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英姐,到底是什么事……”

露申与若英站在旧居破败的院门前。其时雨歇云散,久违的一轮白日已迫近西山。院中兔葵燕麦,向斜阳,欲与人齐。青苔爬满院门,茅草堆成的悬山形门檐上开着白色的无名之花。左边的门扉已倒向院子内侧,右边的却无法推开。虽不情愿,两人还是踏过躺在地面上的半扇门,进入院中。

这里被废弃后的第二个夏日,院子里的那株巨树被落雷击中,枝叶都焚毁了,只剩焦枯的主干仍立在那里,时而供昏鸦歇脚。那次火灾也将主屋烧去了半边。大约是后来下起了雨的缘故,剩下的半间主屋才未被祝融撷去。

此时葵正在做什么呢?露申心里闪过这样一个念头,却旋即被自己扑灭了。虽然她也很担心葵,知道她与小休的尸体独处一室,恐怕是极端痛苦的,可是在她眼前的观若英正站在痛失全部至亲的场所。

“关于父兄的死,露申是怎么看的?”

“我一点儿也不擅长思考这种事情。不过之前我把案情告诉葵之后,她倒是说了几种可能性。”

“她是怎么说的呢?”

“不用管那种人的看法了。我推想是这样的,若英姐被关在仓库的时候,雪还未停,凶手已经到了院子里,若英姐逃走之后,他杀害了伯父、伯母和堂兄、堂弟,而在芰衣姐来到这边的时候,凶手仍在院子里,只是躲了起来……”

“这不合理,为什么凶手没有将芰衣姐一并杀害呢?露申果然太善良了,所以才看不穿真相。”

“葵倒是假设了两种家人自相残杀的可能性,但是我觉得那过于荒诞了。而且不管是哪种说法,到最后都会剩下一些她无法解释的线索。”

露申这样说着,却蓦地想起近几日发生的凶案也极可能是她的亲族相互杀戮的结果,不由黯然。可是即便如此,她也无法怀疑芰衣与若英。

晚风吹动春草,暮影渐渐吞噬着院落。

“现在她已经洞彻了真相,露申却还什么也不知道。对于这件事,江离是知情的,我很早以前就告诉她了。出乎我的预料,对此她没怎么挣扎便接受了。我本以为我会死在她前面,她会在我死后将一切告诉你。如此一来,你就不会为我的死感到悲伤了。”

“若英姐,你在说什么啊,我怎么可能……”

“现在,这世上只有於陵君和我知道这件事,但是我想你现在未必相信她说的话,所以还是由我亲口告诉你比较好。”

“我不想听。若英姐,风很冷,我想回去了。”

其实,露申感到的寒意并不来自晚风。

“这件事情也不必再告诉谁了,不过若展诗哥和会舞问起,告诉他们也无妨。露申,我一直很羡慕你,想成为你这样的人。我也很想成为无逸叔父的孩子,想离开那个压抑的家庭。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我在父亲身边感受不到爱,他对我倾注的东西只有一件,那就是‘使命感’。身为巫女的使命感、身为观氏后人的使命感,以及,最重要的是,身为他的女儿的使命感,这些观念对我来说过于沉重了,仿佛是背负了一个绵延数百年的家族的命运,我实在担当不起。可是,一旦懈怠,就会被他用鞭子驱赶。你明白吗,与其做轮前、鞭下的骐骥,我倒是宁愿做一匹不受束缚的驽马。”

“这不是若英姐的本心!我所知道的若英姐……”

更加拼命,更加勤勉,发愤忘食,有澄清天下之志——可是这些话,露申已讲不出口,因为某个预感压在她的咽喉处。

“我的本心你不会明白的。露申,我一直很讨厌你,讨厌你这种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却又不会被苛责的人。为什么我已经那样拼命地迎合父亲的期待,却从来没有得到过他的赞许,一次也没有。如果得到赞许的话,或许我就会认为以往的事情已经告一段落,我达到了父亲此前对我的预期,自此开始我将为新的目标而努力。可是,因为一直得不到肯定,我才觉得,我做的所有事都是徒劳的、错谬的,我才觉得手足无措,觉得自己永远也无法回应父亲的期待。所以我才……”

“若英姐,‘往者不可谏’,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

露申这样说着,却无法阻止若英讲出下面的话。

“……所以我才会犯下弑父的罪行。”

若英说道。

盘旋在天际的暮鸦也啁哳地附和着。

此时露申脑内一片空白。与其说怀疑,毋宁说她根本就无法理解若英的话。

若英姐……

怎么会……

犯下……

弑父的……

罪行……

露申已无法将散乱的思绪缀连在一起。尽管葵已经猜到了这种可能性,且数天前就已说给露申听过;尽管从若英提议前往此处时开始,露申就已经预感到了什么——此刻若英的话仍将她击溃了。

只是为了那种理由就犯下了那样的罪?露申无法理解站在她身边的、与她朝夕相处了十数年的少女。让露申感到恐惧的是,这种解释十分合理,较她之前给出的推测要合理许多,她一时找不到反驳的话,亦想不出追问下去的问题。

“只要杀死父亲,我就可以被无逸叔父收养,过上我想要的生活——这就是我的目的。我就是为了这样微不足道的理由,杀害了自己的父母、兄弟。露申,我也没有想到,自己可以对六岁的弟弟下得了手。连这种事都做得出来的我,大概已经没有被称为人的资格了吧。露申,我这样的人……不,我这样的怪物不配被你称为‘姐姐’。以后也不必再称呼我了,请不要再与我讲话,请你无视我的存在,即使我死了也请装作毫不知情——你应该做得到吧?”

