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文包里的手机震动起来的时候,笙一郎正在他担当法律顾问的公司的会议室开会。开会时笙一郎一般是不接电话的,但是今天他接了。

“喂,我是久坂。”——是优希。笙一郎跟公司的董事们打了个招呼,走出会议室。在没人的电梯间,笙一郎回话了。

“能跟你说几句话吗?”优希好像有什么急事。

“没问题。”

“事务所的一个姑娘说你外出了,犹豫了半天还是给你打了这个电话。”

“什么事?”笙一郎听见优希在叹气。

“那个女人的事你知道了吗?就是那个被烫伤的女孩的……”

笙一郎知道优希说的是谁了:“噢,在电视新闻里看了,今天早上的报纸上也登了。真够可怜的。”

“啊,是啊,真……”优希一时说不出话来了,笙一郎觉得出她在拼命地调整着呼吸。

优希对笙一郎说了好几个对不起,总算把想说的话说出来了:“真叫人觉得遗憾为这事,警察找了我,还要找你和聪志呢!”

笙一郎吃了一惊:“什么?你说清楚点儿。”

优希总算平静下来,把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

说到神奈川县警察本部的时候,笙一郎问:“跟梁平有关系吗?”

“不知道。”

“那小子没来电话吗?”

“没有……”

“找咱们?是不是因为怀疑咱们?”

“说不好……聪志那天晚上对那个女的大喊大叫的,很凶。警察对这事挺注意的。”

“那个女的是星期六出的事吧?”

“嗯,星期六晚上9点离开的医院。”

“我们事务所星期六下班挺早的……”

“……需要证明当时不在现场吗?”优希的声音变得忧郁不安起来。

笙一郎爽朗地笑了:“哪里用得着那个。警察嘛,不管什么都问,芝麻大的事都得弄个一清二楚,这是他们的搜查方法。你用不着担心。”

“哎……”优希答应着,总算被笙一郎说服了。她停顿了一下,换了一个话题,“聪志在事务所里干了什么不合适的事了?”

“没有啊,怎么了?”

“他是不是在事务所里找女孩子的麻烦了?”

“事务所的女孩子?”

“叫真木。好像聪志找人家的麻烦来着。”

笙一郎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是好,犹豫了一下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不用往心里去。”

“真的?”

“真的没问题。”

“关于四国的事,聪志是怎么说的?”

笙一郎一边在身上找烟一边说:“从那天晚上到现在,一直没再提过。也许是那个被烫伤的孩子的事对他的刺激太大,把四国的事冲淡了。”

“一直在事务所住吗?”

“啊,不过,听说公寓快找好了。今天因工作关系没跟他见上面。”

“净给你添麻烦了,你就多照顾着点儿吧。”

笙一郎笑了:“互相照顾。不用为别人的事操心了,好好休息。刚下夜班吧?”

“你怎么知道?”

“你白天给我打过电话吗?”笙一郎觉得优希在苦笑,“早点儿回家休息吧。”

“谢谢!你母亲最近挺好的。有时候就跟恢复正常了似的,说起话来有条有理,连我都觉得吃惊。”

“……啊,我也有过这种感觉。有时我想,这不是恢复正常了吗?简直怀疑是我的错觉。”

“也许不是错觉。乙酚胆碱类药和消炎药结合,见效的患者不少。国外关于脑内物质的研究很有进展,还会有新药研制出来。你也应该多来看她,给她一些有益的刺激。”

“好,我听你的。”

这时,笙一郎看见一个董事朝他走过来,简单跟优希说了几句就把电话挂了。笙一郎把电话装进兜里,点燃一支烟。那个谢了顶的60多岁的董事笑着来到笙一郎跟前:“长濑先生,您也玩儿股票或土地买卖吧?”说完用他的大胖手一个劲儿地摸着光秃秃的头顶。

“嗯,纯属业余。”笙一郎说着深深地吸了一口烟。

董事迟疑了一下接着说:“我的股票,怎么处理好呢……啊,我的意思是我手里的股票。”

“您是想在股市下跌之前出手?”

