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到了隔天早上,穿梭在新宿车站附近、亮绿灯的人变更多了,使得“安西美晴大预言”更具可信度。

裕一在交通尖峰期的地下道进行监视活动。无线电传来身在东口的八木声音:“喂,到处都是绿灯欸!这种情形真的不太妙吧?如果放任不管,可能会不断出现黄灯。”

“可是,能怎么办?”市川应道,“就算一个个救,也要花很多工夫。”

“没办法一口气救全部人吗?”美晴说,“有没有方法一次呼吁很多人呢?”

“像是示威游行吗?如果我们不是幽灵的话,就能上街示威游行了。”

八木嗤之以鼻,“就我们四个人示威游行?看起来只像在练习舞龙舞狮吧?这样吧,我们制作巨幅标语上街裸奔。”

“太下流了。发动全国自行车队怎么样?”

“等等,各位。”裕一打断他们上个世纪的对话,“我有一个好主意。要不要到西口集合?”

“要做什么?”

“街头演讲。”

五分钟后,众人集合,共商演讲内容。十分钟后,四人拿起大声公,开始大声向路人呼吁。

“各位,你们想必过得很辛苦吧?别客气,尽管向身边的人叫苦或吐苦水!”

“如果没人肯听的话,就上酒店向酒店小姐说!”

“比起死得轰轰烈烈,不如活得苟且偷生!”

“要当喜剧主角,别当悲剧主角!”

“比起自杀身亡,活得像行尸走肉反而比较轻松!”

“不用拼命奋斗求生存,只要活在世上就够了!”

“躺在床上放松全身,就能实际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比起哲学家或宗教家,有时搞笑艺人对社会更有贡献!”

“或像职棒职手的全叠打也很振奋人心!”

“螺旋桨和喷射引擎是多余的,让我们化身为滑翔机等待徐风吹来吧!”

或许是裕一他们的呼吁发挥效果,亮绿灯身影晃动的人数渐渐减少。

“不过话说回来,”市川喘口气后说,“心里有烦恼的,果然还是团块世代的人居多。”

“因为年龄的缘故吗?”裕一试探性地问。

“不晓得,与其说是年龄,倒不如说是世代。”

裕一分不清这两个词有何不同。

市川眺望剪票口前川流不息的乘客人潮:“裕一老弟你想像得到,我们这一代小时候怀抱着怎样的梦想吗?”

“博士或阁揆?”

“不是,”市川笑道,“出生于战后的我们,梦想就是填饱肚子。我们是所谓的‘饥荒儿童’,朋友个个都瘦得皮包骨,穿着小一号的衣服,脸上挂着鼻涕。但是,想吃饱的梦想还没实现就变成了大人。即使想要改变社会,发起学生运动,也只是反遭政府强力打压。我们总是被视为碍眼的东西……会愤世嫉俗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裕一仔细打量身穿橘色救难队制服、个头矮小的中年男子。“市川先生也参加过示威游行吗?”

“我只参加过一次。一个学生自治会的朋友拖我带着棍子去参加,而且还是站在示威游行的第一排。那真会带给人异样的兴奋,让人产生一种或许真能改变世界的错觉。”

裕一大感意外,没想到懦弱的市川也曾有过这种年轻时代:“那,结果怎么样?”

“机动部队的人来到眼前,冷不防地一拳往我脸上揍过来,痛得我哭了出来,事情就这样结束了。”市川面露大梦初醒的笑容。

裕一心头一怔,说到十九岁,正是自己现在的年龄,难道人四周的环境,会因时代而有如此大的差异吗?

“可是,我事后才明白,原来能够参与学生运动,也是因为自己特别受老天眷顾。在那个时代,跟我同辈的人有很多都是国中或高中毕业就开始工作。就连挥拳打我的那个机动部队队员,八成也是这样。到头来,我觉得参与学生运动并不是为了社会而是为了自己。好像想赶走中心一团迷乱的情绪。”说到这里,市川稍微想了一下,“大概是害怕面对现实的社会,才想在中心打造一个桃花源。但是最后,直到死之前,犹如迷雾般的情绪都没有散去放晴。”

现在,亮绿灯身影晃动的团块世代的人们,仍赶不走市川所说的迷雾般的情绪?

