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紧紧跟着木更津。

因麦卡托的死而鸣响的丧钟,终于将迎来由木更津导演的最后一幕。然而,他步履缓慢,仿佛不愿向教堂走去似的。

并非不能理解。因为木更津具象化的败北恐怕正在那里等着他。

我催促木更津,不料他却停下了脚步。

“已经晚了。一切准备都已就绪。接下来的就只是等待观众了。”

“是凶手吗……”

我看着木更津。警部和堀井刑警也在追问。

“是啊。”

木更津点头,随后迈入楼梯,发出了“嘎吱”的声响。

“在这件案子里……”

他语气平和,就像刑侦剧中的旁白音,又似在预先解说最后一幕的须知事项。他进行的也许正是凶手所期望的最后一场戏。

“这件案子里有许多小道具,而且还是我们乍看没有必要、没有任何意义的道具。但是,对凶手来说,必定含有某种意义——或者说是意图也行吧。

“到底是什么呢?是‘缺失的一环’。其实答案就在眼前。然而我直到前天才意识到这一点。在那之前我如堕五里雾中,不,应该说我明白其中存在着深意,但几乎完全抓不住具体的内容。意图太过大胆以至于我反而看不出来。

“不过,唯有凶手怀着莫大的优越感在挑战我们这一点,我能感觉得出来。也就是说,我认为那些不必要的装点其实是冲着我们来的。”

木更津中断了话语。

他在大厅向右折,走人去往教堂的晦暗通道。周围回荡起了阴森而又颇具音效的脚步声。

“各桩命案里都有特征明显的装饰,这显然是凶手的布置,而且极具暗示性。”

木更津一口气说了下去。这时已没有人再插嘴。

“首先是伊都——斩首是所有命案的共通点,所以排除在外一被砍下脚,装上了甲胄的铁靴。是的。砍脚不是目的,凶手砍脚是为了能穿上铁靴。因为不砍掉的话,就无法套上较小的铁靴。

“接着是有马,在密室中被杀害,尸体上撤着一些橘核,此外,畝傍的脸像歌舞伎艺者一样被白粉涂得雪白。和马拉一样在浴室被杀的静马,死时自然是全裸的。而远在一个月前遇害的多侍摩是在棺材里被发现的。被一起杀害的加奈绘和万里绘是双胞胎。日纱即椎月的头颅被摆在LP唱片上,唱片的曲名是《死神与少女》以及德沃夏克的《美国》。是的,重点并非A面的《死神与少女》,而是收录于面朝上方的B面的《美国》。最后,麦卡托君是戴着他那顶心爱的大礼帽死的。”

木更津歇了口气:“这些意味着什么?只列出要素的话,当能发现其露骨的指向。靴子、密室与橘核,白粉、裸体、棺材、孪生子、美国、帽子……”

“不可能!”

警部唾骂似的叫道。

“……怎么可能!”

警部又吼过一声后,不再言语,像是在心中反复嚼咀木更津的话。

我也清晰地看到了凶手的疯狂。

“完美的比拟杀人。《荷兰鞋之谜》《中国橘子之谜》《法国粉末之谜》《西班牙披肩之谜》《希腊棺材之谜》《暹罗连体人之谜》《美国枪之谜》《罗马帽子之谜》……凶手把奎因的国名系列作为杀人主题,逆向利用了名侦探埃勒里·奎因挑战并已征服的十次冒险。”

木更津站在礼拜堂的门前。

是错觉吧。总觉得与上次见到时相比,用具有腐朽气息的“黄昏一来形容这座礼拜堂是最合适不过的。

“……凶手为何执着于国名系列?为何执着于斩首呢?其实一切都只是为了这一瞬间的表演。

“这是一条高远宏伟的伏线。”

木更津庄重地将门打开。

唯有晕眩的光芒从门里漏出。我们处在逆光之中。

我和警部同时向礼拜堂中望去。

璀璨的灯火。光亮全都集中于一点。

位于两座玛利亚像之中心的十字架。高达两米的金色磔台,宛如从背后的阴影深处脱体而出一般,浮现在我们的眼前。

然后……

然后,被绑在俄罗斯十字架上的并非神之子耶稣,而是菅彦。

头顶上的耶和华端详着整个世界,仿佛在宣告一切的终结。

下凡的神明想借助菅彦的身体诉说些什么呢?

