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有什么打算?”

马克顺着报纸的上方望去,看到他的父亲。

“你的意思是?今天吗?我打算——”

他的父亲摇摇头,打断他。“不,我指的是工作,你的生计。”他坐在餐桌对面的椅子上。“已经一周了,你得想想你的将来。”

马克把报纸合上,放到咖啡杯旁。父亲说话的语气让他想起,二十岁那年出于叛逆,他拒绝返回大学校园。他已经退学两年了,过得还不错。上学对他来说很轻松,不过他发现那太无聊了。究竟有多少次他想让父亲明白上学并不是他的出路呢?尤其是读医学预科。

曾经,他被认定这辈子会成为父亲那样的医生。“老爸,我每天都浏览招聘启事。我制作了一份简历,并且发给了一些老板。”

马克把两个胳膊肘放到桌子上,双手掠过头发,微微一笑,一本正经的样子。还没有哪个招聘启事愿意接收一个刚出狱的恐怖分子嫌疑犯。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双手趴在报纸上。“我无法解释工作生涯里的空窗期,而且我所有的推荐信都成了废纸。我不抱什么希望了。”

他的父亲起身给自己倒了杯咖啡。“你要是完成了学业,当下就不用发愁了。”他靠在吧台上,双脚交叉,抿了一口咖啡。

马克脖子上的青筋紧绷着。“对,事后诸葛亮,对吧?”他努力压制内心的愤怒,喝了一大口咖啡。他想要从父亲那儿得到什么?支持和暖心的话?马克刚到家那几天感受到的一丝温暖已经消逝了,现在他的父亲恢复一贯的风格。

“你现在还做特别的梦吗?”

一听到这个问题,马克呛住了,咖啡溅到报纸上。等他恢复后,他结结巴巴地说:“没……没有做梦,自从我进监狱后。”他避开父亲的眼神,用餐巾纸吸干报纸上的污点。

那两个梦始终困扰着他。为什么他失去相机后还会做梦呢?他的第二个疑问是,为什么梦里的主角是他呢?以前从不是这样的。马克闭上眼睛,回忆细节。审讯与现实交融,直到他分不清楚哪些是梦境哪些是现实。对审讯的记忆和那些梦境交织在他的脑海,此刻他无法分清梦境与现实。

“那么你跟那件蠢……事情毫无瓜葛了?”

“蠢事?”马克微微扬起头。“难道这不是你想要说的吗?”他从桌子上跳起来,咖啡洒了一大片,他顾不上这些。“我知道,因为我选择了摄影而不是医学,你一直耿耿于怀,不过,管它呢,即使我没有一沓署自己名字的信件,但是我曾给人们的生活带来改变,老爸。”马克咬紧牙床,上下抽动的嗓子勉强冒出一句:“我确实带来了改变。”

他火冒三丈,声音沙哑,尽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他把椅子推到桌子下,拿起杯子,将杯里的咖啡倒进水池。他极力控制自己,避免把杯子扔出去。不过,他冲洗完杯子后放到洗碟机里。他认为自己已经学会了对父亲的批评表示不屑。这些年来,并无大碍。

他听到父亲从身后过来了,不过脚步在几步之外停下来。“听着,儿子。我不是这个意思。”

马克咬紧嘴唇,看向窗外。昨天下雪了,房檐下垂着的冰柱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出于习惯,他想象着镜头中的这一景象,之后他哼了一声,他的脑中不再闪现这一情景,他用厨房的毛巾擦擦手。“嗯,随它吧。相机丢了,梦也没有了。”

“马克,你懂你父亲。他只想让你过得最好。”

马克的母亲站在卧室门口,不过他不能看母亲一眼。当他决定离开时,母亲的眼泪滚落下来。

“对,你总是这么跟我说,他却用奇怪的方式表达爱。”马克把为数不多的衣服塞进粗呢背包里。他仅有几条裤子和几件汗衫。以前回家的时候,他把好衣服都放到自己的阁楼上。在父母的家中,他总是做一些杂活,帮助收拾园子,做一些其他的家务活。如果他们去外边吃饭,那一定是附近的一家餐馆,所以他不必换衣服。现在,他希望自己留下了几件像样的东西。几天前,他在折扣店买了些袜子、内衣和剃须刀。把那些东西扔进来后,他拿起一件水手短外套。这个冬天会有用的。如果他要出去一段时间挣钱,这件衣服必然会派上用场。

