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葬场的庭院里,飘散着金桂的花香。

志穗火葬的时候盛开的百日红已经落光,现在点缀着庭院的,是金桂树的黄花、卫矛树的红叶。

优希坐在庭院里的长凳上,呆呆地看着那些花木。在医院里动了手术也没能挽回聪志的生命。优希不准备为他举行葬仪,笙一郎说:“做佛事就不要省略了吧。”笙一郎既然已经这样说了,优希也就没有反对。笙一郎从寺庙里请来僧侣,为聪志做佛事,同时也为志穗补做佛事,法号就免了。

关于聪志的死,也是笙一郎负责联系的。优希的表哥夫妇从山口县特意赶来,在聪志的遗体和志穗的遗骨前面合掌为死者祈祷冥福。另外,聪志大学时代的同学、在笙一郎事务所一起工作过的同事、优希医院里的内田女士以及同事,也都前来参加了做佛事的仪式。

优希基本上什么也干不了,一切都是笙一郎张罗。她在应酬人们的吊唁的时候,脑子里也在回响着聪志临死时说的话。聪志在昏迷之前对在场的医生和护士说:“是我干的。”

医生问是怎么回事,聪志好像在说临终遗言似的说:“跟大家说,都怪我……”这是聪志离开人世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昏迷以后再也没有醒来。

优希想再对聪志说一遍,这不怪你,想像小狗一样摸起拳头,再一次抚摸聪志的头,想笑着对他说,不要紧的。优希眼前的卫矛树鲜红的叶子变得模糊起来,眼前出现了一个人影。

“啊,久坂小姐……”

听到有人这样叫自己,优希赶紧把差点儿从胃里翻出来的东西咽下去,回头一看,是穿着黑色连衣裙的真木广美。

真木广美表情消沉,轻声对优希说:“就要火葬了。”

优希抬起手腕看了看表。聪志死后,优希对时间的感觉变得非常迟钝,已经在庭院里坐了两个小时了,可她觉得只不过才坐了十分钟。优希对真木广美说声谢谢,从长凳上站了起来。

广美说:“您弟弟,还那么年轻,真让人觉得惋惜。”

优希默默地低下头,朝火葬场的建筑物走去。广美还想说些什么,可是优希逃也似的走了。

在收遗骨的房间里,表哥夫妇、笙一郎、梁平,已经站在那里等候了。见优希进来,都无言地朝优希垂下了头。

聪志的遗骨比志穗的显得粗大,也显得整齐。在火葬场工作人员的指导下,人们开始轮流用筷子往骨灰盒里收纳遗骨。最后一个轮到优希。她收纳的是聪志的喉结骨和头盖骨的弯曲部分。遗骨收纳了近一半的时候,骨灰盒装不下了。工作人员说,剩余部分将由火葬场负责处理。

优希想把剩下的骨灰都抱回去,话都冲到喉咙口了,又咽了下去。优希抱着用白布包好的骨灰盒,朝火葬场大门走去。走到前厅的时候,表哥叫住了她。父亲雄作的葬礼以来,优希跟表哥还没见过面,那时候表哥还是个中学生,现在已经是某家大公司一个有威望的科长了。看他的表情,优希以为他又要说一些安慰的话,于是说:“不用再安慰我了,您从那么大老远的地方特意赶过来,真是太感谢了!”

表哥说:“啊,一家人不必客气。明天还要上班,我们今天就回去了,实在对不起……这个……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您说吧。”

表哥看了看前厅里的椅子:“坐下来谈好吗?”

优希说:“不用了。”

“也好。这话本应早些跟你说的,可是一直没有找到机会说。是这么回事,我姑姑出事以后,我一直没有对我母亲说。这次聪志又出了事,不说是不行的了,于是就把两个人的事都说了。我说他们都是因为交通事故去世的。”

“啊……”优希觉得这样说也无所谓。

“即便如此,母亲受到的打击也不小,一直沉默着没说话,但是在我们出发之前,她把我们叫到身边……”说到这里,表哥停顿了一下,好像有什么话很难说出口似的,“墓地的事,决定了吗?”

