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中旬,在养护学校分校里,举行了一次文化节。教室变成了展厅,展示孩子们的作品。其中绘画作品最多,几乎把所有教室的墙壁都贴满了。有水彩画,有蜡笔画,甚至还有患慢性病的孩子画的油画。摄影作品也不少。孩子们用相机拍下了高山大海等自然风光和病房里的生活场景。

优希制作的陶器作品有一大一小两件参展。小的那件上面画着木葛,大的那件上面画着那棵大楠木。

长颈鹿讨厌艺术家那种自以为了不起的态度,所以什么作品都不想搞,后来在优希和刺猬的一再劝说下,才用橡皮泥捏了一个女人头像。那头像表情温和,优希觉得既像菩萨,又像圣母玛丽亚。

刺猬的作品是绘画,但不是在纸上画的。听说要举办文化节,刺猬向老师和医生提出在病房的墙上画一幅巨大的图画,但遭到拒绝。优希看到刺猬情绪低落的样子,便在一次学生会的全体会议上举手发言说:“有没有谁想在病房的墙上画画儿?”

优希的话音刚落,除了刺猬以外,还有六个孩子陆续举手响应。精神病科主任水尾和护士长动了心,经研究同意孩子们在病房北侧的墙壁上画画儿。刺猬担任了这幅巨画的指挥,主题是:这里是另一个世界。

刺猬从医院里借来梯凳,认真地画起来。白云上面是茂密的森林,森林的中央是一棵大楠木。树叶被画成蓝蓝的海水,海水里有很多动物在游泳。在包围着大楠木的海水里畅游的,是一头长颈鹿、一只大刺猖和一头小海豚。

其他六个孩子画的画儿,有的是巨足踏在城市上面的怪兽,有的是长着翅膀的无头巨人在充满黑烟的天空中飞,有的是全家人围着小桌子高高兴兴地在吃饭……

长颈鹿和优希也加入了画画儿的阵营。长颈鹿想起刺猬怕黑的事,画了一支点燃的大蜡烛。优希想不出画什么,就从墙壁的这一头到那一头画了一条笔直的白线。

文化节的最后一天晚上,在运动场上举行了簧火晚会。小病号们围着点燃的簧火,有说有笑,好不热闹。但是,随着火势减弱,只剩下中间一团火即将消失在黑暗之中的时候,大家不由得安静下来。

从大海那边传来海潮的声音,从山上传来虫子的鸣叫,从树上飘来绿色的香味,跟木头燃烧时爆裂的声音和味道混在一起。

优希站在长颈鹿和刺猬之间,心情平静地看着那橘红色的火苗跳动着,变蓝变白,大火烧出的灰白色粉末被吸上去,融入星光闪烁的夜空。

看红叶的季节过去了,院子里的树木有一半落了叶子,虫子的叫声消失了,小鸟的踪影也难得见到了。

12月初的一天,优希的主治医生小野对优希说:“根据你现在的情况,又可以安排你临时出院回家过周末了。本来应该夏天就出院的,转眼过去三个多月了。主任说,你可以做出院准备了,你是怎么考虑的?”

优希的脑子一下子乱了。的确,最近她的情绪稳定多了,感情也不再处于封闭状态,生活也开始有规律了,甚至有喜有悲,能够接受相当复杂的现实,而且不再觉得自己是很肮脏的了。但是,如果回家过周末的话,又得切断感情的电源,回到冰冷的空虚之中去。

于是,优希摇摇头说:“我还没有信心回家过周末。”

小野鼓励地笑笑:“不必担心。就你的情况而言,马上出院也没问题。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还在住院。身体很好,心情也不错嘛。就差那么点儿信心了。”说着把拳头举到眼前,给优希加油儿似的晃了晃。

在净水罐前边,优希跟长颈鹿和刺猬谈了这件事,两人表现出吃惊和困惑。其实他们自己也将面临出院的问题,谁也不可能在医院里住一辈子,但他们此刻好像把自己的事给忘了。

“回家过周末可不行。”长颈鹿先说话了,说完看了刺猬一眼,“你说呢?”