“那倒不是。”董事聋拉着眼皮,支支吾吾地说,“不管怎么说,公司创办的时候,尽心竭力,不惜粉身碎骨,公司总算发展到今天这个样子。豁出命去干到现在,心想总该可以享受人生安度晚年了。人生的价值,说白了就是自己值几个钱,也就是手上这点儿股票嘛。可是眼看着这点儿股票就要变成废纸了。您说,我这不是让人当猴儿耍了吗?”

笙一郎站在那儿没说话。

董事眯起眼睛观察笙一郎的表情继续说:“当然,弄不好就是犯罪,这我也知道。可是呢,这不只是个钱的问题,也不只是我一个人的问题,说严重点儿,这是我们这些支撑着这个国家的经济的人们的价值问题……”

董事走到电梯间一侧的窗户前看着外面的街景,鼻子几乎碰到玻璃上。眼前高楼林立。稍远处那座因资金短缺停建的高层建筑,使本来已经很拥挤的城市显得更加拥挤。

“我们这些拼着性命使国家富强起来的人,到底值几个钱,我想知道的是这个。就值那么几张废纸吗?太过分了吧!”

在刚才的董事会上,董事们争论得很激烈。现在,公司负债累累,破产已经是不可避免的了。问题是公司应该选择怎样的时机,以怎样的形式落下帷幕。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一年一度的录用新职员的工作摆在了面前。如果不能及时公布录用者名单,让交易户看出公司要破产的迹象来,交易停止啦,催缴欠款啦,一下子就都来了。所以,公司现在的策略是,除了非公开录用的亲朋好友之外,对于那些公开招聘的大学毕业生,最后来一个取消录用的通知,毫不客气地让他们成为公司利益的牺牲品。至于会给这些年轻人的一生和他们的家庭带来多大的伤害,就管不了那么多了。董事们完全把大学生们当做生意场上的一种东西,甚至觉得是理所当然的。董事会上的这种气氛使笙一郎感到痛苦。自从跟优希重逢以后,他已经不能心安理得地面对这种现象了。因此当优希打来电话时,他好像解脱似的跑了出来。

“……录用的人数还要增加吗?”笙一郎问。

董事回过头来,犹豫了一下说:“哎,啊……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心里也不好受啊。谁叫他们选择了我们这个公司呢,自己埋怨自己吧。不是说人生就是学习吗?不管怎么说他们还年轻,将来还可以找别的工作,可那些40岁以上的职员怎么办?说真的,一想到他们我就想哭。等着瞧吧,到了最后的日子,全体董事都得哭。”董事说着轻轻地按了按眼角。

笙一郎在电梯间角落里的烟灰缸里掐灭了烟头。

董事喘了一口粗气,抬起头来说:“我的人生就是废纸吗?决不应该是这样!辛辛苦苦干到了现在这把年纪呀!想要的东西忍着不要,该休息了不休息,有时连全家团圆的机会都放弃,真是拼着性命干哪!”

笙一郎点点头说:“我相信您。”

董事好像吃了一惊似的:“您相信我?”

“对,我真的相信您。”

董事高兴起来:“现在的年轻人哪,很难叫他相信。我们这一辈人是怎么奋斗过来的,他们不知道哇!可是呢,说起话来可轻巧了。有的年轻人呢,享受着富裕的生活,却说什么并不想过富裕的日子。这些毛孩子,没吃过苦,站着说话不腰疼!”

“过去的日子很苦吗?”

“那可不是一般的苦。”

“可是,很多人都怀念过去。”

“那是怀念那个时代的大自然,怀念那个时代的人性。那时的大自然不像现在这样被破坏得这么厉害,人心也好。穷是穷,可是有同情心,都知道关心别人,体谅别人,不干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没有差别人人平等,什么都平等。”

“……是吗?”

“嗯?当然,怎么说的都有……这是个挺难的话题。我这个人,没学问,说不清楚。”董事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他用手心抹了一把脸,“但是有一条,我是靠拼命苦干才走到今天这一步的。现在的年轻人,没法儿跟我们这一代人相比。”

“年轻人就没有拼命干吗?”

“不行不行,根本谈不上。”

“不拼命干不行吗?”

