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露申在若英身边醒来。

昨晚露申担心若英经不起打击,也不愿她睹物思人,就邀她住进了自己的房间。

“你醒了,今天,要去送於陵君吗?”

若英端坐在露申身边,若有所思地问道。

“若英姐不和她一起走吗?”提及此事,露申的心情很是复杂。她心知继续留在这里对若英没有益处,却又不愿信任葵。“於陵葵曾经跟我说,她的家族经营的是贩卖人口的生意,她本人每年也要把一些少女诱骗到长安城。我当时只觉得是玩笑话,现在看来或许是真的。”

“你为什么这么生於陵君的气?”

“因为我见到了她的本来面目,那天我们入山搜寻白先生归来,她当着我的面殴打小休,下手很重。”

“主仆之间不都是这样吗?也许她们本就有某种默契,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不管怎样说,她都做得太过分了。”

“果真如此吗?”若英以她惯有的缓慢语速说道,“‘星有好风,星有好雨’,人的喜好各异,断不能以一己之见去衡量。《吕览》里记了一则故事:‘人有大臭者,其亲戚兄弟妻妾知识无能与居者,自苦而居海上。海上人有说其臭者,昼夜随之而弗能去。’露申,假若小休偏偏就喜欢於陵君的那份残忍与嗜虐呢?”

露申听懂了若英讲出的每个词,却无法理解对方的观点。她很清楚,自己头脑健全、平庸且缺乏见解,脑子里只有属于她这个阶层的最低限度的常识。不论是令人舍身的忠义,还是令人互相残杀的恶念,她都以为离自己尚远,不必去理解它们。

与姐姐们不同,露申本就很适合生活在这远离尘嚣的谷地。

如果没有遇到於陵葵的话……

“回答这个问题再简单不过了,我不喜欢如此残忍且嗜虐的於陵葵。仅此而已。所以才要与她绝交。”

“‘友直、友谅、友多闻’,她至少算得上‘多闻’吧。这一点恰恰是你最欠缺的。不喜读书又没有离开过云梦的你,不该错过这样的朋友。”

“若英姐为什么要这样处心积虑地撮合我们呢?”

“处心积虑吗……我只是怕你后悔罢了。”

“我不会后悔的。”

露申决绝地说。

“等到只剩你孤身一人的时候,就会后悔了。”

“果然,若英姐要和她一起离开吗?”

“我没有那种打算。我会留在云梦,死在云梦。”

这样说着的若英,并没有流露出悲哀的神色。

“那样的话,我就不会孤身一人。以后,我想一直守在若英姐身边。”

听完露申的话,若英展露出了笑容,旋即又变得面无表情。露申心底涌起不祥的预感,担心再也见不到若英的笑容了。

“如果你不愿见於陵君,我一个人去为她送行好了,顺便带小休回来见你。你既然不忍见於陵君虐待她,以后请对她好一些。不过我总觉得小休一定不愿留下来。於陵君这次真的做过头了,她完全是在逼小休反抗自己。她让小休陷入困境:若离开主人,是不忠诚的;若反抗她的命令、执意留在她身边,亦是不忠诚的。小休就这样落入了进退维谷、羝羊触藩的境地,不知道她会怎样选择。”

“我还是和你一起去一趟吧。如果於陵葵能保证以后善待小休,我倒是希望她们的主仆关系能继续维持下去,否则对两个人都很不利。”

“你这不是很为她着想吗?那么,等你洗漱好一起过去吧。”

若英如是提议道,露申应允了。

两名少女披蓑戴笠,向於陵葵的住处走去。

这时雨势稍杀,地面却甚是泥泞。天色不似昨日那般昏暗,想来快要放晴了。只是雾气在谷中弥漫,阻碍着两人的视线。

经过主屋之后,她们又向前走了百余步的距离。

继而,就听到了嘶哑且低沉的哭号声。两人无法判断声音的主人,却听到了小休的名字。到这时,露申已经预感到了前方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迈开步子,踏过泥泞的地面,奔向声音传来的位置。泥水溅在她的裙襬上,仿若被风吹干的血痕。若英跑在她后面,当过于残酷的一幕映入眼中时,她跌倒在地。露申也无暇顾及受了惊吓的堂姐,因为,她看到了绝望恸哭的葵。

葵枯坐在树下,将已停止呼吸的小休抱在怀中,渐渐无力再哭号。

小休的颈部留有紫红色的勒痕。

一条枲麻撮成的绳索悬在树枝上。绳有拇指粗,绕树枝两周并打结。打结处向下二尺,又有一结,结下呈环套状。环套上的结距地面约六尺五寸。绳索下方是一块长近两尺、宽约一尺、高约六寸的褐色岩石。石块棱角很是分明,远看甚至会让人误以为是一块土砖。