刺猬点了点头,又慎重地考虑了一下说:“可是,永远不回去,恐怕办不到吧……”

长颈鹿想都没想就说:“当然办得到!”

刺猬问:“怎么办?”

长颈鹿回答不上来,狠狠地往围着净水罐的金属网上踢了一脚:“那还是让她回家好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跑是跑不了的吧?”

“怎么跑不了?跑了最好。”

“往哪儿跑?”

“往哪儿跑都行,现在正是好机会。”

“马上就会被抓回来。我们已经被盯上了……再说,天越来越冷,露营还不得冻死啊!”

“她要是回家的话,太危险了。”

“这我知道。但是,要现实点儿,考虑问题要周全点儿……”

“你的意思是我考虑问题不周全是吧?”长颈鹿说着推了刺猬前胸一把。

刺猬立刻反击,推了长颈鹿一把。

“别打了!”优希小声叫道。

两人立刻住手不打了。优希难过地转过身去,前额顶在金属网上。栅栏里边杂草枯黄,露出干燥的地皮。那只野猫最近一直没有出现过。

长颈鹿叹了口气,嘟囔着说:“她的事跟谁都不能说……连她妈都不相信她……”

听了这话,优希紧紧地抓住金属网,一言不发,任海风吹打着脸颊。枯草摇动着,远处传来野猫的叫声。

“对了,让她回不了家。”刺猬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说。

“什么?”长颈鹿不解地问。

“她爸爸妈妈来接她的时候,要是出个事故什么的不就回不了家了吗?”

“那事故是那么容易出的吗?”

“制造事故嘛。”

“啊?……”

“制造大事故的话会出问题,制造一个让她回不了家的小事故就行了。比如说制造一种不祥之兆什么的。”

“这个想法倒挺有意思的。”

两人开心地笑了。优希回过头来,看见的是他们雪白的牙齿。

医生决定12月8号星期六让优希临时出院回家过周末。

那天吃早饭的时候,长颈鹿和刺猬悄悄地冲着优希伸出大拇指,预祝他们的计划成功。快到中午的时候,雄作和志穗穿着冬装出现在病房里。他们先跟医生小野打了个招呼,然后到食堂跟优希见面。

雄作满面笑容:“情绪不错嘛。难怪那个年轻的医生说,没有必要住院了。”

志穗虽然还有几分担心,但也笑着说:“医生说你积极参加文化节,还经常开心地笑呢,是真的吗?”

优希什么话都没说。

志穗盯着优希的脸说:“如果是真的,妈妈太高兴了。运动会上妈妈看见你笑了,还看见你跟朋友们关系很好。那天我是第一次觉得住院这一步走对了。”

“现在用不着说这些了,快回家吧。回家以后慢慢说。”雄作焦急地说。

优希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长颈鹿和刺猬到底要干什么,她现在还不知道。周围根本没有他们的身影,好像早就不在病房里了。

“怎么了?东张西望的。”志穗说了优希一句。

优希想,也许他们已经放弃他们的计划了。哪儿那么容易制造什么事故呢。要是他们勉强去搞,威胁到他们自己,优希心里反而会觉得不安。但是,一想到他们放弃了,脚步不由得感到沉重起来。在志穗的反复催促之下,优希才慢吞吞地朝停车场走去。

“看你,怎么走路呢!快点儿!”志穗又说了优希一句。

快到停车场的时候,优希听见长颈鹿和刺猬在叫骂:“去你妈的!放开我!”她快步超过雄作和志穗,循声奔去。

在雄作的车旁边,两个医院停车场的警卫人员,正在把长颈鹿和刺猬的胳膊拧到背后,强迫他们跪在地上。

“放开我!去你妈的!”两人骂着,挣扎着。突然看见优希出现在眼前,立刻停止叫骂,老实了。

随后赶来的雄作问警卫是怎么回事,一个警卫问雄作:“这是你的车吗?”

“是啊,怎么了?”