“那还用说嘛。不拼命干当然不行了。老一辈人忍受着各种各样的痛苦,拼命奋斗,才把国家建设成现在这个样子的。您说是不是?”

笙一郎走到玻璃窗前,看着那座因资金短缺停建的高层建筑,又点燃了一支烟。董事凑过来小声说:“如果股票的事情不好办……公司在轻井泽盖的疗养所,权利书在我手上。”笙一郎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董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老伴也上了年纪,还有一个孩子在上大学,女儿正置办嫁妆,都需要钱哪。你能明白我的苦衷吧。当然,我不会叫任何人为难。”

笙一郎吐了一口烟:“不为难?持有破产公司的股份的人,得替破产的公司还债的。”

“也许是那么回事……不过,那个人长得什么样儿我都不知道。”董事撅着嘴,像个孩子。

笙一郎考虑了一下,断然说:“这事我可帮不了忙,一旦败露,我这律师资格就得被取消。”

“嗯,当然得想一个好办法……您放心,不会亏待了您的。”

“再联系吧。”

“……这么说,你愿意帮我?”

“再联系吧。”笙一郎离开电梯间,回会议室去了。

会议结束后,笙一郎快步走出公司,拦了一辆出租车回事务所。在车上,他反复地想着优希在电话里跟他说的事。

7月7日那天晚上,那个被烫伤的小女孩住院以后,笙一郎把情绪亢奋的聪志拉回了事务所。打那以后,聪志一直在谴责那个母亲虐待孩子的行为,认为这种母亲是不能原谅的,非常执拗。笙一郎觉得聪志是在借题发挥。

聪志到四国调查优希的过去的过程中,加上他自己的感觉和想像,可以说已经接近事情的真相了。聪志对那个被烫伤的小女孩的母亲的无法抑制的愤怒,很有可能就是他对自己的母亲的愤怒的一种情绪转移。

笙一郎不希望聪志了解事情的真相,主要还是为了聪志。聪志即使了解了真相,也是无法接受那个残酷的现实的。他很可能是先谴责当事人,然后就是诅咒一直被蒙在鼓里的自己,甚至会厌恶自己。过度的痛苦,会使他切断跟任何人的感情联系。这是一种贬低自己、折磨自己的行为。

笙一郎想保护聪志。笙一郎认为,聪志的人生走偏一点儿,都是笙一郎的责任。

路上车很多,到事务所时,太阳已经西斜了。下车以后朝事务所的窗户看了一眼,办公室里人影幢幢。上楼以后一开门,真木广美、聪志和另外两个穿灰西服的男人同时回过头来。

“您回来啦!”广美的声音明显有些紧张。

一看两个生人那锐利的眼睛就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

“嗬,今天就来了,动作可真够麻利的呀,原以为再快也得明天上午才能来呢。”

上了年纪的警察满脸堆笑地说:“您就是长濑先生吧,我是神奈川县警察本部的伊岛。”说着从衣袋里掏出证件,非常认真地打开让笙一郎看。留着有棱有角的板寸的年轻警察也以同样的动作打开了证件。

“这两位警察先生刚到。”广美插嘴说。

“能不能抽出点儿时间来跟我们谈谈?”伊岛问。

笙一郎看了聪志一眼。聪志表情僵硬地站在那里。

笙一郎对伊岛说:“我这儿有工作上的紧急事情要谈,请您等五分钟,只五分钟。”说完不顾伊岛双眉紧皱,转向聪志,“久坂君,到这边来,快点儿!别让人家警察先生等的时间太长了。”说完推着聪志就往里屋走,进屋以后随手就把门关上了。

为了不让警察听见他们谈话的内容,笙一郎抓住聪志的手腕拉着他往里走了几步。

聪志甩开笙一郎的手:“疼!”

“刚才你都跟警察说了些什么?”

“没说什么。他们问,久坂聪志在吗?我说我就是。”

“还有呢?说详细点儿。”

“他们问,7月7号晚上去多摩樱医院了吗?知道被烫伤的小女孩的母亲的事吗?问题一个接着一个。我很生气,说,我有义务回答你的问话吗?那个年轻的马上就瞪起眼来,老的说,算了算了,这时您回来了。”

笙一郎暂且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又问:“星期六晚上,你

在哪儿来着?”

