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看看夕颜。”向木更津等人告别后,我沿漆黑的通道返回大厅。

途中有数名刑警与我错身而过。观所有人的表情,似乎都确信案子已经终结。

杀人案恐怕不会再发生了。木更津履行了被托付的义务,警部等人也将离苍鸦城而去,当然这件事会给他们留下心理阴影。

然而……我的心情却很沉重。

冬日的天空被染得通红,正值斜阳沉落之际。不久天就要黑了,当清晨再次光临时,这座苍鸦城将会若无其事地迎来日出吧。

在自然规律面前,人类就是这么无力。

空虚之感贯穿了我的心房。

我还有一件必须去做的事。

我步人中央大厅,随后登上楼梯口深红的地毯略有些发黑。日纱被害后的这两天,地毯都不曾好好打扫过。引以为豪的人鱼像也蒙上了薄薄的尘埃。

所有搜查人员都去了教堂和‘地狱之门’吧,大厅里空无一人,犹如降下帷幕的舞台一般静谧无声。

唯有一对甲胄宛如门卫伫立在那边。

一楼的楼梯平台挂着多侍摩和绢代夫人的肖像画。我与夕颜第一次交谈就是在这两幅画前。

值得深切怀念的地方。

而当时我就已经注意到,这幅画在水平方向微妙地歪斜着。

我站到多侍摩的肖像画前,轻轻摁了一下画框的边缘。

于是,两米见方的画框毫无滞涩地转动起来。宽约五十厘米的墙缝后现出了一条窄道。这是一道暗门。

我确认大厅里无人后,潜入了通道。里面很黑,但侧旁就挂着油灯。我用打火机点燃了油灯。黑暗与光明的世界霎时翻转。

通道约一米宽,是一条向下延伸的楼梯,不知有多少阶。

我照了照脚下,尘埃上浮现出几对脚印,皆为同一种鞋印。这表明直到最近为止,还有人用过通道。

我注意不发出足音,悄然向下走去。

不久,楼梯到了尽头,一扇铁门出现在我的眼前。虽然锈迹斑斑,但看上去还很牢固。门没有上锁。

我一拉把手,门上传来“嘎”的一声钝音。

门后是一条平坦的通道,每隔数米就悬着一只亮堂堂的裸灯泡。

现在我的位置恐怕是在中庭的下方。这里充斥着土腥气,简直能把人呛死。

突然,我想起了和警部等人进入入殓所时的情景。漂浮于此间的气息与置棺室刺鼻的死尸味一般无二。

通道两侧各有一排镶有铁格子的房间。是监狱。

莫非这里曾被用来监禁囚徒?是政治犯,还是高官?现在一个人也没有。

走了约五百米,通道向右折去。又是一扇门。这次是石门。我举起油灯,照亮了门的周围,及腰处有一个凹坑。

我刚把手放上去,“石看守”便轻易地让开了,就像在等候我的到来。

门的另一边……情况果然如我所料。

这是一间石室,正是我们惊扰了多侍摩长眠的置棺室。此处的地面上想必就建着那座入殓所的石碑吧。

我把油灯置于身旁,在多侍摩的棺材上坐了下来。随后,我点燃了来这座宅邸后的第一支烟——Marlboro牌。

受气流的调节,烟雾呈螺旋状冉冉升起。

抽了一口烟静下心神后,我环视起四周。

置棺室内鸦雀无声,“地狱之门”的嘈杂声也传不到这边,仿佛寂静从数千年前起就一直支配着这一方空间。

乍一看,这里似乎空无一人。但我确信,真凶正屏气凝息,窥视着我。恐怕就在右侧角落的那口棺材的背后。

我一边吞云吐雾,一边等待对方向我搭话。然而,阴影依旧,对方不打算说什么,只是保持着沉默。

我踩灭烟头,漫无目标地开口说道:“不用再躲躲藏藏了吧。你干得很出色,而且谁也没发觉你是凶手。”

被熏污的油灯照出了一团黑影,从它的主人那儿我甚至感觉不到气息的紊乱。对方正在顽强地抵御我的语言攻势。

“而我昵,知道所有的一切。是的,一切。”

然而,没有反应。难道对方以为我是在套话?

