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时后马克到了机场,走向安检口。人们正在那里脱下鞋子,有些人莫名其妙的从队伍中被拉了出来,马克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两手冒汗,把手往腿上擦了擦。他不想脱鞋。马克看着身后的人,问起发生了什么事,但那个人正在接电话,只是盯着他看。

很快就要轮到马克安检了,他开始口干舌燥,这时一名安保人员轻轻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请站到边上来。”

马克迟疑着。自由就近在咫尺了。“有……有问题吗?”

“没有,先生。我只是需要问您几个问题。”

这句话让马克打了个寒颤。吉姆和比尔也曾说过他们只想问几个问题。为此而担心太犯傻了。他没什么好躲的,其他人也都被问话了。“好吧。”

问话只用了一小会儿的时间,然而却感觉时间要更长,但最后马克通过了他们的盘问。他拽了拽身上的衬衫,感觉像刚跑了好几个冲刺一样。马克没有带包,所以很快就通过安检。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用一只手捋着头发。他一边试着放松,一边等着广播通知自己的航班登机,可他没法子让自己镇静下来。他注意到自己在抖腿时,便让自己停住,但开始用手指敲打着座椅扶手。

一个满脸愁苦的女人走了过来。她一只手拉着带有滚轮的行李箱,肩上背着一个大的肩挎包。她的另一只手紧紧抓着一个小女孩的手。小女孩吮着手指,用大大的棕色眼睛盯着马克。“奥利维亚,在椅子上坐好。”小女孩一动不动,只是盯着马克看。看的马克很是难为情。

“没事的,宝贝儿。”她抱起女孩,把她放到椅子上。马克给女孩一个鼓励的微笑。他以前总是给孩子拍照片,所以能和孩子相处甚欢。小女孩尽力地离马克很远。那女人站在椅子旁边,看了看表,然后拉了拉肩挎包的带子。肩挎包看起来很重。

马克看到其他的椅子都坐满了人。那个女人应该坐在她孩子的身边。他站了起来,朝着椅子摆了摆手。“你可以坐在我这里,夫人。”马克把手插进兜里,站到了一边。他心跳加速,想要摆脱这种紧张。只是一位妈妈带着孩子而已,没什么可怕的。只是去年他只和为数不多的几个人说过话,而且那些人大多数都是审问他的人。

“噢,不用,没事的。我站着没关系的。”她把手伸到肩挎包里去,但是一只肩带从胳膊上滑落下来,让她的包颠倒了。包里的东西散落一地。“天啊!”马克目瞪口呆地看着地上杂七杂八的一堆东西。他打赌麦吉弗都能用这包里的东西拼装成一辆车了。神色慌张的女人弯下腰去捡东西,却又撞到了行李箱的提手,把箱子给碰倒了,她又生气的骂了几句。小女孩开始哭了起来。“奥利维亚,宝贝儿,没事的,别哭了。”她声音颤抖地说道。

马克弯下腰,捡回一支口红,一个药瓶和滚到椅子下面的一些零钱。然后他把行李箱扶好。“给您。”马克递还那些东西。“请坐我这儿吧,没关系的。”

“噢,愿你好人有好报。”女人没再推辞,坐了下去。“你不知道这一天有多糟。”她在脸上扇着风,轻声地笑着。“不对,是这一周都很糟。我们的航班因为天气原因被取消而耽搁了。”

马克点点头。“那真是太糟糕了。我最近也过得不太好。一点也不开心。我希望您能否极泰来。”这时他的肚子咕咕作响,他真希望登机前能买些吃的。可现在没有时间了。哦,好吧,就算这样他也不会饿死。

那女人对他笑了笑。“你饿了?”

