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起来有点眼熟。”

马克摇摇头,不知所措。“抱歉,我想不起来什么时候见过您。几年前我确实经营过照相业务,不过我在别的店洗照片。”

摄影店的老板耸耸肩。“也许下回就是我的店。你的简历看起来令人印象深刻,不过……”他停顿了,清清嗓子。“我得承认,你的工作生涯有个大的空窗期,我有点儿质疑。”

马克挠挠脖颈。他早就明白这是个问题,但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从没有被判过刑,更不用说犯重罪了,所以他如实地否定了那个问题,不过整个事实很复杂,他认为没有必要提及。如果他想得到这份工作的话就没必要说。他叹息一声,两个人的眼神交织到一起。“我明白。我完全理解你的难处。我想说这是个人问题,不会再发生了。”

当他等着这个人做决定时,他的腿轻弹了一下。“帕克先生,如果您能给我这个机会证明自己,我将不胜感激。拜托您了。”他不想让自己听起来像乞求一般,不过那一刻真的来临时,他就表现成那样。这个比他小十岁、阅历只有自己一半的家伙寄托着他的未来。

“盖里。”

“抱歉。”马克斜着身子,双手搭到柜台上。

“叫我盖里吧。帕克先生这个称呼很怪异。就让我感觉是你的九年级教师或者别的什么人。如果你想在这儿工作的话……”

马克的手指按压着柜台玻璃,他悬在半空的腿僵住了。“你的意思是我得到这份工作了?”

“对,你被雇用了。你知道薪水不高?每个小时只有十美元,不过如果你再次从事摄影工作,你可以用这台设备洗相片。”盖里笑着伸出手。“免费洗照片是津贴的一种。虽然津贴不算多。”

马克握住盖里的手。“怎么会呢?听起来不错。”当下,一切听起来都是美妙的。他有了一份工作。虽然薪水不多,但这是个开始。

盖里朝四周扫视了一眼。“我不应该这么说,因为可能某一天这会让我们破产,不过倘若我是你,我不会再费心去冲洗胶卷。”

“你觉得数码会做大吗?数码照片的质量差远了。”几年前他研究过数码相机,不过并不喜欢照片的模糊化处理。它很适合家庭快照,专业摄影除外。

“我知道你大概有一年没摄影了,但是你没有一直关注摄影业吗?”

马克一下子紧张了。倘若这家伙反悔怎么办?“说实在的没有。说说看我错过了什么。”他希望自己对盖里表现出的求知欲能够打动这家伙。

盖里露齿而笑,走到柜台前。显然,他喜欢教师的角色。他指着展示柜的一排相机说:“当然可以。这些宝贝会成为摄影业的未来。”他拿起一台给马克看。“都是数码相机。你说得很对,过去,数码相机洗出来的照片很糟糕,不过一切都变了。”他敲打着数码相机旁的镶框照片。“看看有多清晰。”

马克拿起照片。颜色鲜艳,图像精准。“你说得对。这太赞了。”他看了一眼盖里手里的相机。“我不换相机的一个原因是我有许多不同的镜头。我没法为了一台数码相机重新购置所有的镜头。”

盖里伸出一个手指。“啊,不过现在它们匹配了。它们变得智能化了。”

“没开玩笑吧?太棒了。”他放下照片,拿起展示柜里的另一台相机。手感不错。他不由自主举起相机,透过取景器观看。他的手在快门键上抽搐了一下,无意间拍了张照片。“哦,娘的,真抱歉。”他放下相机,回到原来的位置。

盖里大笑一声,放下手中的东西,拿起马克用过的相机。“不是什么大事。我们能删除。这就是数码相机的妙处。不用再花钱处理烂镜头了。”

马克双手在大腿上蹭了蹭,然后插入后裤兜,以免再碰到什么东西。“不错,我猜这会是个好东西。”数码相机才刚刚上市一年多,但是他感觉世事变化太大了。他还会捡回错过的东西吗?“那么,我该什么时候工作呢?”

“我就租它了。”

“首先,我需要第一个月和最后一个月的房租。”房东伸出手。

马克伸手掏钱包。那将用尽他所有的钱。“能不能先给你第一个月的,等第一份工资发下来时,再把剩下的给你。”

房东双手交叉在肥嘟嘟的胸前,皱着眉说:“哥们,我不是这里的慈善机构。”

马克挤出一丝笑容。“我明白,先生。只是我得吃饭。”

“那就去街角的救济站。”这个人五指并在一起摩挲着,示意要钱。

马克双手插在裤兜里,打量着脏兮兮的墙壁和破裂的地砖。捕虫器装饰着这间单身公寓的墙角。一层灰覆盖在窗台上,玻璃满是污点,明媚的阳光照到屋内成了一抹暗淡的光。破旧的沙发搭配磨损的茶几,摆放在房间的一端,一套老橱柜在另一端。餐厅里有一张摇摇晃晃的桌子和靠在墙壁上的椅子。