这事优希连想都还没有想过。表哥耐不住沉默,继续说:“当然,姑姑和聪志的骨灰,理应跟姑夫放在一起……不过,我母亲说,姑夫的墓太小,恐怕放不下,而且离开我家太远,扫墓也很不方便。”

优希一时没有明白表哥的意思,只是愣愣地看着他。表哥好像怕晃眼似的低下头去:“依照我母亲的意思……姑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我奶奶一直很关爱她,即使结婚以后也是如此。你们搬到神奈川县以后,奶奶精神上受到很大刺激。我记得她老人家的身体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变坏的。奶奶希望将来跟姑姑睡在一起,听我母亲说这是她老人家的临终遗言。幸运的是,我家的墓地很大,如果你还没有决定把骨灰盒安放在哪儿,就把我姑姑的骨灰跟我奶奶的安放在一起吧……我是受我母亲之托跟你说这番话的。”

优希感到困惑,她还根本没有考虑过骨灰安放的事。对于志穗来说,骨灰安放在娘家也许是件好事,难道连聪志的骨灰也要安放在姥姥家吗?聪志被怀疑为杀死志穗的凶犯,还没有定论呢,而且守候坟墓的又不是自己。

表哥看了身后的表嫂一眼,回过头来谨慎地问优希:“怎么样?”

“死后人人是佛。”优希说。

表哥大概从优希这句话里揣摸到了什么,很干脆地微笑着说:“我是个不信神佛的人,说实话,除了盂兰盆节和新年,从来不去寺庙里参拜。所以我根本不反对把姑姑和聪志接过去……那样不是更热闹嘛。”说着朝表嫂扭过头去,“你也赞成吧?”

表嫂文静地微笑着表示赞成。

表哥转过脸来继续对优希说:“不过,这件事最终还是由你来决定。不一定现在就答复我……你只记着我跟你说过这件事就行了。”

优希向表哥和表嫂深深鞠了一躬:“谢谢表哥,也谢谢舅妈为我们挂心,请您代我向舅妈问好。您说的事我会好好考虑的。”

优希又一一谢过了前来参加聪志的火葬仪式的人们,然后抱着聪志的骨灰回到了笙一郎的公寓。笙一郎叫了外卖寿司,梁平买来啤酒和饮料,三个人席地坐在了木地板上。笙一郎点着了烟,梁平抓起了啤酒。谁也没动寿司。喝了几罐啤酒以后,梁平一字一顿地说:“火灾搜查班已经结案了。”

笙一郎在烟灰缸里把烟掐灭,问道:“怎么结的?”

到底应不应该回答,梁平有些犹豫。优希抬起头来看着梁平,用眼睛催他快说。梁平又开了一罐啤酒:“聪志被作为放火和……损伤遗体的嫌疑犯,火灾搜查班给检察院写了报告,但起诉恐怕是不可能的了。”

笙一郎又叼上一支烟:“聪志临终前说的话,是怎么被看待的?”

“无所谓吧。具体的什么也没说嘛。”

聪志死前说,都怪我,可是,这句话是不能作为证据的。这一点连优希都明白。

“你负责的那个杀人案怎么样了?”笙一郎问梁平。

梁平把头一摇:“那个案子啊,是集体负责,头儿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干。”

“你,跟伊岛的看法是不是一样的?你也怀疑是聪志杀了那个烫伤了自己的孩子的女人吗?”