集堂内光明于一身的菅彦,正毫无阻挡地在三米的高处俯瞰着我们。

不,这么说也许不对。因为能视能言的头部并不在它本该出现的地方。

菅彦的手脚沿着十字架,呈T字型展开。

“这是……”

木更津曾指出,凶手迄今为止的一切行为都只为这一目的而来,我不得不承认他是对的。虽然已有一定程度的预测,但我们受到的强烈冲击,足以抵得上这七天来的“卡塔西斯”。

往昔,有可能存在被演绎得如此完美的艺术吗?

菅彦的头颅被供奉在圣坛之上,犹如为神与人类的未来甘愿牺牲的殉救着,统率这一片混沌的律神……

“《埃及十字架之谜》完成了。”木更津平静地低语道。

太初有言,言与神同在,言就是神。

然而,语言并不存在。有的只是神与寂静。

不久,有人以语言打破了寂静。

是木更津。

“这是雾绘的美学。她已经到达了顶点。”木更津喃喃自语,仿佛近身看到了一件至高无上的艺术品。

“为什么要这么做?”辻村问道。他的眼睛仍然停留在菅彦的胴体上。

“你问我为什么?你问我有什么理由?说实话,我不想回答。因为这标示了我的败北。”

看来被菅彦的现状击垮的不光是我和警部等人。从另一层意义而言,木更津也受到了冲击。

“不过,如果胜方雾绘希望谜团被解开,那我也不得不担起福音传教士的义务吧。”

没人发言。众人只是在等待接下来的话。

“从何说起呢……好吧,就先从我的无能说起吧。”

木更津在长凳上坐下。他语调淡然,甚至连略带自嘲的笑容也没有。

“说起来,我本应该更早地知道雾绘是凶手。线索十分充足。但是,由于某个事实,使我没能看出真相。”

“线索?”我问道。

“请回想一下伊都被杀的情景。伊都脚踝以下的部分被割掉了,切下来的两只脚在哪儿?

“被藏在伊都书桌的抽屉里。可能是为了提高搜寻难度,还在上面堆了资料和信封,而在最上面的是一封要寄给河原町侦探的信。

“一看就知道这是一封委托书。伊都准备委托这位侦探办的……是关于雾绘的事呢,还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件事,我就不清楚了。因为信中什么都没写。总之,这应该是一件需要紧急处理的事。他打算同时委托另一个比我更知名的侦探。如今,我不想再对这件事说三道四了。现在的结果恰恰显示了我确实能力不足。”

“河原町来也一样。”警部说道。

态度虽然冷淡,但从中能窥见一丝父性的温柔。

“问题在于信封。给河原町侦探的信没开过封,就连用蒸汽或其他手段拆封后又粘回去的痕迹也没有。凶手没有动信,只是把信封放在掩盖脚的各种资料上。另外,由于信封里的信是伊都被害的那天晚上写的,所以凶手无法在此之前偷看。是这样没错吧?”

“嗯。”警部点头道。

“然而,凶手却没打算拆信。明明表面用大号的字写着河原町侦探的名字。如果是我的名字,可能知道的人还不多,但侦探‘河原町’这个名字,在京都一带妇孺皆知。此外,这个名字又很特殊,一旦写上‘河原町’三个字,怕是所有人都会在第一时间想到河原町侦探吧。凶手若是看到信封,当能明白伊都正委托侦探办某件事。然而,凶手却完全不感兴趣。如果伊都的委托内容关乎凶手自己,事情不就败露了吗?凶手为什么不看信呢?”

谁都没有回应。木更津没有明示答案,只是径直往下说。

“还有加奈绘和万里绘被害时留下的信。纸上用图标出了湖的位置,关于时间只写了‘2点’。可以认为这是一封锦书,是为了偷偷地把双胞胎约出来。但奇怪的是,纸上除了时间,就只有‘秘密’这两个字,而且还是平假名。

“一般情况下,总会写一句‘请两点来湖边,要绝对保密’之类的话。就算那对双胞胎再怎么不像样,也不至于读不懂文字。香月君遇到姐妹俩时,万里绘不是还拿着青少年版的福尔摩斯吗?从结果来看,这封信起到了作用,但明显信息量不足。

“这里面的共通点是什么?你们明白了吗?”

