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样下去能行吗?”长颈鹿和刺猬在想着同一个问题。

12月15日星期六,优希又回家了。长颈鹿和刺猬被护士监视着,不能采取任何行动,心急如焚。可是第二天,优希又平安无事地回来了。俩人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担心起另一个问题来。

“这样下去,她很快就会出院的。”长颈鹿说。

“是啊,出院以后谁还敢保证不出事儿呢。”刺猬说。

“怎么办呢?”两人心烦意乱。一会儿想:“要是她爸爸不在了就好了……”一会儿又想:“不过,我们早晚也得出院……三个人最终还是得各奔东西。”

“能在森林里生活吗?住在洞穴里,没吃的了就下山到城里去偷……”俩人想像着在森林里隐居的生活,笑了。但最后还是自我否定地叹气、摇头。

12月21日星期五,养护学校分校第二学期的结业式结束以后,三个人来到净水罐前面。优希找长颈鹿和刺猬有话说。

明天优希就要临时出院回家了。医生小野说,明天回去以后可以一直在家呆到1月4号,回医院后提交冬假日记。如果没有什么问题的话,1月中旬就可以出院了。

长颈鹿和刺猬听了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优希也是不知所措。三个人默默无语地在那里站了半个多小时。

第二天,优希被父母接回家去,长颈鹿和刺猬呆呆地站在楼梯下,目送优希远去。

下午,医生小野分别找长颈鹿和刺猬谈话,谈话的内容基本上是一样的,问他们是否愿意回家过圣诞节、过元旦,希望他们早日出院,还说现在就可以跟他们的家长联系,因为他们最近情绪稳定,基本上恢复正常了。小野认为这是在医院治疗的结果,长颈鹿和刺猬却不这么认为。

那个暴风雨之夜,在明神山的森林里,三个人互相说出了长期积郁在心里的愤怒和仇恨,感到轻松了许多。同时,没有任何伪装的赤裸裸的自己,被另外两个人认可,觉得没有任何价值的自己被另外两个人接受。打那以后,不管是由于希望被理解的胡闹,还是由于得不到理解的胡闹,都没有必要了。

可是,突然出院的话,俩人谁也没有地方去。

八号病房楼的孩子出院,有以下三种情况:一是病情好转回家;二是病情加重转院;三是亲属不在了,被送到其他儿童福利机构。

两人回到病室,躺在各自的床上,想像着将来自己会住在什么地方。即使院方跟家里联系了,也不会有人来接他们的,最终还得到明神山的森林里去住。他们漫无边际地瞎想,消磨着时光,过了一天又一天。

圣诞夜,在八号病房楼的食堂里,医务人员为不能回家过节的八个孩子举办了一个圣诞晚会。主任水尾出钱为孩子们买了两个大蛋糕,护士们凑钱买了各种各样的节日礼物分给孩子们。长颈鹿得到一个玩具坦克,刺猬得到一个笔记本和一支圆珠笔。

晚会上有说有笑的主要是大人,孩子们为了不使大人们扫兴,也勉强露出笑脸。八号病房楼的大多数孩子特别敏感,生怕自己被大人讨厌,尤其害怕大人无视自己的存在。长颈鹿和刺猬也属于这种孩子,他们强作笑脸参加晚会,跟大家一起吃蛋糕,大人们问好吃不好吃的时候,也点头说好吃。

晚会结束以后,孩子们回病室睡觉。由于兴奋,病房里直到夜里12点才安静下来。长颈鹿和刺猬考虑着优希的事,迟迟难以入睡。大约在凌晨两点左右,病房大门处突然传来一阵骚乱。

“知道了知道了,你只把我的孩子叫出来不就行了嘛!”是刺猬的母亲的声音。

刺猬翻身下床,跑下一楼。只见穿着豹皮花纹大衣的麻理子正在往大门里挤,三个护士挡着她不让进。

麻理子看见刺猬下来了,大喊:“嗨!过来!”一边喊一边朝刺猬招手。从远处也能看出她喝醉了。

见刺猬走过来,麻理子大声嚷嚷起来:“一年不就有一次圣诞节嘛,大老远地跑来了,这帮人却一个劲儿地说什么规则规则的,真不懂人情世故!”说完推开几个护士,挤进来抱住刺猬就亲,一边亲一边说,“圣诞快乐!我的孩子!”

刺猬闻到一股呛人的酒气。

一个男护士说:“我们理解您的心情,可是,已经两点了呀!”