“都这时候了,算了吧?”梁平不满地顶了笙一郎一句。

笙一郎还想说什么,优希制止了他。

夜里12点,笙一郎和梁平起身告辞。笙一郎对优希说:“最好还是吃点儿东西。”

梁平只对优希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优希什么也没吃,什么也没喝,只是呆呆地看着志穗和聪志的骨灰盒。她觉得一切都像噩梦一样,又觉得让她失去母亲和弟弟,是对她17年前的行为的惩罚。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什么也不想干。只是过了一天又一天。医院方面,内田女士又给她请了长假,但她自己不想再去上班了。

笙一郎抽空来看过她几次,每次都给她买些吃的来,劝她无论如何要活下去。

一个星期过去了,但她觉得聪志死了才不过几个小时。她默默地打开聪志的骨灰盒,确认聪志确实已经死了,一个星期以来第一次放声大哭起来。

她整整哭了一个晚上,从眼里淌出来的泪水,说明她开始有点儿接受了志穗和聪志的死。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睡着了,一直睡到将近中午才起来。起床以后,总算觉得身体可以活动了,就洗了洗衣服,打扫了一下房间。

第二天,优希到以前看好了房子的房地产公司去,准备签合同,没想到那房子已经有人住进去了。公司说还有一处房子是空的,优希急于搬家,看了一眼就定了下来。

决定了搬家的日子以后,优希给笙一郎打了个电话。心底里的话没有说出来,只说请笙一郎当租房的担保人。

“已经决定了吗?”笙一郎问。

“啊,我想从你那里搬出来了。”优希说。

笙一郎说,他正好有事要到蒲田那边去,让优希下午5点在看好的房子前边等他。

从蒲田站出来步行将近20分钟,笙一郎准时来到那座古旧的二层建筑前边。每层四套房子,优希定好的房子在二层最西头。优希用从房地产公司借来的钥匙打开了木制房门。进门以后,右边是灶台和水池,左边是卫生间,再往里走是一个十多平方米的房间,夕阳正从窗外照进来。榻榻米已经起毛了,墙壁也是黑乎乎的。

笙一郎脱鞋走进去,看了看什么都没有的屋子,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这房子引起我对童年的回忆。”说着走到壁橱前,想拉开看看,又踌躇起来。

优希见状,上前替笙一郎拉开了壁橱的推拉门,一股发霉的味道扑鼻而来。

笙一郎往壁橱里看了一眼,忽然想起一个问题:“聪志和你母亲的骨灰怎么办?一直放在你身边也不是办法吧?”

关于表哥的建议,优希虽然还在犹豫,但还是跟笙一郎说了。

“也许这倒是个好办法。”笙一郎说着走到窗前,看着外边继续说,“那样的话,聪志在母亲身边,你母亲也在母亲身边,都可以安心了。最后的归宿是睡在母亲身边,我觉得是幸福的事。”

“……是啊。”优希含糊地回答说,说完把刚才买来的罐装咖啡递给笙一郎一罐。

笙一郎接过咖啡,打开了窗户。窗户离后面的广播电台职工宿舍很近,让人觉得压抑,但院子里的常青树缓和了这种压抑感。笙一郎靠在窗台上:“搬家的事,告诉梁平了吗?”

优希靠在侧面的墙上,回答说:“没,还没有……”

“为什么?”

“我觉得应该先告诉你。”

“……是啊,那小子挺忙的,没工夫来给你当担保人。”

优希听了,什么也没说。

笙一郎打开咖啡:“怎么也得通知他一下吧。”

“你通知他吧。”

“你通知吧……这样那小子高兴。”笙一郎说完咕咚咕咚把咖啡喝了个光。

优希不知道笙一郎为什么这么说,等着他继续说下去。笙一郎掏出烟来,犹豫了一下又装回去,扭过头来,平静地对优希说:“打算什么时候回医院上班?”

优希躲躲闪闪地低下头,没有回答。

“老年科的痴呆症病室要关闭,医院要求我家老太太出院。”

优希抬起头来:“真的?”