“凶手不识字?”辻村答道。不过,看他的样子似乎还不太信服。

“是的,我也是这么想的。莫非凶手是一个文盲?莫非凶手不是对信不感兴趣,而是因为看不懂收信人的名字?

“给双胞胎的锦书也是。只写了‘2点’和‘秘密’,也是因为凶手不知道更多的字词吧。

“到伊都命案发生后不久为止,双胞胎一直是我心目中的凶手形象。不是文盲,但识不全字。

“但是,这个假说马上就能否定。因为凶手曾给我寄过恐吓信,而且,就结果来说,凶手既已模仿了奎因的国名十作,就不可能是个不能读书的人。”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警部催促木更津往后推进。

现阶段,木更津的解说本身受幻象所困,已不能称其为解说。

“最后,我终究没能得出结论。但是,以下的事实给我带来了光明。一个是后来变得很重要的德沃夏克的唱片。那张唱片是国外制作的,起初我没有意识到其中的重大意义。明明国内制作的唱片也有销售,而且还更容易买到呢。

“另一个则是为双重杀人案赋予动机的《勒克纳诺瓦书》。加奈绘和万里绘在教堂发现的是拉丁语/英语对照版。我想,凶手可能是在这里的图书馆发现了这本书后,想到了耶稣的谋反。问题是,拉丁语/英语版旁还放着日语版,可凶手读的却是拉丁语/英语版。

“推到这一步,凶手显然已不可能是文盲。然而,这些事实引出了一个新的解释。”

木更津在此处一顿,接着说:“这个新解释太简单了。凶手不是不识字,而是不识日语。

“莫非凶手只能读英文?

“国外制作的唱片、拉丁语/英语版的《圣经》,以及只有用简单的平假名写下‘秘密’和‘2点’的信。

“所有的一切都昭示了推理的正当性。

“而苍鸦城中只有一个人符合这个条件。母亲是外国人、直到短短五个月前还在母亲的故乡美国生活的女子……”

“……雾绘吗?”警部答道。

“这么说来,雾绘老在户外读的那些确实都是外文书。只是,我没想到她看不懂日语。”我透露道。

“那是因为她在极力隐瞒。我也是在昨天才想到雾绘可能读不了日语。如果案子刚发生时我就知道这个事实,也许还能更早地锁定她。”

“但是,那封恐吓信怎么解释?”我问道。

恐吓信是用日语写的,不,是用日语贴成的。

“这一点成了瓶颈,恐吓信的存在始终在妨碍我的思考。”

“不是凶手寄的?”

“对。当我确信凶手不会书写日语时,心里就想了,关于恐吓信我是否犯了一个根本性的错误呢?莫非这不是凶手而是别的人寄的?但是,这个解释偶然性太大,也太想当然。

“不过,恐吓信和伊都的委托信被同时送到这一点让我很在意。

实在是太凑巧了。只能认为凶手瞅准伊都发信的当口,立刻给我发来了恐吓信。

“然而,再冷静地想一下,就发现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伊都写完信,应该马上就投寄了——因为这毕竟是一封短信。而且,一得知伊都把信投入邮筒,凶手就寄出了恐吓信,这在时间上也是不可能的。去最近的邮筒跑个来回,即使开车也需要将近一个小时。”

“那你的意思是恐吓信不是凶手寄的?”警部问道。

“不光是凶手,其他的任何人都无法寄出恐吓信,能做到的只有一个人。”

“一个人?”

“是的。也就是说,恐吓信是一起被送达的,也是一起被投八邮箱的。”

“这个怎么说?”

“是伊都寄出了恐吓信!这个想法和刚才的逻辑不矛盾。凶手没有寄恐吓信,而凶手和伊都之外的第三者也没有参与此事。”

“可是,伊都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啊,对啊!”

“看来香月君已经明白了。”

木更津看

着我,微微一笑。

“麦卡托君在他的推理中这么说过,我自己写下恐吓信是为了给出一个合适的前往今镜家的理由。因为我是那种恐吓信一来,反而会兴趣大增、前去挑战的类型。

“这一点我也不否认。因为事实上,我也确是如此这般来的苍鸦城。

“假如伊都也设想到了麦卡托的这个思路,又当如何昵?