我打开了匣。

“奎恩的国名十作,真是一个好点子,是木更津喜欢的类型。可以说是一记又狠又快的射门吧。

“但是,你疏忽了一点。那就是雾绘看不懂日语。

“她阅读的国名系列应该是原版吧。若是战前也就罢了,战后美国的奎恩国名系列只有九作。作为雾绘自杀之主题的《日本樫鸟之谜》,在日本的确是国名系列之一,但原标题现已改为《生死之门》。这可能是受了太平洋战争的影响。

“所以雾绘不可能把《日本桎鸟之谜》作为国名系列之一加以利用,会作此构想的只可能是日本人。

“你的一切举动都是为了让人们以为雾绘是凶手吧。

“你也会在不起眼的地方犯错啊。明明出色地进行到了最后……你心里没有不满吗?嗯,久保日纱女士?

“一不,这个是假名吧。你有一个更适合你的名字。一个响当当的名字,‘今镜绢代’……我的声音渐渐消逝,仿佛被黑暗的彼方吸走了。

没错,就是这样。为什么谁都没有意识到这个事实呢?明明真相一直就摆在我们的面前。所有人似乎都中了某种暗示,躲避着最为明显的答案。

“不过,你真的非常厉害,竟然把木更津玩弄于股掌之间,而且还能让他始终没有察觉。

“你的天才得以最大发挥是在杀害多侍摩时。你诱使木更津打开多侍摩的棺材,让他看到被斩首的尸体。于是,你通过否定多侍摩的复活——苏醒,使我们全盘否定了死者复生之说。谁也不会再去想,两年前逝世的人现在可能还活着。让双胞胎拿到《圣经》,来诱导我们的也是你。

“两年……一切的开端都始于两年之前。你死于两年前(表面上);畝傍等今镜家的族人被叫回苍鸦城也好,日纱之外的用人被雇佣也好,都是在两年前——这些事的发生都以你的死为契机,所以也可谓顺理成章。但事实上,其中的因果关系倒了。而多侍摩的健康开始蒙上阴影也是在两年前,是假扮日纱的你让他一点一点地喝下了砒霜。

“那么,在你棺中的人又是谁昵?

“无须赘言。真正的日纱在两年前就被放人了棺中。

“日纱是真实存在的,她是一个普通的家政妇。而在这两年里,是你扮演了日纱。在你令人生厌的额发后,隐藏着楼梯平台上那幅肖像画中的脸孔。还有,日纱也绝不可能是可怜的椎月。椎月活着的时候,从未变成过日纱。

“在这座宅邸和我们交谈过的日纱、双胞胎的良母日纱,就是你,绢代夫人。我看到你的肖像画,觉得很像日纱,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因为日纱就是绢代本人。是的,椎月与画中人并不相似,而现在的你还留有昔日的容貌。木更津也好,警部也好,即使在判明真相后,仍误解了这一点。而我从一开始就明白了。

“你把你的亲生女儿椎月幽禁在地下长达二十多年。就关在这扇门外的牢房里。然后,你用最具效果、最具戏剧性的方式完成了与椎月的替换。

“你们原本就是母女,想必容貌酷似。况且,你又把额发垂到眼睛下面,极力不让人看到你的真面目。此外,你还化着浓妆,努力使自己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小。事实上,你已经有九十岁了。

“后来,你砍下了椎月的头。头一旦被斩下,面容看上去就会有很大的不同,这一点也在你的算计之内。

“此外,同时披露‘日纱的真实身份是下落不明的椎月’这个惊天事实的话,大家的注意力都会被引向这一点,没有人会怀疑椎月是否真的是日纱。

“离开儿子们,移居苍鸦城的二十五年间,你的外表也有所变化。

想必他们深信你已经去世,做梦也没想到家政妇日纱就是你吧。这也要归功于今镜家各位的排外性格。

“但是,这件事你是如何对多侍摩解释的呢?骗他说是为了让孩子们承欢膝下吗?还是说,两年前多侍摩已经痴呆到分不清你和日纱了?又或者,他知道所有的事实?”

