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传回影像,理智不断于大脑中搜寻过往经验,找出辨认的依据,就在他意会过来那物体的整体轮廓时,整个人像被巨大的弹力击中般向后跌靠在墙上。

他喘气,几乎要晕眩过去。

那是一颗女人的头颅。

南横公路上雨势滂沱,一种震慑人心的阴冷盘旋在空气中,勾住心头。

窗外的雨好像有增大的趋势,若平小心翼翼地注意着路况,一边打着方向盘﹔经过祭祀南横公路殉职员工的天池后,已经行驶了好一段路了。

“注意右边一块油漆剥落的红色指标牌,沿那条岔路一直前进,你就会到达雨夜庄。”

若平心中一直惦记着这条指示,减缓车速﹔就在他转过一个陡峭山壁旁的急弯时,车后突然发出轰隆一声巨响,一瞬间传来地震般的晃动,吓得他车子差点打滑﹔赶忙煞住车后,他从驾驶座上转身一看,眼前景象令他惊愕不已。

显然是山壁上落下几颗巨石,击毁并阻塞了身后的公路﹔整个急弯处乱成一团,被压毁的栏杆旁还不断有碎石滑落的声响﹔只剩下半个头的“注意落石”警告标志从乱石堆中冒出来,红色的牌示与灰黄的石土形成强烈对比﹔从天而降的雨水,持续敲打着这幅颓圮的画面。

他呆视了半晌,才突然警觉到自己停留的地方也很危险,赶紧踩下油门继续前进。

车窗上摇晃的雨刷无力地奋战,就像期末考时绝望考生手上的笔杆﹔一时之间若平有种错觉,有可能下一瞬间他就会翻车落马,因打错方向盘而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抬眼一望,前方左转弯处,一道看起来摇摇欲坠的红色告示牌向后瘫靠在一座巨石上﹔牌子本身的文字已剥落斑驳,完全看不出写些什么﹔一道道涓涓细流从牌面向下滴流,好似水没拧干、立起来的拖把。

应该就是这里了。若平暗忖。他将车驶入告示牌方向的岔路,持续缓慢前行。这一条路深入半山腰,不多时两旁出现许多林木,但在昏暗的天候下显得晦涩不明,犹如伺机而动的妖魅﹔至于道路本身则是混杂着乱草与小石块的小径,从草的分布与压辗状态隐约看得出常有汽车出入。

小路在林中微幅度蜿蜒了一段距离后,突然豁然开朗,进入一片开阔的空地﹔而左右两边包围空地的是一簇簇的林丛,沐浴在风雨中摇晃。

若平将车开入空地,双眼直勾勾地前望,有些被震慑住。

眼前是一栋庞大建筑物的正面,整体呈现铅灰色的色调,配上飘荡的细雨,宛若一只掉泪的野兽﹔从正面望过去,左手边一扇紧闭的铁门,看起来像车库的入口﹔车库与玄关之间并未相连,以一小片空地相隔﹔至于玄关右手边的旁枝建筑则开着一道斜向的双扇门,类似体育馆的球场入口。

这就是雨夜庄。一栋从上方鸟瞰下来呈现“雨”字型的奇特建筑,玄关正是位在雨字中间那一竖的底部﹔车库门位在左竖底部,像球场入口的门则位在右竖底部勾起之处。

换句话说,他此刻正面朝一个立体、放倒的“雨”字。

竟然有人会在深山内盖这种奇怪的别墅,实在令人匪夷所思﹔或许这就是有钱人的特权吧!前雨夜庄的主人白景夫是有名的企业家,据说这栋建筑物是为了要给他年迈、半身不遂的父亲养老而建造的;也有人说是他自己养老用的。后来他们全家迁移进去不久后其父遽逝,宅邸的主要居住者便只有白家三人,顶多再加上几个佣人。

正在若平犹疑观望该把车停在何处时,左手边的车库门突然缓缓上升,过了半晌,玄关的双扇门向内开启,一名中年男子出现,对若平点了点头,并用右手频频指着车库的方向,示意若平将车驶入。

将方向盘往左一旋,油门一踩,那辆老爸送给他的福特车利落地飞进怪物建筑的左翼。

里头空间之大令人咋舌。车库呈长方形状,估计停九台车应该没问题﹔最里头已并排停了两辆车,左边奔驰,右边裕隆。若平将车驶入第二列停车格的最左侧,然后熄火。

踏在坚硬的水泥地上,他环视了整个停车场。

九个停车格,三三成列。

天花板亮着黄色的灯,黄色光线与窗外泄入的白光互相交杂,形成若明若暗的光景;现在天色不算完全阴暗,因此车库中一景一物看得还算清楚。若平打量着里头的一切。

在车库的尽头有两扇门,左边是棕色的双扇门,此刻紧闭﹔右边有一小扇红色门扉,上头挂着月历。在双扇门的左侧墙角前有一座工具柜兼矮桌,上头放满各种修理器材、各类工具,一及一些杂物。

突然,右边的红色门扉开启,方才站在玄关指示若平的人从门后现身,踏入停车场。

男子先将车库门关上后,转过身来对若平伸出右手,脸上闪现友善、和蔼的笑容,“你好,林若平先生,我是白任泽。”

中年男子的手结实有力,手掌上的茧刮滑过若平的皮肤,给人一种历经风雨之感﹔白任泽五官分明,眼神慧黠,面容沉稳,一头黑发旁分梳理得有条不紊,好像小学生作业簿上的格子﹔他穿着一件灰色格子衬衫配上黑色长裤,看起来风度翩翩。

他是白景夫的弟弟,在北部的大学教授英美文学,曾在国外拿到比较文学的博士学位,在国内因研究文学理论而出名。若平记得年轻时曾应朋友邀请去听过白教授的一次演讲,那时就对这位饱读诗书的博学之士印象深刻。

不过这名看起来像生长在启蒙时代的学者,脸色有些阴郁,那开始被皱纹侵袭的脸庞中似乎隐含着什么,与深遂的眼眸谱出不安、躁动的因子﹔但那些诡异因子在与若平四目相接时即消失无踪。

“没想到今天天气会变这么差,”白任泽微微低头道歉:“麻烦你大老远赶过来,真的相当不好意思,也非常感激。”

若平赶忙微一鞠躬,“不会,能够有一段在风雨中的山路行车之经验,相当难得﹔若非如此,我还没有机会亲眼目睹落石击毁公路的现场实况呢!”

“落石击毁公路?”白任泽一脸惊讶,半张着口望着若平。

“嗯,到雨夜庄的前一段路,有一个急弯处发生落石坠落,好险我命大逃过一劫。”

“真是太抱歉了!我一定要好好款待你,弥补一下这该死的鬼天气造成的祸害!请跟我来。”

对于白任泽用词的突然口语化,若平没在意太多﹔他跟着教授的身影穿越红色小门,来到一条长廊上。

左手边是一排排的房间,右手边的墙面嵌饰着一排窗户,窗帘皆未拉上﹔大概是外头天色未完全转暗,因此窗户上边的灯尚未点亮。雨水拍打在窗面上,模糊了视线,外头一片混沌不清。

“这间是桌球室,再前面那间是影音娱乐室,”白任泽边领路,边指着进门后左手边第二、三间房,“待在这里的期间你可以随意使用这些房间,不必见外。我想你的调查应该得花上两三天,甚至更久吧!”

“当然,那得看情况,”若平含糊地应道,“对了,车库里那两台车都是白家的资产吗?”

“啊,那个,”教授向右转了个弯,进入另一条走廊,“那辆裕隆是小女的朋友开过来的,我好像忘了跟你说,绫莎的一些同学要过来住几天,应该没有影响吧?”

“不不,怎么会呢?是因为放寒假的缘故,过来雨夜庄游玩吗?”

“是的,”白任泽停在两条走廊的十字交叉点上,比画道:“左手边过去是佣人房以及洗衣间,还有上楼的楼梯﹔直走可通练琴室,还有羽球场的后边入口﹔右转则是餐厅、客厅还有玄关。我们先到客厅坐坐吧,绫莎的朋友好像都在那里,大家就先互相认识一下吧,免得见了面叫不出名字来。”

“好的。”

右转拐入另一条长廊,左右两边各出现一道双扇门﹔由于房门并未紧闭,很容易可以看出来房间的功用。右边是娱乐室,里头有撞球桌、牌桌、钢琴﹔左边是餐厅,一张长方形大餐桌雄伟地蟠踞在房室中央,像一头贪睡的老虎﹔餐厅角落有个小隔间,应该是厨房。

依雨夜庄的建筑结构来看,娱乐室以及餐厅都是从“雨”字中间的骨干所延伸出来的旁枝建筑,也就是“雨”字内四点雨的其中两点。在走廊的更前方,左右两边应该各还有一间大厅房,结构、空间与娱乐室、餐厅相同。

“对了,”白任泽突然转过头来,对着若平小声耳语:“我会把你的来意解释为与我一同讨论一些学术论文,我想没有必要让他们知道你来的真正目的,就连绫莎我也还没跟她说。”

“没问题。”

“至于正事,我们就晚餐后再到我书房谈了。”

“一切由你安排,我无所谓。”

又向前走了几步,白任泽指着左手边的大厅,说:“客厅在这里。”

客厅的双扇门是大大敞开的,里头是一个相当宽敞的空间。在进客厅前,若平又端详了周遭的房间布置:客厅对面是一道紧闭的门扉,而玄关就在他的面前,一旁设置着衣柜与鞋柜。此刻玄关大门当然是紧紧关上的。不知为何,紧闭的门扉一直令他联想起方才坠落的大石块以及被封闭的道路﹔这些画面带来强烈的压迫感,兜住他的心头,很不畅快。

就在白任泽前脚踏入客厅、若平后脚跟进时,宽阔的厅堂里突然传出男人的暴吼声与女人的尖叫声﹔裂碎心扉的震撼感顿时充塞若平的脑门,当下他立即有种模糊的感觉:命运之神所设下的陷阱,总是悲凉又暴戾的。

“你确定这栋房子不曾闹鬼?绫莎?”

叼着烟翘着脚坐在矮几上的徐秉昱,两手交抱胸前,眼神锐利地盯视着她,抛出了这个问题。

绫莎叹了口气,摇摇头,无力地回答:“我要说多少次?没有。”

“你就别再问了吧,这种事值得问那么多遍吗?你很没礼貌耶!”方承彦不耐烦地驳斥,挥了挥手。

下午四点的天色因为风雨而混沌不明,叹了第二口气的绫莎,默默地环视了雨夜庄一楼大厅中群集的这一群人,沐浴着略显昏暗的氛围,好似被放逐孤岛的囚犯们;桌上摆着几副杯碟,漾着棕色液体。

“抱歉,我不会再问这个问题了……绫莎,你不会介意吧?”徐秉昱咬着烟,咧嘴问道。

“只要你别再问。”她看着眼前那整头金发、抹了一堆发雕的男子,心中不禁升起一股厌恶。徐秉昱是出了名的花花大少,爱在女性面前耍帅,成天时间只花在打扮自己与泡妞上﹔听说他每天早上都要对着镜子打扮个一小时以上才肯出门,令绫莎感到恶心。不久前这公子哥儿故意甩掉一名痴心的女孩,以证明他的身价,更是为自己惹来一身恶名昭彰。

“这种风雨……常见吗?”像是对徐秉昱的无聊感到不屑的样子,方承彦拿起杯子,啜了口咖啡,问。

“这是我搬来此处后遇到最激烈的一场,不过待在这里,应该是很安全,”她边拨弄着耳际的长发,边回答。

“气象报告又做出相反预测了,看来以后要反其道而行。”也不管别人领不领会他的幽默,方承彦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绫莎对这男孩没什么特别感觉,只觉得他是名五官清秀,看起来有些执着的人﹔眉宇之间似乎总隐藏着些什么,令人捉摸不透。此刻的他穿着件运动连帽外套,深陷在沙发中,目无焦点。

“另外那位大小姐和她的仆人怎么还没下来?”徐秉昱捻熄了香烟,把它扔进烟灰缸内,重新又点燃一根。

“不知道,没看到她们。”方承彦摇摇头。

“绫莎,你知道吗?”

她重复方承彦的动作。

“呃……”徐秉昱有些犹豫地看了看坐在另一边角落的男子,但最后还是开口:“正宇,你呢?”

