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难队员回到这个世界已经过了半个多月,一同迎接四月的最后一天。

一度发威的“安西美晴大预言”,不到十天就威力减弱。媒体不再后续报导两位名人自杀的同时,亮绿灯身影晃动的人数逐渐减少。

这一天,上午劝导两名忧郁症患者去医院后,抢救人数达到了“30”。救人速度与日俱增。变得满档的行程,让救难队员重新检讨监视状态:早上交通尖峰期在新宿等主要车站—上午到办公大楼林立的街头进行企业访问;下午在各地的商店街;傍晚再回到车站;晚上在闹区巡逻。救难队员得等到丑时三刻(半夜雨点半)之后或星期六、日才能喘口气。

唉,反正大家是幽灵,而且体力上应该不成问题。裕一原本充满自信,但到了四月三十日这天,他才察觉到情况有异,总觉得身体动作迟缓,而且脚步沉重、腰酸背痛。这种感觉就像高中时代被迫参加校内马拉松大赛隔天的情形。

前往巡逻地点目黑区内的商店街途中,裕一发现市川一手按在肩上,转动另一只手臂。

“怎么了?”裕一试着问道。

“哎呀,大概是上了年纪,肌肉酸痛。”市川笑着对他说,但好像马上和裕一一样,心生相同的疑问:“真奇怪,竟然感觉体力衰退。”

“你们也是吗?”八木加入讨论,“我最近也觉得这把老骨头像被鞭打似的。”

这时,美晴指着裕一身上的救难队制服说:“这是什么?”裕一一看,制服膝盖一带弄脏了。

“这是怎么回事呢?”

“我们明明碰不到这个世界的东西,为什么衣服会脏掉呢?”

“的确很奇怪。”市川皱起眉头,“不管是跪在地上或做什么,衣服都不可能会弄脏。这违反了我们身上的物理法则。”

众人在住宅区狭窄的步道上停下脚步,检查彼此的身体,从所有人身上都找到了制服的污垢。理应浆过的布料,却给人一种破旧的感觉。

“还有这个,”美晴给众人看无线随身移动便捷即时呼叫紧急联络振动传话手提语音电动机,“也快没电了。”

裕一拿出自己的手机,原本有三杠的电量显示,减少了一杠。

众人的视线自然地集中在市川身上。这种情况下,只有他能够冷静下判断。

“三分之一啊。”市川呻吟似地说,“神给我们的期间,四十九天中的三分之一已经过了。”

“换句话说,电量只能撑四十九天?”

“是的。”市川接着委婉地补上一句:“恐怕连我们的体力也是。”

其余三人哑然失声。所有人的脑中,肯定都浮现了先前搭降落伞从天而降的老人身影。

“不管怎样,接下来只能拼命救人。期间过了三分之一,成功抢救了三十人。这样下去,会赶不上一百人的定额。再说,如果考虑到体力的消耗,后半段大概会后继无力。”

“要上天堂可不轻松。”

四人一边发牢骚,一边走进通往商店街的小巷,忽然停下脚步。一个背着书包的孩子蹲在地上,简短地吹着口哨。少年招手的前方,有一只咖啡色的虎斑猫探出头来。看来他似乎是从学校放学回家的路上,偶然发现玩伴,想引它过来。

猫的眼神中带着戒心,对孩子的手指动作感兴趣,一点一点地靠过来。

八木的表情变成和蔼老人,“多么温暖人心的画面啊,是吧?”

“是啊。”市川也点头同意,“基于工作的性质,我们的心也冻僵了。”

“所谓一帖消暑良方指的就是这个。”

龟速而来的小猫,进入少年的手臂范围。突然间,温柔招手的五根手指抓住猫的头。猫似乎感觉自己上当了,撑起四肢想往后退。少年的手也使力,不让猫逃走。

“有点蛮横呐。”八木原本满脸笑容,立刻化成阿修罗。少年擒住猫,开始用双手勒住它的脖子。快要窒息的猫发出哀号,痛苦挣扎。

救难队员呆若木鸡,怀疑自己的眼睛看错。可爱的孩子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不协调的画面,就像摔角选手在编织蕾丝。

少年将手绕到猫身后,抓住它竖起的耳朵将它拎起来。亲眼目睹表情扭曲、发出惨叫的小猫,侠义之士终于站了起来:“不行,救猫!”

黑道老大号令一下,裕一他们马上冲去救小猫。

“小鬼!住手!”骂声四起之中,裕一迅速地冲到现场。

少年抓住小猫的两只耳朵,将它忽上忽下地甩动。猫在空中飞舞,裕一附身在它身上,感到疼痛“啊”地大叫。将瞬间监视到的猫的内心世界转换成人类的语言,是“好痛!”

“放下猫!不可以欺负弱者!”

市川透过大声公劝导少年,但是他并不打算停止虐待动物。

想救小猫的救难队员认真了起来。裕一戴上无线电,跳进少年体内监视他。惊人的是,少年心中发出震天价响的背景音乐。铜管乐器的重低音非常刺耳,令人头痛欲裂。撼动人心的旋律,像是从地底钻出来的妖魔鬼怪。裕一想起了国中音乐课被迫听的古典乐——穆梭斯基的《荒山之夜》。

管弦乐团的超大音量一起结束时,窜出八木的吼叫声:

“打屁屁唷!打屁屁!”

这句吓小孩的话有些八股,但好像起了恫吓的效果。少年心中萌生罪恶感,将猫放回地面。

小猫连滚带爬地逃走,一脚跃上沿着马路的围墙,回头瞄了少年一眼,仿佛在说:“此仇不报非君子!”