我看了一眼棺材,点上了第二支烟。

然而,黑影仍然未作任何反应。

“你还真是想不开啊。好吧,那我就继续往下说了。”

木更津的口吻仿佛移植到了我的身上。毕竟交往经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姑且就做一回木更津,好好地说一说吧。

“相比外在的表象,本案的内幕要单纯得多。也可以说什么内幕都没有,好似一块纸糊的岩石。

“不过,你凭借自己的演技和表现力,让空洞的纸糊道具看起来如真的一般。

“你把单纯的事实复杂化,让人以为其中嵌有巨大的谜团。当然,其迷惑对象是木更津。因为如果是他的话,不,只有他才能得出雾绘是凶手的结论。木更津是最适合你这出戏的角色。

“冒伊都之名给木更津写委托信的人是你。执掌宅内各项事务的你,想必不难做好一切安排,伪造一封伊都的书信。伊都没有委托过木更津。当然,河原町侦探也是。”

不知木更津听到这些后会是什么表情。他会不会再度入山修行呢?我的脑中突然闪过了这个存心不良的念头。

“在伊都、有马命案中,你巧妙地操纵了木更津这颗棋子。你巧妙播下解答的碎片,而这些碎片只有木更津才能拾起来。国外制作的LP唱片也好,酸橙的核也好,所有的一切都是路标,是为了让木更津能按你的设想行进。解答越依赖偶然性,由你设定的幻象可信度就越高。更何况,如果发生几率为几十亿分之一,那么木更津发现(被诱导发现)时坚信这就是真相,也是极为自然的事。谁能料到,有人会准备一个类似弗兰肯施泰因怪物的奇思异想作为伪线索呢?唯有把木更津的卓越才能编人计划主干的你,才可能做到。是的,那个超越常轨的密室——姑且不论有无可能——在本案中并不存在。

“那么,密室的正确答案是什么呢?

“很简单。你使用了备用钥匙。‘地狱之门’的钥匙有两把。一把在伊都手中,另一把则作为备用钥匙被保管在日纱的房间里。我们之所以认为后者的备用钥匙未被使用,【是因为‘日纱’】根据灰尘的情况,【做证说】‘这把备用钥匙绝对没被使用过’。于是,我们不得不去找寻第三把钥匙。但是,如果你是凶手,你(日纱)的证词就不必为真。堀井刑警说过,‘如果家政妇做了伪证,就立刻逮捕她,事情会变成很简单’……没错,只有这句话是事实。这件案子非常单纯。你利用备用钥匙光明正大地锁上了‘地狱之门’。

“……密室云云,一开始就不存在。那只是木更津等人的胡思乱想,他们认为斩首状况下的密室杀人(而且还是凝聚了思维精华的密室)也是有可能的。想法越是奇特,他们就越意识不到自己竟把单纯的事物也复杂化了。当然,这个错误正是你的目的之所在吧。

“总之,在所有事件中,你始终不借越证人的界限。除了以今镜家旁观者的姿态做一些基本的供述外,你没有采取过任何积极行动。

你文如其义地坚守着用人的立场。但是,你(有意无意地)为自己的证词添加了本不该有的分量,进一步把搜查引向了充满欺诈的方向。这是你最为英明的地方。因为你知道一不留神引入注目的话,是很危险的。

“在这些案子中,唯一用到诡计的是畝傍命案。只有那时你给自己制造了不在场证明。为此你需要山部。

“弄坏扶手的自然不是双胞胎,而是你。建议畝傍修理扶手的也是你。你为了夯实自己的不在场证明,第一次利用了旁人。

“你制造的是双重不在场证明。而且还是绝不会引起木更津等人注意的那种……其一,山部做证说你没有上下过楼梯。其二,在那段时间里你一直在厨房准备午餐。由此,尽管山部一度离开过工作地点——楼梯,但是根据同在准备午餐的女佣的证词,只有你一人获得了不在场证明。

“你说畝傍去了中庭,那是谎话。畝傍在去庭院的前一刻就被杀害了。然后,你把尸体搬进储藏室,砍下头,有个十分钟时间就足够了吧。

“然而,从你离开山部到返回厨房,之间相隔还不到五分钟。这就给我们留下了一个印象,你连杀害畝傍的时间也没有……其实,仔细想想很简单。当时,日纱和畝傍是一起离开的,而告诉我们这个时间点的人不是山部而是日纱!换言之,【这也是谎话】。你告知警部等人的是十分钟后的时刻。于是,我们就留下了一个印象,你连杀人的时间也没有。

“那么,头又是怎么运进二楼畝傍房间的呢?根据菅彦和女佣的证词,

你不可能把头带进畝傍的房间。我也一度解不开方法。然而,当我听说夕颜误以为头顶多侍摩首级的人(这个人当然也是你)是畝傍的幽灵时,我终于明白了。原来山部也把多侍摩的头错认成畝傍的头了。

“山部在畝傍房中见到的人头是多侍摩的。是的,就在畝傍还活着的十点前,你瞅准时机待畝傍下楼后,将化过妆的多侍摩的头放在柜子上,特意比拟成《法国粉末之谜》,不就是为了化妆好让人辨不清真假吗?