笙一郎无可奈何地笑了笑:“答应再缓一阵,但医院好像准备停止对痴呆症的治疗实验了。说是要等到有了新药,医疗行政改革有了头绪再开始实验……我觉得对我家老太太的治疗挺见效的嘛。”

优希使劲儿点了点头:“我也这么认为。我再去找找看。”

“不过,好像已经决定了。”

“别灰心!”优希走到笙一郎面前,“患病的老人来住院,是为了找到更幸福的生活方式。对待患痴呆症的病人应该跟对待患老年性痴呆的一样,需要投入更多的人力物力!”

“嗬,好像精神点儿了!”笙一郎微笑着说。

优希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现在不是自己逞强的时候,她的语气缓和了一些:“如果是医院的方针,我一个人也无法扭转局面……我尽快去医院看看,这么长时间没上班了,也该去打个招呼。”

“我家老太太等着你呢,好多患者都在等着你呢;上了班你会很累的,不过,也许可以说累就是幸福。”笙一郎说。

“是啊。”听了笙一郎的话,优希点了点头。那颗相信幸福一定会降临的天真的心被笙一郎说动了,她怀着希望把目光转向了窗外。

三天后,优希离开笙一郎的公寓,搬到了新家。花了半天的时间打扫了一下房间,挂上新买来的窗帘,显得很整洁。窗前的小桌子上铺上紫色的桌布,志穗和聪志的骨灰盒并排摆在上面。买好最低限度的生活用品,又买了两盒点心,跟旁边和楼下的住户

打了招呼。没有开始新生活时的那种兴奋,反而觉得正在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拉向无底的深渊。

优希用公用电话把自己搬家的事通知了梁平,她还不打算在新家里安电话。

梁平态度很冷淡:“是吗?笙一郎知道了吧?”

优希说请笙一郎当的担保人。

“那不是挺好嘛。”粱平说话还是那么不凉不酸的,“我可能也要搬家了。”

“搬到哪儿去?”

“啊……人事变动的命令马上就下来。”

“要调动工作?”

“可能吧。”

“要调到很远的地方去?”

“地方公务员嘛,调也出不了县。”

优希没有再细问,也不想再说什么。只说要是搬家一定跟她打招呼,然后把地址告诉了梁平。

搬家以后第五天,优希终于来到了久别的医院。医院的院子里四照花树的叶子早就变红,而且开始飘零了。

优希提着一盒点心,趁午休时间来到护士值班室,看见内田女士正在检查护理记录,就上前问好。没想到内田女士根本不理会她,怒容满面地吼道:“干什么呢你!就穿这身衣服护理病人啊?你的白大褂呢?这会儿正人手不够,别在那里袖手旁观哪!”

优希被内田女士的气势所征服,赶紧到更衣室换上白大褂,跟护士们一起忙活起来。边忙活边悄悄地跟大家打了招呼。

为卧床的患者换尿布,带能下床的患者上厕所,给大便不通的患者灌肠,给刚住院的患者做常规检查……优希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新来了六个患者。

忙了一段时间,优希由于长时间没来医院的那种窘迫感自然而然地消失了。患者们开始对优希的出现还感到有些突然,看着她那跟以前相比没有任何变化的工作态度,也自然而然地接受了她。

优希抽空跟内田女土打听了一下痴呆症病室的情况。正如笙一郎所说,医院准备撤掉痴呆症病室。内田女士说,为了减少亏损,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优希除了检讨自己因为长期休假没有照顾好患者以外,没有强调自己连续失去两位亲人的不幸。

内田女士说:“痴呆症患者住院的时间不会很长了,我们就在这段时间里把他们照顾得好一些吧。”

麻理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腿脚不听使唤了,坐上了轮椅,但上身还能很好地活动,面部表情也很丰富。认出是优希以后,眼睛潮湿了,伸开双臂叫起妈妈来。麻理子最近食欲一直不好,但在优希的护理下,这天的晚饭一点儿没剩。