穿着黑色夹克、面无表情的张正宇以近乎察觉不到的动作缓缓摇头,好像漂浮的鬼魂一般。

绫莎偷眼瞄了张正宇一眼,心中暗自忖度。正宇一向是一道影子,当处在团体内,他不会主动发言也不会有人找他发言,他就像看不见的空气一样自然而然被人遗忘,绫莎甚至记不起他的声音﹔沉默、无形是他的代名词,他就像谜一般不可解,像黑色颜料一般看不透﹔倒也并非他被人讨厌,而是从未有人记得他的存在。

这么样一名与众人毫无交集的人,为什么会主动向自己表明想参加这次的聚会?绫莎再怎么想都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张正宇来此不过是多占了一个位置,他既不会多说一句话,也不会露出任何微笑﹔他有来没来,基本上都是没有差别的。

“喂,你干嘛那么在意那名大小姐的行踪?”方承彦把陶瓷杯放进碟子里,问道。

“要你管,你管好你的岳小姐就好,”花花公子以挑衅的口吻回复。方承彦从沙发中坐立,瞪了他一眼,拳头紧握。

“你们两个!不要这么胡闹好不好!”绫莎看不下去了

,为什么男人总喜欢玩这种无聊的游戏?不过他们两人平日便常针锋相对倒是真的,虽然还不曾拳脚相向,但两人怒目相视的场面也令人看了心惊。

“抱歉抱歉,”徐秉昱对绫莎露出他自认为潇洒的笑容,然后吐了个形状优美的烟圈,再继续保持他那方微笑。

“这里禁烟,我要说多少次?”她开始觉得累了,外头的轰隆声再加上眼前两个男人纠缠的形象,飘荡在空气中的污染眩晕了她的心神。

这时,走廊传来脚步声。徐秉昱下巴一抬,双眼一亮,直勾勾地凝视着客厅的入口,嘴角漾出了笑意。

柳芸歆高瘦的身影出现,她穿着红色毛衣与黑色长裙,胸前环一圈银色的月形项链﹔瘦削的脸庞勾勒出冷冷的棱角,眉宇横陈一股高傲与跋扈﹔一头短发配上艳冷的眼神,长相虽不特别美丽突出,却也算别有一番魅力。

但绫莎对这女人无甚好感。她厌恶柳芸歆的矫柔造作,厌恶那颐指气使的蛮横,以及毫无同情心、同理心的幼稚与满腹的自私。

“你们都在啊,我刚刚与小亚在整理行李,”柳芸歆一面说一面踏着走台步的步伐进入客厅,很有自信全场的目光都在她的身上﹔脚上的高级凉鞋敲在地板上的声音十分响亮,与凉鞋颜色形成强烈对比的是那脚趾上疯狂冶艳的深红。

好一幅火红的景象!绫莎心想。

随着柳芸歆从入口处的退场,一道娇小的身影泛出,亦步亦趋地跟随在女王的身后。

那是岳湘亚。绫莎心中不禁升起同情、对于这同班的女孩的惋惜。岳湘亚小巧精致的五官与身形让她看起来就像一具从百货公司玩具专柜逃出的洋娃娃﹔一头长发在身后扎成马尾,举止柔顺娇羞。此刻的她穿着朴素的上装与长裤,避开众人的目光,在柳芸歆身边坐下。

“你们的房间在哪里?”徐秉昱用食指与中指夹着烟,带着意味深远的微笑问道。

“三楼,跟你们一样,”柳芸歆回答的语气很冰冷,眼神不针对发问者却射向方承彦﹔后者不自在地挪动沙发中的身子,眼珠骨碌碌盯着岳湘亚。

洋娃娃低着头看着地板,不发一语,双眼十分沉郁。

“你们有咖啡,我为什么没有?”柳芸歆皱着眉头瞪视着桌上的杯碟,“小亚,你去帮我拿一杯来?”

“要、要去哪边拿?”岳湘亚的声音细碎无力,但态度却必恭必敬。

“这么简单的问题也要问我?你这个白……”

“我去帮你弄一杯来,”绫莎站起身,感到大腿发僵,“用不着发这么大的脾气,”她刻意眼神显得冰冷,希望能刺痛那傲慢的女人﹔但柳芸歆只是以同样冰冷的目光回敬,补上一句:“那就麻烦你了,大小姐。”

绫莎头也不回地走出客厅,心头作呕﹔如果能像男人一样,直接赏那怪物一拳,那该有多好!

她朝厨房的方向走去,招呼里头一名皮肤黝黑、双眼明亮、留着一头卷发的女孩,要她再泡一杯热咖啡。

“我自己拿去就好,”绫莎说,“你先去忙别的事。”

女佣乖巧地点头,便再退入厨房内。

那是白家聘请的印佣,名叫辛迪,十分乖巧听话,从来不抱怨﹔看到辛迪让绫莎想到顺从的湘亚,但她们两人是如此地不同!辛迪是任劳任怨地工作,用心十足,甚至还会一边哼着印度尼西亚歌谣一边洗菜,就算心情上有不如意,也会隐瞒着不让雇主知情﹔但屈服在柳芸歆身边的湘亚,不但心不在焉、精神涣散,还一脸愁郁,常做错事被挨骂。她俩的奉献心是完全不同的。

端着碟子的绫莎沿着走廊步回客厅,始终不能明白为何那名可爱的女孩要屈身于那名霸道女子的身旁﹔其实这正是所有人都猜不透的谜。

客厅中,柳芸歆两手交抱胸前,头偏向一边,姿态相当不屑﹔坐在她对面的方承彦把头偏向另一边,右手抵在下巴处抚摸﹔岳湘亚仍旧一脸无辜地坐着﹔徐秉昱持续吐着无人欣赏的烟圈,持续微笑。

怎么会这样?这一团乱的局面是绫莎始料未及的﹔当初只邀岳湘亚,但如今……

绫莎将咖啡放在柳芸歆面前,无力地坐了下来﹔后者看也不看她一眼,连声谢谢也没有,便端起碟子拿起杯子猛灌。

“啊!”喝咖啡的女人双手一松,杯碟一瞬间落下,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裂碎声,“烫死我了!”柳芸歆一跃而起,想躲避溅出的液体,却因动作太猛烈,差点被自己的长裙绊倒摔跤﹔同一时间方承彦噗哧一声,唇间爆出笑意﹔柳芸歆双眼顿时像点燃的火把,咬牙切齿。

这时客厅外的走廊突然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其中一人,绫莎认得出来,是爸爸,至于另一人……

“你再笑啊,你这个男人,”柳芸歆炮口朝向方承彦,“你老早就看我不顺眼对不对?那好,我们今天就来结清!”

方承彦脸色一变,也从沙发中站起身,高抬下巴。绫莎发现他们两人的身高竟然差不多,大概都是一百六十五公分左右。

“你这个只会欺负人的贱女人,有什么立场跟我说话?”方承彦眼神冰得可怖,绫莎心中一阵凉,她从来没看过那种不顾一切、执着的眼神﹔她对自己的同学了解太少了……

“你……”柳芸歆已经青筋曝露,方承彦却是闻风不动,嘴巴继续鼓动:“你只会奴役小亚,只会利用她,其实你根本是妒嫉她的美貌与才华!你那狂妄的自大不过是极度自卑下的产物!”

“你闹够了没!”

在柳芸歆尖叫的同时,徐秉昱突然这么一声狂吼,方承彦似乎被突如其来的狂暴震慑住,用愤怒兼带惊愕的眼神注视着花花公子﹔一旁的岳湘亚露出惶恐的面容,不知所措地环视着一触即发的三人。

就在绫莎站起身欲开口怒斥这群没有礼貌的客人时……

“各位!我来介绍……发生什么事了?”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绫莎松了一口气,将整个人再度抛进松软的沙发中。

客厅中,有两个人是站立的:一名短发、穿着火红的高瘦女子与一名五官细致清秀、眉宇深锁的年轻人。前者紧紧盯视着后者,像是虎姑婆似地要一口把他吃掉﹔后者却连理都没理,把头偏向另一边,怒目看着另一名坐在矮几上的抽烟男子。

有三个人的眼神是愤怒的:除了火红女子与清秀男子外,那抽烟的男人回敬站立男子的神色也令人感到悚然。他那根夹在唇间的香烟仍不断升起袅袅的有毒气体,缭绕在室内;一片烟雾弥漫,让现场犹如一座迷蒙的海岛﹔他带着怒气的双眼掩盖在金色过额的头发间,愈显锐利逼人。

有两个——不,三个人是坐在沙发上的:一名长发飘逸,气质古典的白皮肤美女﹔一名脸蛋小巧纤致、看似粉嫩柔滑的女孩﹔以及一名毫无存在感、平淡贫乏的男子。

“你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白任泽这句话,责备的意味多于询问。

“抱歉,”三名眼神愤怒的人不约而同地吐出这两个字,然后头各偏向不同的方向,其中两人重重地坐下。

“爸,没什么,不用担心,”长发女孩站起身面对白任泽,挤出一丝笑容,“同学们每天例行性的拌拌嘴而已……过来坐吧,这位是……?”目光移向若平时,女孩的双眼陡然一亮,并微微点了点头。若平赶忙回礼。

“噢,这位,”白任泽咳了一声,“我来替你们介绍,这是我以前的学生,名叫林若平,现在于台湾东部某所大学任教﹔趁着寒假期间,他来与我研讨他最近致力研究的一部学术著作,那是关于英美文学的……呃……总之他会来住个几天,算是我们的贵宾,在屋里见到面记得打声招呼。”

若平不晓得在场到底有多少人在听,他们全像没了耳朵,自个儿做自个儿的事﹔没有一个人的眼神是对着他的。

“请坐吧,我去帮你弄杯咖啡来,”白任泽拍拍若平的肩膀,然后对绫莎说:“你替林先生介绍一下大家。”便出客厅去了。

在白绫莎礼貌性的带领下,若平挑了个“中间地带”的位置坐下,避免太接近任何一方﹔而长发女孩接着在他身旁落座,开始一一介绍在场成员。

“这位坐在矮几上、染金发、一脸颓废但帅气的是徐秉昱,他是我们班上最有女人缘的,而且吐烟圈的技术一流﹔旁边那位看起来有点忧郁执着的是方承彦,这次就是他开车载同学们过来的,他是个很有浪漫情怀的人……”

两位男性一听到女孩突如其来的称赞,眉心在一瞬间卸下不少怒气,表情缓和了下来。没错,谁都喜欢听好话,不管在什么情况下。

“再过去那位冷艳的小姐是柳芸歆,她对化妆品懂得很多﹔她身边是可爱小巧的岳湘亚,音乐才华一流,弹得一手好钢琴……”

至此介绍好像告一段落,但若平总觉得现场还有一个人,可是看来看去就是没找到。

“坐在角落那位是张正宇。还有一位言婷知因不舒服在房内休息……这些人都是我们班上的。我们是外文系四年级生,今年就要毕业了,”她礼貌地看着若平,表示介绍完毕。“对了……您在大学中教授什么?”她又问。

“我是哲学系讲师。”

这时,白任泽端着那杯迟来的咖啡进来。

“谢谢,”若平接过碟子,“真是不好意思,还麻烦您。”

“说什么话,这本来就是应该的,”白任泽露出微笑,做了个离去的手势,“晚饭六点开始,餐厅就在客厅隔壁,我有事先上楼了,房内的设施随你们用,不用客气……绫莎,记得吩咐辛迪带林先生到他的房间去。那我先失陪了。”

白任泽一离去后,好像产生了骨牌效应﹔徐秉昱离开矮几,揉烂那根早已熄掉的烟,不屑地哼了一声,便一手拨弄着头发一手插着口袋走出客厅。

柳芸歆盯着徐秉昱离去的身影,依旧一脸冰凉,然后无视地板上破裂的杯碟,不发一语地站起身,重重踩着地板离开客厅。岳湘亚惊慌地跟在后头,身形渺小得可怜。方承彦、张正宇也随后离开。

若平啜着咖啡,看着眼前的窗户﹔两旁垂下的粉红色窗帘相当赏心悦目,纹路之美丽让他忘了外头刮着风雨。客厅的三面墙壁各嵌有两扇窗户,窗帘式样则一致。

“你找同学们过来玩,还是他们要求过来的?”为避免尴尬,若平勉强找了个话题。

白绫莎微微一愣,寻思道:“其实我一开始只找岳湘亚,就是长得很像洋娃娃那可爱女生﹔但不知怎地,其它人就一窝蜂跟过来了,我也不好推辞﹔反正雨夜庄这么大,多来几个人也无所谓,所以就变成今天这种局面了。”

“你跟岳湘亚交情不错?”

“嗯……”女孩偏着头细想,“应该说是她期末考帮了我一个大忙,我为了感谢她,邀她寒假来雨夜庄过夜﹔这件事被其它人知道后,就……”她露出个无可奈何的微笑。

若平不露痕迹地仔细端详了这位古典美人﹔也许是因为父亲是文学教授的缘故,白绫莎也沾染了浓浓的书卷气息,但绝非那种学究型、死板的感觉,而是高尚优雅、温柔婉约的气质﹔她那被长发圈起的脸蛋格外诱人,双眸透彻明亮,柔媚的外表透散着不轻易屈服的坚强。

“其实你跟那些同学,交情并不深吧?”

白绫莎似乎犹豫着要不要回答这个问题,不过最后她还是说:“的确如此,我想他们大概对雨夜庄很有兴趣吧,毕竟这么奇特的建筑的确是很少见。”

“会那么单纯吗?”

“我不想想太多,想了,也不会知道答案,”她的声音带着些微的疲惫感。

若平暗想,环绕白绫莎的忧郁感若非天生,就是一年前的那件事在她心头所形成的阴影尚未散去,发生那样的事,谁会不受影响呢……

“噢,对了,客厅门外那扇双扇门,通往哪里?”他提出方才就在心中滋生的疑问。

“那扇门后有上楼的楼梯,但因二楼发生过‘那件事’,所以现在连我爸都不从那里上下楼﹔二楼那一区块已经很久没人进出了……不过双扇门以及二楼进出那一区块的另一扇门本身并未上锁;我的朋友们来了后,父亲怕他们误入,才把两扇门锁上。”

“未锁前连佣人也不进去?”

“嗯,我爸说没必要,所以二楼前段那部分四个房间,等于是成为这栋房子的‘遗迹’。”

“原来如此,”他点点头。此时,杯中的咖啡空了,外头的风雨却仍未稍歇﹔雨打在窗户上的声响分外空洞,空气彷佛凝滞了。

一年前在此地二楼的三尸命案……

照白绫莎的说法,雨夜庄二楼前段应该也封闭快一年了,就如同沉在深海中永不见天日的财宝;光是这番揣想,一阵阴冷便爬上他的脊梁。

就在女孩似也陷入沉思的当儿,从若平的上方——也就是那被封闭的禁忌之地,传来了奇怪的

声响……那应该是,脚步移动的声音……只有轻轻的两三声。

他全身悚然,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盯着女孩;白绫莎却浑然未觉,仍低着头思考。

真实与错觉的背离,此刻如原子弹般,毁蚀着他的心房。

“刚才二楼有脚步声,”若平打破沉寂,“你有听到吗?”他发觉自己的嗓音略为颤抖。

对方像被响雷吓着似地抬起头,好像一时意会不过来若平话里的含意;那一对澄亮的眼眸交织着讶异与惧怕,紧紧地回盯着他。

“那该死的家伙!”