这间公寓简直就是个狗窝。这个肥佬简直就是个混蛋,这让马克火冒三丈。马克收紧下巴,遏制住怒火。

“你知道吗?我刚刚改变了主意。我觉得还是睡大街比较好。”他把钱包塞进口袋,转身朝门口走去。

“你要是拿不出钱,绝对找不到比这还好的住处。”

马克抬起手,对此不屑一顾。管它呢,他往楼下走,这时房东喘着气跑下楼,马克用手推开门要走。

“等等。你就付第一个月的房租,第二个月减半。”

马克松开门把手。“付第一个月的房租,而且我要刷墙,打扫屋子。”

这家伙扭过头,犹豫了一下。“你买涂料和工具。”

“我们对半分摊,不过我的劳动抵一百美元,算到第二个月的房租内。”马克甚至把涂料的价格计算也算在内,也仍占了便宜。他觉得自己不能就这样居住在这里。这个肮脏、邋遢的窝跟他的牢房相比好不到哪里去,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还不如牢房。至少牢房没有臭虫。

“成交。”

马克支付了约定的金额。“今天下午我就动工打扫。这儿有没有笤帚?”

房东递给他一张票据。“或许地下室有一把,我去看看。”他伸手从裤兜里掏出一把钥匙。“接着。”

钥匙温暖了马克的手心。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紧握着钥匙。他有家了,并不算大,不过他有钥匙,可以随心所欲进进出出。“谢谢,先生。”

房东留下的不仅有笤帚,还有抹布、水桶和拖把,这让马克吃了一惊。接下来的一整天,他都在刷墙、擦窗和拖地。最后,累得筋疲力尽,饥肠辘辘了才停下来。他翻翻仅有的干粮,找到花生酱和果冻三明治以及一杯牛奶,他坐在地上把这些东西吃完,以便查看自己的劳动进度。屋内窗明几净,地板一尘不染,就连墙壁也没那么脏兮兮的了,尽管还需要刷涂料。这得等到第二天晚上。

还有一大堆事情等着他完成,越积越多。他这一生把很多事情看成理所应当的。此刻,发现绑在浴花上的一条肥皂,他太开心了。他本应带走汽车旅馆的肥皂,不过起码挤了些洗发水。

沙发垫似乎有些可疑,他把这东西滑回原位,替换了垫子。沙发床会很不错。它会像五星级宾馆的床一样奢华。今晚上床之前,他从冰箱里取出牛奶倒在孤零零的杯子里。他微仰着头,喝了四大口,心满意足。他喘着气用胳膊擦擦上嘴唇,尽管喝完后,头冻得很冷,他还是咧嘴笑了。

他舒服地躺在沙发上,翘着腿,裹着外套,头斜在臂窝里。长久以来这是他第一次这么放松,一觉睡到天亮。

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屋内温暖而明媚。他冲着亮光眨眨眼,揉揉眼皮。顿时整个人倍加兴奋。这是他上班的第一天。一想到这里,他立马从沙发上爬起来,翻找柜子里的衣服,取出最新的一条牛仔裤和一件黑色素汗衫。他想着写个便笺询问房东附近有没有最近的洗衣设备。期望这栋楼能有一台,简直是痴心妄想,他并非在抱怨。他想了想,抓起一条干净的运动裤当毛巾用。又得在必需品清单里加一条了。

洗漱完毕后,他站在厨房,一手拿着牛奶,一手拿着燕麦卷。他边嚼燕麦卷,边透过窗户凝视楼下的大街。清晨就在他的阁楼里,曾经,他总是起得很早,当第一缕阳光划过密歇根湖的涟漪时,他会感受到。他一直很喜欢那间阁楼。幸运的是,透过窗户,密歇根湖尽收眼底。当城市开始苏醒时,他没有喝黑色浓咖啡。他该好好想想了,要发挥自己的创造力,规划今天的摄影。他拿起最后一根燕麦卷,就着牛奶吃下。

昨天在找工作和租房子的空隙,他去了他那破旧的公寓楼。房东是个怪家伙,马克以前从未遇到过这种人。这个人查看记录,断定是否将租客逐出门。

“上边写着:由于无人认领行李,这些东西都放在路边了。”

“我的车呢?”

这家伙只是耸耸肩膀。

“那么,就这样了?什么也没留下?”

“哥们,抱歉。这都是合法的。”

什么都没了。他的公寓,他的设备,他的照片,他的业务,他的旧生活。

出租车在鸣笛,马克起身离开了。他眨眨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又一口气。生活在继续。他束手无策,只有跌跌撞撞前行,同生活斗争。他之前的渴望随着记忆衰退了。他扫视整个厨房,努力重拾希望。当然,这不是他那破旧的阁楼,这是他的新家,情况或许更糟。他开始制作中午吃的三明治。花生酱和果冻做起来简单,成本低,他给这顿饭添了一个苹果,直接扔进了包里。

当他置身早晨清爽的空气中时,他深吸一口气,立即精神焕发。满是汽车尾气的味道,积雪融化形成的污浊水坑散布在人行道上,就在这种气氛中传来春的气息。骑自行车的人一闪而过,似乎并没有因清晨的寒意而苦恼。