麻理子翻着白眼珠看着男护士,任性撒泼地说:“我不是开着一家酒吧嘛,没办法呀!”说完突然又笑了,“其实呢,我的夜生活还没结束,今天晚上我还有第三次聚会呢。有个混蛋说,冬天的海好像放焰火,所以我就开车到这边来了。过来以后,我当然就想看看我的孩子嘛。多可爱呀,让我舔舔。”说完抱着刺猬的脖子就在他脸上舔起来。

刺猬都快哭了,默默地忍受着母亲的酒味儿和香水味儿,也接受着所谓母爱的温暖。

“行啦!这是你儿子,不是你养的小狗!”一个护士实在看不下去了,插在麻理子和刺猬之间,把刺猬挡在身后。

麻理子瞪着护士:“胡说什么呀你!谁把儿子当小狗啦?”

护士也不示弱:“你考虑过孩子的情况没有?考虑过孩子的心情没有?你不觉得这样做会伤孩子的心……”

不等护士说完,麻理子使劲儿拍了拍手包,大骂道:“混蛋!你倒教训起我来了!你理解一个被人当做精神病的孩子的母亲的心情吗?”她推了那个护士一把,又逼进一步,“我喜欢他,才把他送到这个医院里来的!我想给他把病治好了,才交给你们那么高的住院费的。要是把他当小狗,早把他扔了!要不早就把他掐死了!”说着就用手指掐住了刺猬的脖子。

刺猬抬头看着母亲,没有表现出一点儿反抗的意思。

“住手!”男护士严厉地制止道。

麻理子冷笑一声,掐着刺猬的脖子拉到面前,把自己的额头靠在刺猬的额头上:“这孩子不是活得好好儿的吗?我没扔了他,一直跟他在一起生活。有时候把他一个人扔在家里,那也是没办法的事,而且我每次都给他买好面包,留下钱。是不是啊?”

刺猬一声不响地看着母亲的眼睛。

“我活得也不容易呀。在那么不容易的日子里,我把他生了下来……后来情况越来越坏……”麻理子说着说着,眼睛突然潮湿起来,她的额头跟刺猬靠得更紧了:“噢,我的生一郎,你的名字里有生活的生字。你听妈妈的话吗?你想妈妈吗?”泪水从她那化着浓妆的眼睛里流出来,变成黑色的,“噢,生一郎!就这样,妈妈还在顽强地活着……你不恨妈妈吧?不恨,是吧?”

刺猬看着流着黑色眼泪的妈妈,点了点头。

“真的?”麻理子问。

刺猬又点了点头。

麻理子把流出来的鼻涕吸进去,破涕为笑:“……你这个爱撒谎的小兔崽子!”

突然,外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老板娘!老板娘!你跑到哪儿去了?”

麻理子放开刺猬:“好了,好好过圣诞节,元旦我就不来接你了,明白啦?有混蛋男人在我身边,累死了。好好儿跟小朋友们在一起玩儿吧!”说完转身就走了。

刺猬发现了麻理子掉在地上的包,捡起来连鞋都没穿就追出去,拉住了麻理子的毛皮大衣。

麻理子回过头来,接过自己的包:“对了,还得送你圣诞礼物呢。”说完打开包,从里边拿出一万日元。

“不要!”刺猬又是摇头,又是摆手。

“钱……不要?”麻理子脸上闪过一丝悲哀,但马上又笑了,“没有钱,就没有幸福。没有钱,你也不可能在这儿呆下去。等你长大了,挣了大钱,让你妈我轻松轻松。当个医生啦律师什么的……哈哈,我的儿子,不可能啊!尤其是在这个没有钱就一事无成的社会里。”说完伸手把钱塞进刺猬睡衣的裤兜里。

追上来的护士们拉着刺猬往回走,走了没几步,刺猬从他们的手里挣脱出来,返身向麻理子追过去。追到医院正门的时候,只见麻理子正靠在一个刺猬没见过的男人身上,朝着一辆豪华赛车走。突然,麻理子打了那个男人一巴掌,笑着说:“胡说什么呀!那是我们家亲戚的孩子。”

赛车里坐着的另外几个男人催他们快点儿。上车之前,男人抱住麻理子亲了起来,麻理子呢,不但一点儿不表示拒绝,反而用胳膊勾住了男人的脖子。车里的男人们齐声喝彩。

麻理子上车走了。护士拍拍刺猬的肩膀,让他回病房,刺猬乖乖地跟着护士回去了。进病房的时候,护士让他把袜子脱了。刺猬脱了袜子,光着脚朝自己的病室跑去。长颈鹿正坐在楼梯上等他。刺猬默默地从长颈鹿身边走过去,跑进病室,一头扎在了枕头上。

12月30号下午,护士叫长颈鹿到诊察室去。进去一看,只见医生小野的对面坐着叔叔和婶婶。小野让长颈鹿坐在了叔叔旁边的椅子上。

叔叔对长颈鹿不自然地笑笑:“到我家去过新年怎么样?”