承彦暗暗低声咒骂,背向后靠在关起的门上。

这里是他的房间,行李丢在床边,床铺仍整洁未有睡痕。

视线不经意地扫了房内一遍。他的房间位于雨夜庄三楼西北角落,西侧一扇窗,北侧两扇窗,此刻窗帘都是拉上的。门边角落的隔间是浴室;听绫莎说每一间客房都附有卫浴设备,相当方便;而且每一张床都是双人床,这种房间确实是只有有钱人家才负担得起的奢华。

房里亮着昏黄的灯。雨夜庄没有日光灯,到处都是昏黄的小灯,这可能是前任主人的怪异癖好。他并不十分在意。

好不容易来到这里,却碰上晦气的人事物,令人心中不快。

当他知道湘亚受绫莎邀约时,心中便萌生来到雨夜庄的念头;但只有自己自愿同行又显得相当奇怪;当无意中透露这消息给徐秉昱时,他表示可以一起去;另一方面,湘亚欲到雨夜庄之事怎么可能瞒得过柳芸歆?那控制欲极强的女人当然会反客为主,如影随形地跟着。

心中思慕湘亚已久,私下邀她几次都被委婉拒绝;这次的难得机会,可以与她一同在同一屋檐下住个几天,运气好的话还有机会更进一步……

听说雨夜庄很大,里头有数十个房间,这么大的话,一定很空旷,而且听绫莎说,里头只住着两个佣人与他们父女;在这样的环境下,不论做什么事都比较不会被打扰……

这就是他打的如意算盘。

虽然说雨夜庄在一年前发生过杀人命案,班上许多同学对绫莎投以畏惧的眼光,认为家里发生过那种事,恐怕心理也会受影响而不正常吧?连带地也不曾有听过谁到雨夜庄游玩。到同学家玩应该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但就连绫莎的好友,也没有踏进过雨夜庄一步。对绫莎这女孩而言,可说是很悲哀的一件事。

但这不重要,也不妨碍到他的计划;只要能跟湘亚住在同一栋房子,其它都是其次,他才不相信什么发生过凶案的房子会被诅咒,那跟他没关系。虽然一位朋友听到他要去雨夜庄过夜的事后,对他极力警告,说什么那房子会有“脏东西”,哼!笑话!那家伙平日就爱研究什么碟仙笔仙,还常看一些无聊至极的恐怖片,会说出这种不入流的见解也不值得大惊小怪。

承彦离开门边,进到浴室里,洗了把脸,感到清爽许多;接着他坐在床沿,托着腮继续思考。

徐秉昱那家伙,说要与他一起同行,表面上看起来好像是给他方便,其实还不是为了自私的目的。连三岁小孩都看得出来,那家伙分明就是想上柳芸歆那高傲的女人。

徐秉昱那花花大少,成天只想跟女人上床,到处劈腿,疯到厚颜无耻的地步;对承彦而言,徐秉昱那种视爱情忠贞为无物、有性无爱的做爱机器,根本是人渣一个。人的心一次只能许配给一个人,这是连智障都能明白的简单道理;而且性与爱是紧紧相连的,肢体接触这么神圣的事,岂是随便一只阿猫阿狗就能跟自己分享?非得将第一次献给自己最钟爱的人不可。不滥情、绝对忠诚,是他的最高指导原则。爱情岂能抱游戏心态来看待?

承彦弯下腰,松开背包拉炼,从里头拿出一本簿子;他小心翼翼打开本子,谨慎万分,一阵兴奋一涌而上。

绿色封皮的笔记本封面交错着翠绿的树叶图案,很有清新畅然的格调;他用颤抖的手指翻开第一页,无意识吐了一口赞叹。

第一页贴着一张裁剪成心型的照片;他与湘亚一同站在以海为背景的凉亭栏杆前,对着镜头展着笑颜;女孩穿着轻便的运动服与球鞋,看起来十分阳光;充满稚气的可爱迷人脸庞令照片中的他意乱情迷、脸红心跳,久久不能自己。

那是在他们大二升上大三的暑假,班上三五好友一同前往垦丁国家公园出游时,很幸运抢到机会与湘亚的唯一一张合照。

拿这张照片来当开场,真是再适合不过。

他继续往后翻页,缓慢、慎重,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以最虔诚、最神圣的心态以及眼神品尝、鉴赏眼前的美景。

笔记本中贴满照片,主角全数为湘亚;上课中专心听讲的湘亚、校园一角的湘亚、掩着嘴巴优雅地笑着的湘亚、旅行中的湘亚、班上聚会正在吃着东西的湘亚……甚至,连如厕中脱下内裤的湘亚以及避人耳目正在挖鼻孔的湘亚,也都在这庞大的收集行列之中。

这些照片,有来自同学的网络相簿的,也有来自他花了大量心血偷拍得来的;收集照片的第一天,也就是他见到岳湘亚的第一天……

那名犹如从童话故事中走出来的女孩,梦幻到无可救药的女孩……他无法想象世界上存在着长相这么脱离现实的美女,她的轮廓就如喝醉的艺术家一手创造出来的作品,面容与清纯的洋娃娃如出一辙,配上小巧细致的身形,简直不是现实世界的产物……

她太令人着迷了。她令他茶不思饭不想,脑中幻想的唯一主题都环绕着她;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无一不让他魂牵梦萦、难以忘怀。只要一闭上双眼,岳湘亚的影像就彷佛黏着在他视网膜上似地,持续牵动他的心神,支配他的整个世界……

承彦想起台湾终战前时期的作家翁闹,笔下一篇代表作〈天亮前的恋爱故事〉中男主角对女性的描述,完全贴合了他对湘亚的思慕;她是光环加身的女神,他每天睡前一定要对她道晚安,一定要给无形的她来个紧紧的搂抱……

只有与她结合,他才能“完整”……

结合。他怦然心动起来。经过这么多年的思慕想念,他已逐渐渗透入更深层的东西;穿透湘亚那些遮掩她真实形体的布料,那些人类后天用来加深羞耻感的衣物……他更深冀求“真正”的她,必定是完美无暇、吹弹可破、荡漾纯香的胴体……

恋爱的发展有阶段性,对他而言,脑中的极端想望经过时间的酝酿,已进展入鉴赏肉体的欲求了;但这绝非是像徐秉昱那种只为满足动物性需求的不文明下流行径,而是由专情的纯爱自然演变而来的神圣、合理的欲念;不是亵渎,绝不是……

曾经私下邀过湘亚,但被拒绝过几次后他就放弃了。他还记得那失败的挫折感让他整整伤心了半年,让他偷拍的次数变本加厉;经过慢慢地调适后,他决定不打扰对方的心性,一边等待最佳时间一边酝酿情感,等爱的火候达到最高潮的状态,再找机会行动……

如今,是最佳机会,他也准备了“那个东西”,可以让他们俩结合……

绝非亵渎,他会好好对她的,这天使般的女神。他帮她从恶梦中解脱出来,她怎么会恨他呢?从柳芸歆的魔掌中解放出来……

说到柳芸歆这女人,究竟握有湘亚什么把柄?半年前她们两人根本没有来往,但湘亚却突然变成柳芸歆的跟班——不,仆人;对她唯命是从,不敢吭声。一定有问题,但连他都调查不出来。

他不能看自己心爱的人忍受折磨,却束手无策;所以决定让她解放,尝到快乐,她才会离开那跋扈的女人。

不过像刚才,柳芸歆对湘亚的态度已经让他忍无可忍,若不是徐秉昱又在场,他可能会先给柳芸歆一顿拳脚,但为了不搞砸事情,必须忍。

承彦阖起相片本,放回背包,接着往后一躺。

想到徐秉昱便觉得不舒服,他们俩不算熟,但也有点来往;徐秉昱这个人,有时跟你很要好,但有时又不留情面,跟你作对,让他捉摸不出他俩之间的友谊关系。但承彦现在看得比较清楚了,徐秉昱的友谊是奠基在利益上,当你与他利益相冲时,友谊便不存在,如此简单的道理,他却时常看不清;有可能是他被徐秉昱那股由吃香长相衍生出来的自信给迷惑了……

总之,希望那家伙不要碍事才好,最好是尽量不要与其起冲突,现在的情况下,多一个朋友少一个敌人会对自己计划进展较有帮助。

注视着天花板洒下的灯光,承彦感到有点疲累;今天是他开车载他们那群人过来的,在学校集合后,一路往雨夜庄前进;一直到现在他都没有好好休息。

距离晚饭时间还有将近一个半小时,他应该要好好检视一遍他的计划,不能出错……

他站起身,走向窗边,外头灰蒙蒙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这时他突然想起等一下要去跟白教授拿的片子。

那是一部惊悚片,他一向喜欢看融合爱情元素的惊悚片。在那部影片中,男主角爱上一名女孩,却找不到机会与她深入相处;后来他们三五好友约到一个洞穴探险过夜,男主角为抓住机会,一时兴起封闭了洞穴入口,想永远跟他心仪的女孩在一起;没想到这件事被其它同伴发现之后,他们起了严重冲突,男主角杀光了其它人,最后自己却也死于愤怒的心仪女孩之手……整部片弥漫着诡异、压迫的气氛,其中由爱所生出的极端与执着令他深深着迷;在电影院看过那部片后,便一直想收集到VCD;正巧来到雨夜庄聊天时无意中对白教授提起这片子,教授竟说他有那片子,还可以送他,令承彦大为欣喜。

等会儿就去找白教授去拿片……

他的视线持续扫射外头的混沌不明,风雨迷蒙中看不清任何物体。

把自己与所爱的人封闭起来……多么不顾一切,却又浪漫的做法啊。

如果运气好的话,或许……

他踱回床边,从背包的内袋中小心掏出一个里头装满粉末的透明小瓶子,不自觉地,嘴角慢慢漾出陶醉的笑容。

光是想象触碰她嘴唇的那一刻,整个人都快升华了……

——爱你,爱你,爱你爱到无法自拔,实在太爱你了……

——再不能得到神圣、庄严无比的你,我恐怕就要疯了。

——或者,我早已疯了……

在餐厅中,众人默默地用餐。

一旁忙着上菜的除了白家的印佣莘蒂外,还有一名年轻女孩,看起来不到二十岁,昵称小如;据白绫莎说那是一名好朋友的小孩,因家境不好,自愿来白家帮佣赚些生活费,这个寒假是小如第一次来雨夜庄。她是个绑着马尾、圆脸大眼,身高超过一百六十的高瘦女孩,脸色还算清爽。

这时,餐厅门口突然闪现一道人影,定睛一看,那是一名女孩;过肩的长发扎成一条可爱的马尾,面容谈不上美丽,却有一种在高尚氛围中傲视一切的魅力。她简直是白绫莎与柳芸歆的结合,却没有前者过于柔弱文彬的外型,也没有后者冷酷跋扈的极端;她是两者的折衷体,而且折衷得恰到好处;柔与刚、冷与暖的比例彷佛经过上帝精心的调配,藉由脸部那深刻的轮廓与密致的五官呈现出来。

她穿着一件米黄色的上衣、蓝色牛仔裤,外头套着黑色外套;步伐沉稳踏实,眼神坚定有力。她的身姿似乎宣告着只要是她不在乎的便永远不在乎,只要是她在乎的,拚了命也要将其改变。

“婷知,”白绫莎对她招招手,“你有没有好一点?你坐我旁边……这是你的餐具。”

“谢谢你,我好多了,”言婷知露出浅浅一笑,那笑容,十分有自信与傲气;她是一名充满智慧气质的女子。

白绫莎简单为她介绍过若平的身分后,没有人再多说些什么。

若平与教授约好九点三楼书房见后,便先行告退。

离开餐厅,他右转走到两条走廊的十字交角处,再向右拐;这里是雨夜庄的东翼,走廊上昏黄的走道灯亮起,气氛格外幽深。

他走向嵌在墙壁上的一排窗户,每扇窗户皆被精致的窗帘所环绕;从窗户望出去是雨夜庄的北侧建筑,但此时只能看见一片黑暗,与听见呼吼的风雨声。

有些茫茫然。这种天气,这种路况……公路的另一端,会不会也被落石封锁了?总觉得一切都不太对劲,这暴风雨来得真不是时候。还有白绫莎的那一群朋友,人际关系的暗潮耐人寻味,一点都不想与他们打成一片。

轻率随便的徐秉昱、执着沉默的方承彦、傲慢冷艳的柳芸歆、低声下气的岳湘亚、沉稳高雅的言婷知……还有……还有吗?

他皱皱眉头,好像还漏了一个人,是谁?印象中没有女的了,应该是个男的。对了!他拍了下大腿,一个叫张正……张正宇的男孩。

那个人还真是毫无存在感啊,若平思忖。会被人遗忘到这种地步也真是不容易,刚刚在餐厅中若平还以为张正宇是白任

泽摆在角落的石雕像呢。再者,张正宇跟其它人好像完全没有互动,为什么会一起来到雨夜庄呢?说到一起来,他实在无法想象那群人会是死党,相约到此游玩;他们之间充满火药味与敌意,无友情可言;白绫莎也说过,她原本只约岳湘亚的,那其它人为何要跟来?

