没想到,竟然是这样……

那关键性的画面过了良久,她才慢慢回过神,意识到心中残存的巨大余悸与惊愕。

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了,但却很合理……

她仍维持坐姿,在波动的情绪中思考岳湘亚与柳芸歆两件命案的细节﹔没想到,这随意抽取的一卷带子,竟然泄漏了凶手杀人的手法!这是她始料未及!

虽然知道方法,但仍无法确定凶手是谁,必须再有多一点线索。

如果说这次的命案与去年的三尸案有关,那会是同一个人犯下的吗……?

或许她离答案不远了,如果可以证实她的假定,那是最好。在真相揭晓之前,决不能让凶手知道自己已握有解答“不可能的犯罪”的关键之钥,否则会有生命危险。

她犹豫着要不要把剩余的影带看完,这时突然又想到,凶手知不知道影音室藏有这些带子呢?如果知道的话,她不应该在这里待太久……

就在婷知烦恼着下一步的行动时,从背后突然传出转动门把的声音,门轻轻地开了。

她倏地转过身去,瞥见一道人影从门缝中逸出。

早上六点半,在一楼的餐厅,一群人默默用着早餐。

五点多时勘查完网球场的脚印后,若平与白任泽以及两名女佣忙着确认之前提过要调查的细节,结果一无所获。

雨夜庄的鞋子没有短少,一楼各处地板也没有泥土痕迹,玄关大门与羽球场的门锁完好如初,挂锁钥匙也都好端端收在女佣的房里。如此看来,凶手应该是从车库的门出入。

最不可思议的是,不只网球场上没有脚印,连从车库通往网球场的路上也没有任何脚印。他们两人拿着强力探照灯来回在那条路线上搜索,什么痕迹都没找到。反复检查之后,若平与教授不得不下出一个结论:根本没有人从车库出去,走到网球场﹔如果有的话,这个人一定能腾空飞起。

还有一项证据显示了有人进入网球场的可笑推论,那就是网球场北侧的入口上了挂锁,经若平检查过后那锁还好端端地悬在那里,没有被破坏﹔而唯一的一把钥匙早在白景夫死前就已经搞丢了。就算凶手能不留脚印地从车库到达网球场,那他还得爬越铁网笼,飞过球场,然后在毫无立足点的状况下拉开一扇卡住的门,用围巾勒死柳芸歆,再循原路飞回去。这根本不可能。

对于案情的推理,至此完全触礁。

当若平和白教授展开如火如荼的调查时,其它人全倒在客厅中睡觉。在一个夜晚连续发生两件命案的阴影笼罩下,天亮前没有人敢个别行动。有人倒在地板上,有人倒在沙发上,以各种不同的姿态入睡。等到若平、教授、女佣们疲倦地回到客厅时,已经是六点多了。

辛迪与小如进厨房准备早餐,六点半时,教授与若平叫醒所有人到餐厅用餐。

餐桌上,一阵沉默。就连平常多话爱抱怨的徐秉昱也默默啃着三明治,闷不吭声。

早餐是夹蛋三明治配上热牛奶,菜色虽简单却足够填饱肚子。

徐秉昱第一个吃完离开,随后方承彦、言婷知、张正宇也陆续离去,最后餐桌上只剩若平、白任泽与白绫莎。

刚刚吃饭时若平提醒过所有人最好不要单独行动,最少也要两个人结伴同行,但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听进去。

事到如今,他连思考的力气也快没有了。

教授同情地看着他。“很疲累吧?我想这件事或许根本是魔鬼的诅咒,解决不了。”

若平沮丧地摇头,“别告诉我您真的相信有魔鬼。”

“如果我说我相信呢?”

他睁大双眼,“您是当真的吗?”

白任泽把吃干净的盘子推到一旁,说:“应该这么说,我不相信世俗的魔鬼,但我相信这世界上,有很多神秘的事是无法解释的。”

“无法解释,或许只是因为现在的科学还没到达能够解释的地步。”

“不管怎么说,对于现阶段无法知道答案的我们来讲,它的无法解释都是改变不了的事实,也许我们目前就是碰上了那股力量。”

“恕我直言,这种说法我实在无法接受。”

白任泽往椅背一靠,两手交握,脸上有着感慨,“对你这名侦探来说,当然相信推理逻辑、科学理性这些东西可以解答世界上的一切疑问﹔但对我这个年纪的人而言,会开始去相信一些理性所无法解释的现象。”

“我能了解您的意思,但我还是觉得,雨夜庄目前发生的一切,是经过精心策划的两件凶杀案。”

