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没听说。”梁平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宽阔的公园里,梁平坐在没人的地方的一条长凳上,正在听笙一郎的电话。周围飘散着香子兰甜甜的香味儿,身后是大片的桅子花。

梁平这天一直在多摩川绿地搜索到晚上8点。回到作为临时宿舍的练功房,一边吃饭一边掏出手机听了听来电录音,笙一郎让他赶快回电话。不到三分钟梁平就把一大碗盖饭吃完了。走出警察署,来到夹着第二京滨路的南河原公园,拨通了笙一郎的手机。

“伊岛你认识吗?”笙一郎问。

“当然认识。”对方回答。

但是,伊岛和幸区警察署的年轻警察去笙一郎事务所了解这个凶杀案,甚至讯问聪志,梁平一点儿都不知道。

“真的没听说。”梁平反复强调着。

笙一郎叹了口气:“我正跟警察说明情况呢,聪志突然狂笑起来,说了一大套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肯定不会给警察留下什么好印象。比这更严重的问题是,那个叫伊岛的,把咱们跟优希早就认识这件事暴露给聪志了。”

“怎么回事?”

“伊岛他们先到优希那儿去的。问起那天晚上我们三个在一起的事,优希大概说了我们是小学同学。”

“那怎么办?”梁平这才知道笙一郎来电话的目的。

“聪志要是知道了我们三个早就认识,会怎么想……说不定会认为他是凭门路被录用的。当时我曾阻止他去四国调查过去的事,这样一来他不是更怀疑了吗?”

“可是我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啊。”

“啊,那是。我只不过想问问这次伊岛他们来我的事务所,你事先知道不知道。”笙一郎多少显得有些烦躁。

“不知道。没听说。”梁平说。即便事先知道了,会不会通知笙一郎,梁平自己也不敢肯定。

“警察会不会把聪志当成怀疑对象?”

梁平有点儿不知所措。虽然他跟笙一郎的关系非同一般,但毕竟是外单位的人,而且还是个律师。笙一郎觉出梁平在犹豫,于是不再硬问:“你怎么看?”

“什么怎么看?”

“这个案子的犯人。”

“……什么看法都没有。不感兴趣。”梁平说完回过头去看了看。甜得过分的花香让他觉得恶心。

“为什么?死者可是我们那天见过的那个孩子的母亲啊。”笙一郎对梁平的回答感到意外。

梁平瞪大眼睛看着身边的白花:“不管是谁死了,对于我来说都只是一件工作而已。”

“也就是说只管抓人?”

“不是……”

“不是?”

“我们是有组织的搜查。归根到底,我只不过是所谓整个机器上的一个齿轮,老老实实地干活儿就是了。我自己没有必要去找什么线索,连有线索的地方都懒得去。跟你说实话吧,早就腻了。”

“什么早就腻了?”

“现在的工作。你以为这种工作真是我想干的工作吗?”

笙一郎一声苦笑:“刑警要把工作给扔了,这话是怎么说的?”

梁平说:“干上这一行纯属偶然。我受不了每天早上坐同一班电车去上班。当警察虽说有点儿危险,但我觉得我这种性格干这个合适。当时的想法是,只要有机会面临生死的考验,只要够刺激,什么工作都行。如果现在有一个更刺激的工作,我就跟刑警这个行当说拜拜。”说完伸手揪下一朵白花。

梁平把花举到眼前,香味儿更浓了。可能是受到花心的甜味的诱惑,大约有十来只小黑虫在花里蠕动着。梁平感到一阵恶心,慌忙把花扔到地上,踩在脚下。

由于电话一时离开了耳朵,笙一郎说的是什么梁平没听清,只当是说聪志的事,就说:“知道了,姑且问问伊岛,看他对聪志有什么看法。”

“不是,不是这事儿……是……”笙一郎说话突然变得不畅快了。

“那是什么事儿啊?”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关于……奈绪子的事儿。”

梁平浑身的血一下子冲到头顶,刚要叫出来,笙一郎又说话了:“她给我来了个电话。”

冲到头顶的血一下子又退回去了:“奈绪子?给你?”

“刚才打来的。说有点儿事想问问我……她想问的,除了你的事还有别的吗?”