有一件事实令他耿耿于怀:方才从天花板传来的脚步声。

他忆起白绫沙的反应。

“脚步声?有吗?你会不会听错了?门已经锁起来,上面不可能会有人的,”女孩挤出一丝薄弱无奈的笑容,宛若暗地嘲笑若平的幼稚,“外面风雨声这么大,你一定是听错了。别吓我好不好?”女孩摆摆双手,一副投降姿态。

“抱歉,应该是我听错了。”

或许吧。他不能百分之百肯定,这种错误的幻听也不是从来没出现过。不过,方才的感受千真万确,他一时无法将之归于错觉……

“不会是鬼魂在徘徊吧?”他的脑海中有一个荒谬的声音说道。

自己开了一天车也很累,什么声音都有可能听错;他决定持开放态度,不再去想它。

继续往前走,眼前一扇紧闭的门,窗帘虚掩着门旁的窗户;若平记得白任泽说过这间是练琴室。

他继续往长廊尽头走,最底的那扇门紧紧闭着;他试了试门把,没锁。里头应该就是羽球场了。

一片漆黑,也不知道电灯开关在哪里。来到这里后,他发现雨夜庄中不管什么房间,一定会有两个电灯开关,一个在门外,进房前可以先按;一个在房间里,方便从里头控制。不过这里是羽球场的后门,要找电灯开关的话,应该要到前门那里去吧。

若平等眼睛适应黑暗后,摸索着穿过场地。总共有四个场地,地板踩起来像是PU材质,球网有条不紊地架设着。

到达第四个场地后,正前方出现一栋长形建筑,附着两扇门,他打开门一看,里头是淋浴、更衣间。右前方处是羽球场正门,也就是稍早时他开车刚抵雨夜庄,从外头看到的那扇像体育馆的门。

照理说这种球场应该有夜间照明设备,但必须找到开关。

摸索一阵之后,他在右手边的墙上找到开关,按下,突起的方形上喀嚓一声,羽球场靠后门的场地亮起微弱的白光;他抬头一看,天花板挑高至三楼,东西两侧有着高耸的灯光照明,完全是标准配备的羽球场,毫不逊色于专业设计的体育馆。

他下意识抬头一看。若平此时面向北侧,他发现二楼的部分有个阳台,似乎可供人凭靠观赏球场内的比赛;当他目光触及阳台时,心中突然闪过一种不安的预感,那是毫无来由的第六感。

彷佛看见一个女人坠楼的身影。

正宇在自己的房里,坐在床上托腮沉思。

房内笼罩在黑暗内,没有灯光。他喜欢在黑暗中思考。

风雨好像愈来愈大了,房里虽然暖和些,但还是很冷。在这样的天气下,最好的享受就是躲进被窝里好好睡一觉。但他现在并不困。

吃过晚餐后,精神恢复不少,原本饿得跟什么似的,他自己也没有带饼干来吃……都怪那女仆上菜太慢。

好深的夜。

在这样的夜里特别容易引人遐思,不论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的事,都在脑中寻找着自己的位置,漂泊甚至繁殖,激荡着精神力。

有时候他会想,人来到世界上到底是为了什么,到底要追求些什么,这些问题始终困扰着他。

正宇知道自己不是外向的人,他始终不多话,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容易想东想西,而且特别敏感;他对人群总是感到疏离而无趣,喜欢将自己抽离出来,冷眼旁观。

他常将自己喻为人世间的过客,就只是漂泊而过,而自始至终没有融入的宿命;当他意识到自己无法打入人群中、无法在团体中自处时,就有了觉悟。

他的身分就是过客。

不论身在何处,正宇都能感觉得到身上披着一层薄膜,一层将他与其它人隔开的机制;那是来自命运的指令,上帝无情的恶作剧。

在他的老家中,自己的房间在三楼;平常放寒暑假时他喜欢把椅子搬到窗户边,凝神眺望;从窗户望出去,视野中的每一个角落他都一清二楚。那种眺望更强化了他旁观者的身分,在那完全抽离出来的专注冥想中,一股超脱超然之感包容住他的心头,无言地细声倾诉,让他体会,能当一名旁观者而不置身其中,才是真正的幸福!那正是断绝一切烦恼根源的不二法门……

是的,永远站在球场的线外,只看,只听,而不必去在意分数的得失是否为己之功过,那是多么逍遥、无忧无虑。他看过太多、太多烦恼了。

脑中闪过几幅,他不想再看到的画面。

父亲严厉的脸孔,母亲的尖叫,争吵,争吵,还是争吵……

夜里抱着恐惧的心情,不敢聆听,却被迫聆听;从一开始的在意烦忧,到疲惫油然而生、心灵麻痹,他开始学着当一名置身事外的人,与世界隔离;那是淬炼数年之后,他好不容易习得的,在这个世界的生存之道……

父母亲离婚了。

从高中开始,他对家里的一切置若罔闻,他在心中筑起高墙,只留一扇窗,以空中漫步鸟瞰的姿态,重新调整心绪。对无望的世界,只有自己能改变一切,而首先要改变的,就是“心”。

他记得上了大学后,每次班上传阅是否要参加活动的单子时,他总是毅然决然地勾选“不参加”;在蓝色的笔划出决定时,他感受到一股强烈莫名的快感与兴奋,带给他无比的快乐与喜悦,程度之大笔墨难以形容……真是太神圣、太潇洒了!那是凌驾七情六欲的修为、那是超越平凡人类的至高思想,他是“超越者”!

与人交际太深,只会带来烦恼。夫妻吵架,朋友吵架,情侣吵架……这些都没入他眼中的观察,唯有不接触这一切,才能摆脱一切。

所以他厌恶接触人群。

每天到学校念书,根本是一件浪费时间的行为,尤其上了大学,其型态令“社会”元素成分加重,与人来往成了一项负担﹔如果说他只想追求知识,那其它所有会干扰他求知的障碍,都应该被摒弃。

根据他的“超脱法则”,无法不接触,就必须旁观。

他是热爱知识的,无所不读,但那荒谬的出席率却强迫他进入人潮汹涌的校园,致使他必须不断地打招呼、点头、开口说话、受监视……

那些老师,无法超脱出常识的囿限。学问是凭自身力量独力累积的,浪费时间到学校何用?他只要待在家里研读课本,报告考试照样拿高分,老师却认为不来上课、不参与课堂便是不用功、不努力,是劣等学生。

这种情况令他叹息啊。当他披上旁观的机制被迫到有人群存在的地方时,他已习惯一切了。走在人群中心,人在四周骚动,他却觉得自己离他们有十万八千里之遥。那是因为他的心已悬挂于苍穹,其它人的心却还停留在地表上。

能消忧解愁,人生就没有痛苦了。

但是,世界上却没有所谓的完全顺遂……

在冷眼旁观的过程,他学到了另一种技巧,名之为“鉴赏”。

跳脱出局外,他更是能欣赏到各种事物的美。不管是自然界的美或是生物的美,他都能细细品尝、咀嚼,使之在脑中留下缭绕不去的甘美。

对他而言,女性之美最能激荡人心,最赏心悦目;他常想起丹麦哲学家齐克果在《诱惑者日记》中对女性之美的描写,最深得我心。与齐克果不同的是,他绝不介入恋爱本身,反而隐藏起来,享受“美”单方面带给他的快乐。

在他的班上,他仔细研究过每一位女孩的长相,利用许多时间观察每个人的穿著,这花了相当多的心神。时至今日,他可以只看鞋子与小腿便判别出其主人是谁,每名女同学身体的每一道曲线,每一件服饰他都了如指掌,他甚至拿了笔记本做纪录,清楚列明每一位女孩的各种详细资料,还附上自己的眉批,用字遣词之专业与谨慎,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想到自己有这么伟大的成就,令正宇不禁自豪,真是不折不扣的鉴赏家。

有两名女孩特别牵动他的心神,他将之视为至高无上、难以被超越的艺术品。

白绫莎与岳湘亚。

绫莎——他常在心底这么呼唤她——这名长发古典美女所拥有的不只是外在美,更吸引人的是她独特心性所呈现出来的魅力,令人无法抗拒。绫莎沉稳所给人的感觉,就如才貌兼备的高雅美女,如美不胜收的一幅画作,不但色彩运用得宜,还能让人感觉到画者内在庞大的心性与魅力。她不是一只花瓶,而是活着的、栩栩如生的美景。他对她着迷,为之疯狂,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值得细细品味。据他观察,绫莎的个性中有种交织于柔弱、谨慎中的正直,对于她所急于捍卫的事情,必定也会再三思量后才行动,并不匆促行事;那种思虑周密所流露出来的沉着,再配上贤淑端庄的外表,令正宇欣赏痴醉。

他发现自己无时无刻都想着绫莎,她填满他脑中的一切。当他发现自己陷得太深时,他便会试着将自己抽离出来,把心思转移到另一人身上。常成为正宇“鉴赏”对象的,除了绫莎,再来便是岳湘亚了。

岳湘亚也非现实世界下的产物,她的五官太雕琢、太梦幻了,一般人不会用“美”而会用“可爱”来形容她;她本身就是一具被注入生气的娃娃,姿态楚楚可怜,引诱着男人对其投以呵护爱惜;她看起来如玻璃般易碎,娇小的身形莲步轻移时常让人误以为是放大型的东方式、Q版的芭比娃娃;她的栖息地应该在百货公司的展示橱窗才对。

不过,湘亚比起绫莎,就是少了点什么,少了点内在的东西。绫莎拥有自己的灵魂,能活出光彩与属于自身的气质;她能秉持着原则去看待这个世界;在绫莎的眼神中,能看出吃苦过后对于生命所操持的澹然态度,这也许跟之前家里发生的事情有关吧。她有文学式的心胸,知性的魅力,就如同虽然处在一批式样相同的雕塑品中却还能散发与众不同的魔力,让人感受到其独特的质素。知性,成熟,沉着,构筑了绫莎的美;而湘亚只是美丽雕花堆砌出来的,华丽却空洞的文字,充其量只能当成收藏品。

所以,绫莎才是他心目中最扣人心弦、能令他感动落泪久久不能自己的降落尘世的天使……

来到雨夜庄,就是为了绫莎。哪怕只能听到她的声音,都能令正宇全身酥麻、通体畅透、清新无比;从耳朵进入,灌流到全身各部位,彷佛带着小夜曲的浪漫四处寻访,留下余音缭绕、触感柔滑的印迹。

能如此旁观乃至于陶醉,他感受到至高无上的幸福。

正宇睁开双眼,回到雨夜庄中的氛围。

稍早时在客厅的那一场低俗无水平的闹剧,令他不自觉地在脑中扫描过一遍闹剧成员的影像。

徐秉昱是个大烂人,只想在柳芸歆那自命清高的女人前表现,即使已经被人拒绝也毫不在乎,真是个厚颜无耻、无药可救的花心大萝卜。一想到徐秉昱的耍帅姿态,正宇便心生恶心……

至于方承彦,虽然极力隐藏内心情感,但白痴也看得出来他极度眷恋岳湘亚;他是个执着的人,不轻易透露内心想法,深锁的眉宇间总不知道在酝酿些什么,或许,他会为了爱而做出令人意想不到的事呢……

对于方承彦爱上岳湘亚这事实,正宇心中并没有什么妒意,毕竟自己只是旁观者,负责欣赏,决不介入、投入、陷入,况且岳湘亚只不过是虚浮徒有美丽幻影的一场戏,终究会沦为昙花一现。

不过,在岳湘亚身上,他又发现一件值得鉴赏的美景,那就是她对柳芸歆不情愿、低声下气的百依百顺……

思及此,他体内掠过一丝极度快感。

看见长得那么美丽的人,竟屈服于他人,像仆役一般做着打杂的事被使来唤去,不知为何,这幅画面就是不断着挑动着他……能亲眼目睹愈美丽的人受虐,他愈是兴奋……尤其岳湘亚有着一种“适合受虐”的质素……

总之除了绫莎外,其它那群人都是劣等的人类,他只要绫莎,不论他能从她身上得到什么……

对了,那个叫林若平的人突然来到,倒是始料未及,不过应该不会构成什么影响;看起来那个人只是来找白教授做研究的,完全不必放在心上。

正宇从床上坐起身。

他已经跌入沉思有一段时间了,屋内静悄悄的,除了外头无情的风雨声。

现在呢,该……

离开床邉,他伸了个懒腰,感到房内空气的窒闷;但又不能开窗,雨水会溅进来。

步向房门,他决定暂时离开黑暗的房间透透气。

房外的走廊寂静无声,他朝长廊两侧望了望,然后伫立。

就在此时,毫无预警地,彷佛划破夜的厚重,“砰”地一声打破沉

寂,像某种沉重的物体撞击到地板上;就只那么一声,然后又恢复一片寂静。

正宇的心在那一瞬间停跳了一拍,那声响或许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但却令他感到强烈不安。

好像是从楼下传来的,那会是……?

他踏着稳定却迟疑的步伐朝楼梯走去,不安的感觉愈发强烈。

下着楼梯的当儿,他控制着不让脚步发出任何声响,因为他不知道前方有什么正在等待着……

走下楼梯最后一阶,他喘着气,贴着墙壁站立,等待,用已经适应黑暗的眼睛四下搜寻。

终于,他看到了。

距离自己脚邉不远处的地板上,躺着一个长了尾巴的小小黑影,影像模糊不清。

他向前再踏了两三步,努力辨识黑影的正体。

那是,那是……

眼睛传回影像,理智不断于大脑中搜寻过往经验,找出辨认的依据,就在他意会过来那物体的整体轮廓时,整个人像被巨大的弹力击中般向后跌靠在墙上。

他喘气,几乎要晕眩过去。

那是一颗女人的头颅。

若平甩甩头。

这是怎么回事,来到这里,不但产生幻听,还产生幻视?