这时,响起一群人说“拜托您!”的声音,救难队员惊讶地回头。他们的正后方并列着二十多名孩子。从他们身穿制服看来,大概是国中生吧。男女各半,其中也有将头发染成咖啡色的女生。

“我们有同学父母双亡,没办法升学!”

“请给他们读书机会!”

“请大家帮忙,让他们一圆升学梦!”

学生们抱着募款箱。这是个慈善活动。

八木眯起眼睛,“这些孩子多么令人感动。”

裕一走到队伍尾巴,注意看他们发给路人的传单。这似乎是个募款活动,为了帮助因为车祸、天灾或自我了断,而失去父母的就学儿童。

“自我了断?”市川低喃道,专心看起了传单。

“会不会是指自杀?”裕一说,浏览内容。失去经济支柱的家庭,大多剩下母亲和两个孩子。母亲每五人当中,就有一人没有收入。平均年收入只有一百四十万日圆,是一般家庭的三分之一。

“真辛苦。”市川惊慌地叫出声,冲进人群中,开始拿着大声公叫喊:“请您捐款!一百圆或十圆都行!请将钱放进募款箱中——”

裕一他们愣然地盯着市川。明明对方看不见,他仍不停地鞠躬,请对方捐款。

过一会儿,美晴说:“市川先生也有孩子吧。”

裕一口中发出悲伤的叹息。为什么自己没有察觉到呢?四十三岁的市川,肯定是丢下妻小自杀的。父亲死了十五年,市川的遗族现在如何维生呢?

裕一上前帮忙:“各位,偶而做件好事吧!人总有困难的时候!好心有好报!”

“让人民缴纳高额的税金,却让孩子没钱念书,国家到底在做什么啊!”美晴也一面发牢骚,一面加入帮忙,“喂,那边的小哥,让我看看你行善的一面吧!”

不久,受到“非捐款不可”这种冲动驱使的人们蜂拥挤到募款箱前。一大群人争先恐后,“我也要我也要”地投零钱的景象,简直像是新年首次参拜时的明治神宫般人声鼎沸。警官从附近的警察局赶来看发生什么事,连忙整理群众制序。国中生捧着募款箱浑身汗流浃背,只是鞠躬道谢。

在这片吵嚷中,对这项慈善活动最有贡献的是八木。人高马大的黑道老大幽灵缠住路人搜刮大量纸钞,简直是如鱼得水,他厉声说:“喂!还不捐出身上所有的钱?”裕一心想,这岂不是恐吓吗?但反正是为了社会好,也是为了人好,就假装没看到吧。

好心的国中生个个瞠目结舌,看着人们的善款转眼间塞满了募款箱,高兴地尖叫:募款箱重到拿不动了!

“募到这么多善款,大概是有史以来头一遭吧?”感觉稍微变年轻的八木心满意足地说。

市川低头致谢,“感谢大家慷慨解囊。”

“喂!”美晴在不知不觉间戴上夜视镜,再度将众人的注意力转向当义工的国中生。

一名年轻女子走向准备收工的孩子们,从钱包里拿出零钱递给他们:“谢谢。”捐款的女子和一脸开朗道谢的国中女生呈对比,脸上蒙着一层难以抹去的阴影。

“发现第二十二个人,”美晴说,“她已经亮起了红灯。”

裕一也透过夜视镜看女子,立刻寒毛区竖。女子全身的轮廓晃动得太过剧烈,几乎无法分辨她与背景。至今从没看过这么剧烈的晃动方式。裕一明白,抢救她刻不容缓。

市川快速地说,“由美晴小姐监视,我们负责支援。”

众人将无线电戴到头上,追在女子身后。她年纪将近三十,随性地将一头长发束在脑后;个头娇小,身上没戴装饰品,一身运动衫搭牛仔裤走在闹区的模样,令人感到她是因为操持家事而面容憔悴。

美晴蹑手蹑脚地从身后靠近她,消失在抢救对象体内。裕一对着无线麦克风问美晴:“怎么样?”

然而,没有回应。

“快说!”八木说,“情况怎么样?她打算怎么自杀?”

等待美晴回答时,市川环顾四周。通往百货公司地下楼层的楼梯,挤满了路人:“目前这里没办法自杀。”

“说不定是厕所。”裕一想起过去的抢救经验,说:“最好先准备煽动第三者行动。”

“喂,还没好吗?”

