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小休的死讯通报给父亲之后,露申返回葵居住的院子。若英见她出现在门口,就招呼她坐下,告诉她私密的话已讲完了。

“现在我在和於陵君谈论关于巫女的话题。露申也参与过祭祀,不妨发表些自己的看法吧。”

“小休尸骨未寒,遗体就摆在面前,我不忍谈论这种不着边际的事情。”

露申毫不婉转地拒绝道。

“小休若活着,应该也会很好奇她的主人将提出怎样的观点。所以,我觉得在她面前讨论也并没有什么不妥。”

“我也是这样认为的。”

葵紧锁着眉头附和着。

“那么,请允许我保持沉默。我这种人没有被称为‘巫女’的资格,所以也没什么好讲的。”

“论资格的话,我也没有。”葵说道,“仅仅因为是长女,就被称作‘巫儿’,这实在是没道理的事情。我根本就不想担负家族祭祀的重任,但是天生就必须担负它,于是勉强自己学习了许多儒家关于祭祀的理论,也掌握了一些具体礼仪。但这都是父辈强加给我的。”

“对我而言也是如此吧。当然,我并没有因此而被剥夺太多东西,不像於陵君……不过我们也因为这层身份而获得了许多旁人无法触及的‘权力’,不是吗?”

“那是怎样的权力呢?是逃避种种杂事牵累的权力,还是沟通神明的权力?”

“我们都受到了礼、乐方面的教育,这就是一种权力吧。”

“受到教育的权力……吗?”

“女孩子嘛,若生在倡家,可能会被教以音乐、舞蹈的技艺;若生在经师家,可能会学习《诗》与《礼》。但能兼有这两者的,恐怕就只有我们这样的巫女了。”

“但我听说若英姐姐的童年不怎么开心。”

“我或许根本就不曾有过童年。从记事开始,就过着刚日学礼、柔日习乐的生活。而且父亲对我很严厉,记诵也好、演奏也罢,稍有讹误就会动手打我。不过我刚刚也说了,这都是为了获得权力而必须付出的代价。况且小的时候懵然无知,若是嬉闹度日,现在也不会留下什么记忆,只是浪费人生罢了。我倒是颇为怀念那种辛苦而时有疼痛的日子。”

“我的情况要好一些。因为我很早就发现了,我的人生不是自己的,我不论做什么,都只是在不断响应别人的期待而已。身为长女、‘巫儿’,父辈对我的期待险些把我逼死。不过,我发现了应对的办法,或者说,我想了一个‘夺回’自己人生的办法。”

“於陵君是怎样做的?”

“只要把所有事都做得超出他们的期待就好了。那么超出的那部分,就是我自己的人生。尽管很长一段时间,我被允许做的事情非常有限,但是做到哪种程度却由我自己决定,那是近乎无限的。”

“这还真是我辈无法理解的、积极过头的人生观。”

“不过后来我发现即使这样做了,仍会觉得空虚、缺失,仍觉得自己的欲望无法被填满。我发现自己感到空虚的原因不是可做的事太少,而是供我活动的空间太小了。所以在十五岁生日的时候,我向父亲提出了愿望——”

“旅行吗?”

“嗯,跟随自家的商队旅行。”

“你的出身还真是令人羡慕啊。”

“论出身,我倒是很羡慕若英姐姐,有值得称道的祖先,可以学习秘不示人的楚地古礼,而且从小就能接触到许多战国时代流传下来的礼器。我不惜千里跋涉到云梦,为的只是见识这些东西,而这些都是若英姐姐从小耳濡目染的。”

“但这也意味着一直被束缚在这片土地上。”若英叹道,“其实我已经没法离开云梦了。我总觉得,这个家族传到我这一代,也该到它的尽头了。其实说到底,用不了多少年,巫女这种职业也会绝迹吧。”

“那倒不会。因为巫女本就有两种。一种是参与祭祀的,在祭祀前采集香草、斋戒沐浴,祭祀时演出乐舞,向神明献上供奉。另一种巫女,则流落在民间,出没于市集上,为人占卜、祛病、招魂,并收取费用养活自己。将会绝迹的只是前一种巫女罢了。后一种巫女可以自力更生,从普通百姓到达官贵人都离不开她们,应该可以一直存在下去,直到神明遗弃人类的那天。”

“我以前想过,自己会不会沦为后一种巫女,所以涉猎了一些医书。现在想想果然是我多虑了。我听说於陵君很擅长占卜……”

“他日若家道中落,我就去市集上做个卖卜人。”

“不过我今天想和你讨论的,是第一种巫女——当然,我们现在就是这样的巫女。於陵君认为,身为巫女必须做的事情是什么?”