从第二天开始,优希恢复了以前的生活。她希望通过工作忘掉悲痛和失落感。

四天以后,优希上后夜班。接班以后,她连口气都没喘,立刻就去各病室巡回护理。但是,现在的优希跟以前不一样了,动作虽然跟以前一样熟练,想法却跟以前完全相反了。

“做这些事情有意义吗?”这个念头在内心深处霓虹灯似地闪烁着,有时甚至变成声音从心底冒出来。尽管跟病魔搏斗的患者就在眼前,尽管希望通过住院把病治好,让余生更加丰富的患者就在眼前,也无法使优希打消内心深处的念头。

给患者吸痰、换尿布、翻身以后,看着患者的笑脸,一边问:“轻松一些了吗?舒服些了吧?身上有什么地方疼吗?”一边却在心里翻来覆去地想着,做这些事到底有什么用?到头来都是等死,做这些事情真的有什么意义吗?

优希想摆脱这种念头的缠绕,但无论如何也摆脱不掉。特别是到了深夜,走到熄了灯的病室时,心里这种念头就更强烈。

这样下去护理病人,非出差错不可。想到这里,优希赶紧对跟她一起值班的护士说:“对不起,我得到大厅里稍微休息一下。”说完看了看表,时间是凌晨4点。

穿过电梯间,来到熄了灯的大厅,走近临街的窗户,往下看着街上的情景。川崎站方面的街灯,马路上交错移动着的汽车大灯的灯光,是人们活着的明证,可优希感觉不到生命的存在。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想?”优希小声嘀咕着,闭上眼睛,把额头靠在窗玻璃上。一瞬间感到有些凉爽,但马上就被额头靠得温呼呼的。尽管觉得不快,却没有把头抬起来。

从那件事情发生以后,有过什么好事吗?雄作死后,从心底里发出过笑声吗?对于雄作的死,虽然也哭了几声,但从来没有像志穗和聪志死后这么悲伤过。

很久以前就切断了感情的电源,只要接上一点儿,就会敞开感情的大门,看见自己过去的一切,而无法原谅自己。如果原谅了自己,马上就会被罪恶和悔恨的感情所吞噬,甚至来不及自杀就得变成疯子。

在外表的悲伤、外表的笑容、外表的愤怒或欢喜的伪装下,好歹活了下来。可是,以后也要像这样活下去吗?活到有资格到老年科住院的年纪,有什么意义呢?有人给吸痰,有人给换尿布,还有人对你说,为了活得更好,要跟病魔做斗争啊!自己真的相信这一套吗?想着想着,优希不由得说出声来:

“有什么意义呢?……对于我这种人来说……活着有什么意义呢?”

忽然,优希听见身后有衣服蹭在沙发上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同时听见了人的呼吸。优希回过头去,只见角落里的沙发上坐着一个穿住院服的人。

“谁……”优希的声音有些颤抖。

“对不起。”那边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

优希定睛一看,觉得那人好面熟。

“我一直在这里坐着想心事,不知道什么时候您站在那里了。没好意思惊动您……”对方道歉似的说。

原来是那个叫岸川的举止高雅的女性。她的丈夫是个工人,人蛮好的,就是显得有些粗俗,优希觉得他们夫妇很不般配,所以留下了较深的印象。

岸川女土是9月初住院的,经检查,患有高血压,慢性肾炎,肝脏也不好,胃部还发现了肿瘤。肿瘤不大,待内脏器官的功能好转了,决定于12月做手术。

优希强作笑脸,问道:“为什么在这儿坐着?”优希借着走廊和电梯间的灯光,看见岸川女士在柔和地微笑着。

“睡不着,出来坐坐。这儿宽敞,有点儿声响也不觉得。”

“病室里吵得睡不着吧?您旁边那位呼噜打得可响了。”

“打呼噜声我早就习惯了。我丈夫打呼噜打得也挺厉害。我是觉得这里热闹才过来的。”岸川的膝盖上放着一个素描本,右手拿着一支画笔。

“啊,您在画画儿……”优希说。

岸川点点头:“这是很久以前养成的毛病。睡不着觉的时候,我就画画儿。要是在家里,我还要端上一杯酒,边喝酒边画画儿。”

