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早晨,没有下一点儿雪,天晴得很好。优希早早就起床下楼,帮着母亲志穗烤年糕。跟往年一样,全家围坐在一起吃年节饭。

“过年好!”雄作说。

“过年好!”聪志模仿着说。

吃完饭,优希和聪志接过雄作给的压岁钱以后,优希被志穗叫过去帮她穿和服。她打算回娘家。志穗一边穿和服一边看着窗外说:“天晴得真好!”

去志穗的娘家过新年,几乎是一条不成文的规定。雄作家里已经没人了,每年都是去志穗娘家,跟亲戚们一起去神社做新年后的首次参拜,一起吃晚饭,有时就住在那里。

“你也穿上和服吧!”志穗对优希说。去年,姥姥送给优希一套和服,故意往大里做了一点儿,现在穿应该正合身。

优希摇摇头表示反对。志穗的脸马上就沉下来了,叹了口气,用别人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不满地说:“你就穿这身衣服过年?”

雄作穿上了新西服,聪志换上了漂亮的夹克衫。只有优希,穿着灰色的纯棉长裤,茶色的防寒夹克衫。

聪志说:“就姐姐穿得不好!”但志穗和雄作什么都没说。

到了志穗的娘家,跟亲戚们一一见过面,一起去神社做了新年后的首次参拜,又到祖先的基地扫了墓。回家以后,志穗要跟她母亲去邻居家拜年,叫优希一起去,优希不去,志穗只好拉着聪志一起去了。别的亲戚各有各的应酬,只剩下优希一个人在屋里看电视。

“在别人家里呆着,真没意思。”雄作出现在优希身后,不满意地发着牢骚,“跟爸爸开车去转转怎么样?”

优希面向电视,头也不回地摇了摇头。

“为什么?”雄作感到意外,把手搭在了优希的肩上。优希立刻努力去切断肩膀周围的神经与自己的意识之间的联系。

雄作又说:“开车出去转一个钟头,心情就好多了。工作一直很忙,还没时间跟优希好好儿聊聊呢。”

优希临时出院回家以后,一直帮着志穗忙家务,洗衣服、做饭、打扫房间、买东西,什么都干。没有家务活的时候,就哄着聪志玩儿,反正不能闲下来。雄作工作一直很忙,除夕那天才休息,但优希和志穗都为过年做准备,雄作根本没有跟优希在一起的机会。

优希盯着电视,努力集中在正在播出的一个叫做“最初的笑”的节目上,不理雄作。

雄作生气了:“你不想跟爸爸说话吗?爸爸工作那么紧张,精神压力那么大,你老在家里呆着,也很没意思吧?走,一块儿开车转转去!”说着又抚摸起优希的后背来。

优希努力不去意识那只手的存在,但说什么也做不到。

“住手!”优希想大喊,可是嗓子眼儿里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声音。父亲抚摸女儿,这也是很自然的,没有什么奇怪的,自己大叫起来,反而不正常。

“怎么了,优希?冷天怎么这么不听话?”雄作有点儿不耐烦了。

优希既回答不上来,又无法拒绝,既接受不了,又无法逃避。逃避的话,肯定会伤害雄作的,那就成了不孝之女。你逃避父亲,一定是你的脑子有问题。

在一个黑暗的夜晚,雄作说过:“优希,那是你允许了的,甚至可以说是你引诱了我……”

“可是,我现在并没有引诱您啊!我讨厌做那种事,我觉得做那种事非常的肮脏……”

电视里的艺人们在哈哈大笑,优希觉得他们是在嘲笑坐在电视机前的自己。

“我回来了!”一个爽朗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正在上初二的表哥回来了。雄作连忙把手缩了回去。

“怎么?你就看这种节目啊?”表哥不等优希答话,就把频道换了,“有个电影我想看,可以吗?”

优希强笑了一下:“当然可以,这个节目一点儿意思都没有。”

“现在的笑话,都是些低级庸俗的东西。”表哥说。

“什么电影?哪个明星演的?”优希本来不怎么跟表哥说话的,现在却很感兴趣似地问起来。

表哥觉得有些意外,愣了一下,随后就高高兴兴地开始给优希讲电影的梗概和出场明星。

雄作很无聊地站起来,叫了一声:“优希!”

优希装作没听见,扭过头去对表哥说:“看来是个很有意思的电影。”

“优希!”雄作生气了。

表哥提醒道:“你爸爸叫你呢?”