“果然还是要‘神道设教’吧,这是巫女的本职。不过在提出我的看法之前,我想先听听若英姐姐的观点。”

“我认为巫女发挥其作用的地方不在天人之间,而在世俗世界。”若英正色道,“巫女应代替神明行使世俗的权力。许多人在论证政教关系的时候援引我的先人观射父的说法,认为他的意思是建立政教合一的国家,具体方式是世俗权力控制宗教权力。但是我总觉得,这样的解释或许根本是一种误读。於陵君在宴会上的解读也未必符合观射父的原意。你也引用了那句最重要的话,‘颛顼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属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属民,使复旧常,无相侵渎’,但是你后面的解释或许犯了个很严重的错误。其实你也讲到了,‘楚国建立的根基不是武力,而是巫术。由此可知,这时的楚王,既是世俗的王,又是地位最尊崇的巫者’。这个观点我认为是比较接近事实的,但是为什么你没有用这个思路去理解观射父的那句话呢?於陵君,我说到这里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了吧,颛顼在这里扮演的角色可能并非世俗的帝王,恰恰相反,他——”

“你是说,他同时也是最高的巫者,对吗?”

“正是。我的想法是,颛顼的世俗权力实际上来自他的宗教权力。因为他身为最高的巫者,开创了‘绝地天通’的国家神道,所以才成了世俗的统治者,掌握了统辖万民、建立帝统的权力。上古的帝王无不如此,直到殷商仍是这样。我们平日总说‘殷人信鬼’,其实这是一种误解,在殷商时代,王者仍兼有巫者的身份。楚是商末周初建立起来的,所以建国之初风俗仍是如此。只是周代以降,情况发生了变化。周武王用武力击败殷人,殷人不服,周初多有叛乱。所以周武王将亲族分封到殷商故地,令他们握重兵监管殷商遗民,自此建立了新的封建制度,世俗权力渐渐集中到了武人手中。军事贵族将巫者养在家里,使之成为他们的下臣。我认为这是一种绝对错误的制度,周王室东迁之后的乱世和秦的暴政都由此产生。如果要拨乱世反之正,我认为最好的办法不是改正朔、易服色,也不在于信用儒生,而是应该重建一个巫者政权,让世俗权力重新掌握在巫者手中。”

“若英姐姐的野心竟然在这种地方……”

“周初,周公制礼作乐,建立了以军事贵族为主导的新制度,破坏了殷商政教合一的传统。五百年之后,孔子删《诗》《书》,作《春秋》,损益夏、商、周三代的制度,试图设计一种万世不变的新制度,后儒将他的理念写定成《王制》一篇。可是这种政治蓝图在我看来,仍是对周公所建立的制度的小修小补罢了。又过了五百年,周的制度土崩瓦解,暴秦短祚,汉兴百余年却沿袭了秦政之弊。结果延及今上,兴兵讨匈奴,穷兵黩武,令国家疲敝不堪;又行封禅之礼,信用术士,种种求仙问鬼的做法可笑之极,可是他仍乐此不疲,不知其非,亦不觉得耻辱。在我看来,这个国家已经走到了败亡的边缘,不革新不行了。儒家不是讲究‘质’和‘文’的对立吗?我听说儒者称殷商为‘质家’,称周为‘文家’,认为‘质’与‘文’这两种时代精神在不断交替。那么,我们可以将现在这个时代视为‘文’的末世。要拯救‘文’的末世的种种弊病,应该重新采用‘质家’的制度,令政教合一、巫者掌权。从周公到我,恰好一千年的时间,这一千年是他建立的制度、教化畅行天下的时代,而自此开始,我们要建立属于巫者的千年王国。”

“身为巫女,我很希望这样的制度能够实现。但是我们巫者又要怎样对抗整个国家呢?如果是男性巫者,或许还可以想办法进入仕途,最终……”葵不忍讲出“兴兵谋反”四字,就停顿片刻,继续说了下去,“按照现在的制度,我们这些巫女恐怕终此一生也掌握不了什么世俗权力。若英姐姐,你的这些想法究竟要怎样遂行呢?”

