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希锁好门,气愤地说:“这些人,真没教养!”见志穗要说什么,好像为了堵住她的嘴似的又说,“妈,别在这儿呆着了,快回屋睡吧。”说完放下包,关上门厅的灯,从门上的猫眼儿向外看了看梁平和伊岛的背影。

“聪志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志穗问。

优希后背靠在门上:“那些人说什么了吗?”

“他们说什么事都没有。”

优希点点头:“我问他们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您不是也听见了吗?说是巡逻途中经过这里顺便看看。就算是那么回事,这么晚了打搅别人也是很奇怪的……不管怎么说,问题在他们那边,不在我们这边。”

志穗还是很担心:“那个人说,要是有什么问题,他会帮忙……”

“哪个?”

“岁数大的那个。都是他说话,年轻的那个只是一个劲儿地说回去吧回去吧。”

“……是吗?”优希一边脱鞋一边说,“您也是,这么晚了,您可别再随随便便地开门。如果不是警察呢?多危险。”

“是我先开的门。我听见脚步声在咱家门口停下了,就把门开开了。”

优希长出了一口气:“……您认为是聪志?”

“那孩子真的不要紧吗?给他事务所打个电话吧。”

“行了吧您,都一点多了。”优希从志穗身边走过,进了起居室,“要是聪志有问题,他们会直接去找聪志的。这么晚了到家里来,没法让人理解。他们到底是不是警察呀,真叫人怀疑。”

“确实是警察呀。”志穗跟在优希后面也进了起居室,“而且,那个年轻的警察你认识……”

优希走进厨房洗手:“在我们医院住院的小女孩儿,跟一个案件有关。他处理那个案子的时候在医院见过面。”

“不是说小学时代就认识吗?”

“肯定是弄错了。我不知道。”

“……我也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他。很久以前,我好像见过这孩子……”

优希关上水龙头,“有完没完哪?我都不认识,您怎么会认识呢琢磨这事儿,还不如琢磨琢磨您自己的事儿呢。您以后别再这么晚了还在门口等聪志,行不行?他还小吗?说了您多少遍了。”

志穗不说话了,但仍然目不转睛地看着优希。

优希看见母亲的眼睛潮湿了,担心地问:“您怎么了?”

“你知道吗?”志穗用低得可怕的声音说,“那孩子,到四国旅行去了,你知道吗?”

优希一惊:“您怎么知道的?”

“这么说你已经知道了。”

“您是怎么知道的?”

“聪志说的。”

“他都说了些什么?”

志穗有气无力的坐在坐垫上,双肩下垂,身体缩成一团。优希站在厨房里,等着志穗说话。

志穗沉默了一会儿说:“他说他去爬山了,那座山……那家医院的事,他也知道了……双海儿童医院。你在哪个科住院,他也调查了。但是,住院的原因他不知道,直接来问我了……”

“您说了?”优希问完马上就后悔了,母亲是不可能说的。

志穗的脸扭曲了,笑不像笑,哭不像哭,表情复杂极了:“怎么可能呢……”她低下头,身体缩得更小了。

优希不忍看母亲痛苦的样子,背朝她坐在门槛上:“聪志还说什么来着?”

志穗摇摇头:“我装作听不懂他的话,我说什么都不知道……”

优希把头靠在门框上:“那天他去医院,大概就是要问我以前发生的事。正好赶上一个急诊,结果什么都没问成。过去好多天了,还什么都没问。也许他觉得以前的事就是知道了也没有什么意义,不打算再问了。”优希说了一通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话。

“那孩子为什么……非要知道以前的事呢?”志穗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优希回答不上来。

志穗急躁得一个劲儿地用手搓着自己的额头:“你不是在聪志面前说过一些奇怪的话吗?那些话让他起了疑心……”

优希感到一阵眩晕:“又怪我?”优希的语气中没有愤怒,也没有悲伤。

又是我不好!什么时候都是我不好……虚妄的罪恶感,自己对自己的绝望感充斥着优希的心。她默默的站起来,向楼上走去。

“等等!不是的,对不起!”志穗追过来,对正在上楼的优希说,“我不是那个意思。除了盼着你快点儿结婚,快点儿得到幸福以外,妈什么愿望都没有……”

优希停下脚步回过头来:“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还不行吗……”说完就走进自己的房间去了。

进了房间,优希把门锁上,不管志穗怎么叫她她都不答应。她蜷曲着躺在床上,用双手堵住了耳朵。耳朵内侧,响起了自己责备自己的声音:“怪我!都怪我呀!”