“您什么意思?”聪志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星期六晚上你是不是在这儿住的?9点以后你在这儿,有人证明吗?”

聪志对笙一郎焦躁的情绪产生了反感:“不知道!不记得了!”

“为什么?”

“行啦!您怎么也成了警察了?”

“那个母亲死了!你知道吗?那个烫伤了自己的女儿的母亲,遗体在多摩川绿地被发现了!”

聪志的半边面颊抖动了一下,但仅此而已,没有说话,表情也没有变化。

笙一郎担心起来:“没看电视新闻哪?报纸也没看?”

聪志就像戴着面具似的,感情毫不外露,视焦散乱的目光转向窗户。

“那天晚上你骂她骂得那么厉害,医院里的人告诉警察了。这不,警察就来找你了。虽然只不过是在寻找线索,不一定是怀疑你,但是……情况都清楚了吧?”

“那是她咎由自取。”聪志小声嘟囔着。

“什么?”笙一郎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

这时,伊岛在外面敲门了。不等笙一郎答话,伊岛就把门开开了:“你们有急事,我们也有急事,很快就完,对不起了!”说着就跟年轻警察闯了进来。

笙一郎没办法,只好走向自己的办公桌。聪志腾地坐到了沙发上。为了能同时看到笙一郎和聪志,伊岛站在了沙发对面,年轻警察站在他身边。

“大概你们都从电视或报纸上知道了吧,我们就是为那个凶杀案来的。有几个问题想问问你们。”伊岛把多摩川绿地女尸案的情况简单地说了一下,紧接着问道,“7号那天晚上,你们俩都见过被害人吧?”

“见过。”笙一郎两只手的手指插在一起支着下巴说。

“你们对她是什么印象?”

笙一郎歪着头回答说:“那么短的时间,再加上只顾了抢救孩子,您让我说对她是什么印象,我可说不上来。”

“你们看她有没有被谁瞄上了的感觉?你们在医院附近有没有看见行迹可疑的人?”

“没有。”

伊岛又面向聪志问:“你也没有吗?听说你是最早看见她的。”

聪志浑身无力似的坐在沙发上,两腿伸得直直的,眼睛看着地板,一动不动。

伊岛对聪志这种态度感到诧异:“怎么样?你也说说吧,你可是第一个看见她到医院去的。当时她是什么样子?”

笙一郎立刻插进来说:“这种问题有意义吗?”

伊岛淡淡一笑:“什么情况我们都想了解。我脑子笨,如果不把前前后后的情况问个一清二楚,把握不了案件。怎么样?久坂先生对她是什么感觉?”

聪志嘴唇扭曲着,嘟囔了一句什么,谁都没听清。他冷笑一声:“感觉?没有。”

伊岛不满地看了聪志一眼。聪志沉默着,半边脸冷笑着。

“你!”留着板寸的年轻警察向聪志跨出一步,厉声叫道。

伊岛伸手挡住他,继续向聪志发问:“听说被害人在医院前边的时候,你对她的态度极端恶劣……有没有这么回事?”

“那时候大家都挺冲动的,”笙一郎又发言了,他朝伊岛他们探着身子,“看到孩子烫成那个样子,受到的刺激就够大的了,而且那孩子的母亲说是她往孩子身上浇的热水。”

伊岛不理笙一郎,仍旧看着聪志:“顺便问一下,你都说了些什么?”

“这种问题有必要问吗?”笙一郎又按捺不住了。

伊岛转向笙一郎:“我看你完全可以当一个刑事案件辩护律师了。”

“问这种毫无意义的问题,影响别人的工作,只能引起反感。他骂了那个可能是虐待了孩子的母亲,我也听见了。但是请您注意,她可不是那天死的。我看您差不多就算了吧。”

这时,聪志忽然笑了起来。不是不出声的冷笑,而是大声的狂笑。笙一郎暗暗吃了一惊,感到一种不祥之兆。伊岛他们也呆了,直愣愣地看着聪志。

聪志发作般的狂笑结束后,盯着自己的脚尖嘟囔着,“杀了那个女人的,是孩子。”

“什么?”伊岛感到莫名其妙。

“那是孩子的代表向母亲的代表的复仇!”聪志说完,嘴边挂着满意的笑容闭上了眼睛。

“什么意思?”伊岛严肃地问,“请问你刚才的话真正的含意是什么?”