他抬头再仔细一看,不过是阳台边的窗帘摇曳所产生的光影,一定是自己太累了,才会看不清楚。

他甩掉一切可布的念头,关掉照明,离开球场。

还有一段时间才九点,若平直接回自己的寝室;等等要用到充足的精神力,他决定先休息片刻。开了一整天的车,身子很是疲惫。他不希望再有任何奇怪的念头。

开了灯进入宽敞的套房,他往床上瘫倒。若平所住的这间房位于三楼北侧,是雨夜庄客房中最宽敞的一间;正确说,应该是最大两间中的其中一间,因为正下方二楼的房间格局与这间相同。白任泽为了弥补天候不佳还让若平跑一趟的歉意,特地安排了大房间,却让他徒增一股空洞感。不过,这不打紧。

舒适精致的床铺给人一股暖意,散发出催人入睡的气息。隐隐约约,注视着天花板的双眼视线模糊起来,眼皮重得离谱;天花板开始扭曲,像水一样起涟漪……

不知道持续了多久。

他突然惊醒过来。

夜灯仍亮着,雨水拍打窗面,空气有点窒闷。

若平抓起手机。

晚上八点五十。

他跳起来,从背包翻出盥洗用具,冲进浴室。

与白任泽九点有约,不能迟到;去之前当然得保持仪容整洁,洗把脸,刷个牙,较为有礼貌。

梳洗完毕后,他离开房间,发现走廊上一道人影闪动。

那人对若平微微点头。原来是方承彦。

“噢,你好,”若平说,“你的房间也在这楼吗?”

又是点头,“我要去找白教授。”

“找白教授……?”

“我向他借了一片VCD,”方承彦面无表情,在走廊夜灯的照射下,感觉些许阴森。

“噢……我也要找白教授,一起走吧。”

他们经过北侧楼梯,往南直行而去。

“那是什么片子?”若平随意地问。

“《死刑洞》。”

“咦?这不是之前很有名的惊悚片吗?”

“嗯。”

“你喜欢惊悚片?”

“嗯。”

若平推开双扇门,眼前是一条走廊,左右各有两扇紧闭的门,走廊尽头则是另一扇门,那正是白任泽的书房。

若平走向走廊的尽头,面对那扇厚重的书房木门。方承彦跟在身后。

他敲敲门。

“啊,是你啊,请进吧。”

伴随着门的开启,白任泽的身影出现在门侧,书房中的黄色灯光泄流到走廊上,形成金色的河流。

若平踏入书房。

这是一间古色古香的房间。正对着门的是一扇紧闭的窗户,黄色带纹饰的窗帘未拉上,像上吊女子的衣裙般垂下;外头混沌的黯夜趴伏在窗面上,彷佛随时会破窗而入。教授厚重的书桌就立在窗前,正对房门,展现着学者的权威,上头有条不紊地摆满巨量的文具、文件、书籍,沐浴在桌灯黄色的光晕中,好似夕阳下一堆金黄色的财宝;书桌旁还附一张计算机桌,一部银色笔记型计算机像海蚌般打开着。书房左右两侧伫立着高耸至天花板的双层式活动书架,里头塞满各式各样的中、英文书,书籍甚至多到堆栈于地板。书桌前横放一张椭圆形矮桌,桌面承载一副咖啡冲泡器具。

书房内只有桌灯的光,在这偌大的空间内,显得有些昏暗。

若平眼神快速扫过书架,本能地搜寻着他熟悉的作者与作品;白任泽笑了一声,往咖啡壶走去。就在此时他才发现方承彦站在门边。

“喔,是你,对了,你要拿片子吧,请等一下。”教授绕回书桌前,跌入旋转椅中,拉开抽屉。

“VCD不是都放影音室吗?”若平问道。

“平常是如此没错,但那片子是要特别送绫莎的同学的,所以我事先就拿来这里放了,才不会忘记……唉,年纪大了,不但容易感到疲累,也常忘东忘西;像我刚刚才想起来我把车钥匙忘在楼下车库的工作台上了,因为今早出门回来后,在那里找钳子,结果把钥匙顺手往桌上一放……”白任泽拉开另一个抽屉,两手伸入翻找。“啊,有了!”教授右手从抽屉中挪出,手上拿着一片VCD盒。

盒子封面是一个洞穴的开口,笼罩在黑暗之中,看起来深不可测;一张惨白的人脸浮现在洞穴口,睁着血红大眼,红色的血丝从唇角淌下;整个封面设计十分幽沉吓人。白色颤抖的字体描出“死刑洞”三个字。

“教授,真的很谢谢你,”方承彦接过片子,微微点头致意。

“没什么,反正我片子多到不行……”白任泽无奈地笑了笑,“人老了,心灵也开始空虚,只好每天看片了。”最后几句话似乎没有特定对着谁讲。

“那我先走了,”年轻人说完,朝门外走去,并顺手带上门。

白任泽往椅背一靠,吐了口气,两手交握,表情看起来如释重负,“那么,现在就该谈正事了。”

巡视书架的若平转过身来,点点头,径自往沙发走去,挑了面对书桌那张沙发,坐下。

白任泽与若平客套了几句之后,立即切入正题。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事先调查过背景资料,我要谈的事,是有关一年前的血案……啊,要咖啡自己倒,那是我刚泡好的。”

“谢谢。数据我有稍微翻过,不过因为时间紧促,只有片面浏览,我想亲口听你说应该会比较适当。”

“那好,我就话说从头,”白任泽调整坐姿,松动了交握的十指,再缠紧;浓黑的头发中显露了几根没被染到的白发,顿时让他老了数分。

“我的哥哥白景夫是国内有名汽车公司的经营创办者,想必你也知道;赚了一笔之后,他开始委托知名建筑师在此处进行雨夜庄的建造计划,准备等待时日将董事交棒,到深山中过清闲日子,有自己的生活;另一方面,家母早逝,家父好几年前因车祸而半身不遂,雨夜庄也是预备给家父休养之地;没想到全家甫迁入不多久,家父就因癌症逝世,因此先兄常叹道人生无常,没有早点享受生活会遗憾一辈子。”

“听起来令兄算是事亲至孝。”

白任泽苦笑,“我只能说,‘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先兄还是慢了一步,一切都太迟了。”

“真令人遗憾,”若平短暂默哀后,寻思着下一个问题,“令兄品味独特,雨夜庄的建造新闻我倒是有听过,在地势这么崎岖的地方盖一栋大建筑势必得大费周章、旷时费日。况且造型还那么特殊,必定花了建筑师不少心思,”他兴味盎然地托着腮,接着,腾出手为自己倒了杯咖啡。

“那是一定的,受委托的建筑师名叫石胜峰,是先兄于大学时代在同校认识的朋友;那时石胜峰就读建筑系,先兄就读动力机械工程学系,两人交情还不错,毕业后虽然没有特别再联络,但每年在同学会也都还会再见一次面。后来石胜峰设计了几座深受好评的建筑,先兄便常提起以后要盖隐居建筑的话,一定要找石胜峰。”

“原来如此。不过令兄选择盖雨字形建筑,是否有什么特殊意涵?”

“要知道,先兄在成功企业家的外衣下,拥有很感性的一面,许多人都不知道他私底下其实相当热爱写诗与散文,虽然说闲暇时间很少,但只要一有空、不干涉到家庭时间,他常会利用深夜太太小孩熟睡后,再爬起来写作,抒发内心中澎湃的情感。”

“原来白先生是这么有文思的人啊。”

“这可说是他不为人知的一面,”白任泽以缅怀的语调与神情,抬眼看着若平上方的空中,继续说道:“会选择雨是因为先兄喜爱雨的意像,他觉得雨很凄美,相当适合融进感性的诗中;像雨夜庄的由来,就是来自李商隐的‘夜雨寄北’,将夜雨两字倒反过来。他曾说,他喜欢外头下雨时的氛围,待在屋子内反而多了分宁谧,如果能将自己融合进雨之中,那必定是令人感到舒畅的境界。”

“所以将建筑物设计成雨字形,意思是随时随地都沐浴在雨中?”

“至少我是这样想的……其中的意涵或许很抽象,不过直观来说,纯粹就是喜欢雨这个字与它的意境。另一方面,为了配合凄美的意境,整栋房子内全配置昏黄的夜灯,不存在白色日光灯。”

这真是双重特色。雨对若平来说,象征孤独与悲伤,是相当灰色系的代表,鲜少有人喜欢雨天;除了脑中富含文思的诗人外,雨恐怕不是任何人的朋友;而昏黄的夜灯更加深雨夜中的凄凉。白景夫将人心中孤独的感觉具象化了。

“人家说诗人都比较浪漫,讲难听点是滥情,”白任泽放开交缠的十指,将手腕摆在椅子左右两边的扶手上,“再换句话说,就是很容易爱上别人。”

若平双眼亮了起来。

教授苦笑。“我不是在说哥哥的坏话,只是委托的事既然涉及先兄,我看有必要将这些背景资料交代清楚。事实上,先兄爱上了建筑师石胜峰的妻子,”

“什么?”

“我必须坦白讲,先兄与兄嫂的感情并不好,价值观十分分歧;先兄是处世圆滑、擅长商场谋略、同时又带浪漫情怀、十分会欣赏与体会人生的综合体,而兄嫂是只会花钱、心眼小而又有控制欲的人;听说他们俩在婚后相处得十分不好,常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吵架,一开始先兄还抱着希望能跟兄嫂沟通,后来两个人都改变不了,感情持续降温,”教授叹了口气,“据我观察,这两人都不谙沟通之术;先兄在商场上虽有滔滔雄辩之能,但面对亲密关系时表达能力却奇差无比,过于理性、缺乏技巧;而兄嫂则是情绪化过度,别人讲什么话她根本听不进去,可以说是毫无包容体谅心。”

原来大汽车公司的经营之神,拥有这么一段不顺遂的婚姻啊。若平从白任泽叙述的神情中可以看出,这位文学教授对于兄长在婚姻上的挫败感到相当惋惜与遗憾。如果时间能再重来,面对一样的情况,谁有把握能再经营一段美好的爱情?

白任泽将两眼从空中收回,改盯着书桌面。“之后,先兄聘请石胜峰筹划雨夜庄的建造计划,在动工期间,先兄三不五时就会开着车上南横公路,前来工地视察;而另一方面,石胜峰几乎每天都会带着他的妻子潘雯流到现场指挥工作,先兄与潘雯流就是这样结识的。

“见过几次面后,先兄开始私下邀约,而女方也接受,两个人来往了不到一个月就被兄嫂发现,她愤而向石胜峰密告,闹得一发不可收拾。”

“最后怎么收场?”

“先兄似乎是抱着负荆请罪的心情向石胜峰道歉,原本石胜峰有意中止建筑计划,但因为先兄不断地赔罪再加上追加大笔的建费金额,石胜峰最后妥协了,还是完成了雨夜庄。在房子建好前,先兄与潘雯流没有再前往建地。

“至于兄嫂这边,我相信她心底始终没有原谅过丈夫,但因为钱与孩子的关系,她也不愿离婚;况且有雨夜庄这么豪华的大宅邸可供居住,她也乐于留下。

“住进雨夜庄后,在空洞的大房子内,夫妻关系更形恶化。先兄只要一有空便往山下跑,找以前的朋友喝酒打牌,有时甚至彻夜不回;我想商场得意的他,竟然在情场上连番失利,自尊心一定受到不小的打击,最后自暴自弃。至于兄嫂看见丈夫的逃家,对他也完全放弃,不再想控制或在意他,她开始陷入另一种兴趣——上网钓男人。”

若平颇为讶异。四十多岁的女人上网钓男人?他很难想象。

“详细情形我不清楚,只知道她整天躲在雨夜庄里上网,遇到有合意的人,好像就会请他来雨夜庄,当然是

趁先兄不在的时候……

“这就是他们两人横死之前的生活模式,相当悲哀,建造大宅邸只是造出更大的隔阂,而其中最可怜的受害者,莫过于我的侄女——钰芸了。”

说到此处,白任泽叹了一口气,感伤、感怀、感慨涌上面容,“所谓家是最好的避风港,对钰芸这女孩来说,她永远也体会不到。

“钰芸大绫莎两岁,如果现在还活着的话,年龄应该是二十四岁。堂姊妹两人虽不太常见面,但只要一见面便很有话聊;我想是因为钰芸缺乏朋友,相当需要一位能倾听她的人。

“听绫莎说,钰芸在学校过得不快乐,情绪起伏不定,有时候很阴沉。我也常常在想,在不健康家庭下所成长的孩子,看到的价值观都是扭曲变形的,实在难保她不会对这个世界产生失望,而培养出不健全的心态。”

“这种事对小孩来说真是无妄之灾,”若平叹道。

“自从发生潘雯流那件事后,钰芸变得不喜欢回家,因为家里总是成为父母争吵的战场;我记得有一次她还自己坐火车跑来找绫莎,连行李都没带,流着眼泪……”说到此处,白任泽摇摇头,伸手打开眼前放在桌上的银色保温瓶,倒了些白色液体在瓶盖里,一饮而尽。

“想冒昧请问教授,您与白景夫先生的感情如何?”若平再三琢磨后,问。

“我们从高中之后就不常见面了,”白任泽旋紧保温瓶瓶盖,“成家立业后,他在北,我在南,见面机会更是不多;虽此,我对他也并非全然不了解。至于感情嘛,应该说还算可以;但婚后各忙各的,小时候那种嘻闹成一团的亲昵感也早已淡了。”

若平颔首。他没接腔,等着教授继续说下去。他总觉得白任泽一直还没讲到事情重点,必须耐心等待。

“终于,在去年的二月十日,事件爆发了。那天我与已去世的内人到台东找朋友,回程时预定上南横公路回台南,忽然想起绫莎提过,钰芸要借她一些DVD,希望我经过雨夜庄时可以顺便拿。

“没想到那晩与友人聊得太晚,到雨夜庄时已经晚上十点了,一路上内人还不断责备我太宠绫莎,执意要那晚去拿……”白任泽的语调突然感伤起来,“内人的许多劝告我常不听,我行我素,但如今再也听不到了,她在一年前因车祸而逝世……”

“我深感遗憾。”他发现自己已经喝了三杯咖啡了。

“抱歉离题了,”教授的眼眶泛红,但很快控制住情绪,“我们到达雨夜庄时,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我把车停在宅邸前的空地,准备熄掉引擎,就在那一瞬间,车头灯的光束中出现了一个诡异的人影,那是一名表情惊慌、右手缠着绷带的男子,穿着运动上衣与牛仔裤,外披一件宽松的外套;浓眉,留着三分头,脸呈四方。”

“陌生人的嘴脸?”