“与其在委托信里长篇累牍地写下内容和烦恼之事,还不如加一封恐吓信寄出去效果更好、更扎实。如果他是这么想的话……”

“原来伊都是为了把你叫来,自己制造并寄出了恐吓信啊。”警部似乎信服了。

“是的。伊都巧妙地利用了我的脾性。警部把手搁在伊都的书桌上时,掌心沾到了糨糊,那是伊都在剪贴恐吓信时漏出来的。这算是一个小小的旁证。

“总之,一切阻碍都由此被排除,我终于能得出结论了,即凶手是雾绘。”

只是,木更津的样子正如他自己所说的,乃败者之态,以往破案时那种陶醉于胜利之中的姿态已荡然无存。

“我光是走到这微不足道的一步,就不得不闭入山中。”木更津凝视着眼前的菅彦,“而她却在住了仅仅五个月的异国他乡,而且还是独自一人,就做成了这么多事。她才称得上是真正的天才……”

素来厌恶旁人称赞凶手的辻村,此时也不再发表异议。

“当然,也许她是超越一切的神。”

木更津叹了口气,随后开始讲述案子本身。

“比拟奎因的国名十作……这个构思可怕而又异想天开。如果没有相应的环境、相应的人物角色,是做不成的。然而,这座宅子一应俱全。所有的棋子,所有的舞台设施……”

木更津坐上长凳,仿佛站着是一种巨大的负担。

“先从伊都一有马被杀案说起吧。伊都向我们发出了委托。就和我刚才也说过的那样,这件事雾绘插不上手。对雾绘来说,我们的介入虽然在她的预料之外,但这也许只堪比一次有益的刺激。于是,她略微修改了剧本。于是,我不由自主地出演了过路人的角色,以增强戏剧的效果。

“然而……神——就让我称之为神吧——没有满足,而是用进一步的恶作剧将我们引入了混沌的迷宫。那就是‘地狱之门’的密室。”

“密室吗……”警部并没有否定木更津的说法。

“让我来按顺序说明吧。受雾绘花言巧语的指使,有马当天悄悄回到了自己的家。

“时间是半夜三点多,一无所知的有马在雾绘的引导下正要回自己房间。这时,雾绘从背后用钝器击打了有马。虽然只有一击,但劲道十足,所以有马像是死了。至少雾绘是这么以为的。事实上,正如之后判明的那样,他只是昏了过去,还没到断气的地步。这一点很重要,请你们牢记在心。

“雾绘把晕倒的有马搬进伊都的房间。屋内另有雾绘(以为)杀死的伊都的尸体,其实伊都也只是昏了过去。

“誓雾绘打算遵照《勒克纳诺瓦书》,按菅彦屋里的那幅画对两人进行处决。也许她把自己当成了神的再世。这一行为具有神圣性,同时又充满着恶魔的气息。这一点从残忍的处决方式中就能窥得一二。

“雾绘让两人并列坐倒在地毯上,一刀同时斩下了两人的头颅。现在我甚至知道两人坐在地毯上的顺序。如果雾绘从右边挥下了大砍刀,那么面对他们来看的话,当是伊都在右,有马在左。”

“这个很重要吗?”

“是的。”

木更津点点头,他的脸上已经没有笑容了。

“到这里为止,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着。就算手法再怎么非比寻常,如果仅是把人杀了,情况也只会变得与其动机相匹配吧。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神的手介入了。也许该说这是老天爷一时的心血来潮……”

我知道木更津的情绪正在渐渐高涨。自己在解说,自己却兴奋了起来。我们都在等待下一句话。

“雾绘从水平方向斩下了两人的头。锐利的刀刃当是在一瞬间完成了任务。电光火石之后,留下的本该是两颗头颅和两具躯体。如果顺利的话……“你们知道‘降达摩’游戏的要领吗?用木槌水平击打,让最下面或中间的木轮顺利地横飞出去。但是,如果失败了,因重力和摩擦力的关系,上面的木轮也会跟着一起飞出去。积木当然也会彻底倒塌,使游戏失败。