聪志睁开眼睛,仍然盯着自己的脚尖,满脸傲慢地开始了他的长篇演说。

“父母总是一边说是为了孩子,一边首先满足他们自己的欲求和愿望。但是,他们又总是以一切为了孩子为由,只要发现孩子稍微欠缺一点儿感激之情,马上就怒火万丈,骂孩子忘恩负义。所以在很多事情上孩子跟父母说话比较留心,结果被父母指责为不知父母心。其实是父母不知孩子心。孩子们除了父母教他们做的事以外什么都不能做,最后能得到什么幸福?从小接受的东西,从小被周围的环境熏染上的东西,以各种形式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做父母的小时候,对他们的父母说的话、做的事,也是一直忍耐、服从,对那些不讲理的命令也不敢说一个不字。不管父母对自己做了什么不合适的事,也得感谢父母。如果不这样做的话,就得不到父母的爱了……等这孩子长大以后做了父母,爱孩子的权力也有了,掠夺孩子自由的权力也有了,就开始下意识地滥用这种权力去支配孩子。所以,只要孩子稍一顶嘴稍一反抗,马上就发怒,根本无法控制自己。做母亲的特别可怜。男人在外边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男人嘛,归根到底是孩子,于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原谅他。女人那样做却不行。可是,女人即便做了母亲也还是母亲的孩子嘛,想撒娇的时候不能说没有,想黏糊人的时候也不能说没有,可是呢,丈夫,甚至丈夫家里的人,都要求她得像个做母亲的。不管年龄大小,只要做了母亲,立刻就对她有这种要求。结果呢,能够使母亲安下心来的,能够接受母亲撒娇的,能够允许母亲偶然做一回孩子的,就只有她自己的孩子了。所以,做母亲的对于孩子的反抗行为更觉得接受不了。可是呢,作为孩子来说,不可能一直忍耐下去,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爆发,大喊一声,别愚弄我啦!难道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做父母的,的确很艰难,也许除了苦劳没有别的。然而,如果因此就一直无视孩子的处境和感情,孩子对父母就不可能只是爱。应该真心去爱的父母,变成了不值得去爱的父母……作为孩子,是会哭着向父母还击的!”

由于精神处于高度紧张状态,聪志是僵直着身体,一口气把胸中块垒吐出来的。停下来之后好像受了什么委屈似的差点儿哭出来,赶紧闭上眼睛,筋疲力尽地瘫坐在沙发上。

“喂!”伊岛叫了聪志一声。

聪志好像是在把面前令人讨厌的虫子轰走似的摆摆手:“跟你们这种人说什么也是对牛弹琴,我现在不想说了。你们要是非听不可呢,拿传票来。我看什么传票你们也拿不来。”虽然已经筋疲力尽,还是发泄了一通。年轻警察想上去把聪志揪起来,伊岛又制止了他。

“您二位别往心里去,他只不过是随便一说,没什么别的意思,别往心里去。”笙一郎赶紧和稀泥,他紧跟着站起来说,“我们事务所正在处理一桩挺麻烦的离婚案。双方毫不掩饰地争夺财产,谁也不管孩子。久坂君负责这个案子,大概是郁积过多的缘故吧。”说着好像要保护聪志似的站在了伊岛与聪志之间。

聪志四肢无力,闭着眼睛坐在沙发上,看来他是一句话也不想说了。

伊岛看看聪志又看看笙一郎,满脸不信服地说:“既然你们挺忙的,我们今天就先回去了。下次再来打搅。”

笙一郎不客气地说:“来之前请先打个电话。”

伊岛微微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对了,长濑先生……您好像跟这位青年的姐姐很早以前就认识?”