“女子想要介入世俗权力,大概只有一种途径吧。我和江离曾经讨论过,最终也没有想出其他办法。”

“你是说……”

“嗯,我认为身为巫女,应该有以自己的身体侍奉君王的觉悟。”

“果然是这样。”葵叹道,“江离姐姐潜心钻研音乐,也是为了这个目的吧?”

“正是。因为卫皇后、李夫人都是因音乐而得幸的,所以她认为这种方法值得一试。这是我们共同的理想,可惜现在只剩我一人,怕是无法实践它了。”

“如果和我一起回长安,或许还有机会。”

“已经太迟了。没有她的支持,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只是一个沉溺于妄想的人,连最低限度的行动能力都没有。更何况,我们生的时机实在不好,今上老耋,太子强盛,我们原来的考虑是一人入掖庭,一人入东宫,这样成功的概率会稍大一些。虽然我也知道,抱着改变国家的理想进入后宫,在旁人看来一定是极可笑且自不量力的行为。”

“你把自己的想法毫无保留地告诉了我,我却不能为你做什么,感觉很不甘心。”

“那么,於陵君也把自己的想法毫无保留地告诉我就可以了。毕竟,事到如今我也不可能再帮你做什么。”

“请不要说得这样感伤,这几天来,悲伤的事情已经够多了。听了若英姐姐的说法,我突然觉得自己实在是固陋的,我的想法也没有讲出来弄脏别人耳朵的价值。不过若不在这里讲出来,可能以后也不会有机会对谁说起。”

说着,葵瞥向坐在门口的露申,只见她垂头注视着地面,似乎并不在意两人的对话。但葵知道:若英的许多话其实是要讲给露申听的。

“对于世俗权力,我这个人没有什么野心。我总觉得就算倾尽全部的心血与年华去追求权力,最后仍将徒劳无功。王侯将相最终都不过是一抔黄土罢了,所以我宁愿反过头来观照自身。”

“‘自身’是指?”

“就是自己所能达到的境界。我追求的一种状态是:让天人之间、古今之间、彼我之间的差异在自己这里完全消泯掉。”

“稍稍有些费解,请你务必解释一下。我听说‘朝闻道,夕死可矣’,现在虽然已经不是早上,我却很可能活不到傍晚了。”

“不要说这么不吉利的话,若英姐姐会活下去的。虽然,死与生本就只是一线之隔,死本不该是可怖的事情。但你的志向在现世、在世俗,这种理想一旦死了就永远无法完成了。而我追求的东西,在死后可能更容易得到。”

“这世上竟有死后更容易获得的东西吗?”

“这世上自然不会有。《庄子》里讲过一个故事,丽姬是艾地典守封疆的官员的女儿,被晋国迎娶的时候,她哭得涕泣沾襟。结果到了晋王身边,与王一起睡安稳的床,吃鲜美的肉,就又后悔了起来,觉得自己当初不该哭泣。也就是说,贪生怕死或许只是一种偏见罢了,死很有可能比生更好,到时候我们也会像故事里的那个女孩子一样嘲笑当日的自己。”

“我以为於陵君的根柢全在儒学,想不到也赞同道家的学说。”

“‘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涂’,诸子百家讲述的道理其实都是一样的。儒家的礼书里也说过,‘众生必死,死必归土’,这就是鬼。‘骨肉毙于下’,在地里腐烂,化为野土。‘其气发扬于上’,化为昭明可见的光影,散发可以嗅到的气味,使人凄怆。这就是生物的精气,是神明的具体表现。这是在解释鬼神的原理,而儒者制定的种种祭祀,也都以此为理论基础。在儒家看来,死也不是什么可怖的事情,只要子孙争气,宗庙不隳,死者就可以一直享有祭祀时子孙献上的种种牺牲。”

“因此,於陵君认为死比生更好吗?”

“我倒也不会那样认为。因为人在活着的时候有必须做的事情,例如刚刚说的庙享的问题。如果人在活着的时候不好好经营产业、处理事务,导致家族衰败,子孙无法维持宗庙的祭祀,死后就无法享受后代供奉的东西了。但是,我所追求的并不是这些,而是与神明同在。”

“神……明?”