小野说,水尾主任已经批准了。

“就把我家当成你自己的家,不用见外。”叔叔又说。

“真的,一点儿都不用客气。”婶婶也说。

长颈鹿感到太突然,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小野微笑着劝说道:“我跟他们联系的,看来是联系对了。把腿伸进被炉里,围在一起吃火锅,过一个快乐的新年,难道不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吗?接下来就可以考虑你出院的事了。”

长颈鹿还在沉默。小野脸上流露出诧异的表情,大概是以为长颈鹿不好意思去叔叔家吧,于是说:“你的病情确实有很大的好转,出院以后,总得有人照看你吧。值得高兴的是你有这么一位好心的叔叔。新年尽情地在叔叔家玩儿吧。出院以后呢,就住在叔叔家。叔叔说了,不用见外。以后你就把你当作他的儿子吧。”

听了这话,长颈鹿抬起头来。叔叔和婶婶慌忙对小野摇头。小野窘得干咳了两声:“好了,总之,你就抱着这种心情去叔叔家过新年就行了。”说话的时候一直没有看长颈鹿的眼睛。

长颈鹿觉得他们已经随随便便地决定了自己将来的出路,看看小野,又看看叔叔婶婶。叔叔婶婶犹豫了一下,叔叔笑着说话了:“突然说出这件事来,你一下子接受不了吧?”

长颈鹿使劲儿盯着叔叔的眼睛,还是没说话。

叔叔避开长颈鹿的眼睛:“其实呢,赶上过新年,医院方面又允许你临时出院,我们只不过是想把你接回家过个年。你婶子做的菜不敢说有多么好吃,你想吃的,她都能做给你吃……至于将来的事嘛,我们还没想过呢。”

“是啊,”婶婶也强作笑脸,“我们家没孩子,你要是跟我们一起过年,家里可就热闹多了。”她担心再出现沉默的场面,紧接着又说,“当然,临时出院也好,彻底出院也好,我家都欢迎你来。梁平还有四个月就该上初中了,还得上高中吧,你将来肯定是很有前途的……我们呢,也就是想多少帮你点儿忙。”

“对对对,就是这个意思。”叔叔连连点头。

长颈鹿好像明白了他们的意思,问道:“那小子呢?”

“那小子?”叔叔没听懂长颈鹿指的是谁。

“那小子……是怎么想的?”

婶婶猜测地看着长颈鹿问:“你是指你爸爸吗?”

长颈鹿避开叔叔婶婶的目光:“那小子,跟你们商量过这件事了吧?不光是新年,将来的事也都商量过了吧?那小子是怎么说的?”

叔叔婶婶未置可否地哼哼唧唧了半天,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

小野大概是想给叔叔婶婶解围吧:“梁平!怎么能这么说话呢?那小子那小子的,应该叫爸爸嘛!”批评完长颈鹿,小野又对叔叔婶婶说,“梁平已经没有什么问题了。既不违反院规,又能积极参加医院组织的活动,即使有些心理障碍也能自己克服。这都是由于住院期间的集体生活和登山疗法什么的起了作用。”

长颈鹿根本就无视这个没有任何经验的医生的存在,继续对叔叔婶婶说:“你们跟我说实话,不要骗我。那小子跟你们商量过了,你们才到这里来的是吧?过新年也好,出院也好,为什么不到那小子那里去?为什么要到你们那里去?那小子到底是怎么说的?”