露申根据她所见的人与物,试图还原她到来以前发生在此地的事情:恐怕,小休是自经而死的。她先踩着石头,踮起脚,将绳索系束在树枝上,再把余下的绳子结成一个环套。最后将头伸入环中,踢开石头,让绳索了结自己的生命。葵发现尸体之后,抱住腰部将她从绳套中取下,于是就有了眼前的这一幕。

“葵,小休她……”

露申不知所措地问道。葵却毫无反应,犹自哭着。她的嗓子已经完全喑哑,此刻只是鼠思泣血。若英则蜷缩在露申身后,双手支撑在地面上,深深地低着头,口里念叨着什么,露申也无法听清。

“我们将她搬回屋里吧,总待在这里也不是办法。”

露申提议道,仍得不到葵的回应。

“葵!请你振作些!”

她从一旁晃动於陵葵的肩膀,小休的尸体也随之摇动着。

“全部都是我的错。我以为她这次也会服从我,结果却是这样。”

恐怕,小休是因为昨日葵的那道命令才寻死的。葵执意要断绝与她的关系,命她留在云梦。小休却不愿离开主人,又无法让葵收回成命,结果选择了这种方式,以示抗议。

如此说来,葵果然低估了小休的决心。

“葵,你在说什么啊,现在不是讲这种话的时候!”

“露申,那么全都拜托你了。”

葵将小休的尸体托付与露申,自己起身走向那条绳索。

“你在做什么?”

“这次是真的诀别。”

葵将石头搬到绳索正下方,登上它,两手扶着绳索,向露申落寞地笑着,如是说道。此刻葵的眼中不再有泪,剩下的只是死的决心而已。露申心知她是认真的,可是双臂抱着小休的尸身,一时无法放开手,就求助于若英——

“若英姐,帮我阻止她!”

若英自蹲踞的姿势起跑奔向葵,却始终没有抬起头,一直注视着地面。她跪倒在葵面前,抱住葵的两腿。

“於陵君,请不要动这种念头。死去的人已经够多了。

“小葵,我问你你想成为怎样的人的时候,你不是说过吗,你会做给我看,用行动来回答我的问题。可是你现在又在做什么呢?难道说你的答案其实是‘我只想做个死人而已’吗?你已经让我很失望了,请不要再做出更让我失望的事来,因为我一直看着你……小休的魂灵此刻也在看着你!”

“我想死在她面前,难道你们连这个愿望也不能成全我?”葵以嘶哑至极的声音说道,“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动这种念头,第一次觉得自己这种人死掉更好。小休是我杀的,不,确切地说,所有人都是我杀的。露申,我这样说你就满意了吧。若英姐,江离姐的死也是我的错。所以,所以,请放开我,我没有被你们拯救的资格。”

“那不是你的错,於陵君,我根本没法责怪你。何况,江离的愿望只能托付给你了。”

“果然,若英,你全都知道。”

“是啊,我全都知道。所以……”

说到这里,若英闭上双眼,痉挛着起身,拼尽全身气力将葵扑倒在地上。若英垂落的乱发覆住了葵的面颊。葵的后脑和发丝都陷在泥土里。若英至此终于睁开了眼睛,握着葵的两手将她扶起,又用自己的衣袖拭去葵脸上的泪水和头发上的污泥。

“於陵君,请不要辜负……”

若英在葵耳边说道,因为雨声的关系,露申没有听到后面的话。待若英讲完,葵黯然颔首,仿佛是重新接受了污秽、闇昧且毫无希望可言的人世。葵在若英的搀扶下起身,蹒跚地走向露申。

此时的露申,震愕于葵刚刚的话,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假若真如她刚刚所讲的那样,她是杀害我的亲人的凶手,我或许不该救她——露申的心底酝酿着近乎悔恨的情绪。当然,她心知自己无法坐视葵在自己面前死去,即使她真的做了那般不可宽恕的事情。

结果,露申抱着小休的尸体,艰难地走向葵的住处。因为缺乏气力,露申只得任小休的两脚拖在地上、划出一道痕迹来。

葵也知道自己的话令露申陷入了混乱,就不再说什么,缓步跟在后面。

若英则走在葵的身边。

进入室内之后,露申将小休的尸体陈放在地,除去雨衣,跪坐在一旁。她注意到,小休的舌头伸出牙齿,与嘴唇齐。下身有矢溺流出,弄脏了衣物。露申打算清洗小休的遗体。她褪下小休的衣物,翻过她的身体,继而就看到了衣物之下的道道鞭痕。

鞭痕交错,密布在小休的脊背、臀部与大腿上,却没有一鞭打破她的皮肤。

显然,从这娴熟的鞭打技术也可以判断出,这都是於陵葵的杰作。

露申还觉察到,这些伤痕青肿未消,似乎是昨日刚刚留下的新伤。同时,小休的身体弥散着药剂的气味,似乎於陵葵对她施加鞭打之后,又为她涂上了伤药。

“葵,你昨晚是不是又打了小休?”