“如果你那么想,就得找出合理的解答。但问题是,目前不要说没有合理的解释,就连命案状况本身就超乎常识所能理解。”

“不可思议的案件我并不是没遇过,我相信最终都有合理解答,我现在想就今天的命案再作一遍推论﹔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请教授以及白小姐,一起来帮我检核其中的疑点以及可能性。”

白任泽点点头,“我当然会帮你,谁不希望能有合理的解释?跟你一样,我比任何人都希望这怪案尽快水落石出。”

“那好,柳芸歆命案,我现在尝试用另一个角度去推敲。”

这时辛迪把杯盘收走,餐桌顿时空旷,若平不住地联想起那平整无缺的网球场地。

“先前我说过,杀害柳芸歆的凶手是从通往网球场的门出入,既然现在这个说法产生问题,我决定再回到最原初的可能性着手。”

“你是指,凶手从通往走廊的那扇门出入?”

若平颔首,“是的,但我马上发现这个说法也行不通。就算假设小如与辛迪看走眼,凶手真的趁她们两人交谈时从房间溜出好了,这样的假定会面临一个问题:凶手必须从外闩上里面的门闩。

“用绳索之类的道具是可以从外闩上门闩没错,但问题是多增加这个动作根本不太可能躲过两名女佣的视线,再者,里头的门闩设计有问题,必须从内侧一手控制门、一手控制门闩才闩得上,单由外侧利用绳索来闩门,是办不到的。

“反复检查过后,发现凶手不管从哪一扇门出入都说不通,因此造成矛盾的情况。这就是现在最伤脑筋的部分。”

“我突然想到一种可能性,”开口的是白绫莎。若平这时才发现,她的黑眼圈也颇深的,“既然两扇门都不可能出入,会不会凶手根本就没有进去?”

“你是指,利用某种杀人机关?”

“是啊,就像在第一件案子,我们也讨论过这种可能。”

若平咬着嘴唇,“不是不可能,但如果不能解答出这种机关的存在,那我们还是站在原点,不能就此断定凶行时凶手一定不在现场。因为凶手也有可能真的进去了,只是我们没想出他所使用的方法罢了。”

“说到这里,”教授道:“我又有疑问,这种不可能的犯案情况对凶手有何好处?这问题在第一案也浮现过。”

“没错……除了密室构成的理由不明之外,另外还有一点,就是凶手杀人的时机。”

“杀人的时机?”

“我觉得很疑问,如果说在这两案中,真有预谋杀人的话,那实在很说不通,因为岳湘亚与柳芸歆都是因为临时的邀约才会前往被杀的地点﹔既然是这样,除非凶手就是邀她们的人,否则他怎么可能知道被害者要前往何处,再事先计划行凶手法?”

“你没提我倒是没想到,这真的很奇怪,这名凶手好像能掌握被害者一切的私密行动。”

“被害者前往被杀现场的‘临时性’与凶手必须安排犯罪手法的事先‘预谋性’,产生格格不入的抵触。就拿岳湘亚当例子,她是在很随机的状况跑进被杀害的房间,就这点而言,凶手根本不可能预料得到,进而演出一场密室杀人的魔术。”

白任泽点点头,“如果邀她们的人就是凶手呢?这两个案子有一个相同的邀约人——方承彦。因为地点是他指定的,他就能事先计划。岳湘亚会跑进那空房,或许也是根据他的什么指示……”

“当然,从这个角度想的话他会变得相当可疑,而且两件命案发生时他正好都在门外。但,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就实在不能了解他所使用的手法了。”

“这恐怕是最大的难题。”

“犯罪手法、动机、密室构成理由、凶手如何掌握杀人的时机……全部是一团谜,”若平叹了口气,“若再不能有所突破,情况会很不乐观。”

至此,讨论告一段落。若平先行离去,留下教授与白绫莎。前者好像有话对后者说﹔这也难怪,在发生了那么多事之后,父亲一定有很多想法要与女儿讨论。

他离开餐厅,一眼便望见对面娱乐室内,徐秉昱一个人打着撞球,技术似乎十分纯熟﹔想必是时常留连于撞球店吧。

若平向左转,走到客厅前。方承彦与张正宇两个人在里面玩着扑克牌。他在靠桌边的沙发坐下。

方承彦抬头看了他一眼,“你也来吗?”

“如果不会太麻烦的话。”

就这样,三个人打起“排七”来。

若平看着手中的一堆烂牌,说:“我这样问或许很冒昧,但死了两个人之后,你的心情有什么转变吗?”