“我总觉得在哪处看过那个人,不过他一溜烟就跑向另一头的汽车,随即驶离了。关于这人的身分,如果你对新闻报导还有印象的话,应该会知道是谁。有关此案的详细内容,我有必要再详述一遍吗?”

“麻烦你,我不是很了解。”

“总之,发现那名怪异的男人后,我立刻往玄关奔去,大门没锁,走道的灯亮着,地板上有着一排潮湿的鞋印,往客厅对面的楼梯而去。我循着鞋印上楼,到达二楼的双扇门之前,在楼梯的右手邉另外还有一间房,就在那紧闭的房门前,仰躺着一具女尸……”白任泽的双眼出现少见的惊悸,交织着痛苦;他紧抿嘴唇,放松,说:“那是我一生中看过最恐怖的画面之一,说之一,是因为不到三十秒之后,我又看到另一幅同样恐怖的画面……”

教授笼罩在黄光中的身影宛若一名说故事的老者,垂着白髯、背靠在摇椅中,在悚栗的气氛下用文字建构双眼所无法承受的恐惧。若平没有再碰咖啡壶,两手紧握放在大腿上。

“楼梯旁的那具尸体是钰芸,她衣衫不整,脖子缠着一条童军绳,临死前的表情令人不忍再回想……楼梯对面,穿越双扇门,再越过走廊,便是先兄与兄嫂的卧房;我看见半掩的门透出灯光,地板上潮湿带泥土的鞋印也朝那里而去,便直接向前打开房门。

“房里景象是另一次的骇人。硕大的双人床上,兄嫂全裸陈尸在凌乱的棉被旁,颈部有瘀血,表情充满恐惧;床左边地板上,先兄呈大字形仰躺,穿着外出的服装,面部一片血肉模糊,头颅附近满是鲜血。我那时才发现,原来一楼延伸至此的鞋印便是他踩出来的;就在思考力丧失的同时,我在床脚处瞥见一把沾染血污的小斧头。”

“斧头……真是致命的象征。”

“是的,我下意识便联想到,先兄惨遭斧头击毙,但是谁下的手,以及兄嫂与钰芸死于谁之手全是一团谜。之后我们即刻报警,警方在几小时后才赶来,接手处理。

“等待警方的那段时间我与内人坐在客厅内,相当无助。我事先关上玄关的门,因为假若杀人犯还潜藏在房子内,他要出去必得从大门,而要出大门必经的走廊能从客厅监视,是以我才和内人于客厅等候,一方面也是方便注意是否有人进出。”

“结果呢?”

“没有任何人出入。那时的我,脑中一团混乱,内人也是惊惧得说不出话来。但就在混沌之时,先前那右手缠绷带的男人身影却不断浮现我心中……”

“你怀疑是他干的。”

“我无法做任何结论,不过我当然将那名男子的事告诉了警方;而在告诉警方之前,我想起了那名男子的身分。”

“他是……”

“我有一次曾参加兄嫂的生日派对,许多兄嫂从前的同学都有出席,我就是在那时与那男人有过一面之缘。”

“是白夫人的同学?”

“是她从前的大学同学。会对他有印象是因为那人看起来畏畏缩缩、不是很大方正派,因此第一印象不好。”

“原来如此……那他为什么会出现在雨夜庄?”

“这就要谈到警方接下来的调查了。负责侦办案件的警官查出了当年出席生日派对的所有人,并提供相片让我指认,总算查出了男人的身分;他的名字叫杨玮群,是私人公司的职员,好像大学时与兄嫂有过一段。

“对于二月十日晚上的行踪,杨玮群起初只说整晚待在家里;而由于他那天请假在家,他又是独居,完全没人可以帮他作证。”

“不过您相当肯定没看错那名缠绷带的人的嘴脸吧。”

“当然,巧的是杨玮群的右手腕也缠着绷带,他与人斗殴不慎被刀划伤,伤势好像还不轻;而由于绷带这点,警方更相信我的证词,因此继续深入质询杨玮群。

“尸体方面,法医推断在我约九点半发现尸体时,三人都已死了一小时以上。兄嫂是被先兄徒手勒毙的,这是检验兄嫂脖颈处的伤口以及先兄指甲内的皮屑所得出的结果,而且根据详细的检查,皮屑没有被刻意植入。至于先兄是被现场那把斧头给击毙的,总共被砍了七下,除了致命的一击外,其它六次攻击是在死后约二十分钟才进行。”

“死后二十分钟再砍六下?”

“是的……完全摸不清凶手的意图,如果说是极端怨恨或许还有可能吧!可以确定的是杀人者已丧心病狂。另外,三具尸体的死亡时间很相近,几乎是在半小时内连续死亡,法医推定先兄勒毙兄嫂后,被凶手用斧头击毙,接着这名凶手再用童军绳勒杀钰芸。”

若平打了个寒颤,“那么关于钰芸的部分,详情是?”

白任泽的面容掠过一丝沉重的阴影;阴影过后,教授的脸色呈现与他的姓氏一样的色调。“那可怜的女孩,她在死后才被侵犯。”

“……”

“警方锁定杨玮群后,针对精液做过DNA比对,完全符合;另外,案发现场的斧头握柄上也有他的指纹。杨玮群起初死不承认,但后来警方又从他住处搜到一个坠子,里头有一张钰芸与绫莎的合照。根据当时在雨夜庄工作的菲佣之证词,那个坠子就附在钰芸平时常戴的项链上;而在案发现场,尸体脖子上的坠子被扯掉了。”

“这么多不利证据指向杨玮群,难道他还是不招?”

“在警方以证据炮轰的情况下,他终于透露了他自己所谓的实情。他说,他于二月十日晚上约好与邱莹涵——也就是兄嫂——见面,兄嫂告诉他那晚先兄会下山。”

“抱歉容我打岔,他们俩是什么时候搭上的?”

“据钰芸的日记记载,兄嫂沉迷于网络交友后,便与杨玮群时有信件来往;而杨玮群趁先兄不在时造访雨夜庄的行为则大概断断续续持续了一年以上。”

“钰芸的日记……?家庭问题对她来说,一定是很大的阴影。”

白任泽摇摇头,沉浸在悲苦中,“必定是。我曾很担心过她的心理状态……钰芸与绫莎感情不错,但见面机会太少。她们好像有在用网络聊天,钰芸对家里的事一开始抱怨得很多,不过后来像是放弃似的,愈提愈少。”

“真是可怜的孩子……抱歉打断主题,请继续二月十号当晚的事件叙述。”

“我说到哪了?对,杨玮群说他大概七点五十到达雨夜庄,开车过去的;他直接从玄关进入。”

“门没锁吗?”

“他早就打了一副钥匙,因此出入不是问题。然后他到二楼兄嫂的房间……”

“嗯,接下来的部分可以跳过没关系。”

“……完事之后,他发现自己的手机忘在车上了,他新买的手机有照相功能。杨玮群说他想帮兄嫂照几张展现身体曲线的唯美照,拿来当手机背景,便要兄嫂等他,他即刻下楼拿手机。”

“真是很恶心的一个人。”

“所以,我才说对他的第一印象不好,”白任泽皱皱眉,又喝了一口水。“他走出雨夜庄,回到车上,却找不到手机;他本来都把手机放外套口袋,但有可能是滑掉了,却不知道何时、掉在何地。

“折腾了老半天总算在座位底下找到手机,当他再返回宅邸时已经快九点了。他从客厅对面的楼梯上楼,注意到地板多了一排行走的鞋印。当他到达二楼时,赫然楼梯旁的地板上躺着一具女孩的尸体,一团绳索缠在她脖子上。他知道那是钰芸,之前来雨夜庄时曾照过面。

“杨玮群十分惊骇,他进入灯光外泄的兄嫂房内,发现女人全裸陈尸床上,一名男人倒在地板,头部血肉模糊……据他所言,现场状况就跟我后来发现时是一样的。”

“不同处在于……”

“不同处在于,杨玮群拿起地上的斧头,往先兄的头颅连砍六下,接着走出房间,扑向钰芸的尸体,犯下只有野兽才做得出的行径。后来又偷走装有钰芸照片的坠子,想永久收藏。他真是疯了!”

白任泽的语调趋于激烈,却也实时稳定下来;看得出来这段忆述勾起了深埋他心中已久的黑雾,那股伴随而来的沉重,绝非局外人所能理解。

“他说他对先兄怀恨已久,从大学时代被先兄横刀夺爱之后。”

“不过我想警方才不信杨玮群的说辞,”若平压抑不住好奇心,继续发动问题攻势。

“他们当然死都不信,”教授露出莫可奈何的无力笑容,“有精液、指纹证据和我的目击证词再加上动机,谁会相信他的鬼话?而且,砍在先兄身上的那致命一击,在力道方面不是很强劲,力量与另六次相似,正好符应了杨玮群受伤、不能施力的右手。”

“若杨玮群真是凶手,何必在令兄死后再重击尸体?”

“也许是临走前怒气突然又爆发吧?这我实在就不清楚了。总而言之,检察官的结论是这样的:先兄对于妻子的不贞早已了然于胸,或者是有所怀疑,不管他是想来一次抓奸在床抑或确认心中的怀疑,他假装离开雨夜庄却又中途折返,不顾自己的鞋子已脏污,直接上到二楼的卧房。之后他等到杨玮群离开雨夜庄去拿手机之际,进房勒杀了兄嫂。而杨玮群在玄关前的空地发现先兄的车子,心生不妙,便从一楼储藏室拿了斧头与绳子,再回到卧房用斧头将先兄击毙。之后钰芸听见骚动出房门,杨玮群欲杀人灭口,便在楼梯旁用童军绳勒毙钰芸。”

“听起来是个说得通的故事。不过……有一点我觉得奇怪,杨玮群为何会知道斧头与绳子放在储藏室?还有,为何选择两样凶器?”

“这点的确大有疑问。普遍的解释是杨玮群只是为了要找武器而恰巧找到斧头与绳子,并非是他事先知道东西放在何处。至于选择两样凶器的理由,这恐怕就要问凶手本人才知道了,也许他已下定决心一并杀钰芸灭口,却为了某种理由不愿使用斧头。”

“嗯……不过雨夜庄那么大,杨玮群要‘恰巧’找到这两种致命凶器也真是不容易。”

“根据当时在雨夜庄工作的菲佣的说辞,斧头与绳子均收藏在储藏室,不仔细找其实不容易找到。所以说,

采信杨玮群证词的人认为,还有另外一名凶手,事先准备好凶器,犯下双尸命案。不过仅仅根据这点去怀疑幕后还有一名凶手,略显薄弱。”

“……雨夜庄内有留下杨玮群出入的脚印吗?”

“没有,他在玄关换上室内拖鞋。房内除了先兄留下的泥鞋印,没有发现其它脚印。”

“外头呢?”

“雨夜庄外大雨滂沱,就算有脚印也早就被冲掉了。”

“屋内也没有外人入侵迹象?”

“警方找不到这种迹象,案发现场也没有可疑人士的指纹。所以说种种情况看来,杨玮群仍旧涉嫌最重,没有人相信他的话,认为他胡编故事来减罪。”

“不过他也承认了毁尸与奸尸的罪行,可能是因为赖不掉吧……如果杨玮群所言属实,真有另一名幕后凶手,那最有嫌疑的会是……”

“恐怕就是建筑师石胜峰了。”

这个答案若平了然于心。石胜峰,妻子与白景夫有暧昧关系,对白景夫怀恨在心,于是找机会潜入雨夜庄,恰好同一时间白景夫之妻也在偷情,多么讽刺……不过真的是石胜峰干的吗?

“石胜峰有完全不在场证明,”白任泽的声音打破若平的冥想,“那晚八点到十一点他都与他老婆在台北参加一个朋友的庆生会,中途虽有离席,但不过都是去上上厕所,警方已将他排除在嫌疑之外。”

“这么一来,谁还有动机?”

“或许先兄在商场上有敌人,但警方筛选不出可疑人选,而且杨玮群涉案这么深,又有一大堆不利于他的证据,几乎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人都认为他就是凶手了。再者,他被拘禁后的精神状态也每况愈下,开始胡言乱语,几近疯狂。”

“最后呢?”