“况且,山部一周才来苍鸦城两次,并不像宅内的其他人那样清楚地记得畝傍的面孔。此外,他是完全不相干的外人,比日纱更受查案人员的信赖,所以对你来说是一个绝好的证人。

“你在畝傍下楼指示山部修理的期间,潜入二楼畝傍的房间,把多侍摩的头放在柜子上。你有备用钥匙,所以就算门锁着你也能轻易进入。随后,你立刻跑下楼,待畝傍指示完毕正要走人中庭时——说不定这是出于你的巧妙诱导,从背后将他击倒。木更津推理雾绘把头藏在裙子底下,但实际这么做的人是你。

“你和山部结伴来到畝傍的房间,先让他进屋,发现化过妆的多侍摩的头。当然,山部以为是畝傍的头。这是最自然的反应。

“你适时发出惊叫,当场倒地。这么一来,山部必然会去找人求助。他离开房间在走廊奔跑的时候,你趁着这短短的间隙,把多侍摩的头换成了偷偷带来的畝傍的头。

“我也完全被你骗了。谁能想到你那时的失态竟是装出来的。别看我这样,当时我还自觉观察得很仔细呢。我看你都能拿奥斯卡最佳女主角奖了。”

我微微一笑。这也是木更津常做的表情。

“撺掇菅彦认领雾绘的,也是身为日纱的你吧。虽然菅彦觉得那是他自己的决断。

“另外,麦卡托的身世你也知道。木更津侦探社一天便能查到的东西,只要你上心马上就能了解到吧。说穿了,把麦卡托叫来的人也不是静马,而是你。从一开始麦卡托就注定要被你杀害。

“总之,你制订的计划始终进行得分毫不差。没有任何变动,也不存在任何偶然因素。可谓完美无缺。

“从一开始你就没打算杀掉夕颜。因为她是养女,没有继承今镜家的血脉。话虽如此,你留她的性命也并非出于好意。你留着夕颜,始终让她处于灰色区域,以便雾绘万一被判定不是凶手,你就能把嫌疑指向这个今镜家的唯一一个幸存者。你滴水不漏,甚至都想到了这一步。

“今天早上,正好就在麦卡托津、菅彦、雾绘被杀害的时间段,我把夕颜带到了商业街的咖啡馆。在那里我们做了一点点惹眼的事,所以她的不在场证明应该很容易得到核实。当然,从结果来看,似乎没那个必要了。

“如此这般,你在保护好自己的同时,制造了一个伪凶手,那就是雾绘。木更津追逐你巧妙安排的线索,最后只能得出凶手是雾绘的结论。木更津在礼拜堂阐述的雾绘凶手说,正是你本人建起的构架。

他只是你的代言人罢了。木更津自称是福音传教士,不过他不是雾绘的福音传教士,而是你的福音传教士。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你也许是本案的第一推动者——‘神’。”

我又一次开始了等待。

大约是一两分钟吧,可我却觉得十分漫长。

栖身于置棺室角落的人,似乎终于有了开口的意思。

“你倒是动了一番脑筋啊。”

似曾相识的声音。尖锐,且充满威严与气度……“你终于开口说话了。这证明我的推理是正确的。”

我向那影子施了一礼。

“还不错。”

语气镇静,甚至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

“你倒是很从容。刚才我也说过了,我什么都知道。如此情况下,你还说得出这种话?”

对方“喔”了一声,这莫非是自信的表现?

看来是时候抛出第二张王牌了。

“你为什么要选择埃勒里·奎因的国名系列呢?”我变换了盘脚的姿势,进入了下一轮攻击。

“……”

“一个是为了让木更津更容易中你的圈套,同时也是为了给雾绘的自杀安上一个合理的解释。但是,这些只是细枝末节,不必非得是埃勒里·奎因。”

“你是说还有别的理由?”