“我也不知道,”方承彦整理着牌,说,“人真是很奇怪的动物,有时候自己在想什么,自己都不清楚。人比动物有了理智,却常会模糊掉本能欲求的意义。”

“听起来很深奥。”

“看吧,这就是理智模糊思考的最好证明。你永远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或在说什么。”

片刻的沉默,三人默不作声地打着牌。

“你爱岳湘亚吗?”他不动声色地抛出这句话,也同时抛出一张九。

方承彦没有立即回答,他等张正宇下完后,才说:“或许我爱的是自己心中的岳湘亚,而非实际存在的岳湘亚。当看到她的尸体时,我突然感到无比丑陋,不论是对她,还是对我。”

“你为了她,实行《死刑洞》中的执着。”

“疯狂。一直到柳芸歆死前,我仍在疯狂中。”

“是吗?”

方承彦突然露出笑脸,“你所谓的执着,实际上也没什么,我只不过是将所有车的钥匙偷掉,企图将所有人困住,以争取与爱人多待一会儿的时间。这种执着,与你破案的执着,真是天差地远,很快就被你揭穿了……我却发现自己的爱,真是盲目又丑陋,因此是没有价值的执着。”

若平沉吟了半晌。他放了一张十。“你跟岳湘亚在图书室时,她为什么突然跑出去?”

“你真的很喜欢问问题,不是吗?”

“你不想回答吗?”

“倒也不是。”方承彦丢出一张J

,“或许告诉你也无所谓吧,我想她会逃是因为恐惧。”

“恐惧?”

“没错。”

“对什么事的恐惧?”

“本能的恐惧。”

“总该有个恐惧的对象吧。”

“……对我。”方承彦突然停止了出牌的动作。

“对你?”

“对于她猜测我即将会对她做的事,就像不久前我与徐秉昱即将对柳芸歆做的事。”说到这里,方承彦突然看着若平,那对阴沉沉的眼眸好像在说着:你应该懂我的话。

若平接下对方的凝视,“我想,或许跟奶茶有关吧。”他丢出最后一张牌。

方承彦突然露出笑容,“你赢了。”然后又专注在自己的牌堆里。

一开始以为是一堆烂牌,却打得出奇地顺﹔这种奇迹,是否可以请求它发生在自己想要的时刻呢?

“我打一局就够了,失陪了,”若平站起身,对其他两人点点头。离开了客厅。

他沿着走廊往北走。徐秉昱仍在打撞球,白氏父女则失去了踪影,餐厅里只有两名女佣吃着早餐,面容十分疲惫。

通过雨夜庄中心的十字长廊交叉口,继续朝前迈进,来到第二命案的陈尸现场。

他站在门口前沉思,发现自己像苏格拉底。

不知道经过了多久,再次挪动脚步时,只觉得全身发酸。思考的成果,却是零。

垂头丧气地离开了陈尸间,若平往南走,到达十字交叉口时,他选择了右边。

沿着右边这条长廊往前走,尽头是影音娱乐室﹔他才想起教授提过雨夜庄的各种设施可自由任意使用。

里面不知道有些什么,进去看看吧。

他走到门前,慢慢转动门把……

婷知将摄影机往身旁藏起,转头看向门边那道影子。

是林若平。略显惊讶的脸。

“啊,抱歉,我不知道你在里面,”他一边道歉一边后退。

“没关系的,我马上要出去了。”

“不不,是我打扰你,我只是晃晃罢了。”说完,林若平关上门。房里又恢复静谧的黑暗。

现在呢?

继续看的话,势必还要花很多时间,万一林若平在隔壁房间等待,那就不好了。她自己如果在里面待太久,会不会让真正的凶手起疑?毕竟她也还不清楚凶手知不知道这些带子的存在以及位置……

不管怎么想,都应该先离开影音室。不过在离去之前,要先收拾一下现场。

林若平还有进来的可能,不能让他知道自己在里头做了些什么。

在收拾带子与摄影机的同时,她突然犹豫起要不要告诉林若平关于她刚刚的发现;经过深思熟虑后,她决定不说。

理由之一是因为,依她的个性,她一向不喜与人分享发现与研究的成果,她必须要靠自己来;林若平若有本事,也要靠他自己去找到答案。理由之二,这件事有可能牵涉到一年前的血案,与她意欲调查的事件有关,不希望透露给第三者知道。事实上说穿了,以上两个理由都是次要的,最主要是以目前的情况而言,她还不能相信任何人,包括负责调查案件的林若平。

虽然林若平的调查是在她的计划安排之中,但在她要的真相以及这里的血案水落石出前,先不要贸然与别人合作。连续冷血杀人的凶手,除了自己,有可能是任何人。

婷知本来想把所有的DV带都带走,但数量不少,带出去的话容易被人目击。经过考虑后,她决定只带刚刚看过的最后一卷,这卷包藏重大秘密的带子可以有其它的用途;剩下的带子,等找到机会再进来看……

处理好移动过的东西后,婷知把DV带往口袋里塞,往房门移动,轻轻打开门。

门外的走廊没人,隔壁的桌球室房门紧闭,里头传来塑料球碰撞地板的声音。可能是林若平在里头玩球等待她出来吧?