“我想看电影。”优希没回头,但觉得出雄作在盯着她的脖子和后背。

表哥有些紧张地看看优希,又看看雄作。过了一会儿,雄作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表哥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我觉得你爸爸有时侯挺可怕的。”

优希吓了一跳,转而平静地说:“没有啊。”

“看起来比我爸爸聪明多了,可是,总觉得让人猜不透。”

“跟一般的爸爸一样,没有什么猜不透的。”优希故意用很爽快的口气说。

今年又是志穗掌勺做晚饭。平时当惯了老闺女的志穗,每到新年总是要露一手,让家里人感觉到她不是吃闲饭的。她把嫂子推进屋里,占领了厨房。她要让母亲和哥哥嫂子们尝尝自己做的饭菜。已经做了好几个菜了,母亲说:“行了,够了,一起来吃吧。”

“马上就好!”志穗答应着,继续在厨房里忙活。这时候,志穗就把优希和聪志忘到脖子后头去了。

志穗的母亲说:“真好吃!志穗做菜的手艺又有长进。”

听了母亲的夸奖,志穗干得更欢了。优希觉得志穗今年干得比哪年都起劲儿。

这时,优希听见姥姥又说话了:“别累着了!”志穗为了不让大家老惦记她,一会儿跑到屋里,一会儿跑到厨房,忙得不亦乐乎。

今年新年又是在姥姥家住,跟每年一样,优希一家住一间屋子。按照志穗的安排,志穗和聪志睡中间,优希和雄作睡两边。

优希躺下以后,说什么也睡不着。志穗也是,优希听见她老是在叹气。快天亮的时候,志穗痛苦地呻吟起来。优希刚要问怎么了,雄作先说话了:“怎么回事?”说着拉开了屋里的灯。

志穗蜷曲着身子按着腹部,痛得额头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是肚子疼吗?”雄作看着志穗的脸问。

“不要紧……”志穗痛得说不下去了。

雄作把手放在志穗的额头上:“倒是不发烧……”

“怎么办?”优希看了父亲一眼。聪志还在睡梦中。

雄作一边换衣服一边说:“上医院!”

“还是叫救护车吧。”

“大过年的,救护车恐怕来不了那么快,还是送吧。”雄作说着用毛毯把志穗包好,一使劲儿抱起来,看着优希吩咐说,“把你舅舅他们叫起来,告诉他们我送你妈去医院。你好好儿在家看着聪志。”

“我也去!”优希说着也换好衣服,追了出去。雄作奔停车场,优希奔舅舅的卧室。舅妈马上起床跟优希一起往停车场跑去。刚跑到,只见雄作已经把车开了出来,志穗躺在后边的座位上。

雄作对舅妈说:“请照看一下聪志。”

舅妈点点头说:“志穗是累坏了。”然后又告诉雄作这个时候有值班医生的医院,并说回去马上先给医院打个电话。

优希上车坐在志穗旁边,让志穗把头枕在自己的腿上。车一开起来志穗就吐了,雄作一边开车一边不时回头看志穗:“再坚持一会儿,马上就到了。”

到了医院,值班的医生护士马上给志穗进行诊断和治疗,志穗的病情很快就稳定了。听医生说问题不大,雄作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

过了没多一会儿,优希的姥姥、舅舅和舅妈也来了。雄作向他们转述了医生的诊断结果:也许是胃溃疡,也许是过于劳累,精神压力太大造成的神经性胃炎。

姥姥说:“可不是嘛,聪志还小,优希又住院,家里的事太多了……”

听了姥姥的话,优希心里觉得好苦。

医生说,志穗需要住院观察几天,但志穗不同意:“不行!我得回家!”说着就要下床。

优希吃了一惊,刚要说什么,姥姥和舅舅先说话了:“说什么呀,看你身子虚的!”

“雄作和优希怎么照顾得了你呢?”

志穗说:“跟孩子们说好了今天回家的。”

雄作在一旁插话了:“让姥姥他们照看一下嘛。”说着转向姥姥,“单位给我来电话了,说是有工作,我得先回家。孩子们就麻烦您照看一下行吗?”

姥姥说:“那没问题,这下志穗可以安心了。”

雄作对站在床边的优希说:“优希,你跟聪志在姥姥家住几天吧。”

听了这话,志穗好像比优希更安心似的,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那……我就在医院休息几天。”说完平静地躺在了床上。刚躺下,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欠起身子说,“不过,优希4号还得回医院……”

优希观察着母亲的表情,母亲的眼睛就像正在发高烧的病人的眼睛。那眼睛看着优希的舅舅说:“哥哥,你能替我把优希送到医院吗?”