马克清了清嗓子,对那女人听见自己肚子的咕咕声感到很尴尬。“额,有点饿。”

女人把手伸到肩挎包的另一个兜里,拿出一个巧克力棒。“给,我知道这不多,但拿去吃吧。”

马克犹豫着,女人身体往前一倾,把巧克力棒按在他手上。“我不适合吃这种东西,而且我给奥利维亚留着一块呢。”

“谢谢,太感谢了。”他把巧克力棒凑到鼻子下面,即便隔着包装纸,马克也能闻到巧克力的香味。这简直就是人间美味。

女人扬起一根眉毛,马克忍不住微微笑了一下。“这是很长时间以来我吃的第一根巧克力棒。”

这时广播响起登机的通知,她叹着气向马克挥了挥手。“祝您愉快。”

因为雨雪天气,飞机在奥黑尔机场转圈绕了三十分钟,等待降落。飞机下的高速公路上,车辆缓慢的前行,汽车前灯在机场周围蜿蜒行进,而后从机场离开向市里奔去。马克向南看去,望到了灯火朦胧的西尔斯大厦,可在昏暗的天空中,其光芒高耸入云端。马克嗓子一紧。这不是芝加哥最好看的摩天大楼,汉考克大厦比这更华丽,但西尔斯大厦是芝加哥的标致性建筑。它矗立在城市的草地之上,非常醒目宽阔,在周围的建筑物面前昂首挺姿。飞机倾斜飞行时,马克看不到大厦了,他把头探了出去。怎么会有人想到去毁掉那样的建筑呢?他叹了口气往座椅后一靠。怎么会有人认为是他想要毁掉这座大厦的呢?

马克站在候机厅里的自动人行道上。一般情况下,他很讨厌自动人行道,更愿意自己走路,但是他太累了。当传送带载他穿过候机厅的时候,他突然想到没有人知道他要回家。在查尔斯顿,他还没来得及给父母打电话,他们住在芝加哥北面有四个小时路程的地方,就在麦迪逊市外。这雨雪交加的天气,他们才不会屈尊来见他。

他走出机场,一阵冷湿的空气径直钻入他单薄的衬衫之中。没人想到要给他件衣服穿。在南方,天气仍然很暖和,但在芝加哥,冬天刚刚开始活动她的筋骨。

出租车应该暖和些,等他到家时,他就能找出冬季的衣服穿了。出租车司机在问了地址后,通过后视镜盯着马克。“老兄,你疯了吗?怎么不穿件外套?”

马克耸耸肩。“上飞机的时候没想到,忘了。”他想让自己不再发抖,可是寒气侵袭全身。

司机摇了摇头,把手伸向下面,将温度调到最高。

“谢谢。”马克弯下腰坐到座位上,车里的温暖袭遍他的全身。他们堵在了从飞机上看到的车流里,但这没有浪费多少时间,马克眨着眼睛,每次闭上眼睛的时间要更长些。他希望司机没有骗自己,因为他太累了。他本想在飞机上打个盹,但是过于兴奋,无法放松。

“我们到了。”

马克迅速地动了动身子,身体前倾,他的头都碰到了车顶。“这么快?”他揉揉脑袋,看看窗外。他们停在马克公寓的前面。马克到家了。

出租车开走了,马克手里拿着钥匙,急匆匆地走上台阶来到公寓前门。一切都是如此熟悉。他在寒冷中全身缩成一团,在钥匙链上摸索着钥匙,试着把它滑进锁眼里,但却塞不进去,太奇怪了。不是这把钥匙吗?地下室储藏柜的钥匙看起来很像前门的钥匙。他又试了试另一把。没有一把钥匙能打开门。

马克坐在门口过道用砖砌成的平台上。曾经有一个单元进了窃贼,前门的锁就被换了。马克用手指滑过门铃旁的一串名字。如果邻居在家的话,就会让他进去。在这串名字里有些新人,他花了好一会儿才认出其中有一个人是和他住在同一个公寓里的。他擦了擦名字面板上的一滴水珠。这一定是弄错了,这可是他住的公寓。他看了看其他名字,找到一个他认识的,然后就按了他家的门铃。没有人接,于是他就一遍一遍地呼叫。

寒冷和气恼让马克瑟瑟发抖,他用手掌根猛击着门铃面板,一次性敲击了好几个按钮。这时一个声音从话筒里传了出来。“哪位?”

马克向前一步。“嘿!我想进到公寓里,但我的钥匙不好使了。”

“哪个房间?”

“303。我叫马克·泰勒。”

话筒里传来静电的嘶嘶声,他又按下了按钮。

“在我报警之前,赶紧给我消失!”