婷知走向十字走廊交叉口,一边思索着DV带的用途;用这卷带子引诱凶手现身,未尝不是个好方法,但细节要再拟定。

她很想立刻验证凶手使用的犯罪手法的可行性,但贸然动作很容易就被目击,还是先回房间计划下一步再说吧。

当婷知转往北侧时,转头瞥见林若平在长廊另一端正走进客厅。

她稍稍愣了一下,因为她以为林若平在桌球室里打球。

那刚刚打球的人是谁……?

她没再多想,快步上了楼梯。

若平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深思。

方承彦与张正宇都已经不见踪影,可能是回房去了。

外头似乎又下起大雨,淅沥淅沥的雨声弥漫耳际;雨水拍打在窗户上,发出单调的节奏,呼应着室内空寂的氛围。

他的脑袋中仍充塞着柳芸歆惨死的画面,那是一幅来无影去无踪的凶手再度成就的艺术画,残虐而凄怆。

两扇出入口,其中一扇有人监视,最合理的推断自然是从另一扇出入了,但从另一边出入会留下脚印的必然性事实却没有成立。既然如此,不论从哪一边出入都说不通的话,也许就是前提出错,亦即,凶手根本没有进出那间房。

想来想去好像只有这个假设能成立,但问题是,凶手如果没有进去的话,那他是如何远距离进行绞杀?

那种大到能把脖子拧断的力量,真的是来自人类吗?

想到此处,他突然产生一种奇怪的联想,有没有可能,凶手根本不是人?能在两个极端不可能犯罪的情况下做出一般人类根本不可能办到的罪行,这是超乎常人。凶手或许是某种他意想不到的生物……

荒唐,太荒唐了。

实际一点,思绪再回到案发现场。如果要进行绞杀的话,从哪一个方向……

通往外边的网球场的门……

等等!

脑中突然闪过一道光芒,一个可能的解答骤地成形!

如果说,绞杀的绳子是来自天上……

柳芸歆打开通往网球场的门,探出头,这时凶手设置好的绳圈从空中落下,套住被害者的脖颈,再拉紧;也就是说,凶手是从更衣室正上方二楼或三楼的房间窗户探出身,去操作凶器。

但若平马上发现这个想法仍旧有漏洞。柳芸歆是被自己的围巾勒死的,女佣小如也目睹到她围着那条围巾进入更衣室,不可能另外会有什么来自空中的绳索;再者,如果是柳芸歆自己打开通往网球场的门后遭到来自上空的绳圈杀害,那位在二楼或三楼的凶手要如何把那扇需要费力关闭的门给关上?

虽然觉得这种方法可行度不高,但他还是认为有必要勘查一下更衣室上方的壁面——也就是雨夜庄北侧后墙——有没有什么机关残留的痕迹;稍早他与白任泽外出调查时,并没有特别留意这点。

真要查看的话,就得绕到雨夜庄后侧;虽然从更衣室那里走入网球场,再抬头观察比较方便,但他不想再看到柳芸歆的尸体,于是决定选择迂回的走法,从车库的门外出,再绕到网球场北侧。

他立刻离开客厅。

雨衣就挂在车库的墙上,他随手抓了一件套上,打开车库的自动铁门,往外头走去。

滂沱的雨势犹如战鼓般无情地打在他身上,顾不得鞋子已瞬间被水给冲湿,若平径自沿着雨夜庄西侧往北直走。

没多久,他立刻来到雨夜庄的北面。站立在网球场的铁网笼旁,左斜前方——在网球场内——即是更衣室的门。

他抬起头。

以更衣室宽度为准的正上方壁面,直到三楼的高度,呈现整洁平滑的状态,没有任何多余的物体残留在墙壁上。

更重要的一点是,那片壁面上根本没有窗户。

吃过晚饭后,正宇洗完澡,坐在床上,整理思绪。

他觉得自己现在的心情很复杂,不知该如何调整。

早上在客厅的那一场牌局,从方承彦口中,他听到了有关爱的执着的事。

眷恋岳湘亚已久的方承彦,竟然能够鼓起勇气冒险偷走所有车钥匙,为的就是要把所有人困在雨夜庄,以便争取自己能与岳湘亚相处的时间。

暴风雨将雨夜庄与外界隔绝,一定是这种孤绝的寂然,激起了方承彦内心深藏酝酿已久激烈情感。环境状况的煽动,是促使隐藏许久的潜能释放之重要因素。

那他自己呢?