“雾绘也犯下了同样的错误。还不明白吗?雾绘挥下了砍刀,不,是水平砍出去的。然后……可怕的是,刀通过伊都的颈项时,伊都被切下的头颅留在了刀面上。

“事情发生在短短的零点零一秒之内,所以雾绘不可能发现这个异变。载着伊都头颅的刀直逼就在近旁的有马的颈项,砍下了有马的头。

“就是这个时候,有马的头颅被由刀面带来的伊都的头横次里撞开。同时,在物理学的作用力与反作用力法则下,伊都的头也受到了一个相反的力,被反向推出刀面。距刀刃仅数毫米之遥的下方,就是有马躯体上的切面,而伊都的头垂直下落,不偏不倚正好安在了切面上。”

“……”

“刚才我说了这么长一段话,其实一切都只发生在快刀一闪的短短一刻间。连百分之一秒都不到吧。但是,因为这过于短暂的一瞬间,奇迹发生了。

“头颅被斩下的时间实在是太短了,所以伊都的脑细胞没有死亡。准确地说,是脑细胞和感觉神经,以及如网眼一般构成传导中枢的神经纤维还活着。而这神经纤维的细网竟与有马躯体中的神经纤维结合在了一起。”

“不可能!”

警部怔了片刻才大叫起来。看来一时间他还无法理解。

的确是奇迹。如果这是事实的话……神想必是存在的。

“不,这荒谬的、这荒诞不经的事确实发生了。

“如果我在山中坐禅时没有得到天启,也绝对想不到吧。但是,神——也许是佛祖——给了我这个天启。”

“可是,人岂能死而复生?!”

“昨天,我拜访了神经医学第一人——K大学的中道教授,问他是否有这样的可能。教授极力否定,但最后仍承认有几十亿分之一的发生概率。于是我相信,在今镜家的奇异氛围下,这个号称概率为几十亿分之一的奇迹真的发生了……”

“奇迹吗……”

“神经纤维是执行化学式传导的突触,而非物理上相连的直接联结体。所以,说得粗暴一点的话,神经原就算被切断,只要核心不受破坏就能再生。另外,由于是冬天,砍刀的刃要比体温冷得多吧。

伊都的头被砍断时,脑细胞因低温冷却一时处于麻痹状态。此后与有马的神经纤维结合时,神经纤维间的温度差导致了热电势的产生。

这个热电势成为神经活动的电动势,激发了处于假死状态的缩退神经。换言之,伊都的神经和有马的神经的确是连在了一起。

“再来说肌肉。现代医学表明肌肉可以修复,刚切断不久、还未氧化的肌肉一旦连接起来,虽然无法做大幅运动,但凭借相互的黏性时还不会分离。”

“把死过一次的人连接起来吗?”

“不,严格地说,伊都还没有死。我不清楚人的死亡基准是如何设定的,但在短短的零点零一秒之内,就连脑死都不可能发生。是的,被切割的头和身子还活着。至于能否称其为第一次死亡,这个问题应该由神来考虑吧。

“不过,这一异变制造了拥有有马身体的伊都——弗兰肯施泰因博士的怪物。这一刻,血管和气管什么的并不重要。这个人造人只需生存那么一小会儿就行了。”

“一小会儿?”警部问道。

“是的,因为伊都只需要短短几分钟。现在我就来说明这其中的意义。”

木更津长出了一口气,脸上略微显出犹豫的表情。

“总之,伊都得到有马这个新身体,并因为这一番冲击再次睁开了眼睛。当然,最吃惊的人是雾绘吧。以为已杀死的人——而且还换了一副身子——突然睁开眼,站了起来。”

这是恐怖片。我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

“且说,因神之手而得以苏醒的伊都看到了什么?是的,映入他眼帘的是手握砍刀呆立半晌的雾绘。于是伊都想起来了。自己在临死时的记忆——因头颅被斩断的刺激从昏死状态中醒来时,眼中看到的瞬间景象……以及现在眼看就要被杀掉的自己。

“由于极度的恐惧,伊都冲出房间,一心想逃人‘地狱之门’。他一把抓起就放在身旁的钥匙。是的,我们以为是有马逃进了地狱之门,所以才觉得不自然。如果想成是伊都为了逃跑进了地狱之门,就极为合理了。不管怎么说,有马的身体是被伊都的意识所支配着。