马克跌跌撞撞的往后退着,话筒里那憎恨的声音像晴天霹雳一样给了他重重的一击。他退了两步,但之后就没走稳。马克挥舞着身体摔倒在人行道上的一堆烂泥里。摔倒后的突然停止让他的脊柱震了一下,但马克毫无知觉。烂泥浸湿了他的裤子,他的双手由于硬地面和寒冷而让马克感到疼痛。他站起来时又缩了下去,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膝盖。裤子被磨破了,衬衫上布满了黑色的油腻污点。他想擦掉一些污渍,但已经沾在上面了,他索性就不擦了。马克哆嗦着用双臂抱着自己。

此时在楼上,有人正坐在他的阁楼里。马克垂下两肩,全身发抖的咒骂了几句。他嘴里有种让自己感到苦涩的沮丧。他已经回家了,只是这不再是自己的家。他怎么之前就没想到呢?

是谁住在他的阁楼里?他的家具和衣服呢?它们在储藏室里吗?马克伸长脖子,找到他家的窗户,确信里面亮着灯光。去他的吧!马克转过身,希望能看到他经常在街上停的那辆吉普车。然而他的车也不见了。他在期待什么呢?希望一切都还和他离开时一样吗?

天空中下的雨转而变成了雨夹雪,马克沿着街道拖着沉重的步伐前行,汽车在他身边嗖嗖驶过时,溅了他一身烂泥,他迅速地往后退了一步。马克的左手裹在右胳膊下,右手裹在左胳膊下,一直不停地发抖。他该怎么办呢?他可以坐上另一辆出租车,找个旅馆过夜,但是之后呢?他要是这么做,身上的钱用不了一周就花光了。就算是廉价的旅馆对他来讲也是很大的开支。在街角下面有一家餐馆。他过去常在那里一周至少吃三次。马克想要取取暖,吃些东西,找个地方好好筹划一番,于是他走进餐馆,在一个隔间里坐了下来。他冻得牙齿直打颤,当女招待过来的时候,他都说不出话来了。

年轻的女招待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马克。“嗨,伙计,这里不是收容所。如果你需要帮助,你可以去街角下面的圣保罗收容所。”她把笔举过肩膀,指着外面说道。

马克眨了眨眼睛。女招待看起来很眼熟。“不,我,额,我是来吃饭的……但是我摔倒了。”他拿起餐巾纸,想把衬衫前面弄干净,马克无法看着她。

“你有钱付款吗?我得确认清楚了才能给你点餐。”

要不是他太冷,马克打赌他的脸肯定在发烫。他拿出钱包,取出一张20美元的钞票,把它举在手上。

女招待立刻笑了起来。“噢,好的。我叫布列塔尼,会为你服务。刚才很抱歉,你知道……”她扭扭手腕。“只是因为有太多那样的人来我们这里,尤其是在这种天气下。”今晚碰到这位特殊的客人,她突然住了口,仰起头。“我以前见过你。”

马克点点头,并没有回以微笑。“我住在这里的时候,来过一段时间。”他全身发抖,头发上的水流到了眼睛里,马克把水从脸上擦掉。“我以前住在这条街的下面。”

“啊,所以你是回来看老邻居的。”布列塔尼笑道。“你搬到这附近了?”她用笔戳了戳马克说道,“我希望如此,因为你会在回家的路上把屁股都冻掉了。”

这话就像麦克货车一样,使马克受到了重击,他已经无家可归了。马克的胃搅动着,全身疼痛加剧。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无法说话,最后只能咕哝了几句,“不,没有那么近。我在找新的地方住。”

布列塔尼叹了口气。“你无处可去,是吗?”她把订单垫滑进围裙的兜里。“听着,圣保罗收容所今晚有流动厨房。离这里不远,你可以在那里过夜。”

马克坐直了身子。“我有钱。”他抬高自己的下巴说道。

“我知道,可是,希望你别介意我多管闲事,我打赌你身上钱不多,对吧?”