叔叔哼哼唧唧了半天才说:“你爸爸现在工作特别忙,全部精力集中在工作上。你爸爸可比你叔叔我聪明多了,他是个十分优秀的人才。在县里,又是计划修路,又是计划架桥,总之都是对社会贡献很大的工作。”

“我问你那小子到底是怎么说的?”长颈鹿大叫起来。

叔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再说,你爸爸跟你妈离婚了,你奶奶又死了,没有谁能帮得了他。他心里受到了很大的伤害,实在没有精力照顾你。”

“那小子到底是怎么说的?”长颈鹿用拳头狠狠地砸着自己的膝盖,再次烦躁地问。

“所以呢……”叔叔的话卡壳了。

婶婶嘴快:“他说,那孩子他不要了……”

“混蛋!多嘴多舌!”叔叔骂道。

婶婶双手捂着脸:“就是嘛,太过分了……”

叔叔连忙靠近长颈鹿的脸说:“不是,不是的,那并不是他的真心话。他也没说得那么狠,而且,他还有点儿醉了。”

长颈鹿看着窗外,喃喃地说:“……那小子,不喝酒。”

窗外,落光了树叶的树枝在寒风中抖动着。

“不过,他的工作确实很忙,很累……”叔叔还想说些什么,但长颈鹿站起来就走。

小野叫他等等,但他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似的,默默地走出了诊察室。回到病室以后,长颈鹿一直不吃不喝地在床上躺着,刺猬跟他说话他也不理。

第二天早晨,长颈鹿从床上爬起来,跟刺猬商量实行他们的出走计划。

“反正在这里呆下去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长颈鹿说。

吃过午饭,俩人悄悄地溜出医院,朝明神山的森林奔去。他们的双肩背旅行包和睡袋什么的还藏在密林深处的那个洞穴里。

两人默默地上了山。天阴得很沉,听不见鸟叫,整个明神山好像沉入了黑暗之中。到达森林的时候,他们就觉得很累了,加上根本就不知道目的地在哪儿,双腿自然很沉重,需要付出比平时大一倍的力气。

走到那棵大楠木前,两人一边一个,坐在了长满苔藓的树根上。周围常青树居多,冬天也是一片浓绿。没有刮风,所以并不觉得冷。

两人除了叹气还是叹气。

一个说:“必须出走……”一个说:“啊……”一个说:“在医院里呆下去也行。”一个说:“嗯……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优希要是在的话,医院的生活是很快乐的,他们感觉到自己充满活力。不管院规有多么严格,他们都感到非常自由。可是如果优希不在了,不管多么无拘无束,他们也会感到喘不过气来。

“找她去!”长颈鹿突然果断地说。

“带上她一起出走?”刺猬问。

“对!带上她!”

“马上就会被人抓回去的。”

“别让人抓住嘛!总会有办法的。”

“要是她不跟我们走呢?”

长颈鹿想说,肯定跟我们走!但他不敢断言。

优希在父母面前,没有任何表情。不是因为不高兴,大概是因为切断了感情的电源。如果她跟父母的感情联络起来,一定引起她痛苦的回忆。受到了父亲的虐待,而母亲却否认这受虐待的事实……她的存在价值被无端地否定,精神随时处于崩溃状态,所以,在父母面前,她除了切断感情的电源,没有别的办法。结果呢,自己无力支配自己的意志,只要父母来接她,她就会顺从地跟着他们回家。

长颈鹿和刺猬有跟优希类似的经历,是完全能够理解优希的。如果他们出走的事被发现,只要她父亲严厉地吼一声:“想干什么!”优希马上就会站住。如果她母亲再哭着说:“为什么要出走呢?快回家吧。”优希一定会一声不响地回去的。

“没什么希望。”刺猬说。

“是啊……”长颈鹿点头。

头顶上传来乌鸦沙哑的叫声。抬头望去,透过树与树之间的缝隙,可以看见天空已被晚霞染红了。起风了。穿着红色防寒夹克服的长颈鹿和穿着蓝色防风短外衣的刺猬缩着脖子抄起了手。不知道是谁,小声嘟囔了一句:“要是他不在了呢?问题不就解决了吗?”

“对!杀了他!”

“杀了他?”

“只有杀了他!”

两人在天黑以前下了山,晚饭之前出现在食堂里。护士问他们到哪儿去了,他们说到小卖部去了。护士忙忙叨叨的,也没顾上批评他们。

考虑到是除夕之夜,食堂按照当地的习惯给孩子们做了乔麦面条。吃完晚饭一回病室,长颈鹿和刺猬就开始研究暗杀优希父亲的计划。其实,他们自己受到父母虐待时,早就想过暗杀父母的计划。

附近的寺庙里传来了新年的钟声。两人在梦里见到的被杀死的优希父亲的身影,不时变成他们自己父亲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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