“您真够洒脱的。”

“洒脱什么呀!有时候能把两瓶酒喝光,结果把身体都搞坏了。”岸川耸了耸肩,说话的内容简直配不上那优雅的微笑,“平时没什么事……但有时候不知是怎么了,突然就觉得被卷进了特别肮脏、特别丑恶的漩涡,好像被吞没了似的,喘不过气来,只要有人走近我,马上就踢他、打他,甚至想杀了他。”

“怎么会这样……”优希把岸川的话当作笑谈,想换个话题。

岸川摇摇头:“真的。我丈夫经常遭到我的踢打,有一次差点儿把他打死。后来我就发明了这个办法。心里想的事全给它画出来,会觉得轻松一些,情绪就能稳定下来。刚才我完全沉浸在画儿里,没注意你早就站在那里了。”

优希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是暖昧地点了点头。

岸川对优希说:“在这儿坐一会儿吧。就一会儿,可以吗?”

优希犹豫了一下,在岸川左侧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看看吗?”岸川把素描本递过来。优希接过素描本,借着楼道里的光线看了起来。白纸上的画儿好像是个幼儿园的孩子画的。

优希翻看着,都是些表现激烈的攻击性或痛苦的灵魂在挣扎的画儿。

岸川静静地说:“我小时候被我父亲的弟弟奸污过。”

还是那个温柔的声音,但优希简直怀疑那是从岸川嘴里说出来的。她抬起头,吃惊地看着岸川。

岸川的表情发生了什么细微的变化,优希看不出来,但安祥的态度并没有改变。

“那是我十岁那年发生的事情。今年我六十七了,也就是说,那是五十七年前的事了……那时战争还没开始。有一天,我父母有事出去,家里只剩下我和那个我应该叫他叔叔的男人。平常我跟叔叔在一起玩儿得很好,不知道他要对我做些什么,只觉得很害怕,哭着求他放过我。但是他没有放过我。我以为就那么一次就算完了。如果真的只那么一次,我就忍了。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呢……”岸川深深地叹了口气,目光转向窗外,“可是,他没有就此罢手。我没处逃,也没有对父母讲。他也没有用匕首或菜刀逼着我,也没有说要杀了我……我的想法是不是很奇怪?”

优希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出口。

岸川接着说:“小时候受到父母和祖父母的宠爱,虽然有点儿任性,但谁都没生过我的气,总是说我多可爱多可爱,我也很得意。还穿上漂亮的和服,给当时有名的画家当过模特儿呢。可是……给人糟蹋,给人玷污了。我觉得那是永远抹不掉的污点,但我想至少不能让父母和周围的人知道。对方是父亲的弟弟,我不想给父母添腻歪,也不想使祖父母精神上受到打击……如果我对他们说了,就会破坏了他们平静的生活,那我会更难过的。而且,我觉得他们就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爱我,这是我更害怕的事。一个可爱又纯洁的小女孩,希望永远得到父母和祖父母的爱……那个男人摸准了我的心理,并且利用了我的这种心理。那是个软弱、庸俗的男人,既没有毅力也没有做事的勇气,谁都瞧不起他。祖父母拿他跟我父亲相比的时候,经常又是摇头又是叹气……他就把所有的抑郁和委屈都发泄在我身上。当他可以支配我蹂踊我的时候,平时那双浑浊的眼睛就放出了异样的光彩。”

岸川扭过脸来。一瞬间,优希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了怨恨和愤怒。

岸川掩饰似地躲开优希的目光:“我15岁那年他应征入伍,打仗去了。五年间他一直在欺负我。五年间,我不是作为一个人在活着。一个女人最美丽的少女时代……好像只是为了充当那个男人的慰安妇才活着的。他走了以后,我每天都在担心他会突然回来,继续欺负我,没有睡过一个安生觉……后来,那个男人在南方的岛屿上战死了。可是,我的灵魂并没有得到拯救。我不是靠自己的力量阻止他的,我没有得到一个拒绝他的机会,这只能证明我是一个没有活下去的价值的人。而且,那个男人再也不可能向我谢罪,结果连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也无法澄清了。人们为他举行了盛大的葬礼,说他变成了神,全都向他合掌祈祷……”