梁平感到嗓子干得直冒烟。想说话,但声音出不来。

“最近没见过她吗?你要是觉得方便的话,一块儿到她的店里去一趟吧。大后天晚上怎么样?我这儿也正好有话要跟你说呢……”

听到笙一郎带着几分挂虑的口吻在说话,梁平更生气了:“没那个闲工夫!再说了,这事儿跟你有什么关系?”梁平强压怒火没有大喊大叫,不等对方说话,啪地把手机的电源关了。

奈绪子找了笙一郎,梁平为此非常气愤。但是,是自己把她逼到这一步的啊。想起奈绪子的事,梁平心里痛苦极了。我不想伤害别人啊,可是为什么总是与自己的主观愿望相反呢!有没有什么办法把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潜意识控制住,不被它操纵呢?……梁平找不到这种办法,结果伤害别人的事做了一件又一件。

梁平狠狠地用鞋底把花踩了个稀烂,好像是要把那些黑虫子赶尽杀绝似的。

回到警察署的练功房,梁平和衣躺下,男子汉们的汗味儿和柔道服的霉味儿立刻裹住了他。练功房的一角,铺开的塑料布上摆着很多从现场收集来的东西正在一一被记录起来,据说在一些空易拉罐上已经采集到指纹了。

11点,全体警察在大会议室集合开会。梁平找到伊岛,在他身边坐下。寻找线索的工作毫无进展,上司发脾气了。上司发完脾气,各小组开始按顺序汇报情况。

轮到伊岛发言,梁平的神经紧张起来。本来以为伊岛要汇报讯问聪志的情况,可听到的却是:“没有新的情况。”

梁平在旁边侧面盯着伊岛和那个留着板寸的年轻警察,从他们的侧面什么都看不出来。会议结束后,梁平一把拉住正要回练功房的伊岛:“有话跟你说。”

虽然半夜了,在警察署大楼里也找不到一个方便的地方说话。二人只好来到警察署后边的停车场。

“到底是怎么回事?”梁平没头没脑地问。

“什么怎么回事?”伊岛反问道,看他的表情好像是就等着梁平来问他呢。

“听说您去审问久坂聪志了。”

“那不叫审问。律师跟你说啦?你跟他说没说这个案子的事?”

“没说。”

“你要注意,不要犯纪律!”

“您怎么看久坂聪志这个人?”

伊岛没有直接回答梁平的问话:“关于那个傲慢无礼的小毛孩子,你知道些什么?”

“基本上什么都不知道。”

“确实很聪明。听说通过了司法考试。可是,也许是用脑过度,造成一种病态的胡思乱想。看得出他父亲很早就去世了。”

“您调查过了?”

“从他的表现推断出来的。你知道他父亲早就死了的事?”

听了这话,梁平自然起了戒心:“嗯……知道是知道……”

伊岛眯起眼睛,观察着梁平的表情:“你知道他家在哪儿吗?”

“不知道。怎么了?”

“我想看看他是在什么环境中长大的,问问他以前犯过什么病没有。那么怨恨父母,一定有什么原因吧。”

梁平没说话。

伊岛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皱着眉头说:“说到被害人的事,他说什么那是孩子的复仇。接着就说了一大堆跟被害人无关的话,中心内容是列举人世间做父母的罪状。当时我真是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了。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子,哪里知道为人父母的辛苦。脑袋发热胡说八道,而且看法非常偏激。说什么当父母的以前也被自己的父母压制,于是也用同样的方法压制自己的儿女……怎么能够一概而论呢?说什么也得见一面!”

“跟谁见一面?”

“跟他母亲。”

梁平吃了一惊:“我说头儿,您到底要把谁当成怀疑对象啊?”

伊岛冷笑一声:“倒不是把谁当成怀疑对象,听了那个小毛孩子的话我觉得咽不下这口气,心里堵得难受。我不认为那小子是一气之下吐出来的话。我觉得既有他自身精神上的不成熟,也有家庭方面的原因,总之是不太正常。”

“怎么办?追究下去?”

“他还够不上追究的材料。在破案的过程中,跟被害人有关的人不是都得过筛子吗?他也就是一个过筛子的对象而已。”

“既然如此……”梁平希望伊岛就此打住。

但是,伊岛固执得让人感到奇怪:“我心里堵得难受,得想办法顺顺气。跟案子也许没什么关系……那个小毛孩子病态的思维方式,我得给他从根儿上治治。就那么随随便便地,连自己的罪过都推到父母身上,毫无责任感的年轻人,我不能看着他到处宣扬这种谬论……”

“那您打算怎么办?就算见了他的母亲,就能解决问题吗?”

伊岛回答不上来。

“您不是见过他姐姐吗?”