“亲爱的,不要走好吗?不要生气了,求求你。”他从母亲面前走过时,母亲拽住他的胳膊。

马克蹬蹬地下楼梯,尽量忽视肝肠寸断般的疼痛。他在前门停下来,放下粗呢背包。“对不起,妈妈。我必须要走。我没有生气……我只是……我只是不能待下去了。”早些时候,他从壁橱里翻出一副手套,现在他把它们戴上。“我想把这个拿走,不介意吧。”

她的母亲茫然地看着手套,然后点点头。“当然可以。好像柜子里还有一顶呢帽。我去取。”她声音颤抖,马克艰难地咽了一下口水。他是最不孝的儿子了吧。

过了几分钟,满含泪水的母亲交给他这顶帽子和一个皱巴巴的纸袋。“我在里面塞了些吃的,以防你坐车时饿了。你还有钱吗?好像我的包里还有些钱,你安顿好后,我会寄给你一些。”

马克摇摇头。“不用,我很好。我走时他们给了我一些钱。”尽管身无分文,但是他不会接受任何施舍。他的母亲不在乎他的索取,不过他的父亲会附加很多条件,借款会像一张巨大的蜘蛛网,而钱就会是网中的那只苍蝇。马克拥抱了母亲,亲吻了她的脸颊。“我爱你,妈妈。”他紧紧拥抱着她。“我会跟你保持联系的。”他放开母亲,抓起背包的带子。“我走了。”

“再见,我会告诉你父亲,你向他告别了。”

马克只是推开门时点点头。听到身后关门的声音,他畏缩了。他应该这么做吗?他别无选择。当他还小时,他的父亲似乎就是世界上最有能耐的人。没有谁能超越他的父亲。父亲不是坏人。实际上,看到其他孩子对父亲的一点畏惧,马克很自豪。他没有责备过他们。有时他的父亲确实让人害怕。现在,马克更加了解。外面的世界有更让人害怕的人。他之所以明白,是因为他已经遇到了那些人。

他踩着结冰的碎石朝主道走去,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寒风刺鼻,呼出的空气变成四周的蒸汽。他很庆幸自己戴着手套和帽子,顺便把外套领子翻起来。接下来就是长途跋涉了。

他的母亲觉得他会坐公共汽车去芝加哥,不过他已经决定试着搭车去那里。现在,钱花一分少一分。

三个小时后,他的腿几乎要冻僵了,最后总算搭着一辆老式大卡车。马克努力微笑着感谢司机时,嘴唇都僵硬了。

“不客气。外面这么冷,走这么远的路可不容易。我要去印第安的盖里城。如果你去更远的地方,那你就得再搭一班车了。”司机穿行在车辆之中时,摁下喇叭,他的目光投向后视镜里的行人。“该死的小汽车知道我要往前开。我就纳闷了,他们怎么就不换到中间车道呢?”

一辆小型红色跑车嗖嗖穿过时,马克躲闪了一下。“我要去芝加哥,那么方便的话,你就在路过的地方让我下车就好。哪儿都行。”

“好吧。”马克不禁打了个寒颤,这个人伸出手把暖风调大。“看来你要冻僵了。”

“是呀。即使没有冻僵,浑身也是地狱般的寒冷。”马克摘下手套,吹吹手,伸到暖风口处。

卡车司机大笑一声,塞给座位对面的马克一包打开的饼干。“随便吃。我吃了太多这种该死的食品。”他拍了拍他那令人难忘的肚子。

马克吃了几块饼干,然后靠在椅子上。暖意袭人,他很放松,开始打瞌睡了。

牢房如地狱一般,马克脱了衣服打着拳击,汗水还是不停往下流。究竟是空调坏了还是有地方着火了?水池已经停水了,他觉得还没到饭点。他想要一杯冰凉的水。他躺在钢板床上,刚开始很凉爽,不过身体渐渐把床焐热了,他的皮肤粘在金属板上。他头疼欲裂,嗓子发干。