恐怕凶手本人都没有意识到这项“事实”。不,还是说成“巧合”为好。

“是的,与心理极为密切相关的理由。当然,我不知道你是在有意识地利用,还是在下意识地利用。恐怕你还没意识到这个‘巧合’。”

“此话怎讲?”

“为什么必须是埃勒里·奎因呢?

“因为你自己就是Queen!不,如今应该称为‘царь’吧,安娜斯塔西亚公主?”

置棺室内的气息瞬间紊乱起来,连我这边都感觉到了对方的震惊。

“……你到底知道多少?”

感情的动摇在语声中显现出来。这是她第一次流露出不安的情绪。

“我说过,全部。你的名字,还有你从彼尔姆辗转来到满州的事。一我漠然地开始了讲述。

“今镜家留存的唱片,米哈伊尔·伊凡诺维奇·梅德韦杰夫的钢琴五重奏曲第三乐章《イマカガミ》。那是一支镇魂曲,一首吊唁死者的挽歌。

“然而,正常思考的话就会觉得奇怪。若是怀着承蒙收留聊表谢意之心呈献的这首曲子,那曲中的内容也未免太阴郁了。不管怎么说,这可是献给死者的。

“那么,这首镇魂曲究竟是为谁而作的呢?

“不正为你而作的吗?革命爆发前,梅德韦杰夫曾是宫廷御用的音乐家。

“此曲是为你在俄罗斯革命中被布尔什维克杀死的家人而作的,不是吗?

“梅德韦杰夫为了他在遥远的异国他乡意外相逢的人——安娜斯塔西亚·罗曼诺夫,以及一九一八年七月十七日被布尔什维克残杀的你的兄弟,还有你的父亲沙皇尼古拉·罗曼诺夫二世,创作了这支曲子。

“然而,梅德韦杰夫正是因此而被你杀害的。当然,也可能是多侍摩代你下的手。梅德韦杰夫被杀并不是因为遗产,而是因为他知道了公主你的存在。

“回过头来想想,苍鸦城里其实有不少能让人忆起俄罗斯的事物。

这些仅仅用梅德韦杰夫的影响是无法解释的。

“信仰俄罗斯东正教也是其中之一。所以才会装饰着那么多美丽的圣像。

“另外,无论是宅邸中的地毯,还是其他种种物件,整体的色调都被统一为红色——在俄罗斯被誉为最美的红色。这就好比紫色之于日本。而这余韵至今仍留存于莫斯科的红场。”

沉睡的狮子已然觉醒,如今正欲展露它的身姿。漫漫长眠。埋藏了七十年之久的杀意。

“是出于自尊心,还是羞耻心呢?无论是哪一种,结果都一样。

“流着俄罗斯皇族血液的你,身为安娜斯塔西亚公主的你,却作为日本人的妻子在这东洋的偏僻乡村生活,你无法原谅这件事。不,其实是你不愿为外人知晓。你最不想让人知道的是,自己的血脉已注入边鄙之地的黄种人体内,并被延续了下去。更何况,这个家族在日本竟也是血统不明,疑点重重。

“这是你身为一个俄罗斯人的自尊吗?若是白人则欣然接受,若是日本人就不行……这一点我也不是不能理解。

“一九一八年时,你好歹保住性命,早已顾不得什么自尊,那时多侍摩救了你,于是你就和他结婚了。然而,正所谓‘仓廪实而知礼节’,当你衣食无忧,渐渐认清了周围的形势时,你便再也无法忍受现状了。你不禁感到被同化为日本人的自己是何等的肮脏。

“于是,你开始思考。你准备在丑闻大白于天下之前,先发制人,抹杀一切,让真相永远被湮没。你打算杀死拥有自己血脉的人,以使真相万一暴露也不会有后顾之忧。

“不过,与吞食亲子的克洛诺斯不同,你心中还存着母爱,迟迟没有动手。而且,真相也完全可能一直被隐藏下去。这么说吧,由于斯大林实施的大肃清,梅德韦杰夫等人的存在被完全抹消了。既然如此,也就不必对自己的孩子下手了。你就是这么想的吧。