有辆自行车是最好的。他想知道自己放在阁楼仓库区的自行车去哪儿了。他希望到了小孩子手里。他想着在自己的心愿单上增加一辆自行车。食物、铺盖和衣服是重中之重。尽管衣服和食物不是很充裕,但是这三样东西他都有。

下班后,他打算去百货商店买些食材。他计划再逛逛旧货市场,看看能不能淘到些廉价床单和毛巾。要做的事情很多,剩下的时间却很短。他突然想到自己曾经错过了多少计划中的事。每天都要有目标,这才是生活的意义。

走到照相馆只用了二十分钟。他停在十字路口等交通灯,转过脸,向着太阳。温度不高,不过洒在他眼皮上的阳光温暖了他。他睁开眼,朝着身边一起等待的老妇人微笑。她皱着眉头,蹒跚地走向路边,嘴里骂骂咧咧,诅咒吸毒的年轻人。马克转而开口大笑,生活真美好。

第二周很快过去了。白天,他把胶卷放入洗片机,接待顾客以及出售相机。下班后,他为公寓的墙壁刷上一层全新的涂料。他把一面墙刷成深蓝色,另外三面墙刷成乳白色。他已经在旧货市场淘到一块地毯。这不是必需品,不过当他将地毯铺到沙发前时,他明白自己的选择是对的。虽然屋里还有两个破破烂烂的角落没有打扫,但是这增添了一丝家的气息。这是件阿富汗地毯的仿品,他觉得正适合作屋内的装饰。或者正符合自己的身份。他不确定究竟哪个更准确。

搬家后的一天,他读着书进入梦乡了,随后又被吓醒了,他一脸茫然,不知是什么让自己清醒了。书从胸前滑到地板上。一切安然无恙,于是他伸手去捡书。突然,传来敲门的声音,他怔住了。他的心怦怦直跳,走到门前,并未开门。“谁呀?”

为什么没有该死的窥视孔呢?他把耳朵贴近木门。想象着走廊有黑衣人潜伏着,不过这种想法真是太白痴了。

“我是布德。过来取支票的。”

马克一只手插进头发里,平复了心跳,他打开门。“好的,进来,我找找。”他大步走向衣柜,打开上层柜门并取出一个信封。

“老天爷,该死的这看起来不错嘛,泰勒。”布德摸摸蓝色墙壁。“不知道我喜不喜欢蓝色——改天让我来刷墙的话,简直会要了我的命——不过,看起来不错。”

“谢谢,这是票据。扣除了我买材料的费用。”马克指着减掉启瓶器花费和其它费用的地方。

布德耸耸肩。“我信你的。说我欠你什么就行了。”

马克咽了一口唾沫,对房东抱有感激之心似乎有些愚蠢,“我在底部圈出来了,总共四十三美元。”

“你怎么做到的?涂料是偷来的?”布德大笑着迅速打开钱包。

“不,我买得便宜,是因为这是别人退的货。不是他们想要的颜色。”马克拖着脚往前走,双手插进兜里。“都写在票据上了。”

布德查看账单时突然停住了。“玩笑而已,”他疑惑地看了马克一眼,然后把钱交给他。“我只有两个二十的一个五……”

“抱歉,现在没有零

钱。我这就去楼下小商店破钱。”马克连看都没看就知道自己没有零钱。他已经把最后两美元用来买牛奶了。

“算了,没关系。”布德挥手向他告别。“嗨,我想知道,你还有那样的蓝色涂料吗?”他用拇指戳戳蓝色墙壁。

“当然有,刷一扇墙用不了多少涂料。就两层。怎么了?”马克把钱放进钱包。有伙食费了。他已经自食其力很长时间了,却始终没有意识到第一份薪水已经拖欠了一两周。现在他有钱买饭了。

“我还有一套空房在楼下。你觉得自己对这种刷墙工作感兴趣吗?”

他的提议让马克很吃惊,马克耸耸肩。“我猜。这周末吧。”

“棒极了!同样的速度?一百美元?”

这份工作不止这些酬劳,不过他太需要钱了。每天围着相机转真是折磨。他的手发痒,总想试一试拍照,每次他没有洗照片时,就去摆弄数码相机模型。盖里曾让他在公园试试其中的一台,然后将照片上传并打印出来。现在几张打印的照片摆在店内做装饰。他想省钱买一台属于自己的数码相机,不过每小时只赚十美元,要买相机简直不可能。“一个小时二十五美元怎么样?”

布德眯起眼睛,但是立即咧嘴笑了。“成交。”

后来,布德因其他的工作过来找他。大多跟刷墙相关,不过当他了解到马克对摄像略知一二时,他让马克给新刷的房子拍些照片放到公寓楼的小册子里。他甚至承认他提高了整个单元楼的房租了。

有些工作,布德付给他现金,其它的,他从房租里扣除。无论哪种方式,马克都觉得他赚到了。冬日的严寒已变为春日的潮湿,当他不在照相馆工作也不修公寓时,他就去慢跑。无论在何处,他都追求奔跑的自由,这种自由从未消逝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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