有关牢房的场景很快转换成了审讯室,马克站在审问小组面前,强烈地意识到他的衣服几乎湿透了。缠在他腰间的铁链刮擦到他的后背。

一个他从未见到过的人把脸贴到马克跟前。“我们把温度调高了。你向我们隐瞒事实,是你自作自受。”这个人尽管穿着黑色制服,打着领带,却一滴汗也不流。

那怎么可能呢?正当马克吃惊之时,这个人弹弹手指,指向墙角的一块长木板。“我们为你准备了水。冰凉的水,你说你正需要。”

“我没说!我只是想了想!”他明白那个木板是做什么用的。他想掩饰恐惧,不过他的嗓子太干了。“你不必那样做。”

警卫抓着他,把他放倒,捆绑在板子上。一个抓着马克的头,另一个穿着制服的男人拿着一大罐水,举到马克的头顶。马克一身寒颤。“不!”

“嘿,伙计。该醒醒了。”

马克逐渐清醒,抬起双手擦擦脸,皮肤很干。芝加哥的灯光照亮了车厢。

“没事吧?”卡车司机抬起眉毛。

“只是做了个梦。”他揉揉眼睛。车厢里已经很热,马克解开衣服扣子。他很渴,不过一想到水,他就浑身打颤。他努力挺直腰背,以掩饰全身的颤抖。

饼干没有了,卡车司机的肚子上满是饼干碎屑。他注意到马克的眼神,于是低头看了看,咧嘴一笑,将碎渣拍掉了。“跟你说过我已经吃了很多。你想在什么地方下车?”

回家是最好不过的,但还是不能回去。他低下头,看到绿色路标上写着“前方一英里艾迪生路出口”。他耸耸肩膀。“我觉得既然不是很远,市区或俄亥俄州都可以。”他想起俄亥俄州附近有一家小旅馆,费用不是很高。至少看起来不贵。早晨他可以找工作。高速路西侧有许多仓库。他们不会对佣工过于挑剔,只要这个人后背足够结实就行。

“听你的。我就在俄亥俄州下高速,然后绕个圈转回来。”

十分钟以后,马克走进麦当劳停车场。他匆匆吃了顿快餐,然后朝旅馆走去。价格还算可以,不过他必须要尽快找家更便宜的旅馆。他躺在床上,双手放到脑后。屋里唯一一盏昏暗的灯,在旁边钟表的映衬下,泛着绿沉沉的光。

他居住的旅馆在闹市区,他的周围的确有上百万人。每当有大型汽车经过旅馆时,床垫都要颤抖几下。汽车鸣笛声不断,大厅入口处,一扇门咣地关上了。这个城市仿佛具有生命般的脉动。他被这一切包围着、推动着甚至驱赶着躲回屋内,不过实际上他想逃避,他不知道该如何做。他朝门口看了一眼。钥匙在他手里,他可以随时离开,不过他该去哪里呢?他想念的不是某地而是某人。跟他一起笑、一起喝酒、一起看电影的人。他在脑海中搜索老朋友的名字。即使是在他被关进监狱之前,他也不经常联系这些人。为了喜欢的相机而忽略与朋友的关系,这是他的错。

他唯一亲近的人是杰西。他扭头去看电话,他能打。二十秒之后,他就能跟杰西说话了。他会说什么呢?他离开之前,杰西已经不信任他了。据马克所知,她现在已经有男朋友了。将近一年了。该死,她可能结婚了吧。马克在床上左右辗转,双腿在床边来回晃动。时间刚过晚上七点。

他的双手在大腿上摩挲,然后伸手去拿电话。他用了一分钟才记起杰西的电话号码,又用了一分钟才鼓起勇气开始拨号。四个响声过后,机器自动回复。马克听到要求留言的声音时,身体都瘫软了。他不能留言。他现在都不知道杰西过得怎么样了。当他把听筒放回支架时,电话咔嗒轻响了一声。