“我怎么可能……做得到!”露申泣道,“若英姐这样说,我只会愈发同情你罢了,也愈发不能原谅把你逼上这条绝路的伯父,不能原谅坐视你被折磨却没有出面阻止的伯母,还有明明比你年长却不能保护你的堂兄……”

“但是,我还杀害了只有六岁的弟弟,对于这条罪孽,你我都找不出任何开脱的理由。他是全然无辜的,但我还是杀害了他。他只是个无知的孩子,一个无辜的孩子,我甚至不知道他能不能理解发生在他眼前的惨剧。但是,为了彻底抹杀自己的罪证,我还是杀害了他,用利刃划过他的颈部,了结了他短暂而毫无欢乐可言的一生。露申,你懂了吧,我犯下了许多罪,每一条都是最深重、最不可原谅的:弑父、弑母、弑兄、杀害无辜的幼儿——只是为了我一个人的福祉,就亲手毁灭了所有与我最亲近的人!”

“若英姐……”

“不要再叫我‘若英姐’!”

若英甩了露申一记耳光,将她击倒在草丛间。

“这样就足够了吧,露申,於陵君只是动手打了自己的仆人,就被你厌恶了,为什么我杀害了全部至亲仍能得到你的同情。我不明白。你果然是个不明事理的人,还是说,你也觉得百闻不如一见,一定要我将自己的残忍演示给你看你才满意呢?”

“若英姐,你在说什么啊……你不是我认识的若英姐!”

“因为你一直以来都误解了我。这个世界上能理解我的人只有江离。”

“芰衣姐也不行吗?”

“我没有把自己的罪行告诉芰衣姐,怕她不能承受。芰衣姐是我最爱的人,不过,却是我亲手毁了她的幸福。如果我没有犯下那种罪行的话,她也不必承担招赘婿的压力,也就不会郁郁而终了。我后来也想过,杀死你的父亲是否能够拯救芰衣姐,但是好像这也是不现实的,因为以她那时的状态,恐怕很难承受这种变故。结果,我什么都不能为她做,只能坐视她因我的罪行而日渐衰弱,最终殒命。结果,芰衣姐的死成了我新的罪孽,这也是绝对不能被宽恕的罪——杀害自己最心爱的人。”

“若英……姐……”

“我想告诉你的就是这些。从今以后,请把我视作陌生人吧。我没有资格做你的姐姐,亦没有资格做你的亲族。别了,露申。”

若英走向院门,露申则自丛生的杂草中起身。她看着若英的背影,却想起了当初困扰着葵的那些疑点。于是,她开始追问若英——

“若英姐,我不明白,你当时刚刚挨过打,如何堂而皇之地进入主屋拿到凶器?而且,为什么没有选择那把长剑,反而取下了不便使用的匕首?现场的绳索和木桶又应该作何解释?如果若英姐真的是凶手,应该能回答这些问题吧?”

“但我并不想回答你。”

“那样的话,我只能认为若英姐在说谎。”

“人确实是我杀的,这是事实,是曾经在这里发生过的事情。至于那些细节,请你不要追究下去了。我刚刚告诉你的也不过是部分真相罢了。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凶手是谁而已。这一点请你相信我,我绝对没有欺骗你。我相信你也无法想出其他的可能性了,亦想不出我欺骗你的理由。够了,就这样吧,我要回去了。”

其他可能性?

其他可能性!露申不得不重新思考葵提出的那个假说:假若一切都是芰衣姐做的,是不是所有事情都讲得通了呢?芰衣姐来到这里之后,先是坐在主屋里烤火,听到院子里无咎伯父和堂兄的对话,她得知无咎伯父打算在若英回来之后将她吊在树上打,又见他们特意在树枝上系好绳子,就抽出匕首,奔至树下割断绳子,返回主屋的时候,在门口与无咎伯父争执了起来。就在门口杀害了伯父,又在树下杀死堂兄,继而进入主屋杀害了伯母和堂弟。

露申不得不承认,假若凶手是观芰衣,一切就都讲得通了。而若英为了维护她最爱的芰衣,才扯下了这样的一通谎言。

可是,为什么偏要在这种时候……

下个瞬间,露申明白了一切。

她眼中若英的身影,无声地向前倾倒,最终伏在杂草丛中。

果然,来到这里的时候,若英姐就已经下定了决心。

她只是担心我会因她的死而过度悲伤,才讲了以上这些谎言。

——露申奔向若英,可是一切都太晚了。

若英手里握着一支折断的箭,箭身只有四寸长,箭簇却是完整的。她两手握住箭身,刺入了自己的心脏。其实从今天一早开始,若英就一直将这支断箭藏在身上,她可能从昨天午后见到江离尸体的那一刻起就下定了决心。

露申回想起若英今天的种种言行,悔恨自己过于迟钝,没能发现其中充满着对死亡的暗示。

——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任性了,希望你能成全我。

——最初是为了不让芰衣姐伤心,后来是为了江离,结果渐渐产生了惰性,始终不能下决断。

——事到如今我也不可能帮你做什么。

——现在虽然已经不是早上,我却很可能活不到傍晚了。

——等到只剩你孤身一人的时候,就会后悔了。

——我会留在云梦,死在云梦。

“若英姐!若英姐!”

不管露申怎样声嘶力竭地呼唤她的名字,若英都默不作答。

残阳照在若英的鲜血上。喷涌而出的血流一如远山,正在褪去光彩。

她最终还是开口了,用游丝般微弱的声音将最后的愿望告诉露申:

“‘朝闻道,夕死可矣’。请代我感谢於陵君……”

观若英是注视着彤云密布的天空死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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