伊岛点点头:“听说是个很出色的护士,周围的评价也很高。一见面,果然给人印象不错。不过,我感觉她精神上可能也有问题。内心的焦虑几乎是掩饰不住的。”

梁平故意装作傻乎乎的样子笑着:“气色的问题吧。整天护理那么多病人,精神又紧张又疲劳,从脸上带出来也是正常的。头儿,什么都怀疑,干刑警干得吧。”梁平跟伊岛开了个玩笑。

没想到伊岛不上梁平这趟车:“到现在为止,除了被害人的丈夫以外,还没发现谁值得怀疑。就我所掌握的情况,惟一跟案子有牵连的就是久坂聪志这小子。对父母和子女,对家庭抱着那种偏见的家伙,我信不过他。即便跟这个案子没关系,我也想调查调查。”

梁平发现伊岛的决心一点儿动摇的意思都没有,直截了当地问:“真的打算去他家吗?”

“现在就去,怎么样?”

“什么?”梁平抬起手腕看了看表,12点半。

伊岛好像决心已定:“明天还得继续了解被害人周围的情况。再说,贸然走访笙一郎的事务所,幸区警察署那个年轻的已经产生了疑问,再去聪志家,他会拉住我不让去的。”

“深更半夜的,早睡了。突然两个警察前来造访,人家会怎么想。”

“光从外边看看也行。”

梁平感到迷惑不解:“看了又怎么样?”

“看看外观,从气氛上也能感觉出来。”

“……真要去啊?”

“我并没有打算打搅他们啊。”说完抬脚就走。

“等等!”梁平追了过去。

伊岛走到第二京滨路,拦住一辆出租车,梁平刚追过来,伊岛已经钻进车里,而且给梁平腾出一个位置。梁平只好上车。

伊岛把要去的地方告诉了司机,看来他已经知道了久坂家的地址。俩人在车里沉默了好一阵,结果还是伊岛先开口了:“那个医院的老年科病房,去看过没有?”声音低沉,好像并不要求梁平回答。

梁平看了伊岛一眼,伊岛把视线转向了窗外:“听说久坂优希在老年科病房,我特意上八楼看了看。所谓老年科,并不是专门诊治老年性痴呆的,一般老年性疾病也治。当然,由于内脏器官病变引起的痴呆症也不少。病房里的老人,有到处乱跑的,有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溜达的……”

伊岛突然停止了叨叨,梁平也没有搭话。过了一会儿,伊岛问:“你真的是过继给别人了吗?”

“嗯。”

“养父母都结实吧?”

“好像挺结实的。”

“将来打算怎么办?”

“将来?”

“没考虑过吗?”

梁平回答不上来。

“因为不是你的亲生父母?”

“跟这没关系。”这是梁平的心里话。他从心里感谢自己的养父母。

伊岛叹了口气,继续看着窗外:“什么事儿都是,说来就来。自己还觉得不着急,还觉得没关系呢,不知道哪一天,就成了火烧眉毛的事了。”伊岛深深地陷入沉思,停顿了一下又说,“五年前总算买了一套房子,搬出了机关宿舍,可是呢,那只不过是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两个又是青春期,又要考大学的孩子每人一间,我跟我老婆住在全家吃饭的房间里,连那个事儿都没法儿干,当然我也很少回家住。我老婆除了操持家务,还得照顾正处于困难时期的孩子们,担心孩子们将来的出路……我们老两口都没有一起出去旅行过。照顾我这个跟她没有血缘关系的人,能说打心眼儿里愿意吗?我知道这是很难的。可是

,她默默地接受了,而且不辞劳苦,承担起抚养孩子的全部责任,真够她受的。我们这个时代的人,不是那么随随便便地就能指责父母的罪过的……我们是要尽最大的努力去孝敬父母的。”

伊岛说话的声音不大,但是很有力度。梁平什么都没说。如果他问的话,伊岛也许会详细地说给他听。但是,了解别人的家庭,对于梁平来说是一件痛苦的事。俩人陷入了沉默。

出租车通过武藏小杉站以后,速度降了下来,司机问:“是这一带吧?”