“隐居苍鸦城的二十五年间,你的计划一拖再拖。不过得除去偶然知道了秘密的椎月。但即便如此,你也不忍心杀椎月,而是把她一直关在地牢里。

“你本想就这样让一切都归于消亡。然而,就在你行将就木之际,发生了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一件足以颠覆你决心的事。

“是的。那就是经济自由化改革。

“经济自由化改革以及随之而来的开放政策,使一度被苏维埃当局抹消的作曲家梅德韦杰夫得以被重新评价。

“如此一来,《イマカガミ》早晚必将重见天日。即使不在当下,五年后,十年后……没准什么时候就会被发现。到时候,可能还会出现追踪循迹、查清你真实身份的人。你的担忧将成为现实,罗曼诺夫家族的血脉将化作污秽堕落之物。

“你的寿命也已所剩无几,所以你不能再犹豫了。于是,你终于决定动手,动手实施这场今镜家的大屠杀。”

“我说得对吗?

“你之所以先杀死伊都,拿他做我们的诱饵,是不是因为穿上黑斗篷的伊都与那个拉斯普京一模一样呢,就是那个搅乱你们命运的妖僧……”我问道。

或许是怀着优越感的缘故,我的嘴角似乎有所松弛。

“你居然知道那么多!”

气度回归了语声。看来在我解说的过程中,对方已渐渐恢复镇静。

“不过,就算现在公之于众也完全没关系了。因为我的目的已经达成。”

“我无意声张,只是想压你一头罢了。”

我再度微笑起来。然而,这似乎引起了对方的不快。

“你以为这样就算是赢了吗?”

挑衅式的口吻。

“我可不是木更津。我不像他总是以破案为第一目的。”

“……这么说……”

对方似乎猜不透我的真意,显出了踌躇之态。

“我一开始就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但一直没说,此中原因我还没有提过。”

我燃起打火机,随后叼住了第三支烟。

“你可能已经知道了,近日我就要和夕颜结婚。是的,和最后一个能够继承今镜家巨额遗产的人。就算是养女,在继承方面也不会有任何阻碍。她将以今镜家的遗产为嫁妆,与我成婚。”

“原来如此,高明。”从阴影处传来了一声窃笑,“你的话,应该能成为夕颜的良伴吧。她是梅德韦杰夫的曾孙女。这也算是我的一点补偿。”

“果然啊!我就觉得应该是吧。”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你战胜了我。遗产如何我不在乎。反正我的使命已经完成了。”

“是吗?”我用嘲弄的口吻说道。

想必是被我的态度触怒了。

“不是吗?如果我计划杀掉夕颜,你打算怎么办?中途就公布一切?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就拿不到今镜家的遗产。仅从这一点来看,主动权难道不是一直握在我手中吗?香月君,你只是撞上了大运。”

潜伏在黑暗中的“日纱=绢代=安娜斯塔西亚”表现得争强好胜,颇有公主的气性——皇族唯一的直系后代,如今也算是女皇了。

“呵呵。”

我笑了。其实我无须说出这个真相。但是,由于母亲的死,我必须让对方付出相应的代价。

“怎么了?”对方诧异地问道,像是感觉到了什么。

我扶正眼镜,甩出了最后一张王牌。

“我问你,你可记得中野欣子这个名字?”

“……中野欣子?”

“她是我的乳母,不过你应该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吧。是的,因为中野欣子也是我母亲——今镜椎月的乳母。”

“……椎月是你的母亲?!”

语声在此处戛然而止。这一刻对方受到的打击,似乎比我说出“安娜斯塔西亚”这个名字时更为沉重。

“看来就连你也没有料到这一点啊。你没料到我母亲椎月生下的是双胞胎。是的,我和麦卡托是孪生兄弟。”

我估算着自己的话给对方带来的冲击,在此处停顿了片刻。

“麦卡托的本名是龙树赖家。而我的名字是香月实朝。思考一下的话,也不是什么解不开的问题。当然,日本史对你这个俄罗斯人来说可能有点难。‘赖家’和‘实朝’出自源赖朝的两个儿子的名字。也就是镰仓幕府的第二代和第三代将军。我和麦卡托是异卵双胞胎,所以长得并非一模一样。即便如此,当木更津说我俩很像时,

我还是小小地吃了一惊。”

“可是,双胞胎的事我闻所未闻。”