马克本想看着她的目光,但之后把头转了过去,耸耸肩。“我吃一顿饭还是够的。”

“我知道,但圣保罗收容所条件很不错,你可以把钱省下来。我知道人们管它叫流动厨房,可实际上那里不仅仅只提供汤而已。而是有日常三餐可以吃。”她的声音变得柔和并且带有鼓励的意味。“我是说,如果你想在这里吃,那就吃吧。老天爷,要是我的老板知道我把财神爷送走了,一定会开枪杀了我,可是我要是收了你的钱会很内疚的。就当帮我一个忙吧,今晚去收容所。”

马克筋疲力尽,他妥协了。他只是没有精力去辩解。他从隔间的座位上滑了出来,站起身,向布列塔尼点点头。马克什么也没说就离开了餐馆。

马克知道圣保罗收容所在哪里,布列塔尼说的“就在街角处”实际上足足有半英里远。在餐馆休息的几分钟,让他觉得外面更冷了,他用了将近20分钟才走到教堂。

“上帝啊!你都快冻僵了。”一个满头紧密灰白卷发的矮胖女人摇着头说道,然后示意马克跟着她走,她穿过教堂的大厅,走到一个标有“地下室”的门前。“我真是不懂你们这些人在想些什么,这种天气还穿着那么少的衣服到处乱跑。”她打开门,然后回头看见马克仍然站在她的身后。

他应该在

那家餐馆买点儿吃的。省下那几个钱可真是不值得。如果他没有这么凄凉悲惨,他早就立马转身离开这里了,但是他哆嗦地越来越厉害,根本止不住。他的下巴因为紧紧咬着牙齿而感到疼痛。

“约翰,给这个人拿条毯子过来,可以吗?”他们进来后,这个女人对一个正在扫地的孩子问道。

“当然可以。”那孩子把扫帚靠在一张桌子上,慢跑到房间的远处,马克看见那里的一张桌子上摞着成堆的床单和毯子。在马克站的地方和那桌子之间,差不多有三十几个小床。“给您,先生。”

马克接过毯子。“谢谢。”至少这孩子的声音里没有那种怜悯的语气。马克把毯子披到肩上裹紧,两手紧紧拽着毯子两端。

当他吃了某种烤意粉砂锅和面包后,便没有那么颤抖了。不一会儿,他就开始昏昏欲睡,哪怕是咽下最后一口饭也困得睁不开眼,马克有那么一秒钟打了个盹。他快速地眨眨眼睛,摇摇头清醒一下,并打了个哈欠。他走过去把纸盘和纸杯扔进垃圾堆里时,觉得双脚都有一百英镑重。他此刻想做的就是睡觉,也不在乎是在哪里睡。

其他的一些人在排队等着分发亚麻制品,于是马克也去排队。有人看见马克多拿一条毛毯就抱怨起来,但那个矮胖的女人看了他一眼,那人便不作声了。“每年这个时候,这儿的救济到日出时分,大约早上七点钟就不再提供了。浴室在那边。”她向大厅下面指了指,然后看了看马克衣衫褴褛的模样,撅起了嘴。“你需要一些私人物品吗?像牙刷,除臭剂之类的?我们存着一些个人护理套装,想要一个吗?”

“是的,夫人。”马克没有想过要那些东西。“非常感谢。”

“好的,至少你还是有礼貌的。我很快就回来。你在这里等着,可以整理下你的床铺。”

马克脱下鞋袜。他苍白的两脚由于潮湿而变的发皱,他希望这一夜鞋袜会晾干。他在床上伸了个懒腰,等那位夫人回来给他送护理套装之前,打算先躺一会儿,但之后他所知道的,就已经是早晨了。太阳升起来了,照射着光芒。

马克发现护理套装就放在他的鞋后,他在浴室里清洗一番。在吃过一顿冰冷的早餐之后,马克外出了。收容所给每个人发了一袋午餐随身带着,可他一到了街上,就大口地吃起了苹果。他想不起来最后一次是什么时候吃苹果了,苹果的酸甜充满他的舌头,马克有滋有味的享受着。

马克朝着他的老邻居家走去,回忆着住在临近房子里人的名字。斯科特太太还住在街角那栋老房子里吗?这个老太太每天身边都带着她可爱的哈巴狗斯帕基到处散步。雨雪停了,尽管天气寒冷,太阳依然在深蓝色的天空中照耀。一阵冷风吹过,他裹紧了那件在床下找到的旧的海军双排扣大衣。那个矮胖的女人一定是在马克睡着的时候放在他身边的。衣服上的绒线有一股潮湿的发霉味道,但让马克感到很暖和。