听见八木的询问,美晴总算有所回应:“……哈密瓜。”

三个男人面面相觑:“哈密瓜?”

“……还得……还得买哈密瓜。”美晴反复道。

抢救对象在逛百货公司的地下食品卖场,购买外观色彩鲜艳的蛋糕、果冻以及一个要价五千日圆的哈密瓜。她以信用卡付帐时,大家得知她名叫秋川阳子。不过话说回来,就想自杀的人而言,这项行为实在令人匪疑所思。为什么她展现出旺盛的食欲呢?

“会不会是最后一顿?”市川不吉利地预测。

“全吃甜点?”裕一问。

“会不会是打算在死之前,大啖爱吃的食物?”八木透过无线电问美晴,“怎么样?除了哈密瓜之外,还知道些什么?”

“她处于亮红灯、停止思考的状态。”美晴以着急的口吻回应,“不过,很奇怪。她好像不饿。”

秋川阳子离开百货公司,走向新宿车站西口的巴士站。裕一拿起大声公,在她耳边叫道:“蛋糕和哈密瓜要怎么处理?”

于是美晴立刻应道:“用来作菜。”

“用蛋糕作菜?”市川诧异地问,“怎么作?”

“……切成薄片……像果汁一样……糟了……可是……这是最后……”

她的话听得人一头雾水。救难队员随着秋川阳子一起搭上巴士,在十五分钟的车程中不停发问。但是,美晴透过监视得知的答案都令人摸不着头绪,甚至找不到救她的线索。

阳子走在住宅区里,大概往家的方向走。如果是这样,她会不会一到家就自杀呢?她似乎很着急,飞快的脚步仿佛随时会发足狂奔。裕一他们开始紧张了。因为介入危机所需的内情调查,没有丝毫进展。

裕一想确认她的危险程度,以祈祷的心情将夜视镜从额头往下挪,看见浮现眼前的画面,吓得说不出话来。阳子的身影已经因为全身的晃动幅度过大而看不见了。这种状态比亮红灯更严重。如果眼前有绳索,她或许马上会上吊自杀。

能够间断地听见警报声。抬头一看,夜视镜的镜头中,前方出现了平交道。栅栏长棍缓缓下降,阻挡众人的去路。

“她要撞电车!”裕一脱口而出,“得阻止她!”

“等一下!”美晴说,“她一心只想著作菜,并不打算自杀。”

“怎么可能……”

阳子在栅栏前停下脚步。电车的声音渐渐靠近。裕一回头看铁轨,因为是个转弯,所以无法看见铁轨的全貌。

“就算求救,四周也没有人!”市川说。

“上!”

八木一声令下,三个男人一起抽出大声公,但美晴连忙阻止他们,“这样会打草惊蛇!你们叫她‘别自杀’,反而会让她想自杀。”

“那,该怎么办?”

“看着她!”

秋川阳子不像要采取动作,一脸茫然地将视线落在铁轨上。难道她还在想作菜的事吗?

“可是,”裕一说,“想自杀的人都会像是中邪般自杀!如果她突然想自杀怎么办?”

“要动手救人就趁现在!”市川说,“如果电车靠近,电车的声音会盖过我们的叫声!”

这时,电车绕过右手边的弯道出现了。看来是快车,车速超乎想像。电车分量十足,令裕一害怕得缩起脖子。如果人迎面撞上,肯定会血溅八步,粉身碎骨,消失无踪。

“要上喽!”

八木趋身向前,美晴阻止他:“住手!她还不想死!”

电车已经接近前方二十公尺了。

“还没吗?”

“目前还不会有事!”

长长的银色列车,就要逼近眼前。

“还没吗?”

“还没啦!”

快车没有减速,来到平交道。从车窗中看见驾驶的脸:他的脸转向铁轨旁的女人。阳子跨出脚步,站在贴近栅栏的地方。

八木再也忍不住地叫道:“别自杀!”那一瞬间,驾驶呜警笛。黑道老大的吼叫声完全被盖过。

“啊啊!”市川高声尖叫时,列车安然地通过平交道。

秋川阳子仍站在原地。裕一不敢相信。她的身影明明晃动得这么

厉害,为什么不想自杀呢?

阳子等栅栏升起,迈步前进。

市川的表情仍因紧张而僵硬。他说:“可能的原因只有一个。维系这个人的生命的,是想作菜的坚强意志。”

“可是,要用蛋糕和哈密瓜作菜?”