“当然,伊都多半想出声呼救。但是,这就跟咽喉被割断的人一样,只能‘嘶嘶’地憋出那种难听的破空声。当时,伊都的神志清醒到何种程度已无从知晓,总之他凭借本能,只顾往‘地狱之门’

逃去。然后,逃抵‘地狱之门’的伊都自然是在内侧落了锁。

“他的肉体属于有马,但头部一——精神属于伊都。伊都是左撇子,所以像往常一样用左手锁了门。所以,右撇子的有马的左手,才会因为尚不习惯的急剧拧转运动发生了痉挛。

“但是,到了这一步,伊都已然油尽灯枯。尽管神经纤维互相结合了,但肌肉和血管被切断的人不可能活得长久。伊都一锁完门,人就顺势向前倒了下去,左手握着钥匙。

“这就是有马左手握着钥匙的原因。

“倒地时的震动使头脱离了有马的身体,化为单纯的头颅和尸身,随着生命的停止,鲜血也流淌出来,造成了‘地狱之门’才是凶杀现场的假象。

“以上就是密室的解答。‘地狱之门’是一个完全密室。至于上锁者,我也无意隐晦,正是神之圣手。”

警部仍是一脸的难以置信。我也一样。不,是我不愿相信。实在是太可怕了。然而,木更津却说这是神的行为。

“但这是事实。”木更津语气郑重地反复强调道。

“……好了,且说片刻后缓过神来的雾绘做了些什么呢?

“事情发展到这里,普通凶手会害怕得放弃所有计划,但雾绘实在是一个天才,不,是疯子。她反过来利用了这个令人难以置信的状况。

“现在请你们回想一下有马的房间。那间屋里放着能展示有马特征的东西:名为里德伯的赛马,还有LP唱片。

“事实上,我被那张唱片的标题迷惑了。唱片原本要揭示的主题是《美国》,可我的注意力却被引向了充满暗示性、蛊惑性的《死神与少女》。当然,这个也能充分表现凶手的意图吧。

“我想你们应该明白了。有马的房间才是用来暗示《美国枪之谜》

的。原本雾绘打算用马和唱片这两件素材来显示这一点。

“不曾想出于偶然,有马(伊都)亲手制造了密室。

“发现‘地狱之门’已化为密室的雾绘随机应变,放弃《美国枪之谜》的构想,替换成了唯一一个以密室杀人为主题的《中国橘子之谜》。《中国橘子之谜》本不是为有马而设,而是计划用在其他场合的。

“雾绘返回饭厅,拿来了酸橙。她是觉得光有密室还不够吧。但是,酸橙太大塞不进去。无奈之下,她只好在尸体上撒了几粒橘核。”

“……是通过大理石门上的小孔吗?”

“是的。”木更津点头道。

雕刻在门扉上留下了贯穿门板,如豆粒般大小的孔,雾绘从那里把酸橙的核投了进去。

“这就是密室杀人的全貌。此后,她砍下伊都的脚装上铁靴,把有马的头挂在衣帽架上。有马的头之前一直滚落在伊都房里,所以自然能从地毯中检出有马的血迹。

“不过,遗留到最后的《美国枪之谜》的素材没能抹消干净。由于出了岔子,唱片没有得到处理。这是一个孕含着整体计划破绽的因子,所以对雾绘来说,无论如何都是想挽回的。

“她计划在伊都的房间完成所有工作,于是事先把唱片偷偷放进了有马的播放机。这么做反而弄巧成拙了。她万万没想到最后会不得不放弃《美国枪之谜》的构想吧。

“雾绘想取回唱片时,有马的房间正上着锁。另外,正如我们后来所了解到的那样,房间的钥匙在有马上衣的内口袋里。而有马本人的身体又在密室之中。于是奇妙的是,因为‘地狱之门’成了密室,所以雾绘无法进入有马的房间。

“雾绘只得放弃,让唱片留在有马的房间里。不知该说幸还是不幸,我被《死神与少女》晃了眼,完全没意识到《美国》的意义。”

“我就连唱片都没留意过。”

警部嘀咕了一句。

他是想安慰木更津吗?

“……接下来是畝傍命案。你们应该明白了吧,由于头和身体的发现顺序颠倒了,所以只留下了雾绘这一个嫌疑人。仔细一想的话,其实雾绘在一些细节方面也有失误。

“但是,由于伊都一有马命案造成的印象太过鲜明强烈,使我们过分高估了凶手,以为凶手不可能轻易露出破绽。这也是我的过失。”

“可是,雾绘当时不是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拿吗?”