马克首先要做的,就是给父母打个电话。他朝着一个小市场走去,他记得那里有电话可以打。他买了一些水,口香糖和一包花生后,换了些零钱。马克站在外面,拿起话筒,但却犹豫起来——要是他的父母认为他被控告的罪名成立该怎么办呢?他觉得父母不会相信这一切,但他要亲自见一见他们,确认一下。马克很不情愿的把话筒放回到电话上。

他乘坐电车到了灰狗巴士车站,买了一张去麦迪逊的车票。从麦迪逊的巴士车站出发,到离威斯康星州首府十英里外马克父母住的小城镇去,这段路程可不容易,可话说回来,他以前总是能走到那里去的。

马克上了车,打开午餐袋子。巴士终点站外面的快餐店里,诱人的炸薯条和汉堡的香味引诱着他,但他心一横,决定无视这些东西。他的每一分钱都要精打细算,况且他已经有了午餐。而且车票已花去了马克将近40美元。

火鸡三明治很干,但不算太难吃,他就着一大口水吞了下去。一条格兰诺拉燕麦能量棒丰富了这顿贫瘠的午餐。马克又喝了一小口水,说服自己能轻松地撑过3个小时到达麦迪逊。

巴士在去威斯康星州边界的路上停了几站。其中在一站停下时,一个年轻人坐在了马克身边。汽车的嗡嗡声停了下来,年轻人有礼貌问马克座位是否有人,马克没等他自报家门,就猜测他是一名基本训练的新兵。他告诉马克这是他第一次请假回家,然后他就要回五大湖海军基地A学院上学去了。

马克微笑着点点头,希望这个孩子不要一路说个没完,但是他用不着担心了。汽车启动的时候,这个海员睡着了。

马克在某种程度上还挺羡慕这个家伙的。疲倦让马克睁不开眼,但他的脑海里有太多的思绪,这么短的时间里又发生了太多的事情,这都让他难以放松。这感觉一直萦绕着他,如果他一闭上眼睛,醒来后又会回到牢房里。

马克把头靠着窗户,看着平坦的伊利诺斯州农田滑过。一排排参差不齐的玉米在公路两旁伸展开来,枯萎的黄褐色树叶在风中飘来飘去。

奶牛场上饲养着牛群,它们挤在草地的角落里,草地从去年夏天放牧开始都被啃食成光秃秃的一块了,其间还硬生生地盖起了不太和谐的新建房屋。就好像是随意来了一阵风,为了细分土地而洒下种子,让它们在这片土地上自由生长。

马克打了个哈欠。他的童年也是在一个不知名的小镇上度过的,但至少那是个设施齐全的村庄,有市政厅,主街道甚至还有电影院。夏天已飞逝而过,回忆虽已模糊,但温暖如阳光:那是在空地上打棒球,然后去女仆乳品店吃冰淇淋。晚饭一吃完,他们又集合见面,在天黑前再玩一局棒球。之后他们会抓萤火虫或者玩踢罐子游戏。马克笑了笑。有时他们会在踢之前把可怜的萤火虫放进罐子里,当罐子被踢时,萤火虫就像一束真的火花嗖嗖地飞了出来。这里可是个成长的好地方。

马克最后一次回家是什么时候?他在座位上动了动,脸颊贴着冰冷的玻璃窗上。在热气腾腾的巴士上,这样做感觉很凉爽。马克父亲的六十岁大寿是他最后记得的事情了。那是在恐怖袭击前的六月份。马克记得他坐在父母家前面的门廊里,在黄昏时分看着邻居们走来走去,街上的虫子上上下下的发出黄色的光。孩子的笑声在某个房子的后院里回荡,一群孩子在玩着夏天的传统游戏。

他应该常回家看看的。并不是他的父母不欢迎他。虽然如此,马克的母亲还是能理解他的。她知道马克不想离开芝加哥。她对马克的梦或是相机的事情一无所知,可马克知道他的母亲一定知道芝加哥有重要的事情。马克想知道相机的前主人是否来自某个城市。他已经不记得研究这台相机,寻找其神奇力量的相关线索有多少次了。它有前主人吗?那台照相机很旧了,所以很有可能它有过很多主人。