“原来如此,我总算明白了。”八木的表情亮了起来,“这位大姐想作的是水果盅!”

其余三人毫不理会八木这个对事态完全没有帮助的推理。

“总之,在作菜之前她应该不会自杀。在那之前我们找出救她的线索吧。”

通过平交道的阳子,走进一旁的小巷。T字路的尽头处,有栋两层楼的出租屋,那里似乎就是她家。

进了玄关,迎面是一条空荡荡的走廊。难道她一个人住吗?

“阳子小姐手上戴着结婚戒指吧?”市川说,“如果她肯倾听我们的声音,就让她打电话给她先生吧。”

让抢救对象向関系密切的人求救,是抢救行动的基本守则。

阳子走到走廊上,打开左手边的拉门。这里是一间客厅,摆了电视、沙发和矮茶几等。

市川往里一看,“啊!”地叫了出来。客厅内侧有一张木床,四周围着栏干,所以是婴儿床。床上盖着的毛毯,凸起小孩子的形状。

“小孩啊!”八木说,“蛋糕是买给小孩的啊!”

年轻的母亲拿着蛋糕和哈密瓜的盒子,从门口盯着婴儿床。

“好强烈的悲伤。”美晴语带哭腔地监视,“因为太过悲伤,所以只能勉强站着。”

“总算找到施力点了!”八木将蓝色大声公对准阳子的耳朵,“别丢下孩子自杀!只有你才是这孩子的母亲!”

裕一透过夜视镜看阳子。八木的劝说毫无效果,晃动的程度依然没变。情况比亮红灯严重,处于濒死状态。

“猜错了。”美晴抱怨道,“这人心毫无波动。”

裕一开始感觉事有蹊跷。为什么阳子不掀开毛毯看孩子?要喂婴儿吃蛋糕也说不过去。再说,自杀前想让孩子吃美食的父母心,无法令人联想到会丢下孩子自己自杀吧?

阳子从亲生骨肉身上别过脸去,关上房门,接着走向厨房。救难队员十分感兴趣地看她作谜样般的菜肴。

阳子洗净双手,准备砧板、菜刀、碗等用具。首先切出哈密瓜的果肉,放进果汁机打成汁,然后刮下蛋糕的鲜奶油放进碗里,再以手指将海绵蛋糕和果冻捏成碎块,铺在鲜奶油上面。

隔一会儿,当她用手搅和碗中的食物时,开始有水滴落在她手边。是泪滴。阳子在流泪。脸颊不听使唤地绷紧,饱满的双唇间露出紧咬的牙齿。她哭泣的表情仿佛背负着这世上的所有痛苦,令裕一他们也差点跟着哭了出来。

市川对着无线电问道:“美晴小姐,监视到什么了吗?”

然而传回来的却是哭声。看来美晴似乎也沉浸在抢救对象的悲哀之中。

“喂,”八木向众人打气,“不能让这成为她人生中的最后一餐!无论如何都要救她。”

“但是,要怎么说服她呢?”市川说,“我完全搞不懂这道菜的意义。这当作断奶食品未免奇怪,到底具有什么含意?”

泪流不止的阳子将变成泥状的蛋糕和装了哈密瓜汁的杯子,放上印有史奴比图案的托盘,最后添上一支塑胶的小汤匙,这套餐便大功告成。众人追在阳子身后前往客厅。

“她喂孩子吃饭时是最后的抢救机会。”裕一说,“我们得趁这个时候找出救她的线索。”

阳子穿过走廊进入客厅,将托盘放在茶几上,然后走向内侧的婴儿床。三个男人一起往床里瞧。

“小爱。”阳子呼喊婴儿。就女性而言,她的声音算是低沉,但反而令人感到温暖。阳子又叫一次女儿的名字,掀开毛毯。

看见现身的孩子,三个男人偏头“嗯?”了一声。

躺在床上的好像不是婴儿,而是两岁或三岁的幼童。不过,总觉得哪里有问题。裕一感觉不对劲,观察幼童的五官、从喉咙发出来的声音,以及四肢的动作。

“啊……”市川发出悲痛的声音,“这孩子有残疾。”