岸川的右拳狠狠地砸在自己的左手掌上,好像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似地闭上了眼睛,左手握住右拳,一个劲儿地颤抖着。突然,她的力气好像一下子没有了,身体瘫软下去,淡淡地重复着优希刚才站在窗前说过的话:“对于我这种人来说……活着有什么意义呢?”

优希“啊”了一声,羞愧地低下了头。

“对不起。”岸川又说话了,“我并不想问你是怎么回事……对于我这种人来说……活着有什么意义呢?这也是我一直考虑的问题,当然你的话的含意跟我可能不一样……但是,只能给人一种没有生活的勇气,觉得活着没意义的感觉。”

岸川不无寂寞地笑了笑,精疲力竭地靠在沙发上:“战争结束以后,我过了一段非常放荡的日子……十七八岁的时候,经常到那些不明身份的人集中的地方去,拼命喝酒,谁提出要求,就把自己的身体给谁。虽然没有任何快乐,但跟那些人在一起,就把自己活着没有任何意义的想法暂时忘掉了。结果丝毫无益于我空虚的心灵,于是就求助于酒精,甚至吸过毒品。因为肝病和肾病多次住院,下身还得过脏病……真没想到我还能活这么大年纪。”

优希看着岸川雪白的颈项,真看不出她还有那样的过去。以前优希认为她一定受过很好的教育,是在高雅的环境中长大的。优希的心沉了下去,但同时又觉得这是一个不管说了什么都会得到宽容的地方。

她想说:“其实,我也……”

岸川好像看出优希想说什么,马上制止道:“不过,我的人生在走到一半的时候发生了变化。”她说话的速度快起来,“从40岁开始,我找到了自己的幸福。我还想说,现在我也很幸福。”

优希听了这话又吃了一惊。

岸川难为情地笑了:“托那个人的福,那个不懂礼貌的、举止粗俗的红脸膛的人……他是我的精神支柱,使我像个人似的活了下来,而且能在感情上接受生活中发生的任何事情。”岸川

的脸上闪着自豪的光辉。

优希用眼神表示想知道得更详细一些。

岸川点点头:“他,都知道。我小时候被欺负的事,长大以后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的事,甚至吸过毒的事,他都知道……他的事,我也都知道。以前,他患有酒精依存症。我认识他的时候,他的妻子和孩子已经在一次事故中被淹死了。失去了妻子和孩子以后,他开始用酒精麻醉自己,因为肝硬化住过好多次院。我们是在治疗酒精或药物依存症的专科医院里认识的。那时,我戒不了酒,也戒不了毒……经常产生幻觉,说不定哪天会伤人的,可怕极了。他是我们病房里住院的患者们选出的小组长,经常鼓励我,安慰我。开始我根本就不相信他,认为他的目的就是我的身体。于是我就把他约到外边的旅馆里,你不是想要我的身体吗?我就在你面前脱光了!没想到我刚解开腰带,他就哭了,他根本就不想对我怎么样。我恨他这个没用的东西,就骂他,打他,最后又从包里掏出水果刀扎他。我把他的手腕扎破了,他一动不动,孩子似的哭着对我说,这样下去可不行啊……后来,我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哭着把我的过去告诉了他。他既不吃惊,也不怀疑,只是默默地听着。等我说完了,他才说,是吗,是这么回事啊,让你受苦了,活下来可真不容易啊!说完还朝我深深地鞠了一躬。”岸川一口气把想说的话说完,闭上眼睛,把手放在胸口上,平息着激动的情绪。

过了一会儿,岸川睁开眼睛,又说:“在他的劝告下,我把埋藏在心里的话跟医生也说了,医生听了,说我是幸存者。”

“幸存者?”