眷恋、爱慕绫莎的他,是否也到了该释放潜能的时刻?

听完方承彦的事后,因心烦意乱,他甚至还偷偷溜到了一楼桌球室对着墙壁打了场一个人的桌球。桌球是他最爱的运动,但在这种情况下做出如此疯狂的举动,连他自己都感到诧异。

他回想自己单恋绫莎的过程,是那般苦涩,却又甜美;他隔着彩雾般的玻璃、半透明的帘幕,鉴赏近在咫尺,同时却又远在天边的艺术品;一种想要超越鉴赏家成为收藏家的冲动不时席卷着他,让他动摇。但正宇明白自己是不能打破超然的,否则恼煞人的痛苦与无边无尽的欲望将吞食、腐蚀掉他。

必须有能力维护自己的原则,他不想成为软弱之人。

但方承彦所做的事……

来到雨夜庄后,发生了无可预料之事,一名躲在黑影中的残忍凶手,在不到六小时内连续杀了两名女子,目前仍逍遥法外;雨夜庄又处于与外隔绝的状态,这等于是与猛兽同处一个铁龙内,不知何时会丧命……

不,他应该没有危险,他私下猜想这次的杀人事件应该跟去年的三尸案有关,因为都发生在雨夜庄,未免也太巧合,不可能没有关联。既然跟三尸案有关,那就与他无关,他根本没有涉入那起案件。

所以,他是安全的。

孤绝的环境,毁灭,最后的为所欲为。

突破超然界限的冲动。

方承彦的疯狂作为。

像果汁机一般搅乱打碎的各种断片心绪,飘飞交错于脑海,一个理性已然无法管控感性的处所,如暴风般翻腾;五颜六色乱无秩序的一切,隐约勾勒出一道酝酿成形已久的轮廓。

他将自己安入该轮廓。小心地,颤抖地……

弹出,放入,弹出,放入……弹出,再放入!

轮廓边框因过度颤抖与激动爆出五彩火花并碎裂,脑袋因轰破高墙而嗡嗡作响;半透明的帘幕被撕毁,朦胧的玻璃被震破,他的视界一片清晰与崭新。

但心还在颤抖。

也还在下着雨。

嘴唇弯起,竟然笑了,原来过去的自己在嫉妒现在的自己,现在才了解过去的自己是多么愚昧,不懂得抛弃包袱;原以为轻盈的路,却是累积沉重负荷之途,他彻底错了。

孤绝的环境与毁灭性的情况点燃绵延已久的导火线……人的理智极限一但被冲垮,便会做出潜意识中祟动已久的疯狂行为……

那黑暗的轮廓,又更深了,于自身底下再孕育出子轮廓,再描形与加深。一种意识的繁殖动作。

再笑吧,或许连笑的时刻都不多了呢。他无声地笑着,第一次感受到生命是如此美好,原来所有的压抑只是为了领悟的这一刻。他在心中开怀大笑。

——对,绫莎,你的睡容必定是美的,这不证自明的事实,并没有蒙蔽我的双眼,反倒让我更加雀跃,进而跨越以往所畏于跨越的界限。为了一赌你美丽倾城、睡梦中的容貌,我决定……

他又笑了,这次的笑摧毁了所有理智;他把自己带到爱情信仰的高峰,在那里,他挺起腰杆便能与天接壤,抬头望去尽是缤纷万彩的霞空,渲染一道道眩目的神光;在那里,就算是黑暗也能绽放出夺目的色彩,他能拿起画笔、提起颜料桶,恣意刷新、彩绘一切,就算一切的底下是深不可测的暗渊。