唉,就那样吧。也没有其他人可以联系了。他扑通一下躺回床上,叹口气。就这样吧。重新开始再好不过了,不要再记起之前的生活了。

伴随着屋内倾泻而下的明媚阳光,他起了床,昨天晚上忧郁的心情已烟消云散,他感受浑身迸发出能量的花火。洗漱完毕后,他抄起粗呢背包离开了旅馆。他真希望今天能找到一个更便宜的地方。他计划中的首要事务就是吃早饭和看报纸。他在几个街区以外的一家餐馆完成了这两件事。吃过一盘沾满糖浆和带有火腿的烤薄饼后,他仔细阅读招聘广告的内容。服务员借给他一支笔,他勾画出可能的工作机会。有两份仓库工作,正如他所料,但是招聘条目中能勾起他兴致的是一家照片冲洗室。薪水不高,不过这将是他朝目标迈进的一步。

他注意到照片冲洗室的位置,然后开始寻找出租房。他看到有一对看起来不错的夫妇,不过要求他在租房子之前有一份工作。房屋位置是必须要考虑的因素,而到工作地点的步行距离则是首要因素。其次是价格。当他圈出电话号码时,他突然发现没有哪个雇主会联系自己。他只有找到工作才能租下房子,不过在没有住址和电话号码的情况下,他不能找到工作。该死的!马克把笔扔到报纸上,深深地叹了口气。

“亲爱的,出什么事了吗?”

说话的服务员拿着一壶咖啡站

在桌子旁,马克转过脸。女服务员皱着眉,看起来真的很关切的样子。他摇摇头,努力挤出一丝微笑。他伸手掏钱包。“我猜我该付账了。”

“当然可以,你要续杯吗?”

他沉思了一秒。浪费时间很愚蠢,不过他已经在监狱浪费了一年的光阴;为了喝一杯咖啡再待几分钟又能怎样呢?边坐着喝咖啡边观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就是他想享受的。“好吧,再来一杯也不错。”

她倒上咖啡,在转向下一张桌子之前,停住了。“我是个爱管闲事的人,不过要是你想把烦恼说出来,我就是个忠实的听众。”

马克吃了一惊,目光从手里的糖包移开。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跟任何人诉苦了。或许她只是出于礼貌,不过他耸耸肩膀回答道:“我昨晚刚到这儿,还没有工作,今晚没有住处——我有钱,不是钱的问题,”他赶紧补充道,生怕她认为自己会赖账,“我在报纸上找工作、租房子,却发现为了得到其中一样就必须具备另一样。”他摇摇头,把糖放到杯子里,“这真是个笑话。”

“嗯……可不嘛。”她把手插进裤袋,抬起头问:“你想找什么工作?”

“什么都行,真的。”

“哦,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我是名摄影师,不过只做了一阵子。有一天我会重操旧业的,不过当下我什么都做。”

“我们店招待很多街坊四邻,有位常客正好缺少一个得力的助手,他正为这事儿发愁呢。你可以联系他。他在街角处开了家照相馆,”她拽出一张纸,匆匆写下什么,然后撕下来交给他,“你只需把这个给盖里,然后告诉他是洛伊斯给的。”

“我——我会的,谢谢。”他看了一眼纸条。她写道盖里赶紧收了马克,因为她厌倦了盖里的牢骚声。马克咧嘴笑了。“他会照你说的雇用我吗?”

洛伊斯耸耸肩膀。“当然啦,怎么不会呢?我一眼就能识别好家伙。整天服务别人,你就会有这种直觉了。”她用铅笔头的橡皮揉揉太阳穴。“另外,我有一个跟你差不多大的儿子。你让我想起了他。”

马克感动不已,他笑了,努力用幽默掩饰自己的情感。“那他也是个英俊的家伙喽?”

服务员扭头笑了。“当然。”

他把纸条塞进钱包,取出一张二十元的现金交给她。“这是我的饭钱。不用找了。”

“不过早饭只花了七美元。这小费太高了吧。”

“不高,不高,你帮我个大忙,这并不多。”他已经好久没有这种好感了,他离开了餐厅,朝街角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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