笙一郎觉得胸口憋闷,透不过气来,并且感到身后的聪志在惊奇地看着自己。

“好像是说从小学时代就……”伊岛接着说。

“不……”笙一郎否认。

“我是这么听来的。还有我认识的一个叫有泽的,你们三个是一个小学校的?你们交往的时间真够长的。”

笙一郎感觉到聪志的视线强有力地落在自己身上,他拼命地寻找着合适的词语。

“偶然的重逢,十几年没见过面了。”

“但是,您把友人的弟弟安排在您的事务所工作。”

“话可不能这么说。我跟他姐姐重逢是他来我的事务所工作了一段时间之后的事。有泽在神奈川县警察本部当警察,我也是5月才知道的。这跟您的案子有什么关系吗?”

“当然没有关系。只不过是羡慕你们的友谊,持续了这么长的时间。”

“偶然重逢而已。见到有泽君代我向他问好。大家都很忙,见一面也挺不容易的。”

“一定转告。”

伊岛说完瞥了聪志一眼,就跟那个年轻警察一起走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警察们刚走,聪志就大叫起来。笙一郎避开聪志的目光,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来。为了给自己一段思考的时间,他慢慢地掏出一支烟叼在嘴上。

“您跟姐姐是小学同学,为什么不告诉我?”

笙一郎打着打火机,想把烟点燃,可是点烟的时候竟然不能吸气,整个气道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抬起头来斟酌着字句说:“我母亲在多摩樱医院住院以后,碰到过你姐姐。当时觉得面熟,但是没敢认。后来我从侧面打听了一下她的名字,还想同名同姓的人很多,哪有这么巧,会在这里碰上我的小学同学呢?去医院看望我母亲时,终于找机会问了问,还真是我的小学同学。我也觉得非常惊奇,世界上竟有这么偶然的事。”

“为什么不跟我说?”

“我这不是正在找机会嘛。我想找一个合适的机会跟你说,让你大吃一惊。”

聪志凑到笙一郎的办公桌前:“可是,长濑先生老家是松山,我姐姐老家是山口,只不过在松山附近的双海儿童医院住过院……”

“我在山口住过。”

“是吗?那请您告诉我是哪个学校,学校的名字是什么?”

“你这是怎么了?成警察啦?”笙一郎把手上根本没点着的烟在烟灰缸里碾碎,又叼上一支。

“原来早就认识啊!”真木广美站在门口突然说话了,“总算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笙一郎瞪了她一眼。

广美好像要把笙一郎的目光给他碰回去似的,用更厉害的眼睛瞪着他:“明白为什么长濑老师这么器重久坂师兄了。以前我一直觉得不可思议。”

“因为他成绩优秀。”

“我不敢说久坂师兄不优秀,但我敢说他并不是老师最好的搭档。”

“住口!这事用不着你多嘴!”

广美毫不畏惧:“听说在他大学时代您就关心他,原来因为他是您女朋友的弟弟呀。”

“不对!”

“老师的公寓离久坂师兄的家那么近也是偶然的吗?”

“当然是偶然的。跟他姐姐重逢是最近几天的事,不信你去问问。”这话与其说是给广美听的,倒不如说是给聪志听的。

聪志默默地看了笙一郎片刻,突然转身离开笙一郎的办公桌,从广美身边擦过。

“嗨!等等!”笙一郎叫道。

聪志不顾笙一郎的阻拦,夺门而去。

“其实我一直有感觉。老师每次到医院看望母亲回来,高兴都写在脸上……开始我还以为老师是见了母亲以后高兴呢,后来才渐渐明白,您高兴并不是因为见了母亲……”

笙一郎在皮椅上坐下,看都不看广美一眼:“行啦,回家吧。”

“连久坂师兄的私事都关心,这就不难理解了。您到底是为了他,还是为了……”

“快回家去!”笙一郎语气粗暴起来。

广美还在一个劲儿地说着什么,笙一郎把皮椅转过去背朝着她,不再理她。

广美走了,房间里只剩下笙一郎一个人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烟。

过了一会儿,笙一郎掏出手机,按下了梁平的电话号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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