他在自己的信仰中理解上帝,继续无声地笑着。

案件发生至今,除了诸多疑点外,有一点颇困扰着若平。

通常发生这种暴风雨山庄的案件,首要之务必须确定凶手是否是外来者,而在这次的事件中,他完全无法确定。

第一件命案发生后,他就曾想过,必须要调查雨夜庄是否有被侵入的痕迹,是否有一名瞒着大家耳目混进来的人;没想到一连串的事件接踵而至,直到现在才有余裕思考这件事。

他决定展开调查。

不知道为什么,目前并不想寻求他人的协助;也许是紧绷的状况让他无法相信任何人,也不想动用太多人,以免打草惊蛇。

首先要从一楼的出入口查起,看看有无破坏痕迹。

经过一番折腾,找不到任何疑点;门窗皆完好如初,女佣也表示没有任何异状发生。若平颓丧地走在长廊上,觉得自己白费了一个早上的功夫。

在没有直接证据指涉有外来者入侵的情况下,这样漫无目的地搜索,相当费时。不过至少目前确定一楼没有任何强行入侵的痕

迹。

吃过一顿食之无味的午餐后,若平来到一楼客厅,继续思索着。

事实上,他对于二楼前段的封闭禁区颇感兴趣,照理说在发生了这么多诡异的事件之后,是有必要进入那里搜查一番,或许会有新的线索。

不过,在那之前……

方才在一楼搜查时他便想起一件事。岳湘亚的头颅依然在一楼南侧楼梯间躺着,令人备感凄凉。在警方来到前他不想乱动所有尸体,但让那颗人头躺在那里,却使他良心深感不安,至少也应该拿块什么布盖着。

若平在客厅的橱柜中翻找,里头杂物很多,角落摆了一个小小的黑色盒子,他皱着眉,迟疑了一下,最后打开另一扇柜门,挑了一条看起来不用的大毛巾,拎着它回到双扇门那里去。

他按下楼梯间的灯,然后走进去。

昏黄的空间里,地上隐约出现一团物体的轮廓,就像黑色的煤块。

若平弯下身,将毛巾盖在煤块上,叹了口气。

他回想着昨天凌晨的情景。

追着那名鬼鬼祟祟的人来到一楼时,那人的确打开了双扇门的门闩,也就是说,门是自楼梯间这一侧闩上的。

他仔细研究了一下双扇门的构造。雨夜庄中每道双扇门的构成都一样,它们可以往两个方向开,例如他面前这道门,可以往楼梯间内开,也可以往走廊的方向,全看开门者的施力方向。再者,门两边各有一道门闩与锁孔,门自哪一边都可上门闩,两边也都能用钥匙上锁;但从其中一侧上锁,就能从另一侧打开。以这道门为例,如果站在走廊上用钥匙上锁,那走廊这边的人便无法转动门把开门,但位在楼梯间那侧的人可以,反之亦然。

岳湘亚死后,在客厅的调查会议结束时,若平第一个离开客厅。当他踏上走廊看到玄关旁那扇双扇门时,下意识地上前推了推、试了门把。是死锁的。这么说来,门闩很有可能那时还是闩上的。

等等!

这、这太奇怪了!

白绫莎说过的一段话,掠过他脑际。

如果她说的话属实……

他闩上门闩,转身步上阶梯,默默往二楼走去。

来到二楼的楼梯间后,他没有上楼,而是往此层楼的双扇门走去。

门闩没上,他推了推门,转了转长条形的门把。推不开也打不开。

某个结论在他心中成形。

接下来,他向白任泽要了二楼前段南北双扇门的钥匙。教授疑惑地问:“你在打什么主意?那里会有什么线索?”

“我也不知道,可是如果把去年的三尸案考虑进去,那里的确是关键地带,有必要查看。”

“要我跟你一起去吗?”

“不必,我知道那地方会勾起您不愉快的回忆,我自行前往即可。”

教授叹了口气,“既然如此,你一定要小心,我可不希望连你也出事。”

“放心吧。对了,有个问题请教,一楼玄关旁双扇门的门闩,是您闩上的吧?”

“没错,为了防止有人随意上去二楼。”

“您是从楼梯间那一侧上闩的?”

“嗯。”

“那二楼前段南北两扇双扇门呢?”

“在你们来之前,我分别从走廊以及楼梯间侧用钥匙上锁。”

“嗯,谢谢,没问题了。”

就这样,他离开三楼书房,小心翼翼地经过岳湘亚一案的现场,以最无声的步态下楼,来到了二楼楼梯间。他擎起钥匙,不发出任何声音,将其插入双扇门的钥匙孔,转动。

门锁开了。他握住门把往内推,却推不动。

里头有上门闩。

抽出钥匙,他再度踩着无声的步伐下楼,到达一楼的长廊,再往北走到尽头,上了楼梯。

来到二楼,他往南而去,来到十字走廊交点上的朱红色双扇门。

跟刚刚同样的动作,他掏出另一支钥匙,插入锁孔。所得到的结果一样:门锁虽被打开,但因为里头有门闩的缘故,门还是推不开。

这个地点的正下方在一楼并没有门,而是两条长走廊的十字交点。现在所站的这条横向走廊与一楼相同,南北两面墙上都林列着窗户,不过除了眼前双扇门右边的窗户,每一扇窗户的窗帘都是拉上的,因此室内显得相当昏暗,只有少数光线从窗帘的缝隙透入。