回应声中满是惊愕。对方所听到的恐怕是来自兴信所的报告吧。

“正如我刚才所说的那样,我的母亲椎月偶然知道了你的来历。

母亲是个聪明人,所以完全看穿了你今后将要采取的手段。

“于是,她把刚出生的双胞胎中的我托付给了乳母,同时也是妇产医院护士的中野欣子,而且做得极为隐秘,对外则宣称只生下了一个孩子。这件事只有母亲和欣子知道。

“我在欣子的老家香月家长大成人。在二十岁那年,乳母交给我一个护身符,说是母亲留给我的。里面的折纸上写着事情的来龙去脉。比如,我是今镜椎月的儿子。有一个名叫龙树赖家的孪生哥哥,以及你的真实身份是安娜斯塔西亚,等等。

“不过,麦卡托似乎并不清楚这些事实。我想我的事母亲恐怕对父亲都没有透露。”“你在说谎……”

“你不相信我,那也没办法。不过,请你看一下这个。”

我取出一个十字架。虽然粗糙,却是一件镶着珍珠的金制品。

“这是我母亲的遗物。”

从我所在的位置瞧不见棺后,但对方好像能看到我。惊愕的触感顿时向我这边传来。

“现在你信服了吗?”

明白已取得了十足的效果后,我把十字架再次挂回胸前。

“所以,关于你前面的那个问题……如果夕颜被杀了——这当然令人悲伤——但我只需表明自己是今镜家的血亲、是堂堂正正的继承人即可。不光是护身符,母亲还给了我证明身份的手印和证书。我若继承遗产是不会有任何问题的。不,应该说,就血亲这一点而言,我比夕颜更适合当继承人。

“刚才我提到了咖啡馆里的那场华丽的求婚,这不光是为了保障夕颜的人身安全,同时也能起到我自证清白的作用。由此,我便可以索取遗产,而不背上任何嫌疑。

“但是,我不想这么做。你知道我有多爱夕颜吗?如果我只以财产为目的,那她就是无足轻重的。我的未来需要她,所以我才选择了她。”

我中断话语,等待对方的反应。

“其实我不想说出这些事。不管怎么说,你也是我亲外婆。可是,你残忍地杀死了我的母亲,既然如此我就必须复仇。尽管这复仇远难抵消我母亲二十多年来所受的苦难。”

…一所以,我必须摧垮你的内心……我在心中喃喃自语道。

我感觉自己的行动已收到实实在在的效果,与此同时我给出了最后一击。

“结果,你并不是神,虽然你对自己坚信不疑。你的基本行动已事先被人参透,然后被人利用,甚至就连原来的目标也未能圆满达成。因为我这个确凿无疑的直系血亲还在嘛。你绝非什么‘第一推动者’,也不是什么‘神’。因为在你之上还有一个我。

“当然,我丝毫没有自封为神的意愿。因为我没能救出母亲。

“至于你……你既不是你本人所认为的那种神,也不是什么‘君主’,你只是一个傀儡,一个失败者。

“……如果现在你还是一位纯正的公主,还拥有皇族的尊严,那我奉劝你不如痛痛快快地去死,就像我那伟大的曾祖父——你的父亲尼古拉那样。

“我把丑话说在前头,你最好别做出有失体面的反抗,比如企图杀我。这会把你自己犯下的耻辱一直带到那个黄泉世界,就连你的外孙我也会感到羞耻。”

我从棺材上直起身。由于在冰冷的石头上坐久了,我的腰有点儿痛。

“好了,我想夕颜一直在等我,我这就告辞了。不用担心,我不会公布这个秘密。至少这件事我可以向你保证吧。

“再见了,我亲爱的绢代外婆。”

我打开石门,举步从来路返回。

内心已然崩溃的【她】肯定就站在我的身后吧。

完美无缺的剧本。

只是毁灭千年古都罗马的男人换成了我。

身后的人究竟是以怎样的表情在看着我呢?

也许正打算杀掉我吧。

不……这个应该不会。恐怕会亲手终结自己的生命,毋庸置疑。

在这里杀掉我,就意味着最后的尊严已被其抛却。

这是贵为君主者的自尊,是梦想成神者的宿命。

这七日间,种种思绪萦绕于心际。

但是,我没有回头。

因为……天界的灿烂光芒正包裹着我的未来、我与夕颜的未来。

——闭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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