舅舅觉得有点儿奇怪:“为什么要我去?不是有雄作送她吗?”

“至少你得把她送过海,送到松山市,万一出了什么事,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你要是不愿意进医院,就在松山市等着雄作回来接你。求求你,求求你了!”

“……反正是休假,我去就是了。”

“谢谢哥哥!”志穗彻底放心了,无力地躺下,看着雄作说,“让你受累了。”

雄作为志穗整理了一下散乱的头发:“你老这么想,身体怎么能恢复呢?好好儿休息吧。”

下午,雄作一个人回自己的家,优希和聪志留在了姥姥家。爸爸妈妈都不在,聪志安不下心来,怎么也睡不着。优希攥着他的小手哄他,好不容易才睡着了。优希一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睡着。

第二天,优希和聪志去医院看望妈妈。由于主治医生不在,志穗暂时还不能出院。

“妈妈不在,你们睡好了吗?”志穗问。

“睡好了!”聪志抢着回答,“开始我睡不着,姐姐攥着我的手哄我,很快就睡着了。”

“真不错!”志穗笑了,优希也不由得笑了。

晚饭后,雄作突然来了。他说他刚去医院看过志穗,说志穗的脸色好多了。然后对正在跟表哥一起看电视的优希说:“跟爸爸回家吧!”

优希心里一惊,电视的声音一点儿都听不见了。

“就在这儿住下去吧!”姥姥说。

“不,明天优希还得做回医院的准备。聪志倒是可以留下。”雄作主意已定。

喝得醉醺醺的舅舅说话了:“非得要我一起送优希去医院吗?”

“您挺忙的,不必了。”

“可是,志穗的态度那么坚决……”

“她自己不能去,不放心嘛。当妈的,哪个不是这样。”

“那我就不去了。”

“好的。这事儿您不用往心里去。”雄作又转向优希催促道,“优希!快走吧,别耽误得太晚了。”

“我也回去!”聪志站起来说,“我跟朋友约好明天一起玩儿的!姥姥再见!”说完朝大家摇摇手就跟着雄作和优希走了。

一路上聪志大声唱着歌,雄作跟他一起唱着,还教给他一首听起来非常欢快的新歌。优希坐在后边,看到的是一个特别疼爱孩子的好父亲。他送志穗去医院的时候,那焦急的心情和关切的样子,也决不是装出来的。这样一个父亲,会做那种事吗?优希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和感觉了。

到家以后,聪志又唱又跳地闹腾了一阵以后,就躺在客厅里的沙发上睡着了。雄作把聪志抱到二楼他的房间里,轻轻地放在床上,优希为他盖好了被子。

“这孩子懂事了,知道为他妈担心了。看给他累的。”雄作的声音里充满了爱意。

优希又想起了雄作对待志穗的态度,莫非爸爸变了?暗夜里,雄作曾经多次抚摸着优希的头发对天发誓,再也不干这种乱伦的事。也许是除夕夜从寺庙里传来的钟声洗净了雄作的灵魂,使他改邪归正了。如果真的是这样,那该是多么令人高兴的事啊!

就像为优希心里的愿望做证明似的,雄作温和地说话了:“优希,你也早点儿睡吧。”他一点儿没碰优希的身体,“马上就要出院了,别累着。刷牙了吗?”

“……在姥姥家刷了。”

雄作点点头:“那,睡吧,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雄作说话的声音显得有些疲惫,说完就下楼了。

优希觉得自己的期待没有落空,爸爸真的变了。这样多好,自己再也不用一惊一乍地担惊受怕,身体再也不会变得僵硬,再也不会睡不好了……像别的孩子

那样,不,就跟两年前那样,安心地跟爸爸在一起,撒娇地坠着爸爸的胳膊,要求爸爸给买这买那,甚至爬到爸爸的背上去,把爸爸当马骑……

优希目送爸爸下楼,双手合十,默默祈祷着。回到自己的房间,优希写完医生布置的日记,又把换洗的衣服装进旅行包,把日记放在最上面,拉好拉链,然后换上睡衣,上床睡觉。

不知道什么时候养成的毛病,双手放在胸上,睁大眼睛,竖着耳朵,听着父亲是否会上楼,过了很长时间睡不着。优希心想,也许只有跟聪志在一起才能睡着吧,于是悄悄地下床,走出了自己的房间。