“对。经历了致命的伤害却没有死掉,拼命活了下来,所以叫幸存者。其实,我并没有资格被称为幸存者。我酗酒、吸毒,作践得自己连孩子都不会生了,虚度光阴啊……”岸川直视着优希,暗淡的光线里,她的眼睛在闪闪发光,“医生还说,你的生命还在,现在又有了愿意做你的精神支柱的人,你就有了找到幸福的可能,你活下来可不容易啊!医生说的话跟他一样。从诊察室里出来,看见他正在外边等我,我一下子就扑进了他的怀里。他抱着我,轻轻地抚摸我的头发……”

岸川抬起头看着上方,好像在回忆当时的情景。她摇摇头接着说:“当然,我的问题并不是一下子就解决了的。跟他一起生活以后,也发作过很多次。不管是由于什么引起了我对痛苦的往事的回忆,都会大闹一场。但是,他什么都能接受,什么都能原谅。最后我明白了,他最大的愿望跟我是一样的,就是希望有人能接受他,有人能原谅他。就是这么简单的接受和原谅,改变了我的人生。”说完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优希非常羡慕地看着她。

岸川又说:“他有时候对我说,我们这些普通人,怎么努力也成不了改变世界的材料,我们只能生活在眼前这个社会里。当然,我们在心里可以向往着跟这里不同的社会……我们基本上是适合在现有社会里生活的,我们是可以在社会为我们划定的范围内生活的……不过,在我们两个人的世界里,可以摆脱现有社会的价值观。托他的福,我不再觉得活着是一件痛苦的事……跟您说这些,也许您不爱听。”

“哪儿的话……”

“我受刚才谈到的那位医生的委托,跟很多有烦恼的女性谈过我的经历。我常对她们说,在这个世界上,有烦恼的人不只你一个,人生不只是痛苦和空虚,不管是谁,都能找到幸福。”

优希点头表示赞同。

岸川为难地笑了笑:“不过,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就不那么容易了……”

优希也想对岸川笑笑,但被一种突然涌上心头的东西把笑容赶跑了。正在这时,从护士值班室那边传来焦急的呼喊:“护士长助理!”

优希赶紧站起来,膝上的素描本掉在了地上,连忙捡起来递给岸川,说了声:“对不起!”

岸川接过素描本:“感到恐怖的时候也好,自己厌恶自己的时候也好,需要很大的勇气,也需要有人做你的精神支柱。你应该跟他谈谈,让他接受你,同时,你也接受他。这样的话,痛苦的人生也会觉得有意义的。我是这么认为的。”

优希想说些什么,可由于理不出头绪,什么也没说出来。

岸川又慌忙补充道:“不过,你也不必着急。不要因为我对你说了这些话你就感到有压力。这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人活着本身就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这个道理我就是不说,你每天不是也看得见吗?”

这时,护士值班室那边更焦急地叫了起来:“护士长助理!快来帮帮忙,好几个病人都在按铃呢!”

优希朝岸川鞠了一躬,赶紧跑回护士值班室。值班护士已经不在了,一定是跑去护理病人了。呼叫铃响了,优希摘下听筒,里边传来那位82岁的女性患者烦躁的叫声:“眼球后边痒得要死啊!”

优希跑到病室,来到那位动了脑血栓手术,正在恢复的患者的病床前。

“眼球后边痒得要死!快给我挠挠,痒死我了!”患者声音沙哑,细瘦的手在抓挠着。

优希俯在患者枕边,轻声说:“对不起,眼球后边,我没法替您挠啊。”为了防止患者扯掉导尿管,优希左手握住她的手,右手抚摸着她那满是皱纹的脸,“不过,有我陪着您,您就安心地睡吧,睡着了就不觉得痒了。”

患者紧张的身体逐渐松弛了下来,优希感到由衷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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