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母子两人用过晚餐。翔子在熄灯的客厅里心不在焉地盯着电视,小明洗澡去了。

救难队员集合在浴室内,互相报告打听的结果。

“首先从西城翔子开始。”市川一手拿着便条纸说,“小明的母亲已经下定决心要离婚了。”

西城翔子今年三十三岁,在设计桌子、书柜等生活杂货的设计公司上班,是所谓的职业妇女。

她在学生时代认识丈夫俊树,于大学毕业的同时结婚。俊树善于待人处事,看起来甚至有些过度开朗,若他要建立一个气氛和乐的家庭,应是不二人选。当任职于衣料制造商的他,途给翔子绣着“我们结婚吧”字样的手帕时,她二话不说一口就答应了。当然,枕头套上也绣上了“我愿意”。

但是结为夫妻后开始一起生活不久,翔子就感到不对劲。总觉得哪里有问题。不舒服的感觉就像内心深处被一根针头扎了一下。然而,她并没有将不具体的疑问说出口,于是这种感觉便消失在日常琐事之中。

两年后小明一出生,翔子工作方面的问题便浮上台面。俊树希望翔子专心当个家庭主妇,但翔子坦白说她不打算辞掉工作,所以俊树也没有勉强她,不过现在回想起来,那正是夫妻俩分道扬镖的起点。翔子的一些疏忽,令丈夫心中的小芥蒂日渐累积,经年累月之下便引爆了争执的导火线。去年年底,两人因为空间不够,想退掉原本租的房屋,购买分售的公寓。决定在哪购置新家时导致两人发生口角。俊树想买的房子离翔子的上班地点太远。起先面带笑容说话的丈夫,不久后开始显得不耐烦。翔子对于丈夫一反常态的强硬态度起疑心。他会不会是想让自己住在距离公司很远的地方,好让自己辞掉工作?翔子认为这是权宜之计,于是将自己的想法说出口。

大概是翔子一语中的,俊树脸部抽搐,甩了她一巴掌。翔子的情绪也激动了起来,毫不畏怯丈夫暴力相向。问题出在于丈夫接下来说的一句话:“你这个自私自利的女人,只会想到自己!”

丈夫的表情因为嫌恶与憎恶而扭曲,告诉翔子刚才那句话是出自真心。翔子彻底被打垮了。这十一年来,丈夫不晓得如何看待自己,却一脸相安无事地和自己一同生活。这样的枕边人甚至令翔子感到害怕。简短的一句话,使得翔子心中的夫妻之情应声断裂,多么不堪一击。

即使如此,翔子还是花了一段时间才下定决心离婚。起初她心存犹豫。但到了初春,当她在整理冬天的衣服时,忽然意识到,自己舍不得放手的不是丈夫,而是风平浪静的日常生活。住惯了的房屋、买到现在仍然中意的厨房、星期日固定打扫的各个房间——现在唯有丈夫是多余的。翔子环在背后的手中,握着一把名为嫌恶的无形刀刃,她再也忍不下去了。

是夜,翔子提出离婚,俊树也毫不吃惊。他提议暂时分居,隔一段时间让彼此冷静,各自重新思考。于是他离开了家。

唯一剩下的大问题,就是小明。关于和父亲分居一事,翔子只告诉他是因为“工作的关系”。然而这孩子生性敏锐,好像已经敏感地察觉到了家中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他的行为举止产生变化,变得经常哭泣,有时说不在家的父亲坏话,有时口无遮拦地痛骂母亲。对于这样的儿子,翔子也无法平心静气地面对,她变得暴躁易怒,有时甚至厉声斥责儿子到令自己后悔的地步。然而她不想继续这段婚姻。她认为,夫妻关系已降至冰点,在这种情况下养育孩子,反而会对他造成负面影响。

接下来就只等俊树下何种结论了。他大概会二话不说地在离婚申请书上盖章吧。翔子猜想,这婚八成是离定了。俊树这个纨裤子弟,不可能想引发一场拖泥带水的离婚战争。

“就为了这种小事离婚?”八木听完事情原委后一脸错愕,“从没听过这么荒谬的事。再说,离婚很罕见吧?”

“不不不,”比八木多活十多年的市川说,“到了八〇年代后期,离婚时有所闻。”

活到二十一世纪的裕一说:“现在多如过江之鲫。”

“才二十多年,世上竟然变了这么多。”

救难队员离开浴室,走进兼更衣室的厕所。洗完澡的小明用毛巾擦完小小的身体,穿上睡衣。

“但是,这孩子的母亲会不会哪里误会了?互相忍耐才是夫妻吧?”八木主张,但拥有一妻二妾的黑道老大说的话不具说服力。

“翔子小姐的人生属于她自己,交给她本人决定吧。”市川以这句话结束讨论,然后将脸转向裕一,“那,小明怎么样?”