“最后杨玮群于看守所用床单上吊自杀,雨夜庄三尸命案至此划下句点。”

若平点点头,沉重地。白任泽像是放下石块般松了一口气,拿起保温瓶啜饮着瓶中液体。桌上的电子钟显示着差三分晚上十点。

“之后,”教授用面纸擦擦嘴角,“雨夜庄荒废了一段时间,内人去世后,我雇请了一批新的佣人,将房子做局部打扫,当成寒暑假我与绫莎的隐居之处。今年寒假是我们第一次住进来。事实上我们父女都相当喜爱这栋宅邸,虽然有一年前那件事的阴影……但那都过去了,二楼那部份的房间从此被遗忘,也不需要再进入,就让它沉睡在近旁,或许也没什么不好。况且雨夜庄是先兄的精心杰作,我不忍卖掉。”

也少有人买得起吧。若平暗想。况且,发生过凶杀案。住在死过人的豪华宅邸……也许是因为对手足之情有特殊的感怀、遗憾或过意不去;有如悼念式的短期居住,这倒也不是无法理解。白任泽这个人,心中似乎也流窜着异于常人的纤细情感。

“教授,那您请我来,莫非是你认为一年前的凶手不是杨玮群?”

白任泽双眼一亮,抬起头来,“我可没这么说。毕竟,整件事很有可能就是像警方认定的那么单纯。我请你来,是因为两个礼拜前我收到一封奇怪的电子邮件。”

“电子邮件?”

“嗯,你过来看吧。”白任泽指着旁边的计算机桌,示意若平靠过去。

他绕过书桌,走到教授身旁;后者略微挪动旋转椅,面对笔记型计算机,移按鼠标的右手快速动了起来。

屏幕出现Outlook窗口,紧接着白任泽的私人信件罗列开来,数量不多。教授将游标移向最顶端那封信,日期是一月七日,主旨写着“凶手另有其人”,寄件者名称是一连串怪异的数字:(7,3)(10,4)(6,4)/(2,3)(7,3)(10,1)(6,4)/(5,4)。

“这好像是暗号,”若平说,“指涉寄信的人。”

“能解得出来才有鬼……重要的是附加档。”

白任泽打开邮件附加档。

那张图片令若平讶然。就像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吃了一记闷棍,他感到恐惧感在脑中爆裂开来;方才所听的故事如火山熔岩流泄而出,拂起全身一阵悚然。

图片中,一名身穿黑色风衣与长裤的男人呈现大字形躺在地板上,脸孔血肉模糊、扭曲到难以辨识的程度,头部附近一片血泊;那凹陷碎裂的面部就像揉烂的纸黏土般凌乱,勾起心中的悚栗。

那是白景夫的尸体照片。

从隔壁柳芸歆房间回来后,已经九点多了。

湘亚的房间位于三楼左翼,从尽头倒数第二间。倒数第三间则是言婷知的房间,门缝底下没有灯光泻出,感觉上人好像不在。

空荡荡的走廊,昏黄的光线。

柳芸歆的心理状态,不太正常。不,连她自己都不太正常。

湘亚从行李中取出换洗衣物、盥洗用具,颓丧、蹒跚地走向浴室。她累坏了。

放好衣物,跨入浴缸,拉上隔离浴缸与浴室地板的帘幕,打开莲蓬头。

水很快转烫,淋在肌肤上,给人十分舒畅的感觉。有一种解放感。

没错,她是需要解放。

冲完头发,开始上肥皂,就在这当儿,她有了仔细检视自己身体的机会。

自己的个子虽小,却有丰伟的胸围;走过男人面前总是引来惊异掺带色欲的眼神,早已见怪不怪。

美丽的双峰,突兀地,在左边乳头附近散布着数个圈形烧伤痕迹。

看见那些痕迹,脑中泛起柳芸歆的脸孔,还有那装饰犹如火焰的卧房。

“你一定认为自己很美吧?”高傲的面孔,冷酷的微笑,夹着烟的手……就像不可侵犯的神像,残酷地主宰一切。

她低着头,心绪冻结了,找不到适当的反应。

“大家都说你长得像洋娃娃,像展示橱窗中的精品,因而喜欢靠近你……你人缘好,又会弹钢琴,真是才貌双全不是吗?呵呵!”那两声笑宛若两支迅疾的利箭,射入湘亚心房。她吞了一口僵硬、凝滞的口水。

“上帝是不公平的,有些人就是比别人美,比别人有才气,得天独厚。你真幸运,就是这种人。”

那又怎样?她心中升起一股闷气,想反驳却又无能为力。自己的长相不是自己能决定的。没错,或许她的长相的确那么梦幻了一点,但她也不是一个没有缺陷的人,为何柳芸歆要忽略她的缺点,嫉妒优点?那种毁灭式的心理,令人心寒……

“有时候看见你,真的是想拍拍你的头,说:‘你真是可爱极了!’但在感到你惹人爱怜的同时,却不知从何处涌起一股酸酸的妒意,刷掉了所有我对你的好感。”冷酷的女人翘着二郎腿,不顾裙襬偏斜带来的春光乍泄,弯着嘴角,在椅中以居高临上的姿态凝视着湘亚。

她不敢直视她,她感到一股压迫。

“为什么你人缘比我好?为什么你长得比我美?为什么大家拿我们来比较,褒扬你,贬低我,甚至排挤我?”

比较?她压根儿不知道这件事,谁拿她们来比较?班上的确有许多长舌妇,整天好清谈……不过这干自己什么事?

“你知道处处被人排挤的滋味吗?不,我想你不了解,你没吃过苦,你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

她发现自己用尽所有力气,努力地想说话。“你到底要什么?”六个字被颤抖地吐出,马上隐没在房内的冷空气中。

“我要什么?”柳芸歆的冷笑又回来了,那似乎是诠释她面容的唯一依据。“我要你成为我的挚友,跟我分享你的一切。”

“什么意思?”仍旧紧绷。她在害怕一件尚未浮现台面的事,她在害怕已知的未知。

“我要你成为我形影不离的朋友,换句话说,是奴隶……”

“休想!”

这两个字冲出她口中,速度太快,她连意识的时间都没有。她不该说话,那将成为引出恐惧威胁的诱饵。她错了。

柳芸歆的脸色变了,“你若违抗,要知道,我会抖出你跟那个男人的事……你不怕吗?身败名裂喔,万一你父母知道了……”

她抬起头,发现自己在颤抖。如果这个时候,自己能成为旁观者看着自己,那会看到怎么样的一个人?一个咬着嘴唇、怒目而视、全身颤抖的洋娃娃?她握起拳……

“唷,生气了?没有用的,那个男人才不在乎事情被公开,他早已没有羞耻心了。倒是你,承受得起这样的打击吗?你的形象那么好……”

有眼泪的存在吗?她是否濒临掉泪边缘?那个男人,是柳芸歆的暗棋,是接受指令,一开始就打算陷害她的卒子。她太单纯了……事情不能公开……

“把你的衣服脱掉。”

“……”

“我说把你的衣服脱掉,需要我再重复一次吗?”

她开始解开上衣的钮扣,手在抖动。

“全部。”柳芸歆的嘴唇在笑。冷冽的笑。

她犹豫了半晌,直到对方的眼神流泄出警告,手才探向背后解开扣环。

有柔滑滚烫的液体成形……

“很好,”冷酷的女人扬起手中的烟,“接下来,是成为挚友的‘印记’……”

那团火光缓缓朝她靠近,就像一只火红的眼……

画面突然中止。

莲蓬头的水犀利地射在她的肌肤上,她意识到,自己仍在洗澡的过程中,而地点是雨夜庄的套房。

叹了口气,湘亚将视线从自己的身躯移开,转动水龙头加了点冷水调和水温,继续冲洗。

为什么她干于受苦?

这是个好问题。因为她怕。

或许也是因为,她没有勇气挣脱。没想到自己,竟然是一个这么懦弱的人,一股对自身的陌生感油然而生。

已经无力思考。

一开始绫莎只找她,一度以为能暂时有段清闲自在的日子,没想到,一群人跟着都来了。这就是所谓的命吗?

两种选择……她一直在徘徊。

洗过脸,离开浴室,涂过保湿的保养品后,她坐在床边,放空自己。在这样的暴风雨之夜,心中彷佛也上演着一场风暴,但心田更似风暴之后的颓圮。

就在她起身欲整理行李之时,敲门声响起。

“是谁?”

没有回应。

她维持坐姿,盯视着门把。敲门声死绝了。

宛若有一只无形的手按着她。她又等了三十秒。

然后起身走到门边。

湘亚将眼睛对上门上的鹰眼。

外头没有人。

她拉开门闩,打开门。

门前的走廊,平躺着一张白色的纸。

女孩拾起纸张,左右张望,但没望见任何人影。附近的房门都是紧闭的,凝聚出深深的空洞感。

她心头急速奔跳,抓紧纸张,关上门,背靠在门上,吸了一口气,双眼投射到纸面上。

那是雨夜庄房内放置在床头柜的便条纸,上头是略带潦草的字迹:

十点整三楼藏书室见,务必要来,拜托。

承彦

内容就只这样。

她折起纸,看了一下手表。差十五分十点。

要赴会吗……?

承彦突然找她,是为了什么?

脑中浮现方承彦的轮廓——有点忧郁、眉宇深锁、清秀斯文的脸蛋;无话时就像石雕像一样沉默,一谈到有兴趣的事物便双眼一亮,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其实,自己也不是很了解他,仔细想想,自己又了解谁?即使对身边亲近的人,又能掌握他们几分?不过话说回来,对于承彦这个人,她倒是不特别排斥,她对他有一股自然的好感,虽然目前谈不上是爱意……

承彦喜欢她,是的,她明白。但她没有接受过对方的邀约,一开始是因为自己当时与另一人在交往——后来证明那只是一个自私又毫无体贴心的男人;再者,接下来又发生了柳芸歆那件事,那女人暗中派了一个男人来欺骗她的感情……

什么叫上帝是不公平的?湘亚愤恨地想,自己虽拥有绝佳的美貌,遭遇却比猪狗还不如。这算是上帝的妒意吗?

而如今,她又收到了承彦的邀约……

湘亚甩甩头,试图让自己冷静。

也许,这个男人可以救她。

笑话,他能帮得了什么忙?而且,她不再信任男人了。

要解除她的痛苦,除非销毁掉柳芸歆手上的证据。不够,连柳芸歆和那男人也要一并销毁掉。

湘亚走向浴室,用冷水又洗了一遍脸;冰冷的水珠扑打在滑柔的面颊上,一股刺痛如利爪陷入了皮肤中,久难散去。

她走回床边,从背包中抓出外出的服装,换下睡衣。

踏上外头的长廊,面对房门的窗户窗帘紧闭,却透散出外头狂暴的风雨声。室内的静谧与屋外的喧嚷犹如背靠着背的两个人

,必须并存,才能活下去。

出了房门往左转,沿着长廊直走;左侧依序经过言婷知的卧房、下楼的楼梯、张正宇的卧房。再过去则是一间空房以及位于走廊尽头的公共浴室;于尽头右转再直行,便可到达藏书室。稍早他们搬行李进房时,白教授有稍微导览过宅邸内的房间设置,他也有特别提及藏书室,说明里头放的都是一些已经看完或待看的书,也包括其兄长白景夫留下的书。

行至长廊中段,左手边通往另一区房间与楼梯,右手边则是双扇门,进入后可到达白教授与绫莎的卧房。此时门是关上的。

她觉得自己好像走过了一片狭窄阴暗的荒原,在荒原的尽头,站立她眼前的是两扇厚重的木门,镶着四条金边,煞是壮观美丽。

她推开门。

湘亚不知道什么是所谓的书香,不过她直觉地以为,身处的这个大房间所散发出的氛围,应该是凝聚了书的灵魂。

如图书馆内摆放的书架,各式各样的藏书林立架上,形成了一片森林;靠墙处还有几张个人阅读桌,和讨论用的圆桌,上头都附有台灯。

此刻在藏书室内,只有一盏灯亮着;光源来自进门右手边、窗户旁的一张阅读桌。

桌旁一道人影。

背着光,那道人影突然伸长;湘亚吃了一惊,但马上意识到,对方不过是从椅子上站起而已。

“谢谢你来,”冷静的嗓音,熟悉的语调。那黑暗中的身影此刻竟是如此地稳健,宛若凝固的烛火。

“你找我来有什么事?”她有点不安地看了看四周,问。

“你先请坐吧,”承彦指了指唯一的一张圆桌,自己先坐到桌旁。

湘亚踌躇了片刻,在他对面坐下。桌上摆着一个金色的茶壶,两只精致的高脚茶杯。

“其实没什么事,”承彦的眼睛盯着桌缘,“只是想跟你聊聊。”

“聊聊……为什么挑这个时候?这个地点?”

“一楼客厅、娱乐室都有人在,选在自己房间见面也不适当。藏书室这里很安静,我就约你来这里了。”

他右手提起金色茶壶,倒了一些乳白色液体至湘亚的杯子里,也倒了一些给自己。

“热奶茶,”承彦把茶壶放好,继续盯着桌缘,“你最喜欢喝的。”

望着杯中蒸腾的液体,她的警戒心瞬间松弛了;凝视着眼前男人的脸,她突然感到心头一角燃烧起来。

“你自己泡的?”语调趋向柔和,没了棱角。

“我委托下面的印佣帮我泡的,喝吧,”他拿起杯子啜了一口;看着他满足的神情,她不自觉地跟进对方的动作。

温度刚刚好,香醇的滋味……真希望时间暂停,让她慢慢品味。

放下杯子的承彦眼神突然直视她,“你今天过得还好吗?”