下了车,伊岛和梁平顺着寂静的住宅街朝优希家走去。以前,梁平一个人悄悄到这里来过很多次,但是现在,他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默默地跟在伊岛后面。造型类似的家家户户夹着一条狭窄的死胡同,胡同走到头,就是优希的家。

已经深夜1点多了,除了一户人家的二楼大概是准备考大学的孩子开着灯在学习以外,人们都已熄灯就寝。胡同的入口处有一盏路灯,勉强可以看得见脚下的路。各家门前种着各种花草树木,特别是西番莲的橙黄色和白色的花朵,在黑夜中也显得娇艳迷人。

快到优希家门前的时候,梁平停下了脚步,伊岛一个人走到大门前确认写着住户名字的门牌。优希家一楼的一间屋子还亮着灯,好像有人还没睡。伊岛借着那灯光,观察着优希的家。

“头儿,回去吧!”梁平压低声音叫道。

伊岛回过头来对梁平说:“这个家够杀风景的。”

梁平焦虑不安地劝道:“这不是没什么问题嘛,回去吧!”说完拉起伊岛就要走。

就在这时,优希家的门开了。

“是聪志吗?……”随着纤细的声音,一个在睡衣上套着对襟毛线衣的中年妇女出现在伊岛和梁平面前。

梁平简直认不出她是谁了。在梁平记忆中,优希的母亲是一位冷漠、严肃而又高雅、美丽的女性。为了追寻优希的身影,梁平到这附近来过很多次,但没有正面见过优希的母亲。这次站在她的对面,是17年前攀登灵峰以来的第一次。

志穗被伊岛和梁平吓了一跳,慌忙关门,只留下一条门缝,警惕地问:“……谁?”

伊岛爽朗地笑了笑:“这么晚了,真对不起!我们不是坏人,是警察。”说着从口袋里把证件掏了出来。

志穗更加觉得奇怪了,她用怀疑的目光看着伊岛和他身后的梁平:“你们有什么事吗?”

伊岛依然用爽快的口气问道:“久坂聪志是您的儿子吧?”

志穗马上变得惶恐不安起来:“是的。怎么?那孩子……”

“没什么大事。他不在家?”

志穗稍稍点了点头:“他在事务所住。”

“很少回家吗?”

“……嗯,工作太忙。”

伊岛感动地摇了一下头:“明知道是这样,还特意在门口等着他回来……您这当母亲的一片苦心,儿子知道不知道啊?”

“……那孩子给你们添麻烦了?”

“那倒没有……不过,您为了您儿子的事,是不是有什么烦恼呢?如果有的话,尽管跟我谈……”

梁平实在听不下去了,他以劝告的口气制止道:“头儿!”

志穗的目光转向梁平。

梁平赶紧低下头:“快回去吧,别给人家添乱了。”说着就要往回走。

正在这时,梁平背后传来急促的跑步声和叫声:“怎么了怎么了?”

梁平的手脚顿时僵住,一动都不能动了。优希从他身后插过来,站在了志穗和伊岛之间:“这么晚了,你们要干什么!我们犯什么罪了?”

伊岛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没有,没有那个意思……”

“一定有什么急事吧?不是为了聪志?”优希的视线转向了梁平。

梁平微微摇了摇头,想说话,但什么都没说出来。

伊岛强装笑脸:“不是不是。对不起!真的没什么事。是吧?”他回过头来看着梁平。

“到底是怎么回事?”优希看看伊岛又看看梁平,更加严厉地说,“既然没什么事,警察就不应该这么晚到我们家来!”

“那倒是。”伊岛一时语塞,挠了挠头皮又说,“今天晚上我不是作为一个警察,而是作为一个普通人前来拜访的,我担心……”

“没有这么晚到别人家来的普通人!别瞒着了,有什么事?你们对我母亲说什么来着?”

在怒气冲冲的优希面前,伊岛微微低头鞠了一躬:“您要是这么说的话,我可就没话说了……聪志君怎么样?身体还好吧……”

梁平实在受不了了,对优希和志穗说:“这么晚打搅了你们,实在对不起!”梁平虽然面向她们,但是谁都不敢正视,“我们在这一带巡逻,偶然走到这儿来的,什么事都没有。我说头儿,咱们走吧,别再麻烦人家了。”说完拉起伊岛就要走。

“等等!这小伙子我好像在哪儿见过……”志穗对梁平说。

梁平心里一阵慌乱,正要摇头否定,伊岛点着头说话了:“啊,有可能有可能。”伊岛看看梁平又看看优希,对志穗说,“这小伙子和您女儿好像从小学时代就认识。您以前大概是见过他吧。”为了使变得尴尬的气氛缓和下来,伊岛故意用明快的口吻说。

“是吗?”志穗吃惊地看着优希。

优希冷冷地说:“不知道。”

伊岛看着梁平,皱起了眉头。梁平什么都没说。

“你们要是没什么事的话,以后请不要以这种形式到我家来。”优希断然对伊岛发出逐客令,然后对母亲说,“妈,别感冒了,快进屋吧。”说完推着志穗进去了。

梁平盼着优希回过头来,哪怕是一秒钟也好啊!可是,优希一直背朝着他,直到把大门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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