“这小鬼真是乱来。”八木激动地说,“做这种事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这我就不清楚了。他心中播放着音乐——”裕一离开少年的身体,说到这里将后面的话吞下肚子。刚才监视少年内心的感觉,和至今的抢救对象类似。裕一不敢置信,从道具袋拿出夜视镜一看少年,身高一百三十公分左右的小身体剧烈晃动,看不见轮廓:“发现第三十一名抢救对象,他身上亮黄灯。”

“不会吧?”八木目瞪口呆,“他只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

四人从书包上的名牌,得知少年的身分。他是“本町小学四年一班”的“西城明”。

众人观察小明。微长的卷发。明明是小孩子,眼中却散发着神经质的光芒。手脚细瘦白皙,给人一种弱不禁风的感觉。

裕一觉得他“不得人疼”,但美晴却说他是“艺术家的类型”。

如同他的一身打扮,小明是品味高尚的小孩。他偏离上学的路,顺便到图书馆,限于出借张数,只借了几张古典乐CD。

年纪轻轻的小孩子,为什么想自杀呢?裕一再度进入他体内监视,看见孩子独特的心理而大吃一惊。不同于大人的内心,浮现在意识中的话语支离破碎。那并非思考,而是感觉。毫无脉络的片断画面忽隐忽现。而且精神状态欠缺一致性,心情容易摇摆不定。裕一能够掌握的一点,只有小明的心严重封闭。那并非像是暑假作业一个字都没动的最后假日、或去牙科诊所的候诊室,这种鸡毛蒜皮小事所导致的忧郁。若用言语形容,他像是风中残烛。自己化作蜡烛的火焰,微弱的烛火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熄。这孩子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最后,救难队员不得要领,只好和小明一起回家。

沿着主要大马路而建的十五楼公寓,小明家是其中一户。

他打开大门,也不见出来迎接的父母。九岁少年的家,安静得令人畏怯伫足。好像只有他听得见寂静的声音。

“他是个钥匙儿童。”市川说,“其他还知道些什么吗?”

美晴环顾两房两厅的室内,“只知道他是独生子。”

小明在狭窄的厨房吃完甜甜圈点心后,把自己关在房间。三坪大的房里摆了书桌和床。当他在挑选要听哪张借来的CD时,之前的郁闷仿佛不会有过般,心情变得愉快。裕一大吃一惊。难道古典乐是少年的精神支柱吗?

小明打开CD音响的电源,放进光碟片。然而,他没有马上播放,而是拿起一根细长的白色棒子。棒子底部附有软木把手。少年右手拿棒子,左手握CD音响的摇控器,霍地站了起来。

“他接下来要做什么?”八木问。

小明播放音乐的同时,挥下右手的棒子。整间屋子轰然响起管弦乐团演奏的庄严乐曲。这是贝多芬的《第五号交响曲》中非常有名的“登登登登”。

像是命运来敲门般,救难队员震惊地立正站好。小明挥舞指挥棒的英姿令人动容,实在不像是小学生的动作。实际上是小明配合音乐振臂,但总觉得是他拿着指挥棒在指挥这首名曲。

负责监视的裕一看见浮现少年心中活生生的画面,吓了一跳。小明看见了人数众多的管弦乐团。每位团员都一脸认真地看着小明的指挥棒。

这正是少年的梦想。这孩子将来想成为世界第一指挥家。他想站在古典音乐界这座金字塔的顶端。音乐大师西城明!

裕一监视的过程中,从一开始就令人绷紧神经的《命运交响曲》变得更加激昂奔放,逐渐迈向尾声,小明精神抖擞地指挥完第一乐章。

他的指挥棒停在半空中,八木拍手叫好:“Bravo!”

“我是外行人看热闹,”市川也感兴趣地说,“但说不定这孩子很有天分。”

房内接着开始流泄《命运交响曲》的第二乐章。小明以孩子气的动作,跳到床上。小小的身体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想事情。

自尊心是什么呢?

如同音乐这项嗜好,这个问题就小学生而言也很高尚。裕一探索理由,看见了一本黄色封面的书。小明埋首阅读这本专门写给业余人士的指挥入门书。书中提到“自尊心”这个词,是身为指挥家不可欠缺的特质。

——没有自尊心的人,无法带领一百多人的管弦乐团。

裕一怜悯过去的自己,心想,想自杀的人是绝对没有自尊心的。看轻自己的人,是没有自尊心的。

耳边传来大门打开的声音:“我回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说。似乎是小明的母亲回来了。小明跳下床。

走出房间的救难队员看见一名女人,说不定她未来会成为音乐大师的母亲。女子年逾三十,气质出众。她看来是个上班族,不像黄脸婆。就女人而言,她的个头不小,一头长发令她更显身材高挑。或许是每天忙碌工作,她面露疲惫的表情,但是注视在孩子身上的视线愉快而温暖。

看见母亲手上的邮件,美晴说:“她叫西城翔子。”

翔子边问小明在学校发生的事,边走向内侧的客厅。

“妈妈,我跟你说唷。”小明说道。

“什么事?”

小明低下头,语气殷切地问:“爸爸会怎样?”

翔子头痛地闭上嘴巴,一脸说不上是悲伤或困惑的表情。

看来“爸爸会怎样?”正是抢救对象烦恼的核心之所在。

“问题出在爸爸身上。”八木说,“着手打听线索吧!”

“从哪一边开始?”市川问道。

“两边同时进行。”

于是市川和八木分别问翔子和小明:

“你先生发生了什么事?”

“你爸爸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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