他走向右手边那扇窗,就在窗框下靠墙放着一条长木板;空荡荡的走廊就这么一片木板靠放在唯一窗帘敞开的窗下,感觉上相当突兀。

从窗户望出去,左前方是双扇门后延伸的建筑部分,依序也有着三扇窗;视线的关系,只能看见第二扇窗的窗帘是拉上的;往正前方看去,是一楼娱乐室正上方的建筑部分,看起来是并排的两间房,左墙上开着一扇窗;右前方可以望见灰色的墙面,那是雨夜庄建筑的左翼,因为大雨滂沱遮掩视线的缘故,不然应该可以看见一整排的窗户。

眼前这道双扇门后,便是雨夜庄的禁区,是去年三尸案的发生地点;里头的房间格局应该是跟三楼一样,不过气氛必定完全不同。

进入二楼前段区块的途径只有两条,一是这道门,二是经由一楼玄关左侧的楼梯到达二楼后,再通过另一道双扇门。

一种荒凉的况味蕴生,他站在无人的长廊上,离过去的死亡如此接近。

雨夜庄里头的建筑构造皆属长条形,每一层楼都是由五条长走廊所构成;无论站在走廊的哪一个点上,放眼望去都是深邃、绵长的景象,更增添了心灵荒芜的孤寂感。

无形的鬼魅彷佛就寄生在空气中,抚摸碰触着他;混杂在雨声中,带入幻梦般的气息,侵袭他的意识。

在雨夜庄,像是被雨水冲刷掉了一切,只留下虚无,空寂。

也许是这栋建筑,本身就带着一种深沉的魔力吧。一种与命运的无奈结合、谜样的魔力。

伫立了几分钟后,他离开双扇门前,下楼回到一楼客厅。

脑中浮起早先拿毛巾时涌生的疑惑。

——没错,的确是拼图的碎片,这样一来,都说得通。

为了寻找心中所假设的目标,他足足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

晚餐时刻将近,若平瘫坐在一楼客厅,他感到头痛欲裂;一夜没睡再加上整日调查的疲惫,已经促使他的头疼宿疾复发;他咬着牙想站起来,身体却不听使唤,一想到还有待办的事,便更鞭策自己不能在这个时候倒下。但是身不由己,他的头整个快爆裂了。他半躺在沙发上,朦胧的双眼瞧见白任泽的影像从门口出现……

“怎么了?”教授急急忙忙地赶过来。

“没事,好累……”他听见自己说出这四个字,然后意识便一片模糊。

当他再度醒来时,发现自己仍躺在客厅的沙发上,身上多了一条毛毯,眼前的桌上则摆着两块三明治与一瓶牛奶。

夜灯亮着,四周昏黄一片,他抬头看看时钟。凌晨十一点半。

他叹了口气,揉揉太阳穴,坐正身子,吃起迟来的晚餐。

实在太狼狈了,但也没办法。昨天一整天所有人一定都在补眠,只有他不停奔波劳动,加上自己的身体最怕劳累,只要睡眠不足便会出状况,因此会倒在客厅也是意料中之事。

虽然调查有所斩获,但心中拟定的计划恐怕要等到明天才能实现。

吃完餐点后,他站起身。必须回房做准备。

回到房间后,他立刻找来纸笔,开始振笔疾书。

反思不断地在黑夜中延续,在或许已经过了凌晨的时刻,在睡意开始对他展现傲人舞姿的时刻,划破宁静的急促敲门声再度传来;那是十分杂乱、紧绷的敲门声。

“林若平先生!林若平先生!”是辛迪的声音。

若平从床上一跃而下,打开门。

女仆披着一件外套,一脸惊恐,好像快哭出来似的;她全身不停地颤抖,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发生什么事了?”他的语气急促、紧张。

辛迪抬起头看着他的双眼,他发现她哭了。

“绫莎小姐……她……她出事了!”