相机是偶然间到了某人的手中,还是它自寻其主?现在它在哪里呢?有人发现它那不寻常的神奇力量并且得到那些预兆了吗?巴士开到路面坑洼处,马克的头撞到了玻璃。如果他们得到了预兆,会有所顿悟并且意识到这些预兆会改变事情吗?好吧,不管怎么说,只是改变某些事而已。马克做了个鬼脸。有些事情是改变不了的。他的胃一阵紧缩,马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个海员动了动,伸了个懒腰,握紧的拳头差一点打到马克的头。他睁开眼睛,看到自己的手放的位置时,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噢,哇喔,抱歉,伙计。”

马克耸耸肩。“没有碰到。”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口香糖,递给海员一片。

“好的,谢谢。”海员把口香糖从包装里滑了出来,把它扔进嘴里。

马克自己也拿了一片,然后把剩下的口香糖收了起来,他想知道此时已经几点了。他看到那家伙的手腕上戴着手表。“嘿,你知道几点了吗?”

“三点四十五。”海员笑着说。“我等不及见到我女朋友了。她本来要参加我的毕业典礼,但她有期末考试。她在威斯康星大学麦迪逊分校读书。我爸妈也想来的,但因为工作脱不开身。”他一脸苦相,耸了耸肩。“就算这样没什么大不了的。至少我能在五大湖那边待一段时间,所以能经常来看望他们。”

海员嚼着口香糖,然后拿出他的钱包,翻开一张照片,上面有一位笑容满面的年轻姑娘,一头红色短发。她有一个精致的鼻子和一张瓜子脸。他把照片递给马克看的时候,脸上满是喜悦。

“很可爱的姑娘。你可真有福。”

“她不想让我入伍,但‘9·11事件’后,我不得不去,你懂吗?”

“你真了不起。我敢说你父母一定很自豪。”很明显,这块儿口香糖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僵局。

“你呢?”

咀嚼的口香糖在马克的喉咙里停了一小会儿。“额,没有,我没有入伍。”

海员笑了笑。“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看得出你入伍的年龄有些大了。我是说你要去见某位特别的人吗?”

马克不知道是对这个猜测年龄的话感到恼火,还是对于“9·11事件”话题的转移感到放松。他咯咯地笑了起来,摇了摇头。“不是,我没有女友。我要回家看看父母。”

“没有女友?你结婚啦?”他的眼睛直视马克的左手。“我猜没有,离了?”他同情的板起面孔,没等马克纠正他的错误想法,他又说道,“一定很难过吧。我打保票你很快就会找到另一半的。”

马克准备纠正他的想法,但想想这样也好。没什么关系。他只是点点头。“嗯,也许吧。”

“啊,现在可别灰心。你这么帅。我保证你会找到一个漂亮姑娘的。我听说有些人注册了约会网站。你可以用自己的照片。虽然你看起来有点儿老,可那些年轻小妞们或许就喜欢你这种类型的。她们喜欢深色头发个子高的家伙。我们部队有个家伙跟你有点儿像,只是,嗯,他头发没你多。”他对自己说的笑话笑了起来,然后继续说道,“他总是收到不同女孩的来信。有一次……”

马克对他的话不予理睬,只是点点头,时不时地说句“恩,啊。”两天前,他还想着尽其所能找个人跟他说说话,可是现在他感到很不合群,对他来说连闲谈都聊不下去。

这不是孩子的错,马克想要集中注意力去听,但他老走神。他的未来已经完了,他面临着一场艰难的斗争让生活回归正轨。仅仅是找出从哪里开始着手已经让马克精疲力尽了。有时在闲暇时间,他会回想起那个牢房或是审讯的时刻。不需要太多事物,他就会想起来这些。一个字,一种气味,有时什么都不用,就能让马克回想起来。每次到了这种时候,他就会全身肌肉紧张,直冒冷汗。

马克在大腿上擦着手掌,伸着脖子望过那个海员,看着另一扇窗户。沿着高速公路,一个标识写着离麦迪逊只有14英里。他们至少离目的地很近了。

“那么,你父母会在汽车站接你?”

