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大白鼠吗?”笙一郎把玩着手上的酒杯问。

柜台里边的奈绪子点了点头。今天的奈绪子穿的是秧苗般翠绿的和服。她对笙一郎解释说:“人家送给我的小崽子,长大以后生了小崽子。现在,小崽子又生了小崽子……”

“是吗?到底是老鼠,繁殖得快,增加起来可不得了。”笙一郎说完很斯文地喝了一口酒。

“在这儿喝酒的客人,周围的邻居,只要说想要,都送了,可是还没送完……”奈绪子为难地说。

“还剩几只?”笙一郎问。

“三只。已经长大了,跟它们的爸爸妈妈没什么区别了。”奈绪子说着拿起酒壶给笙一郎斟酒。

笙一郎举起酒杯一边让奈绪子倒酒一边说:“扔了也不合适吧?”

“就是,养大了,也就有了感情,扔不掉啊。”

“一开始不养就好了?”

“可不是嘛。那位客人要送给我的时候,拒绝了就好了……”

“但是,还是想养个活物。”

“是啊……”

“带着生命的热气的东西,身边有几个也好……”笙一郎自言自语地说着,慢慢喝完杯中酒,对奈绪子说,“真的一点儿都不能喝吗?只一杯,怎么样?”

奈绪子踌躇了一下,笑了:“好,就喝一杯。”

笙一郎往奈绪子自己挑选的一个酒杯里斟了一杯酒。这个酒杯跟梁平以前用的酒杯形状完全一样,制作得非常精细。不过梁平用的酒杯是蓝色的,现在奈绪子用的这个是红色的。

奈绪子干了杯中酒,羞涩地说:“好喝。”

“你想跟我谈的,不是大白鼠的事吧?”笙一郎直截了当地问。

奈绪子垂下眼帘,轻轻地把酒杯放在柜台上。木门上的球形电灯,在笙一郎到来之前就已经熄了。奈绪子说今天没来客人,笙一郎认为她根本就没开门,因为笙一郎跟她约好了晚上10点见面。笙一郎点燃一支烟,等着奈绪子开口。

“能不能让我跟那个叫优希的姑娘见上一面?”奈绪子终于用沙哑的声音说话了。

笙一郎感到迷惑不解:“见了面又怎么样?”

奈绪子没有回答笙一郎的问话,开始准备做一样什么菜肴,但是她的心思没在做菜上。小钵子掉在地上摔碎的声音。奈绪子没有立刻蹲下去收拾碎片。她照旧弯着身子站在那里:“只想跟她谈谈。我一直在想,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笙一郎不认为让奈绪子跟优希见面有什么意义。他抽了一口烟,找了一个连自己都不相信的借口:“她工作太忙,连我都难得跟她见上一面。”说完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奈绪子没看着这边,笙一郎觉得是个开口的机会,于是说,“其实你是为了梁平吧?你是想跟我商量梁平的事,才给我打电话的吧?”

奈绪子没吱声。笙一郎继续说:“这么直截了当地问你,对不起了……可是,关于那小子的事,我也是什么都不知道。我们17年没见过面,他在这17年中干了些什么,我是一概不知。最近重逢,我也没问过他。”

笙一郎停顿了一下,叼上一支烟,没抽几口,又在烟灰缸里掐灭了。

“说心里话,我是不想问,因为知道了也许更难过。17年了,那小子是怎么活过来的,有什么想法,有什么烦恼,现在有什么打算……我都不知道。”笙一郎说着说着,压抑在心头的情感涌了上来,他用酒润了润嗓子接着说,“从那小子说的话里,也许能了解到一些东西。可是,如果真的让他说,他一定会使我感觉到一些连他自己都意识不到的内心深处的东西……我害怕看到他内心深处的东西。因为那小子在不知不觉之中产生于内心深处的愿望和罪恶感,一定有不少跟我一样的地方。了解他……等于了解我自己,等于让我自己清楚地看到我身上的某些东西,而看到这些东西对我自己来说是无法忍受的痛苦。那小子的想法可能跟我一样,所以他也什么都不问我。所以,你想从我这里了解他,是不可能的。我什么都说不出来,对不起……”

笙一郎拿起烟盒,正要再叼上一支,忽然发现奈绪子还在弯着身子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奈绪子……”笙一郎站起来,看了看柜台里边的奈绪子。奈绪子正在用手按着腹部,显得很痛苦。