绫莎没有锁门,以致于当他推开那道门时,感觉像棉花般柔软。

正宇步入房内。

没有问题的,辛迪照他的话去做了,她会拖住绫莎;而他,有充裕的时间进行。

放眼望去,绫莎迷人的女性魅力在这房内表露无遗,他简直无法抑制体内本能涌起的钦慕与爱意。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就站在绫莎体内,与她一同体会心的脉动与呼息,感受她的内在肤触,血液流淌过肌肤的不可解魅力……

但现在不是瞻仰之时,未来的行动才重要,他必须先铺路。

靠墙的书架堆满书,一张有着美丽图案的床铺靠在墙边,床脚比邻着一张堆着杂物的矮桌;对面是古意盎然、井然有序的书桌,再过去则是衣橱;进房右手边的隔间是典雅的浴室。

他没有多想,关掉灯后,立刻弯下身,钻入床底。

床底下出乎意料地干净,想必是绫莎搬入雨夜庄后有清扫过,或许还用吸尘器打理过。他舒适地仰躺着,享受绫莎的纤细心思所带给他的愉悦与惊喜。

等待,现在就是等待。

时间缓缓流逝,心,跃动着,几乎要撞破胸口。

在一片黑暗中不之过了多久,突然射入稍稍刺眼的光线,房内的灯被开启了。

正宇缓缓移动自己的身子,转为趴睡的姿态,从床底下的缝望出去。

从对方鞋子与裤子的式样来看,那是绫莎,不会错的。

他的心跳得有如风雨中的颤叶,想狂吼,却使不上力。

绫莎站在衣柜前半晌,便进入浴室,接着水声传来。

必须按捺住自己的冲动,慢慢等。毕竟,他要的只是在记忆中贮藏绫莎睡梦中的容貌,没有别的。

没有别的。

一段时间后,浴室的门开了,绫莎移动到书桌前,下一瞬间是吹风机的声音。

如果在任何时刻,绫莎弯下腰来探查床底下,那他的行动便会毁于一旦,风险相当大。如果一切顺利,那他得到的愉悦将无可计量。

他看到绫莎纤细的双足在眼前舞动,但不多时便消失无踪;紧接着是头顶的床板发出碰撞声。

他心爱的绫莎在正上方,只隔着一片木板与床垫,便能合而为一。

遐想不断地从脑中流泄而出,与接踵而至的黑暗融为一体,他趴在一片漆黑中,用耳朵去感觉事物,心脏则紧贴着地面不安分地躁动;他深怕,那跃动的声响会划破宁静,扰醒美丽的梦中人,因而感到畏缩。

继续等,还不是时候,一定要等到完全确定安全,他才能现身。

又不知过了多久,当他的五官已习惯黑暗后,一种无形的直觉告诉他,已经是时候了。

正宇慢慢往前移动身子,就像一条蓄势待发的蛇,准备吞食美味的猎物。他小心翼翼地,以极度的慢速动作将自己推出床底;手肘、膝盖在此时全派上用场。很快地,上半身已离开床铺下方。

这就花了他十分钟。

接下来的另一十分钟,他总算让自己完全脱离床铺的掌握;他转过身,借着从窗帘缝隙透入的亮光,隐约可以看见床上隆起的人体。

他慢慢走近床铺。

右手伸入外套口袋,里头装有他的数字相机,他要撷取美丽的影像……

就在右脚向前挪动之时,完全出乎意料地,一阵无痛感的撞击从脚趾沿着小腿袭上,接着是刺耳的碰撞声!

他踢中了摆在床脚处的矮桌!

桌上置于边缘的吹风机以及玻璃杯坠落地板,清脆的碎裂声割破了静谧,刺穿了耳膜。

床上的人体突然坐起,绫莎的上半身隐约可见,她的左手快速往墙上扫去。

房内的灯亮了。

正宇深陷在惊愕中,他觉得自己全身都被冻结了。两双同样惊愕的眼眸对望着,激荡出性质不同的恐惧火花。

“你、你为什么会在这里?”绫莎右手拉着棉被,惊慌讶异的神色令她的脸增添一种风味不同的美。

他张着嘴挣扎要说些什么,但立即转身,向前一个箭步打开门,往门外狂奔!

“等等!”

女孩的声音从后传来,但他只是尽力奔跑!

出了房门往右转,推开沉重的双扇门,他在十字长廊上彷徨,最后没多想便往左拐去。

向前跑了一段距离,尽头是公共浴室,他转入左边的走廊,沿着长廊疾走。

跑过了三间房,来到楼梯间的入口,他停下脚步迟疑了一下,接着快速走入。

里头亮着昏黄的小灯,视线十分不明;他只看到眼前墙上有一扇窗,右手边有房间与楼梯。

他向前伸出右手握住门把,试图将门往外打开,但当开了一条小缝隙时却又改变主意,放开手,往左边的楼梯跑去。

他一路奔下楼,所有的美梦全碎裂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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