优希刚要打开聪志房间的门的时候,突然从楼下传来打碎玻璃器皿的声响,紧接着听见雄作在痛苦地呻吟。优希走到一楼,只见餐厅的门开着一道缝,走近餐厅往里一看,首先闻到一股呛人的酒味儿,雄作在里边又是哭,又是笑,又是叹气。

地毯上散乱着摔碎了的玻璃杯,威士忌酒瓶,玻璃制茶几被打碎,碎玻璃反射着刺眼的光,原来放在茶几中央的瓷花盆可怜地躺在玻璃碎片中。雄作光着上身,站在被硒碎的玻璃上,左手拿着一块碎玻璃,一边小声嘟囔着:“进地狱……”一边用玻璃划破了腹部的皮肤,鲜血渗了出来。

优希尖叫起来,但没有发出声音,她不顾一切地闯进了餐厅。雄作抬起头来。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脸喝得黑红黑红的,醉得不轻。看见优希进来,雄作睁大了眼睛,好像迎接优希似地伸开双臂:“优希!”

“您这是在干什么呀!”优希问。

雄作皱着眉,低头看着腹部的伤口:“啊,惩罚……我在惩罚我自己。”他怪笑着,扭歪了嘴。然后一边注视着优希,一边光着脚往碎玻璃上踩,脚下发出嘎叭嘎叭玻璃破碎的声音。

“别踩了!”优希喊了一声,又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不用担心。开始踩上去还觉得有点儿疼,踩着踩着就不觉得疼了。”雄作好像要公开什么秘密似的,含蓄地笑了笑,指着自己的胸口,“爸爸只不过是为了惩罚里边的坏东西,才这样做的。里边的坏东西啊,好像特别喜欢疼。”雄作说着用力踩起来,碎玻璃发出剧烈的破裂声。

优希使劲儿摇着头,吓得说不出话来。

“优希!”雄作变得严肃起来,“你跟你妈说什么了?”

优希不再摇头了。

“你把秘密告诉你妈了?”

优希咽了口唾沫,轻轻地摇了摇头。

“那,她为什么那么做?”雄作变得粗暴起来,把手里的玻璃片往地上一摔,“为什么她老不给咱们俩在一起的机会?老给咱们捣乱?自从你回来以后,她一直很注意咱们俩,是不是?”

“……我不知道。”优希勉勉强强地回答说。

雄作好像要看到优希心里去似的,眯缝起眼睛:“说实话,你跟她说了吧?”雄作的声音又变得温柔起来,“所以她的身体才垮了。胃溃疡也好,神经性胃炎也好,都是因为精神压力太大。你跟你妈说了你和我之间的秘密,才造成你妈身体垮掉的。是你把你妈的身体搞垮的!”这最后一句话,像一把尖刀扎在优希心口上。

优希张了张嘴,没说出一个字。雄作故意叹了口气,突然哭了起来:“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你妈知道了这件事会怎么样!要是让你姥姥家知道了,又会怎么样!你妈是娇生惯养长大的,你姥姥要是知道了,你舅舅要是知道了,那还得了……那就不只是离婚了。更可怕的是你的名声,人们都会骂你是个放荡、无耻的女儿。要是再让邻居和学校知道了,你就得遭白眼。我们这个家会散伙,那就不用说了,大家不可能再在一起过日子。志穗就不只是住几天院的事了,她的神经会越来越衰弱,一定会死掉的。优希!你知道吗?你妈会死的!”

雄作停顿了一下,摸了摸腹部的伤口,抬起手来看着手指上的鲜血,声音颤抖着:“我也不会活下去的,无法活下去。剩下聪志,好可怜……那孩子什么都不知道,他没有罪,可是,他得背负多么沉重的负担,他还能有美好的将来吗汰残酷了!真不希望他将来会有这样的遭遇,所以,在我死以前,我得先把聪志送到另一个世界去,非得先把他送走不可!”

“不要!”优希叫了起来。

雄作抬起头来,充满疑问地看着优希:“你,真的想过要自杀?你从医院的净水罐上跳下来,是因为我?”