“嗯,按照我刚刚援引的那则材料的说法,人死后‘其气发扬于上’。如此说来,死后魂灵是居于天上的,那么,也就与神明同在了。”

“说

起来,许多我们供奉的神明,生前都是圣王、名臣,死后才成为神。”

“是啊。我们生活在一个信仰混乱的时代,上古三代和本朝的神系叠加在一起,让人摸不着头脑。不过我相信所有神明是一体的,人死之后,魂灵全部归于其中——就像是海水吸纳了所有涓流。”

“我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

“和先儒的理解有一些差异。我认为,人死之后不存在个体的灵魂,经过一段旅途之后,灵魂会升入天空,融进之前全部死者的灵魂汇聚而成的一个‘总体’之中。在那里,自我与他人的界限会被消除,古人与今人的区别也不复存在。消融在那里,就意味着你成为所有人,所有人亦成为你。”

“你说得太玄妙,我实在难以想象。”

“我刚刚已讲到了,我试图消泯天人之间、古今之间、彼我之间的差异,而在我看来,能做到这一点的,就只有死亡而已。死后魂灵上升,就消泯了天人之间的差异。全部死者灵魂融合为一,则消泯了古今之间、彼我之间的差异。人在活着的时候不断追求却无法抵达的境界,其实一死就马上可以到达。”

“照你这样说,活着又是为了什么呢?”

“人世是充满苦难的,每个人活着都难免要经受种种痛苦。所以我认为生的意义也在于此。”

“为了苦难?”

“不,生的意义在于通过你的努力,减轻自己的痛苦,也减轻别人的痛苦,将所有人遭受的苦难之总和降到最低。”

“这要如何做到呢?”

“这需要若英姐姐这样充满现世关怀的人去努力。”

“那么於陵君认为自己要做的事情又是什么呢?”

“寻找一种使人在活着的时候就达到死亡状态的方式,并且将这种方法教与他人。此外,劝说别人坦然地接受不可回避的死。”

“何以谓之‘在活着的时候就达到死亡状态’?”

“很简单,死亡意味着肉体与灵魂的分离,‘骨肉毙于下’、‘其气发扬于上’。也就是说,人之所以在生前不能得到解脱,不能消泯种种界限,其实都是因为肉体的束缚。‘吾之大患,在吾有身’,斯之谓也。所以我在想,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人的灵魂在生前就尽可能地游离于肉体之外。后来我想到了。若英姐姐有没有这种经历:在执礼或奏乐时因为过于投入,而仿佛失去了自我?或者是在冥想的时候与神明、古人交流……”

“有过,但那是转瞬即逝的体验。”

“那就是我追求的虽生犹死的境界。如果能运用某种技术或通过服食药物让自己长时间地陷入这种状态便好了。只要发现了这种方法,我一定会将它传播给世人,让所有人都能体会到甜蜜的死亡。”

“於陵君是因为有过类似的体验,才悟出了这样一套‘死之哲学’吗?”

“是啊,”葵深深地颔首,“十四岁的时候,我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全身的骨头几乎都碎了,一息尚存地昏睡了两个月才醒过来。当时我显然落进了生与死的狭缝之间,却并不觉得痛苦——相对于醒来之后立刻感受到的剧痛,我所梦游的华胥之国简直是极乐之地。在梦中,我有许多难以言说的体验,但正是因为无法用语言表达,时间久了,梦的内容也就渐渐模糊了。可是当我忘我地做某件事的时候,那种熟悉的感觉还会再现——像是平躺在湖底,却又能畅快地呼吸,可以看到投射在湖面的阳光随波摇曳,时而还有落进湖里的花瓣因为浸满了水分而沉落下来、一直飘到我眼前。在我的耳边,时常会响起古代贤者的低语,颂唱着经书上的词句,也有些是我从不曾读到过,或许并没有流传下来的教诲。直到我听到了那句‘朝闻道,夕死可矣’,才恍然领悟自己可能已经死去了,此时身处的正是死者的国度。渐渐地,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在消失,化为萤火虫一般的光晕,一点一点溶解在湖水里。恐怕,那片湖水正是由先贤们的魂灵汇聚成的吧!”