八木愕然地张大嘴巴,以同情的眼神看着阳子。

年轻的母亲对女儿说:“留你一个人在家,对不起啦。”扶她起身,然后反复问:“小爱,好吃吗?”开始将鲜奶油和哈密瓜汁送至幼童口中。

或许小爱吞咽食物有困难,数度从嘴边吐出母亲替她做的美食。每当她吐出来,阳子就会放下盘子,拿起挂在床上的毛巾擦干净女儿的嘴角。喂孩子吃饭需要耐性,等她咀嚼的时候,母亲的脸上一直挂着温柔的微笑。

然而裕一他们在一旁看着她,却听见了号啕大哭的声音。正在监视阳子内心世界的美晴被悲伤击垮,忍不住在哭泣。即使如此,阳子仍不停地对女儿笑着。

裕一的喉头涌上一股热意,下意识地开始流泪。八木不断搓揉鼻子。

市川将夜视镜推到额头上,以指腹擦拭双眼,带着鼻音说:“她想自杀的动机,是承受不了带小孩的劳累。”

“好可怜,”八木说,“想必很辛苦吧。”

“可是,就算我们流再多感动的泪水,也救不了这个人。如果有空哭,不如想想方法救她吧。应该有什么办法才对。”

“好,无论如何都要救这位母亲!”

但是无线电中却传出美晴刺耳的声音,打断他们说:“等一下!我们有资格那么做吗?”

“资格?”

“我们一点也不知道养育残障儿童有多辛苦。就算救了她,辛苦的状况也不会有所改变。我们没办法治好这孩子的残疾,对吧?”

“所以怎么样?你的意思是要让她去死吗?”

“我的意思是随她的意思去做。”

“不、不、不,我没办法赞成你的意见。”市川态度强硬地说,“无论是怎么样的人,应该都有办法过得更幸福。如果死了一切都不用提了。”

“再说,”裕一也说,“如果母亲自杀的话,孩子怎么办?”

身旁的市川低下头,裕一心里感到难受,因为自己的话伤到了他。

抢救对象喂女儿吃完饭,站了起来。她的眼神没有焦点,让爱女躺在床上,低头看着她。

“准备上喽!”八木对众人说,裕一他们围住抢救对象,将大声公对着她:“别丢下孩子!不准自杀!”

“住口!”美晴打断大家,“她听见刚才的话,起了轻生的念头!”

“什么?”阳子一动也不动,目不转睛地凝视女儿。

市川闻到:“因为我们‘别死’吗?”

“我不晓得。”

“她想怎么自杀呢?”

“她想勒脖子。”

“勒自己的脖子?上吊自杀吗?”

这时,裕一看见母亲原本温柔的表情失去生气,慢慢对女儿伸出双手。

裕一大吃一惊,终于了解为何至今的劝导都无效了。阳子并不打算丢下孩子自己自杀,而是要和孩子共赴黄泉。

八木从喉咙挤出声音来:“这是携子自杀!”

“小爱,我们就要解脱了。”阳子一面呢喃,一面将双手搭上女儿的脖子。轻柔的动作,几乎令人误以为是在爱抚。母亲表情很安祥,或许是认为自己能从苦难中获得解脱。

“住手!给我住手!”八木的大喊并非劝说,而是恳求:“她是你的亲生女儿!是你历经分娩之痛生下来的孩子!”

“说那种话没用!”美晴高声喊道,“她已经无法辨别自己和女儿了!”

阳子的指尖使力。小爱不停地摆动无法自由控制的四肢,闭着眼睛左右摇头。

裕一亲眼目睹母亲杀子的凄惨景象,全身起鸡皮疙瘩。这令他明白到自己曲解了“携子自杀”这四个字的意思。携子自杀并非佳话,只不过是依序发生杀人与自杀罢了。不过话说回来,这么温柔的母亲,为何会——

小爱开始哭闹。平静从阳子脸上消失,双手反射动作地放松。

“她在犹豫!”美晴说,“趁现在!快点劝导她!”

市川赶紧和其余三人讨论,“我们对她说‘为了孩子活下去’吧。”

“对为了孩子想自杀的人说吗?”

“那‘加油’呢?”

“这句话应该是禁忌!”

“那,该说什么?”

“妈妈累了。”阳子说,“我们到此结束,好吗?”