“啊?”马克完全没有听那家伙的长篇大论。

“你的家人。你说你要回家看望他们。”

“噢,对,我是要去,可他们不知道我要回来。”马克两臂交叉,把头转向他那边的窗户。“我可能会在麦迪逊乘坐一辆当地的汽车,到了城镇的边缘后,我会从那里走过去。”马克可以用那段时间整理下思绪。他又在思忖着自己没有提前通知家人回家的冲动了。他抖着自己的腿。要是他们不愿意见他呢?马克摆了摆头。至少他的母亲还是很高兴看见他的。他很确信这一点。

报纸上有没有刊登他蹲监狱的事情?马克把胳膊肘靠在窗户边上,手掌托着下巴,希望他的父亲没有羞愧而死。他叹了口气。

“嘿,哥们儿……你没事吧?”海员摸了摸他的肩膀,马克退缩了一下。海员往后一闪,举起双手,好像是要挡住一次攻击似的。“喔!放松点儿。”

马克感到脸发烫,他摇摇头。“抱歉,我只是有点神经敏感而已。”马克不清楚为什么一定要去解释他的行为,但他又说道,“我已经有一年多没见过我父母了,而且,那个,我只是觉得跟他们再见面有点儿紧张。”

海员点点头,脸色凝重。“我懂。”那家伙差不多安安静静地坐了五分钟。马克对自己刚才那样的反应很是过意不去。

估计他会吓跑一年多以来第一个跟他正常谈话的人。

“外面很快就要天黑了。我肯定我父母不会介意载你一程的。”

海员看起来就像小狗一样,尽管马克越是与他保持距离,这个孩子越是对马克更加热情。马克看到了他眼里的坚定。“我父母住在离城里北面十英里的地方。我肯定正好和你同路。”

马克面露喜色。“不,不是。我们住在北面的边上,就在城里头。他们不会介意的。”

这个孩子看起来如此热心,马克不忍拒绝,因此他耸耸肩。“好吧,见到你爸妈时,替我问声好。要是他们方便的话

,我很感激能载我一程。”

“太棒啦!”海员咧开嘴笑了。“哇哦,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他伸出一只手。“我叫汤米·威尔逊。”

马克看了看他的手,笑着握了握。“马克·泰勒。”

几分钟后,巴士驶进车站。司机下了车,开始从汽车下面的行李架上卸下行李。马克站了起来,伸伸懒腰。汤米拉上衣服拉链,盯着窗户外面看。他突然笑了起来,指着外面。“我父母在那里!”他的热情劲儿让马克也笑了。这孩子几乎是跳着走下车里面的过道。

马克跟过去,汤米拥抱着他的父母,他就站在他们的身后。汤米和他的父母立刻有说有笑的。他们寒暄了好长时间,马克侧着身悄悄地溜走了,他觉得汤米已经把他给忘了。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幸福的家庭,马克转过身,双手塞进衣兜里。还有一个小时天就黑了,他加快了自己的步伐。

“马克!你要去哪儿?”

他转身看见汤米向他慢跑过来。“我……啊,那个,我不想打扰到别人。”

“不,不会的。我父母不会介意的。来吧。”汤米做了个跟过来的手势,转身向停车场走去。

马克看这种情况下找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了,冷风吹打着他的头发,他觉得在寒冷的黑夜中还是坐舒适暖和的车比走路好得多。他只是希望不要问他太多的问题。

汤米做了介绍,他的父母都很友好的问候了马克,尽管汤米的父亲比马克大不了多少,却打量了马克好长时间,然后说道,“哦,好冷啊,我们快走吧。”

马克跟在他们后面,挨着汤米坐到了车的后座上。他告诉汤米的父亲要去的地址,然后往座位上一靠,听着他们询问汤米在基地都做了些什么。日子还好过吧?教官很难相处吗?吃得好吗?马克对他们的喋喋不休感到很高兴,因为他可以什么都不用说。

汤米借过他母亲的手机,给某人打了个电话,从他脸上的笑容和他避开车里其他人的方式来看,马克猜测定是他的女朋友。

汤米的父亲在后视镜上瞥了一眼马克。“那么,汤米说你要回家看望亲人。”

“是的,先生。”

“先生?这太正式了。我叫杰夫。”每隔几秒钟,杰夫就把视线从马路上移开,看着马克。“我打赌他们会很高兴见到你的。”这句话里有什么暗示的问题吗?