优希的眼皮和面颊在不住地颤抖。

“优希,为什么伪什么想死股有必要为了那种事想死啊。那是我对你的爱,纯粹的爱,我也希望得到你的爱……你连这一点都不明白吗?我希望你能接受我,如果连你都不接受我,那就没有人接受我了。”

优希乱麻般的心里,回响着长颈鹿和刺猬的话:“那小子,不是有老婆吗?”这句话如骨鲠在喉,非说出来不可了:“您不是有妈妈吗……”

雄作冷笑一声:“志穗?她不是我的,她是她娘家的,虽然结了婚,还是她娘家的人。不管什么时候,不管什么地方,她都跟她自己的娘家比。她除了娘家就是娘家,根本不能接受我。”

“我,不能再……”

“啊,优希……能,你一定能的。只要你能接受爸爸,爸爸就能得到幸福。”

“可是……干那种事是不行的!父亲和女儿之间,怎么能干那种事呢?”优希反驳道,现在她心里有了长颈鹿和刺猬当主心骨,敢于反驳了。

雄作那吓人的黑脸眼看着变得愤怒起来:“你在教训我?连你也教训我!”雄作压低声音吼叫着,弯下腰去伸手把那个瓷花盆抓起来就朝客厅里那个漂亮的酒柜砸过去。

优希没有来得及制止,酒柜的玻璃被砸得粉碎,溅得到处都是。

“他妈的!”雄作叫骂着,痛苦地扭动着身体,“你要抛弃爸爸是吧?坏孩子!你是个坏孩子!”说着继续用光脚踩地毯上的碎玻璃。

优希心里乱极了,眼泪止不住流了出来。

雄作也哭了起来:“优希!救救我……要是你也抛弃了我,我会发疯的!我是个无耻、下流的东西,不过,如果你能接受我,我还能活下去,如果你能原谅我,我自己也就能原谅自己了。但是,如果连你也教训我,我可怎么办?我可怎么活下去哟!”

优希的手脚麻木了似的,一动都不能动。雄作一个劲儿地摇着头:“爸爸并不想伤害你啊!为什么能跟你干那种事?那是因为爱你,从心里爱你啊……聪志,我也不想杀了他,我也爱聪志啊!聪志也是我的命根子啊!这个家,就是我的生命!我只不过是渴望有人爱我,希望有人接受我啊!”

雄作捡起地毯上的玻璃片,又在腹部划了一条口子。鲜血渗出来,往下流着:“在这个世界上,我最渴望你能接受我。你,优希……除了你以外,我不希望任何人接受我。不管是谁褒奖我、承认我,都没有意义。可是,你是我的身体分出去的一部分,你的身体里,流着跟我同样的血。有了我才有了你,你是从我身上分离出去的一部分生命……或许可以说,你是我真正的生命。”

雄作平静地朝优希走过来。优希好像被钉在了那里。雄作的双手搭上了优希的双肩。优希立刻停止了思想,一下子沉入了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感觉不到的世界。

1月4号中午过后,优希被雄作送到了双海儿童医院。优希知道雄作把车停在了停车场,但接下来该干什么,她根本不知道。

“到了。”雄作说。他看见优希还是坐着不动,就探过身去,替优希打开了车门,“快下车!”

优希机械地从车上下来,抬头看着天。天是灰蒙蒙的。雄作抓起优希的手腕,朝八号病房楼走去:“今天晚上好像要下雪,注意别感冒了。”

优希现在根本感觉不到冷,甚至不知道什么叫做冷。来到病房楼前,雄作推开门,朝里边大声说:“新年好!”

优希也不知道怎么就站在了一位穿着白衣服的女性面前,总算糊里糊涂地知道自己在哪儿了。但是,为什么在这儿,在这儿干什么,其理由是什么,意义何在,一切都不能理解。只不过按照吩咐走动或站住。

“啊,这孩子什么问题都没有,表现不错,在家里又是做饭又是打扫房间。”优希听出这是雄作的声音,但那声音好像是从水底发出来的,“啊,这孩子在家里过了个好年。托你们的福,马上就能出院了。”

优希好像又听见一声“下星期再来接你”,雄作就在眼前消失了。她愣愣地站在那里,不知道干什么。在那位穿着白衣服的女性的指示下,优希换上拖鞋,走进病房。

经过楼梯时,她看见两个少年站在楼梯上,紧锁眉头在看着她。好像被墨水涂得漆黑的脑子里,朦胧地浮现出两个名字:长颈鹿,刺猬……

令人不愉快的记忆重新浮现出来,优希感到一阵恶心,赶紧低下头去。两个少年的身影消失了,脑子里那两个朦胧的名字也消失了。

进了病室,一个脸色青白的少女跟她打招呼:“你样子好怪哟。”

“怪?怪是什么意思?”