裕一他们看见母亲的表情陡变,背脊窜过一阵凉意。她似乎终于下定决心。眼皮如石头般僵硬,眉宇间皱起一道皱纹,犹如冰块般失去弹性的脸颊——妖气弥漫的表情,和先前充满母爱的她判若两人。

另一方面,小爱将一边脸颊贴在床垫上,侧眼盯着母亲。小爱的心情如何?裕一心想,忽然发觉自己不把小爱视为一个人。或许是因为对方太过年幼,或是因为她身带残疾,但无论如何,裕一都对自己的想法感到歉疚。小爱也是有感受的。现在重要的是,这孩子作何感想。她想活下去吗?还是觉得与生俱来的残疾令她生不如死?

阳子开始对缠着女儿脖子的手使力。这样下去的话,小爱会被掐死。裕一跨过婴儿床的栏干,潜入身币残疾的小身体内。她全身的感觉,不同于四肢健全的裕一。然而,不方便动作的手脚,只属于小爱一个人。裕一凝眸注视她心中支离破碎的语言,时间霎时回到过去。想法、五感、与世界交流的一切感觉,都被拉回了小时候。毫不设防的心灵显得天真无邪而脆弱。现在,浮现在小爱意识中的是,被勒住脖子的痛苦与困惑;想要的是温柔、体温、整个身体被母亲包在怀里的幸福——

裕一忘我地大叫:“杀她之前抱她!”

若将小爱一厢情愿的愿望传达给母亲,不,若是不传达给母亲知道,这对母女就没救了:“小爱想被妈妈抱!八木先生,快点!请说服她抱女儿!”

“抱你女儿!现在马上抱紧她!”无线电中发出八木的大叫,“这孩子的幸福不是死亡!而是被母亲拥抱!如果你是为了孩子着想,现在马上抱她!”

裕一听见忽然倒抽一口气的声音。勒紧脖子的力道突然放松,窒息感消失了。裕一等待小爱的愿望实现。

隔一会儿,小爱的身体轻飘飘地上升。阳子用双手抱住小爱的背部和后脑勺。裕一感觉到淡淡的香味,和脸颊温柔的触感。小爱被母亲抱在怀中,开心地扭动身体。

……小爱……小爱……

裕一听见母亲呼唤女儿的声音,宛如丝线般羸弱而哀戚。母亲的唇滑过小爱的额头、鼻头、脸颊、眼皮。内心深处点燃了一把温暖的火。然而,裕一感觉到的却不只是母女问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亲情。从阳子变得和孩子一样毫不设防的心中,至今一天天痛苦难熬的记忆如洪水般灌了进来。

喜获期盼已久的头胎那一天,从医师口中得知她身带残疾,而大受打击、悲伤叹息。无法释怀的罪恶感。母性的苛责。怜悯自己的孩子,拼命压抑却止不住的泪水。小爱过度僵硬的身体,尝试过各式各样的治疗方法。发烧、呕吐、连日上医院看诊。喂食三餐而被逼至忍耐的极限。大量的脏衣服。担心就学的问题。对未来感到绝望。周遭的人对小爱无情的眼光。亲戚无心的一句话。你们让我鼓起勇气。一开始我很高兴。但接着却被推落悲伤的谷底。那句话的背后,意谓着看见比自己不幸的人而感到放心与优越感。我们母女被别人当作感到幸福的踏脚石——可是啊,小爱,你放心,不管发生什么事,妈妈都会站在你这边。妈妈最爱你……小爱……妈妈好爱……好爱你。

救难队员和该抢救的母亲一起哭了好一阵子。

“对不起,我是个软弱的妈妈。”当听见这句低喃,母亲的泪水湿透小爱的脸时,市川说:“抢救成功了。”

裕一离开小爱的身体。阳子仍然紧拥着女儿。裕一第一次看见只懂付出的人。

对不起,裕一在心中道歉。无法治好小爱。我们能做的只有这样。

八木和市川摘下夜视镜,积在镜头中的泪水滴了下来,仿佛就像潜水镜。黑道老大或许是想掩饰难为情,佩服地说:“这机器防水。”

裕一发现没看到负责监视的美晴,将手臂伸进抢救对象体内,但是她却不在里面:“美晴姐?”他呼唤她,美晴不知何时移动,她从躺在母亲怀里的小爱体内一跃而下。

“我想回想起被妈妈抱的感觉。”美晴罕见地找借口说,然后回头看母亲,补上一句:“愈挫愈勇的人最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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