裕一含糊不清地说:“他的想法几乎无法化成语言。”

九岁少年的心情躲在起伏不定的情感与震天价响的音乐背后,不像大人的思绪那般条理分明,因此难以探索。

“不过,我知道了几件事。”

这两个体验,说不定会改变抢救对象的人生。

小明目击父母吵架时的情景,清晰地烙印在脑海里。不管是平常不以为意的家的气味,或客厅灯光的照明方式,唯独那一晚的事化为鲜明的记忆留在脑中。无法抹灭、随时能够重新体验的画面——

四个月前寒假的一个晚上,小明上床睡了一阵子,忽然被巨大的声响吵醒。他竖起耳朵仔细听,好像是爸爸和妈妈在吵架。两人从前也曾在小明面前争吵过几次,小明总是感到非常难过与不安。爸爸和妈妈一旦开始发生口角,屋内的气氛就会变得紧张,化为黑色的薄雾笼罩小明。他的身体不知为何当场僵住,动弹不得,只能低下头表情为之冻结。这一晚,两人愈吵愈大声。小明想假装浑然不觉,去爸妈身边。因为在这之前的争吵,只要爸爸瞥见小明,露出温和的笑容,两人就会休兵。

小明爬出温暖的被窝,冷空气钻进睡衣和皮肤间的隙缝。他悄悄打开房门,从走廊往内侧的客厅看一眼,发现爸爸和妈妈正大声咆哮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妈妈?”小明想叫母亲。这时,爸爸一脸从没见过的可怕表情,举起手来。两人的动作就像慢动作般,跃入小明瞪大的双眼。

爸爸狠狠地打了妈妈一个耳光。啪!声音轻脆响亮。

妈妈的头发轻轻飘动。她疼痛地用手捣着脸颊,脚步踉舱。一只拖鞋黏在地毯上掉了。

小明心中一直保护他的防护罩在那一瞬间瓦解了。理应是安全的家中,充满了无形的恐惧。挨打的妈妈好可怜,打人的爸爸好可怕。小明悄悄掩上门,钻进被窝,泪水从黯淡混浊的眼中滚了下来。

从隔天起,爸爸和妈妈就不太说话了。小明只转动眼珠子,持续观察两人的表情。然而,唯有圣诞夜家中不再充斥着紧张的气氛。一家人穿着外出服,去听音乐演奏会。这是父母第一次带小明去听音乐会。厚实的门对面,是金碧辉煌的灯光。一排排数不清的座位。小明坐在父母中间的座位,四处张望等待演奏开始。不久,场内灯光转暗,一名外国指挥家从许多拿着乐器的人面前走了出来。小明随着四周的人拍手。指挥家恭敬地鞠躬,站上舞台中央的台子,盯着谱展开双臂。鸦雀无声的场内,人人绷紧神经。指挥家一挥下右手中细细的棒子,巨大的音量便从舞台上排山倒海而来。

管弦乐团发出震慑人心的乐音,令小明大吃一惊。他张大嘴巴,专心地追着发出声音的乐器,演奏会一转眼就结束了。观众席上到处有人站起来不知在叫些什么。爸爸和妈妈也一脸开心,热烈鼓掌。小明也很高兴,格外用力地拍手。或许是他的拍手声传到了舞台上,小明与站在管弦乐团前面的指挥家四目相交。来自遥远国度,人称大师的音乐家嘴角浮现微笑,对着九岁少年深深一鞠躬。

能够遇见大人物的冲击,令小明全身竖起寒毛,喘不过气,心脏怦怦跳。在爸妈的催促下离开会场后,小明独自滔滔不绝地诉说演奏会多么令他感动。一回到家,他就因为这项刺激发烧了。小明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决定了今后的人生——我要当指挥家。

他投注所有压岁钱,买了放在自己房间的音响、古典乐CD,以及写给大人的指挥法入门书。爸爸除了发压岁钱之外,还买了指挥棒给他。小明录下电视上播的所有古典乐节目,踏出迈向音乐大师的第一步。指挥棒的拿法、基本姿势,从起拍到挥棒技巧、两拍、三拍、四拍的指挥法——小明从未做过如此辛苦的动作。

每当爸爸和妈妈心情不好地陷入沉默,或压抑怒火以冷言冷语互相攻击,小明就会把自己关在房里练习指挥。

小学三年级的第三学期结束,开始升四年级前的春假。

有一天早上,爸爸出门上班后,妈妈问道:“喂,小明。你喜欢妈妈还是爸爸?”