“这两个孩子淘气,想扎了你的车胎,正在动手的时候,被我们抓住了。”警卫说。

车轮旁边,改锥、锥子、榔头、钉子丢了一地。优希见过这些工具,都是在准备文化节的时候用过的。

雄作说:“我好像在哪儿见过这两个孩子。”

刚刚赶到的志穗说:“这不是在运动会上一起吃饭的那两个孩子吗?”

雄作说:“对,没错儿!”

警卫问:“知道他们是哪个病房的吗?”

雄作犹豫了一下说:“大概是八号病房楼的。”

两个警卫对视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雄作看见警卫那不怀好意的苦笑,感到非常不愉快,瞪着长颈鹿和刺猬大声训斥道:“你们到底打算干什么?!”

长颈鹿和刺猬低着头,一言不发。

志穗问:“轮胎没放炮吧?”

警卫说:“应该没问题,他们刚要动手就被我们抓住了。”

尽管警卫这么说,雄作还是把四个轮胎挨个儿踢了踢:“好像是没什么问题。”

志穗说:“既然没什么问题,咱们就快走吧,不然就得等下一班渡轮了。”

“怎么处置这两个孩子呢?”雄作不甘心地问。

“只能交给医院方面处理了。让院方教育他们以后不要再干这种事。”志穗说。

两个警卫连连点头:“把他们交给病房,让医生好好教训他们。不过还好,没出什么大事,这回就原谅了他们吧,我们以后也多加注意。”

雄作还想说什么,在志穗的目光的催促下,只好说:“优希!快上车!”说完自己先坐在了驾驶座上。

优希看着长颈鹿和刺猬,慢慢钻进车里去。长颈鹿和刺猬抬起头来看着优希,脸上流露出抱歉的表情。优希朝他们点点头,意思是没关系,不要紧的。

他们的行动虽然失败了,但他们说到做到,没有说谎。想到这里,优希感到欣慰。在这个世界上,的确有为她担心的人,有为了支持她而不惜付出任何代价的人……剩下的,就要靠自己了。

车开了。在车里,雄作一个劲儿地问优希关于长颈鹿和刺猬的事,优希一个字都没回答。

很久没有坐船渡海了。大海失去了夏日的光泽,好像所有的光都被吸进了大海的深处,埋没在大海那铁青色的波涛下面了。

他们还是先到志穗的娘家去接聪志。自从聪志夏天那次发烧以来,优希还没有见过他。优希下了车,跟在志穗身后进了姥姥家。

跟姥姥和舅妈打招呼的时候,聪志大概是听见了,从里屋走出来。只见他表情僵硬,认生似的不愿靠近优希。

优希走过去蹲在聪志面前,装作小狗的样子叫了一声:“汪!”

聪志吸溜一下把流出来的鼻涕吸进去,生气地叫了两声:“汪!汪!”

优希道歉似的呜呜叫着,聪志“呜——汪!”地大叫一声,扑到姐姐怀里,鼻涕蹭了优希一身。优希掏出手绢,帮他把鼻涕擦掉。

到了德山市家中,吃完晚饭洗了澡,优希说要跟聪志一起睡,聪志板起面孔说随便。雄作说,都累了,各睡各的吧。优希说不累,志穗说,姐弟俩这么长时间没见了,就在一块儿睡吧。结果优希还是跟聪志一起睡的。

直到第二天坐上回医院的渡轮,也没发生什么可怕的事,因为志穗总在他们身边,雄作根本没有机会跟优希单独在一起。

星期天傍晚,优希在父母的陪同下回到了医院。

雄作走进病房跟护士说,有八号病房楼的两个男孩子想扎他的车胎。护士说已经批评了他们,正在让他们反省。

父母回去以后,优希回到自己的病室。经过食堂时优希往里边看了看,没有长颈鹿和刺猬。经过楼梯时,又往上看了看,只见俩人站在楼梯上,正抱歉地看着优希。优希朝他们微笑,但他们的表情还是很僵硬,优希不好意思地向他们竖起大拇指,他们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身上的力气一下子跑了个精光,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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