说到这里,葵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我最终还是醒了,这很可惜,但也无妨。反正总有一天,我还会回到那里,去和古人融为一体。而在此之前,我应该把自己的体验和从中悟出的道理散布到世间,让世人不再恐惧死亡。这就是我的‘神道设教’。我对《易》里面的这句话有自己的解释,这个解释或许不能为别人所接受,但我会实践它——”

“愿闻其详。”

“建立自己的教派,制定自己的教义,吸纳信奉自己的教徒,最终对天下施行自己的教化,是以谓之‘神道设教’!以上就是我对巫女之职责的理解。”

“那么,具体要怎么做才能达成‘神道设教’的目的呢?我觉得,这似乎比我之前想做的事情更难施行。因为我要做的事只要手握权力便可做到,而你试图让别人信仰自己。”

“只有一种方法,那就是写作。这是女子也可以做的事情……若英姐姐知道《尚书》的传承史吗?”

“略有耳闻。始皇焚书的时候把天下的《尚书》都烧尽了。汉兴,文帝派晁错到秦代的博士伏生那里学习《尚书》,最终写定成现在我们看到的二十九篇。”

“但是,我曾听伏生的再传弟子、已故的御史大夫倪宽先生说,当时实际教晁错《尚书》的人,并不是已九十余岁的伏生本人,而是他的女儿。如此说来,伏生的女儿对我朝经学的贡献是无可估量的,但她终究隐藏在历史的暗部而不为人所知,事迹也湮没无闻。这件事对我触动很大,我明白了一个很浅显的道理:若一定要在虚名与实际的功业之间做出取舍的话,我还是会选择后者。《左氏春秋》里有所谓‘三不朽’,即‘立德、立言、立功’。我其实也不怎么相信这个说法。因为我读到许多儒家的礼书都撰者不详,但是这些著作确实对后世有着无可估量的影响。所以,只要写下著作,任其匿名流传,虽然不能享有永不凋谢的声名,却足以完成我的夙愿了。”

“我想起来了,《周易》的原文是‘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主语是圣人而非巫女。所以於陵君,你所追求的事情恐怕不是一介巫女所能完成的。”

“参与祭祀、奏乐起舞的巫女,只是一时一世的巫女罢了,而我想成为的,是永恒之巫女。儒家称孔子为‘素王’,因为他没有得到王者的地位,却为后世制定了王者之法。我想做的事情也是如此,即使我无法再参与祭祀,不能起舞,老去、死亡,声名湮没,只要我拟定的‘法’还存在,只要我向我的时代与未来的全部时代许下的‘愿’还存在,只要我向世界推行的‘教’亦未灭,只要我的著作仍有人在阅读,我就是在神前跳着永不终结的舞蹈的永恒之巫女。以上就是我的愿望、我的野心和我可能犯下的罪孽。”

——道穷诗亦尽,愿在世无绝。

若英听罢,长叹一声。露申亦为之震撼,头上渗出羞赧的汗珠。她从葵的话语里感到了真诚,尽管她仍不愿接受葵这个人。

“葵,你是个伪善的人。”露申强迫自己这样说道,“你说要降低所有人的痛苦,但你所做的只是伤害别人罢了。至少,如果你不那样说,小休应该也不会死。”

“在我自己的罪证面前,露申,我无法反驳你的话。的确,如果我当时没有讲那些话,小休就不会死。”

葵看着小休的尸身,神情晦暗地说。露申根据她的回答,确认了自己心里的假说:小休是因为葵命令她离开自己才自杀的。

“你明白就好。不论你以后如何,我希望你永远不要忘记今天的心情。”

“我怎么会忘记呢,这些体验都已经成为我的创伤了。唯有这样,我才会觉得,所有的人并不是白白牺牲……”

“你到底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有些事我不希望你知道,但是如果你一再追问下去,我也只好向你坦白——”

就在这时,坐在葵身边的观若英起身了。

“露申,我有一个想去的地方。”

若英说道。葵明白她是为了打断自己的话才这样说的,所以没再讲下去。

“若英姐,我累了,哪里也不想去。”

“我也有些话想单独对你说,而且我觉得,只有在那里才能把事情讲清楚。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任性了,希望你能成全我。”

“若英姐也知道,我一直不擅长拒绝别人……但我还是想问一下,若英姐想去的地方是?”

“旧居——还记得吗?我从小生长的地方,也是我的父母兄弟殒命之地。”

若英的答案令露申震愕,亦令她不安。她心知必须在那里讲述的一定是令人悲伤的话题。近来自己接连遭受打击,恐怕身心都已在崩溃的边缘。露申还不知道,若英要讲述的事情将带给她的情绪,绝非只是悲伤而已。

从结果来看,露申那颗单纯无垢的心,在蒙尘之前,就已经彻底碎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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