第二天,为了回避志穗,优希早早就上班去了。对患者,优希的笑脸比平时更甜,那是由衷的微笑。她认真地护理着每一个病人,认真地听着患者絮絮叨叨地讲述说了无数遍的往事。

“是吗?您真是受苦了。”

“别急,您还会有成就的。”

语气中不带一点儿敷衍。对个别实在忍受不了病痛,想早点儿死了算了的患者,优希耐心地劝解着,握着手安慰着,不知不觉就到了下午两点。

优希下楼去食堂吃饭的时候,想给梁平打个电话,问问他们深夜造访的事,也想给笙一郎打电话,问问到底应该怎么答复聪志无法避免的问话。结果犹豫了又犹豫,最后没有打成。走出食堂的时候碰上了小儿科的一个护士。

那个护士满脸疲倦地对优希说:“我算是服啦。”她把优希拉回食堂坐下,没完没了地发起牢骚来,“那个被热水烫伤的小女孩儿,可不得了啦。妈妈,妈妈,妈妈你在哪儿啊?哭起来没完。饭也不吃,觉也不睡,嚷嚷着要回家……给她缠好的绷带,她又扯又咬,本来快治好的烫伤又恶化了。要是能把她母亲叫来,我非请假去叫不可。这可怎么办哪?”

优希没有回答的意思。

那个护士也不是在向优希讨教办法。她的目光落在桌子上:“小儿科最为难的就是这种情况。看着那些治好了病欢蹦乱跳地出院的孩子,真是打心眼儿里高兴。可是父母因事故什么的死亡,只剩下受伤的孩子,也真叫人难过。特别是看到受到父母虐待受伤的孩子,受了伤还在拼命地护着父母,更叫人心酸。我们当护士的对那些虐待孩子的父母恨之入骨,可孩子呢,想见妈妈想见妈妈地又哭又叫。这回是两种情况加在一起了。”

“孩子的父亲呢?”优希问。

“一点儿都靠不住。没被抓起来应该说是件好事吧,可他什么都不管。顶多在病床前坐一会儿就走,根本不知道安慰孩子,好像只有他一个人是悲剧的主角。真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那孩子真可怜……”

那个护士絮絮叨叨说了足足五分钟,才透了一口气似的说:“总算把憋在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了,肚子也饿了,对不起啊!”终于把优希放走了。

优希不由自主地来到小儿科病房那个小女孩儿的病室门前。孩子睡着了,床边坐着一个40岁左右微胖的男人,聋拉着的脑袋几乎垂到膝盖,双手揪着头发。忽然,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就朝门外走。

男人从优希身旁经过,朝无人的大厅走去,好像根本没注意到优希的存在。优希追过去,在男人掏出香烟的一瞬间,优希跟他打了个招呼。男人回头看了优希一眼:“啊,小儿科禁止吸烟。”说完就要朝楼梯那边走。

“不是那个意思,我想跟您谈谈。”优希说。

男人回过头来,扔过来一句话:“谈什么?”

“希望您振作起来,照顾好孩子。”这话其实轮不到优希说。

凭着当护士的经验,优希知道,首先接近对方是非常重要的。但是,此刻的她已经顾不上这个原则,深藏在心里的话一泄而出。

“您作为父亲,如果不能振作起来成为孩子的精神支柱的话,孩子会怎么样?那孩子现在只剩下您这个当父亲的了。请您不要只看到自己的痛苦,要多想想孩子的痛苦。孩子该有多伤心啊。在这个世界上,失去了自己最需要的人的,是那个孩子啊!”

对方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优希知道,自己不应该责备他,这种追逼似的语言即便是忠告,也会带来相反的效果。但是她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

“您在跟孩子谈妈妈已经去世的时候,千万不要让孩子产生罪恶感,千万不要让她觉得是自己害了妈妈。您说话的时候千万要注意,要让这个永远失去了妈妈的孩子把心里的悲痛释放出来。”

“什么什么什么?说什么呢你!”男人再也听不下去了。

优希还在继续说:“现在,也许是您成为一个真正的父亲的最好机会。”

男人终于生气了。他怒容满面:“你有什么资格对我说这些话!你又不认识我,凭什么对我家里的事说三道四的!我是做父亲的又怎么样!”说着就朝优希逼了过来。

优希不由得后退了几步。这时,一群住院的孩子出现在附近,担心地看着优希。优希已经记不得自己刚才到底说了些什么,又前言不搭后语地说:“我真为您的孩子的将来担心……”

男人大吼一声:“别人的事情,用不着你管!”

这时,小儿科病房的一个年轻的护士经过这里,看到这种情况连忙问道:“怎么了怎么了?”

优希觉得不好意思起来,慌慌张张地朝那个男人鞠了一躬,说了声对不起,在那群孩子的注视下逃也似的跑下楼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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