“妈妈。”小明答道。

同一天晚上,当客厅里剩下爸爸和小明两人时,爸爸问道:“喂,小明。你喜欢爸爸还是妈妈?”

“爸爸。”小明答道。

然而两者都是谎言。他喜欢爸爸,也喜欢妈妈。小明害怕说谎,讨厌起自己。

隔天,爸爸离开家。妈妈告诉他因为爸爸工作忙,但是他知道这不是事实。爸爸因为讨厌我,所以离开家了。都怪我是坏小孩。我学校的考试考不好,又撒谎。爸爸不要我这种坏小孩了。

“从这里开始出现音乐,”裕一说,“是柴可夫斯基的b小调第六号交响曲《悲怆》。”

小明播放的CD,似乎是睡前要听的一首曲子。救难队员仔细聆听交响曲许久。巴松管细致的旋律如泣如诉。加进来的弦乐器音色沉寂,令人心里发毛。

“真的很悲怆欸。”美晴说道。

“悲怆到极点。”市川也表示同意。

“即使是古典乐,也不太适合用来提升孩子的情操素养吧?”八木基于教育的观点发言,“其他还知道什么?”

裕一吞吞吐吐。小明的内心,响起〈悲怆〉,便有涌现那种任人宰割、犹如风中残烛般的感觉,只能监视令人摸不着头绪的片断记忆。

以枕头用力闷住脸时的触感和气味。泡澡时试暍一口的洗发精滋味。

三角板。

“枕头、洗发精和三角板?”市川侧首不解。

八木下令:“再监视一次看看!”

裕一进入躺在床上,听着《悲怆》的小明体内。

人死了会怎样呢?

“终点!”裕一对着无线电叫道。

无线电立刻传来市川的声音,“还是黄灯。”

……背后长翅膀,像天使一样——

“请煽动他!”裕一请求道。九岁的孩子在思考死亡,实在令人无法忍受。

市川使用大声公:“喂,小朋友。你不是想变成指挥家吗?”

……指挥家……指的是音乐的分节法吧?……能够完美地挥出三连音……自尊心……如果没有自尊心,就无法成为指挥家……可是我不懂……

脑中回荡的《悲怆》,再度变得声势浩大。

……如果从房间的窗户往下跳……

裕一连忙说:“别乱煽动他!”

“你没有所爱的女人吗?”八木对孩子脱口说出下流的话。

小明脑海里出现一名看似同学的女孩子:圆脸、看起来乖巧的女生。她长得像真香。小明心中开始响起另一首曲子——柴可夫斯基的芭蕾组曲《胡桃钳》中的《花之圆舞曲》。圆润的曲调令人联想到舞会。翩然起舞的并非绅士淑女,而是一群身穿礼服、盛装打扮的少女。

少年的梦想是自己在真香面前,指挥管弦乐团的英姿。满场的喝采、此起彼落的“Bravo”,看来小明似乎已将自杀的诱惑赶到了脑海角落。裕一监视小明的情绪轻易地动摇,从阴郁变成开朗;从小调变成大调,想起了小时候的自己。

小明按停CD,将自己裹在棉被里。他在脑中描绘喜欢的女孩子站起来替自己鼓掌叫好的画面,睡意忽然袭来。

“喂,起床!”

八木动手将裕一拖出来,裕一慌慌张张地擦拭口水。

市川说:“这孩子好像不知道母亲决定要离婚了。”

救离队员使用夜视镜,注视小明那天真无邪的睡脸,但身上仍然亮着黄灯。“如果双亲决定离异,这孩子会怎么样呢?”

“刚才我说,”市川顿了一下接着说,“他母亲的人生属于她自己,但是九岁小孩的人生属于谁呢?”

没有人答得上来。

“我说,这个问题或许出乎意料地简单。”美晴爽朗地说,“如果在他爸爸妈妈的耳边,念那句咒语呢?”

“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爱你?”市川反问,“这是险招。那句咒语的效果说不定是暂时性的。说不定我们一离开这里,他父母的关系又变得水火不容。”

八木叹了口气,“没办法。就按之前的做法,让这个小男孩也去看精神科吧。”

“让九岁的孩子去看精神科?”

“请等一下。”裕一插嘴道,“让我们回归抢救行动的原点吧。这时候值得依靠的是人际关系。如果让好朋友听听他的烦恼,说不定他的状况会好转。”

“好,就这么办吧。”八木决定了抢救方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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