他的眼眸在那深锁的眉宇下,像两颗昏暗不明的宝石,没有固定的影子,在黑暗中舞蹈。

“还好,”她与他眼神接触了几秒,随即垂下。

承彦叹了口气,右手抚摸着桌面,“我看是不太好吧,其实,我是想跟你谈谈柳芸歆的事。”

果然是谈那女人。她心中突然起了阵犹豫,刚进房间时的不安又悄悄地扩散开来。

“谈柳芸歆什么事?”她收在膝上的两只手紧握。

“我想跟你谈谈你们两人的互动。”他的眼神开始像漩涡了。

“我不想谈这个话题。”

沉寂。

然后她听见一声叹息,对方露出紧蹙的双眉。

“你知道吗,你跟以前不一样了,”承彦突然激动起来,语调也变得高亢,“以前的你是那么活泼,那么阳光,却突然在一夕之间阴沉下来,甘于做柳芸歆那女人的走狗……”

她突然感到有点头晕目眩,注意力涣散,尤其是头,好像不是自己的……

“我不忍心看你不快乐,我想要帮助你。”

恍惚中,她看到承彦站了起来,再度成为一道瘦高的黑影。他朝她逼近……

湘亚用两只手撑着桌缘,吃力地站起身,往后退。

“小亚,坐好,你为什么要站起来?”

对方持续朝她靠近,双手缓缓往前伸……

为什么,为什么自己突然全身无力呢?难道……

只在一瞬间,不知哪来的力量,她猛地转身,朝敞开的门外飞奔而去。她跌跌撞撞,摸着左侧墙壁,摸到一个圆形的门把。

是走廊上那扇双扇门。她推开门,眼前又是另一条走廊,左右两边各有房间。也许是本能指引,她快步靠右向前奔去,发现那又是一道双扇门……

回头一看,承彦的影子已追赶而至,她的心紧迫地收缩,四肢则是愈来愈无力。

再度推开双扇门,右边是下楼的楼梯,左边是一个不知名的房间,房门是关上的。

她扑上前,转动门把。门没锁。打开门后,她避开地板上一些散置的物品,立刻躲入房内。里头的灯是亮着的。无暇去注意房内的摆设,湘亚手忙脚乱地拉上水平式门闩,然后急着寻找电灯开关。

——要是让他发现门缝底下泻出灯光,他就会知道我在里面了……

她试了试墙壁上的开关,这时门外传来声音。

“小亚,出来吧,我看见你躲进里面了。”

他还是来了!

她一阵头晕目眩,视线开始迷蒙,同时心底涌生一股恐惧。恐惧的来由却不是因为害怕自己逃不过门外男人的手掌心,而是因为就在她身体失去抵抗力的同时,虚弱的眼神不经意扫过了地板上的物体。

隐隐约约地,视野中出现一把横躺的锯子……

若平别开双眼,作呕感袭上。

“另外一张是兄嫂的尸体照,”白任泽的语调十分抑郁,脸色阴沉,一种暗色调的痛苦弥漫在他的四周。照片唤醒目睹亲人惨死的回忆;教授没有当场崩溃,显示他意志力应当十分坚强。

若平看着白任泽操作着鼠标,点开第二张图片。里头的景象与先前教授所述并无二致,他没有多看几眼,便本能地别开视线。

白任泽关掉信件窗口。

“没有任何头绪这封信是谁寄的?”若平问。

“如果有,你就不会在这里了。”

“说得也是。”

教授好像不抽烟。通常在这种时候,有烟瘾的人应该会狠狠吸上几口。但白任泽没有,他只是眉头深锁,间或喝着保温瓶内的饮料。

“教授,那你认为这封信有什么涵义?”

“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我有一个想法。”

“愿闻其详。”

“只是我的直觉……从信件主旨看来,有人不认为杨玮群是一年前血案的凶手,而这人与他有亲密的关系或很深的交情;寄照片给我是希望我这命案关系人能找出真相。”

“难道这神秘人物握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杨玮群不是凶手?”

“如果有的话,早就提供给警方了,也许他只是不信,觉得真凶另有其人。”

“好像有道理,不过这神秘人物为何不自己寻找而选择寄照片给你?”

白任泽避开若平的眼神,自顾自地说着:“也许他认为杨玮群会死有部分原因是因为我的证词,再加上我一开始的确以为杨玮群就是凶手,曾说过一些不好听的话……”白教授眼神黯淡下来,似乎在寻思着接下来的话,“寄信给我的人也许是想给我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可是教授,根本没有人有证据能证明杨玮群没有犯下那些罪行,如此一来,去查一年前的案情便无甚意义。”

“我知道,不过我还是抱着一线希望,期待你能从案发现场查出什么蛛丝马迹,搞不好真能扭转情势不是吗?”

难道教授豁出去了?若平突然同情起眼前这名瞬间苍老不少的男人。要一名业余的侦探调查一件已经被警方经手过的案件,而且是一年前发生的;许多线索可能都早已灰飞湮灭,在缺乏专业鉴识的协助下,他一个人能查出什么名堂来?白任泽该不会连求神问卜的手段都尝试过了,最后才来找他吧?

“另外,”教授接着说,“当然也希望你能找出寄信的人,虽然这也很困难……”

两件事都很困难,看不到线索。他觉得自己几乎在还没开始前就要放弃了。

“我听过一些你的事,”对方的嘴中持续吐出字句,“我相信你。”说出最后一句话时,白任泽紧盯着若平,表情相当语重心长。

“教授,”若平斟酌着回话,“如果你想找出寄信的人,应该向警方求助吧。你应该也很希望令兄的血案不要留有隐情,而寄信的这名神秘人物有可能知道什么内幕;这一系列的追查程序,交给警方来会比由我来调查轻松省事。”

对方叹了一口气,“你还是不了解我的意思。我认为这寄信者是与杨玮群有关系的人,而基于对杨玮群的愧疚,我不愿透过警方公开揭穿这个人。如我们之前所说的,若此人有证明杨玮群无罪的证据,老早就提供给警方了,警方也会有所动作。所以说,不管我有没有报警透露这封信,对于去年案件的进展都没有影响。现在就是因为警方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寄这封匿名信的人显然也没有线索提供给警方,因此我才会求助于你。”

但,如果寄这封信的人是真正的凶手呢?教授有没有想过这点?如此一来,不报警不行吧?但看着对方坚决的眼神,似乎不接受也不行了。

“我会尽力而为,不过,相信您也知道这件事的困难度。”

“我知道,不论成败与否,我都会付你酬劳。”

“不是酬劳的问题……我只是想说,一但我接下了,我会尽最大努力调查,但结果如何就不在我掌控范围之内。”

白任泽带着悲剧意味点点头,“当然,那就一切麻烦你了。”

“最好现在就开始,首先是那封信件,要查出发信地点可能有点困难,不过寄件者的部分……”

一阵急促敲门声划破室内混杂着风雨声的的静谧。紧凑、压迫。

两人凝神细听。

“不是书房的门,”教授眼神锐利地看着一旁的若平,后者会意地点头。

又是一阵敲门声,接着有人喊道:“小亚,快开门啊!”

若平觉得那人声似曾相识,瞬间记忆涌起。“那不是方承彦吗?”

“听你这么一说,的确很像。不晓得他在敲什么门?”

“我去看看,”说完若平离开书桌边,朝门口走去。

“一道去,”教授面色凝重地离开旋转椅,尾随着。

若平推开书房的门,立刻发现左前方的双扇门开着,一道纤细的人影伫立在门前。

是白绫莎。她穿着白色长裤,上身披了件蓝色薄外套,长发扎起。她的身影像正要就寝、暗夜中的女精灵。

“绫莎,怎么回事?”白任泽皱着眉头问,“你站在那里做什么?是谁在敲门?”

女孩表情镇定,缓声道:“我听见有声响,便出房门来看看,是承彦……”她比了比双扇门后的空间。敲门声从里头持续传出。

白绫莎往旁一退,若平与白任泽毫不迟疑地穿越双扇门。在这趋近正方形的空间里头,右半部是下楼楼梯,左半部则是一个不知名的房间(在图三中编号n的房间)。

紧闭的房门前站立着方承彦瘦高的身影,高举的右手呈握拳状,不断击打着门板。

“你在干什么?”

方承彦半转过身来,盯视着若平;那对眼眸像狂乱的漩涡,翻腾激荡着水花,夹杂着忧虑与愤怒。“小亚把自己锁在这房间里,不肯出来。”

“这间应该不是她的卧房吧?客房区不是在这里啊……”

“到底发生什么事?岳湘亚为什么会跑进那间空房?”不知在何时白任泽已经来到若平身边,用疲倦的语气质问。

“我说过了,小亚跑进这房间,从里面上门锁、门闩,不肯出来。”

“我知道,不过岳湘亚为什么要跑进去?”白任泽有点不耐地又重复了一遍问题。

“这个……”方承彦眉头更紧了,“可以待会儿再说吗?先把她弄出来!她一点声音也没有,我担心……”

若平看了教授一眼,但发现对方眼中也写满问号。

方承彦不屑地低吼了一声,竟然开始用脚踹起门把;白任泽慌忙上前把年轻人往后拉,若平架住他的肩膀。

“你干什么!”教授喘着气,“要开门我去拿钥匙来开就好,用不着撞门!”

“抱歉,”方承彦啐了一声,甩开若平与教授的手臂,转身面对另一侧的窗户,像一道冷峻的影子。“我只是太担心了……”

若平与白任泽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莫名所以的忧虑与不解在他心头横生,瞬间包覆住现

时涌生的所有思维。

“我去书房拿钥匙,你等一下,”雨夜庄的主人一说完,立刻转身离去。

只留下若平瞪着方承彦瘦高的背影。

他原本打算问对方有关事情的来龙去脉,想想还是算了。再怎么问得到的回答应该也是跟刚刚相同。很明显地,方承彦现在不想开口,只想知道岳湘亚在房里发生了什么事。

于是他放任沉默。

从眼角瞥见,白绫莎仍旧静静地站在双扇门旁,但双眉紧蹙;在她冷静的外表下,可以发现一丝祟动的不安。

经过了一段冰河时期后,白任泽匆匆赶来,手上多了一串钥匙,沉甸甸的,如同提着一口古老的大钟。可以确定的是那些仍不是这栋诡异建筑物的所有房门钥匙。

方承彦退到窗边,脸上开始出现急切的神情,身子不停颤抖,似乎一时不知如何自处;白任泽开始挑拣钥匙,插进一支又一支的错误钥匙。随着错误的次数愈来愈多,方承彦的表情也愈趋不耐,好像一只找不到食物吃的猛狮。

“我来找!”年轻人吼了一声,朝教授扑去。

就在那一刻,门锁发出一阵弹响,方承彦倏地停止动作,喘着气。

白任泽旋转门把,摇摇头。“锁是开了,但门从里头闩上。”

“我早就说了!除了破门而入别无他法!”话甫出口,方承彦整个人便撞向房门,白任泽慌忙躲开,差点被突如其来的冲劲撂倒。

疯狂的人一遍又一遍地撞击着,身体、手脚并用,力量集中在门把附近。

“别冲动!”教授试着放大他的音量,“你等等,我去拿工具来。”

白任泽消失在书房门边。

似乎是感到门的顽强,方承彦缓和下来,大口大口地喘气,额头开始浮现汗珠。

教授再度出现时,手上拿着一把小型的斧头。他把它递给方承彦。

有了武器后,门板上立刻被砍出一道缝,随着强劲的力道冲击与木板折裂声,裂缝愈来愈大。方承彦将手探入缝内,拉开门闩,往外打开门。

就在他急切地往房内移动时,忽地骤然停住,就像被强力胶固定在地板上;接着,从房内宛若释放出巨大磁力,将方承彦整个人往后一弹,使他几乎是直接以后蹬的方式跌坐在地板上,斧头落在一旁,脸上写满惊愕。

极度的惊骇,让往内冲的力量转化成反作用力,使他本能地向后反弹退缩。

若平与白任泽冲到房门前。

房里的灯是开着的。

眼神投向房内不到几秒,教授立刻低声说了几个字,别过头蹲了下去;同时后头传来白绫莎的一声惊叫。

若平则是僵立当场,恐惧与惊讶已使他麻木,意识在瞬间空白。

里头一片昏黄的灯光泛着,宛若绝望的黄昏之夜;虽然视线不明,但仍可看出房内没有窗户,没有家具,呈现空荡荡的一片。只除了地板上的几个物体。

一个有着圆盘底座的空衣架倒在地上,上头系着一段绳子,看不出作用。

一把上头有红点的锯子躺在门边,锯面反射出亮光。

一具躯体——穿着女性的服装——以俯卧的姿态扑倒在地板上,沐浴在血泊中。

那犹如火山口的颈部以空洞的姿态对着若平,血液如喷洒出的岩浆滑落;颈部的断裂面参差不齐,像一团被搅烂、加了鲜红调味料的面糊……

耳鸣的感觉涌生。

没错,尸体的头部不见了。而且可以肯定的是,那断裂的头颅并不在这空荡的房内,房内只有无头尸体。

若平茫然地转身,望着方承彦。“你确定你看见岳湘亚进入这间房间?”他的声音干涩、无力。

“百分之百确定,”方承彦低着头,语调绝望,“那是她的衣服没错。”

“你听见她锁上门,接着你就一直待在房前,直到我和教授前来?”

“是。”

“没有任何人进出?”

“答案是没有!不要再问了!”坐在地板上的年轻人双手抱头,哀嚎起来。

“这不可能,”白任泽用手背拭着额头的汗,语调高亢,嗓音颤抖,“这不可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若平紧抿双唇,理智彷佛瞬间被封杀了;他呆呆望着眼前同样茫然的三个人。深遂神秘的夜中,只有风雨的讪笑声传来,再没别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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