露申厉色问道,但於陵葵没有作答。

“莫非是你逼死了她?刚刚那副痛不欲生的样子莫非都是你的演技?”

没有回应。

“为什么说所有人都是你杀的?你到底做了什么?你来到云梦泽,目的究竟是什么?我的家族与你到底有过什么恩怨,为什么要破坏我的日常生活——不,你已经摧毁了我所生活的世界……”

面对默不作声的葵,露申再也无法压抑自己的怒火。她抄起葵前日置在案上的书刀,起身走向葵。她并没有伤害葵的打算,只是希望藉助这把微不足道的“兵器”令葵开口罢了。可是就在这时,她耳边传来了一声——

“不要过来!”

起初露申以为这是葵的叫喊声。但是她眼中的葵的面部纹丝未动,嘴唇始终合拢着。她将视线投向葵身边的若英。只见若英紧闭两眼,将头深埋在胸前,两手抵在额头两侧,声嘶力竭地喊道——

“露申,放下它!”

“若英姐,我……”

“不要做不可挽回的事情!”

若英的话音俨然已是悲鸣。露申从未见过如此动气的堂姐,因而认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她知趣地将书刀放归原位,重新坐好。

“说起来,两天前我还在和小葵说笑打闹,现在想想真是不可思议。为什么事情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有生以来第一次交到朋友,我真的很开心,甚至认为可以和她一起做许多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去许多我不曾听闻的地方。我也一度以为自己的人生会因她而改变,一个一度被遮蔽的世界会因她而向我敞开。但是现在,这些想法不仅都被证明是可笑的,亦被证明是可耻的。这一切都是你的错,都是因为你,於陵葵,如果没有遇到你就好了,如果你没有来云梦就好了,如果你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于世上、从未出生就好了,那样的话,也就不会有人变得不幸……”

“我也是这样认为的。‘知我如此,不如无生’。”

葵自嘲地说道,又自嘲地笑了。

“‘知我如此,不如无生’。”

若英又将葵的这句话重复了一遍。露申并不知道这是《诗经》里的句子,但她确实体会到了其中的情绪。长久以来,露申都抱持着一种对自己的厌恶活在世上,每当父亲拿自己与姐姐们比较,她就会涌起那种感情:愿自己从未出生。可是,现在她明白了,即使论自我厌恶,她也远无法与此刻在她面前的於陵葵相提并论。

毕竟,刚刚露申也见到了,葵真的动了寻死的念头。

刚才若英姐到底对葵说了什么?露申想知道,却没有发问。她还是更在意葵之前说的那些话。

“露申,去向叔父通报一下小休的事情吧。我希望我们能为於陵君提供一具棺椁。若於陵君不愿将她的遗体送回长安下葬,或许我们可以把她葬在云梦。”

“或许这样也好。”葵叹道,移步到小休身旁,毗邻露申而坐,“对不起,如果我能早些发现的话……”

“那么於

陵君,因为小休的死,那件事的真相你也已经全部明白了吧?”

若英问道。

“是啊,我也全都知道了。”

“我想和你谈一谈。谈些有关罪与罚的事情,谈我和江离的约定,谈论巫女、死亡与神明。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也想听听你的想法。我原本以为最先死去的人会是我,可是现在的结果实在出乎我的预料。芰衣姐、姑妈、白先生、江离,包括小休,他们都是应该活下去的人,反倒是我,不知道为了什么才活到今日。我想,恐怕,最初是为了不让芰衣姐伤心,后来是为了江离,结果渐渐产生了惰性,始终不能下决心。露申,这样说或许你会生气吧,有些话我不大想让你听到,希望你能回避一下。”

“我明白。”

露申说着便起身走向房门,心底泛起一阵酸楚。

“我会尽快讲完的,你也速去速回吧。”

“我觉得应该让露申也知道……”

於陵葵如是说,若英却摇了摇头。

“该告诉她的事情,我会亲口对她说的。但是我一次不能应对那么多听众。而且我也担心露申在场,於陵君无法讲出自己的真实想法。你这个人过于温柔了,又太笨拙,其实一直都不想伤害谁,但到最后总是事与愿违。”

若英的话音仍回荡在房间里,露申却已走入雨幕之中。她无法理解堂姐的话,在她看来,葵是残酷而精明的,断断称不上温柔、笨拙。

为什么整个世界都站在葵那边?为什么姑妈也好、江离姐也好、若英姐也好,都如此信任这个不该被信任的人?为什么,我就不行呢?露申才走出十数步,就被种种阴郁的念想击溃了。

她强迫自己相信,葵才是潜藏在种种惨剧背后的真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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