马克点点头,看了一眼杰夫的眼睛,然后立马转移目光。杰夫一定知道些什么。马克能从杰夫说话的语气和对待他的态度中觉察到。马克觉得有必要打破沉默,回答那个未说出口的问题,马克说道,“他们不知道我要来。我想给他们一个惊喜。”

“你住在芝加哥?”杰夫在套马克的话。

“是的,先生。”马克没再说什么。他觉得很别扭,看了一眼汤米,汤米除了跟电话那头的声音说话外,根本没觉察到发生的事情。

“你是军人吗?你听起来很像。”

“不是,先生……额,杰夫。我只是最近一直待在军人身边。我想自己也成了半个军人。”马克想笑出声来,开个玩笑,但没有预想的效果。

汽车在一处红绿灯那里停了下来,马克看到杰夫和他妻子交换了一下眼色。绿灯亮了,杰夫继续专心开车,没有再问马克问题。之后的旅途中车里只有汤米的声音。

“多谢您载我一程。真是太感谢了。”马克本想在汽车完全停在他父母房子跟前就跳出车去,可他并没有这样做,他对威尔逊一家微笑着。“很高兴能认识你们。”马克打开车门,再一次握了握汤米的手。“你多保重,祝你在海军基地一切顺利。”他最后一次挥了挥手,关上车门,沿着车道向上走去。

房子还是他记忆中的模样。带有白色细长扶手的门廊,环抱着金灿灿的家。花床一片荒芜,但他能想象得出通常在夏天时繁花似锦的模样。这记忆是如此的生动,他几乎都能听到蜜蜂懒洋洋的嗡嗡声,这是他孩提时代的美妙乐曲。他有多少次坐在那些台阶上,在炎热的夏日大口喝着柠檬水。

二楼很黑,但前面的窗户里透出温暖的光线,他知道后面的厨房里亮着灯。马克闻了闻,是燃烧木头的味道。他的父亲总是喜欢在壁炉里烧很旺的火。马克挺直肩膀,深呼吸一口气,迈开了步子。

他应该敲门吗?他以往直接就进屋了,因为他父母从来不锁门。而且从来也没有必要锁。尽管如此,他不想吓到他们。他觉得还是敲门吧,然后马克把门推开一个小缝。“有人吗?”里面传来燃烧木头的味道,夹杂着另一种诱人的香味。是炖牛肉吗?

厨房里有东西碰到地板,发出很大的撞击声,马克往后退了一步。然后马克母亲的脸从厨房的角落里探了出来,向通往前门的长走廊那里看去。“嗨,妈妈。”

“马克?”她看上去不大相信自己的眼睛,然后她尖叫一声,飞奔过去,扑到马克的怀里。“噢,我的上帝!真的是你。”她一会儿拥抱着他,一会儿又后退着身子看着他的脸。泪水在她的脸颊上往下流。

“诺尔玛?发生什么事了?”地下室的门开了,马克的父亲,头上顶着护目镜,看到马克时僵在那里。“老天啊!”

他的母亲松开马克,但一只胳膊还抱着马克的腰。“马克回家了,吉恩。他回家了!”

马克的父亲似乎还没明白过来,他看看马克,又看看他的妻子,最后动了动身子,他朝马克走去时步子还犹豫不决。

马克艰难地咽了一下口水。“您最近怎么样,爸爸?”

马克的父亲加快脚步。“马克。”他的父亲就说了这些,但足矣。他父亲的心怦怦直跳,两只胳膊抱着马克,一只手往上爬到马克的脖子后面,把马克拉近了。“我们很想你,儿子。”他父亲的声音听起来很浑厚。

木头的碎屑挂在他父亲的法兰绒衬衫上,他闻到了松木和清漆的味道。马克只能点点头,感到喉咙发胀。他的母亲抬起手,摸着他的头发,马克叹了一口气。

他的父亲突然放开马克,往后退了一步,从头到脚端详着马克。“你还好吧?他们对你好吗?”

马克看到他母亲脸上的担忧,只说了一句,“是的,先生,我很好。”他想笑一笑,但之后还是低下了头,咬紧嘴唇控制自己的情绪。“我现在真的不想谈论这个,要是真的很好的话。”

马克的母亲用手挽住他的胳膊,轻轻地摇着,并抬起头。“哦,亲爱的,我们没必要谈。你饿了吗?晚饭快好了。”

“我饿了。”马克然后笑了,搓着双手。“我已经等不及要再尝尝您的厨艺了。”

他的父亲拍拍马克的后背。“你能回家真好。”他父亲点着头,紧闭着双唇,回过身,迅速地回到了地下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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