记得山部有过这样的证词。

“是放在裙子里了。放之前先包进袋子。据说十多年前,美国出现了不少这样的扒窃犯罪团伙。她们甚至还偷中型电视机,不过原理都一样。在旁观者看来,就像什么也没拿似的。

“雾绘本是出于谨慎使了这一招,却给她带来了幸运。结果,如履薄冰的冒险使她越发远离了嫌疑人圈。

“再往后就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了。最初的杀人注入了不少心血,不,其实那个密室也纯属偶然,之后她就选择了稳妥的方法。她生怕过于精雕细琢反而会让自己陷入危险。

“杀害静马时,她举着多侍摩的头在走廊里徘徊。她穿上大一号的衣服,把多侍摩的头放在自己的头顶上。在最近发现的埃斯库罗斯的悲剧中,也有类似情节。我不知道雾绘是否参考过。然后,她让夕颜看到这个景象,从而诱使我去开多侍摩的棺。

“万里绘和加奈绘,以及静马被害时,除了砍头外几乎未做任何手脚。

“此外,查明日纱就是椎月对她来说无异于天降大运。否则,无论如何都会少一个人,于她的面子很不好看。”

“不是还有夕颜吗?”

“不,”木更津否定道,“夕颜原本就在她的杀人计划之内。不过,夕颜也真是幸运。因为就在最后关头,今镜家的血亲麦卡托君出现了。

“雾绘来日本才五个月,我不认为她清楚麦卡托君的真实身份。另外,委托别人调查也很危险,多半是不可能的吧。恐怕是麦卡托君来到这里后,主动去接触了她。”

我想起那天晚上麦卡托说要去雾绘的房间。没准雾绘是在那时了解到情况的。

“麦卡托君应该比我们更早发现了真相。于是,他打算与雾绘联手。他表明身份,说自己是椎月的儿子,准备和雾绘一起攫取今镜家的财产。

“然而,雾绘的目的和他不一样。麦卡托君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误算,相信雾绘肯定也是以财产为目标。

“而雾绘这边则修改方案,匆忙把没有血缘关系的夕颜从名单上撤下,杀死麦卡托君代之。这个时候,选择主题就很简单了。因为他恰好戴着礼帽,除了《罗马帽子之谜》没有别的可能。

“顺便说一句,夕颜一直戴着花边帽,所以原本会套用《罗马帽子之谜》的主题杀掉她吧。”

这么说来,若是没有麦卡托,被摆在桌上的就是夕颜戴着花边帽的头颅了?

“菅彦是为《埃及十字架之谜》而留的,所以椎月的《美国枪之谜》也同时被定了下来。由此,正如你们所看到的,雾绘的计划灵活多变,所以才能从所有事象中获得最佳结果。”

“麦卡托君昨天的推理恐怕都是胡扯。由于已和雾绘联手,他必须整出一个合适的解答。他不是说过吗?因为我是凶手,所以要离开这座宅子,以避免介入过深。

“然而,这说的其实是麦卡托君自己。介入过深的人是麦卡托君。即使母亲被杀了,他还要与雾绘合作。结果反因此误了卿卿性命。”

我想到了芥川的《杜子春》。杜子春见双亲在地狱中所受的苦楚,不堪忍受叫出声来。不料,最终杜子春却因这一行为获救了。然而,麦卡托坐视母亲被害——即使他事先并不知情——于是让自己承受了罪责。

应该说这更像《蜘蛛丝》里的故事吧。

“那雾绘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警部死了心似的喃喃低语道。

“动机嘛……就是一种扭曲的恋父情结。”

木更津伸出右手,指向放射出璀璨光芒的菅彦的亡骸。

“那看起来像什么?”

如诡辩家一般提问的木更津。然而,这样的他也不过是一个失败者。

他自己给出了答案。

“那是‘神’啊。降临这个尘世的、独一无二的救世主……“这就是雾绘真正追求的东西。她爱自己的父亲菅彦。她并不恨抛弃母女俩的菅彦,而是在遥远的异国他乡不断地思念着他。这是对菅彦一往情深的母亲带来的影响吧。以至于她竟认为他是拯救自己的救世主。”

“菅彦吗?”