过了一会儿,那位穿着白衣服的女性来到面前:“拿上你的日记本,到诊察室去。”

护士的话优希倒是听到了,但无法理解它的意思,所以愣在那里没动。

“忘了放在哪儿了吗?不是在旅行包里,打开看看。”护士说着指了指放在床上的旅行包。

优希机械地打开旅行包,日记本在最上面放着。

“拿上日记本,到诊察室去。”

优希拿上日记本,跟在护士后面走出病室。经过楼梯时,两个少年突然从楼梯上飞奔而下。

是长颈鹿和刺猬……紧接着,优希的脑海里浮现出一棵大楠木。她想使劲儿摆摆头,把脑海里浮现出来的东西摆掉。可是,在她还没有摆头之前,一个声音闯进了她的耳朵。

“他又欺负你了?”

“那个坏蛋肯定又欺负你了!”这次的声音更清楚,更鲜明。

别再说了!优希想大声叫喊,可发不出声音,她用双手捂住耳朵,日记本掉在了地上。

“嘿!你们俩,干什么呢?”护士回过头来,批评了两个少年。

那两个少年根本不理会护士的批评,大骂着:“他妈的!杀了他个狗日的!”责怒的声音撞击着优希的耳膜。

护士把长颈鹿和刺猬推进食堂,拉着优希的手就走。优希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坐在一间墙壁雪白的屋子里的沙发椅上了。她的正面,坐着一个又矮又胖的年轻男人。

“新年过得怎么样?”男人和蔼可亲地问了一句,朝优希伸出手来,“把日记本给我看看吧。”

优希顺着对方的视线,看见了自己膝盖上的日记本。优希刚要伸手去拿,忽然觉得那日记本蠕动起来。优希跳起来,把日记本打落在地上。掉在地上的日记本继续蠕动着朝优希爬过来,一边爬一边可怜地叫着:“优希!接受我……优希……我是爱你的……”

“别过来!”优希大叫着,拼命地用脚踩那个日记本。

那个又矮又胖的年轻男人过来阻止她,她推开那个男人,继续狠命地踩着。

优希睁开眼睛的时候,首先看见的是白色的天花板。她眨了眨眼睛,想确认一下自己看到的是不是现实世界。

优希发现自己和衣睡在狭窄而又坚硬的床上,盖着毛毯。她转动脖子,观察了一下周围。狭小的房间,白色的墙壁,墙角放着一盆很大的绿色观赏植物,旁边一个人都没有。房间里只有两张床,诊察室旁边的紧急处置室好像就是这个样子。

优希试着活动了一下身体,身上哪儿都不疼,左边的袖子被谁卷了起来,胳膊上好像打了一针,止血用的脱脂棉还留在那里。

优希的目光停在墙上的挂历上,1980年1月,挂历下方印着“双海儿童医院”的字样。“啊,这里是双海儿童医院,这个房间就是诊察室旁边的紧急处置室吧。”优希自己对自己说。她的脑子依然很乱,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进了这个房间。

优希从床上下来的时候,听见有人在敲窗户,扭过头去,只见从下边伸上来一只手,还在轻轻地敲窗玻璃。

优希胆怯地走近窗户。外面,太阳已经落山,天暗下来了,白色的细小的颗粒反射着屋里的灯光,落到地上去。好像是在下雪。优希打开窗户往外一看,窗下站着两个少年。

长颈鹿和刺猬……那两个少年的名字再次从优希的脑海里浮现出来,大楠木下面那个夜晚的风声,呼呼地在耳边响起。

“不要紧吧?”

“身上什么地方疼吗?”

两人的声音从下面传了上来。听着这关心的话语,泪水盈满了优希的眼眶。

优希点了点头,算是回答。两人紧咬着嘴唇,满脸愤怒,仰头看着优

希。

“宰了他!”长颈鹿说。

“除此以外,没有别的办法!”刺猬补充道。

两人头上的雪融化了,水滴顺着脸往下流。

“也是为了我们自己!”长颈鹿说。

“为了把我们三个人一起拯救出来!”刺猬说。

说完,两人同时看着优希,眼睛里充满了期待。优希抬起头来凝视远方。洁白的雪花,飘然落下。为什么?为什么如此美好的东西隐藏在那么黑暗的世界里?

“怎么样?”两人同时问道。

优希依然凝视着远方,沉默片刻以后,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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