“是的。但是,现实并非如此。前来迎接雾绘的菅彦,只是一个纤弱无力的小市民。认识到这一点的雾绘,内心的失望大概是无可估量的。二十年来积起的期望实在太大,致使这悲剧性的事实等同于价值体系、被救赎愿望的崩溃。

“一般情况下,雾绘此时当会放弃对菅彦的幻想——不,应该说是信仰吧。可是,她追求的不是别的,而是‘神’。而且,她也继承了今镜家的血统。

“雾绘无论如何都希望菅彦是‘神’,现实中的他既已不堪期待。就只好亲手制造这个‘神’。制造一个新的基督……”

“……”

“这时,雾绘将自己的角色从恭顺的信徒彼得转为圣母玛利亚。

为了把菅彦立为‘神’,就必须扫除其他今镜家族的人,让他成为唯一的神,同时把今镜家的权力也交于他一人之手。‘血’与‘力’两者兼备,雾绘理想之中的‘神’——伟大的父亲菅彦才能诞生。

“她疯了。但是,她抱持着狂热信从者特有的崇高理念,朝自己的顶点狂飙突进。她构筑了自己的美学,攻克了各种壁垒。

“于是,现在,菅彦成为了‘神’。

“当然不是活着的菅彦。活着的菅彦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充斥着雾绘理念的‘菅彦’必须只是一种事实被形象化后的集合态、超越一切的个性体、象征化了的神。

“因此,菅彦必须获取死亡。这是为了得到永生的灿烂。”

“永生……”

“是的。为了在雾绘心中永生不息,菅彦必须经受死的洗礼,接受净化。”

“这个叫作净化吗?”

我望着菅彦。或许是受到了木更津言语的刺激,十字架上的营彦头罩圆轮金光的错觉向我袭来。

“是的。现在他已不是我们所认识的菅彦,而是‘神’。而这一行为结束时,雾绘的信仰也就达成了。从这层意义来说,受到‘卡塔西斯’的也许不是菅彦,而是雾绘。”

“你是说,雾绘为净化自身犯下了杀入罪?”

“这么说最为妥当吧。对雾绘来说,这是圣战,是受难。”

木更津吐出了最后一句话。没有人准备开口。

礼拜堂被沉重的气息所笼罩。

我望着右角上的管风琴。眼前浮现出雾绘弹奏《帕萨卡里亚舞曲》

时的情景。那一幕究竟是何意义?那神圣的光辉、那巴赫的虔敬祈祷,又算是什么呢?

顷刻间我实在是无法相信。

不久,警部问道:“那么,雾绘现在在哪儿?”

“‘地狱之门’。”

看破红尘似的口吻。宛如失去了儿子的代达罗斯。

“雾绘恐怕已不在人世。她为了成为玛利亚,与菅彦一起升天了。奎因国名十作的最后一作,第十部是什么?”木更津问道。

“《日本樫鸟之谜》……”

“书中的结局是什么?”

“自杀……是这样吧?”

木更津平静地点了点头。

“这是她自己选择的道路。她是诞下了‘神’的人,所以不必遵从神的律法。她用自己的死完成了奎因的这篇波澜壮阔的叙事诗。

“而斩下自己的头只有一个方法。这个方法存在于‘地狱之门’。”

“断头台吗?!”

警部叫道,语声却绵软无力。

我们走进了“地狱之门”。

黑暗中飘浮着血的芬芳。

堀井刑警举起灯,于是最后的黑暗也被驱散了。

断头台被拖至屋子中央。断台头的美女横卧其上,右手握着夺走了十人性命的砍刀。

上帝数尔国祚、使之永终也,尔衡于权、而见亏缺也,尔国分裂、畀于玛代波斯人也……刻于断头台正下方的预言也再次成为了现实。

被斩下的头颅放射着冷光,宛如月之女神阿尔忒密斯。

然而,雾绘的表情充满了安宁祥和。

胜过这七日间的所有亡者。仿佛得到了梦寐已求的救赎。

“这一瞬间,她想必得到了有生以来的最后一次无与伦比的幸福。雾绘也成为了‘神’。”

木更津安静地画了个十字——Kyrie,eleison。(主啊,请赐予怜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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