“你怎么了?”笙一郎绕过柜台,走近奈绪子。

“没什么,忽然觉得有点儿刺痛……”奈绪子忍着疼痛说。

笙一郎看着奈绪子,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奈绪子稍稍抬起头来:“我知道,就是见了优希小姐,也没什么用。但是,我觉得通过她,也许多少能了解一点儿有泽……有泽从来不谈他自己的事。我想不管我等到什么时候他都不会告诉我的。要是能跟优希小姐谈谈呢,把优希小姐当做一面镜子,或许能照见有泽的内心……”说到这里奈绪子突然停住,用手捂着嘴,推开笙一郎朝卫生间跑去。

从奈绪子的动作中,笙一郎似乎明白了什么。他走出柜台,回到自己的座位旁边,站在那里等着奈绪子回来。过了一会儿,奈绪子从卫生间里出来了,看见笙一郎,立刻转过脸去。

“梁平……知道了吗?”

奈绪子没有回答,继续往柜台里边走,走了一半忽然停下来,有气无力地跪在了榻榻米上:“你们俩真像……”

奈绪子强忍眼泪笑了笑:“那天,有泽也像你这样在卫生间门口站着……”

笙一郎默默无语,看着奈绪子的侧脸。

“是我不好,这种事,依靠男人……”奈绪子自嘲地笑着说,那表情,与其说是在笑,倒不如说是在哭。

笙一郎的心感到一阵刺痛:“千万不要这么说。这样伤害自己可不行,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奈绪子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笙一郎呆不下去了,可是,就这样把奈绪子一个人丢在这里回家,实在于心不忍。他坐下来,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单相思这东西啊,小时候我就知道不是一件简单的事……直到长大成人,我都认为,人,可不能陷入单相思。学会了掩盖自己的感情以后,心情就更加复杂了。为什么焦躁不安,为什么愤怒,连自己都弄不明白,真正需要的东西到底是什么,连自己都不清楚,太可怕了。”说完,笙一郎一口把杯中酒喝了个精光。

奈绪子抬起头来:“长濑先生,您也喜欢优希……”

笙一郎本不打算回答,但终于没有忍住:“我?没有那个资格!”

“资格?什么资格?”

笙一郎长长地叹了口气:“我们俩为了那个资格争夺过。”

“您是说跟梁平……”

笙一郎没说话,又倒了满满的一杯酒,一口气干了。

“这么说,他把那个资格争过去了?”

笙一郎点了点头。

“那……那他为什么不到优希身边去呢?莫非他们曾经在一起过?”

“没有,没有在一起过。”

“您怎么知道?您不是说17年没见过面吗?”

笙一郎不知道怎么解释合适。如果说自己一直盯着优希,奈绪子会认为自己是心理变态。实际上,自己的表现跟心理变态又有什么区别呢?

“反正是没在一起过。那小子在认识你以前,没跟优希在一起过。”

“……可是,为什么?他不是有资格吗?”

“我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笙一郎说的是实话。他把皮包拿在手上站起来,“好了,我该走了。那小子,我叫他一起来,可是他说有案子,没时间来……我看他是觉得理亏。”说完从口袋里把钱夹掏了出来。

奈绪子见状连忙制止道:“您千万别这样,是我把您叫来的。”说着正了正姿势,双手撑在榻榻米上,“大老远的让您特意跑一趟……还净是些丢人现眼的事……”

“别这么说,我什么忙也没帮成。”笙一郎低头鞠了一躬,向门口走去。

奈绪子赶紧先于笙一郎走到门口,为他准备好鞋子。

“再见!”笙一郎穿上鞋,拉开店门往外走,差点儿撞在一个人身上。

——是梁平。

奈绪子小声尖叫起来。

笙一郎也吓了一跳,一瞬间呼吸都停止了:“别吓着我。我这儿正要回去呢。”笙一郎笑着说。

梁平哼了一声:“外边的灯都熄了,你们俩够快活的吧。”说完狠狠地推了显得有些困惑的笙一郎一把,“偷别人的女人,你好像挺拿手的!”

笙一郎不由得倒退两步:“你这是怎么说话呢?”

“别急着回去呀,要快活就快活一夜嘛!”

“喂!”笙一郎瞪着梁平。

梁平把视线移开,站在奈绪子面前,掏出一个纸袋递给她。那是厚厚的一沓钱。

“把孩子处理了。”声音平板,无情无意,“现在还来得及吧。”

奈绪子攥着双手,做出什么都不接受的姿势。梁平把纸袋往奈绪子怀里一扔:“我的东西,都给我扔了!”说完扭头就走。

“不扔!”奈绪子倔强地叫着。

梁平犹豫了一下:“不扔是吧?……我拿走!”说完脱了鞋就要上楼。

“喂!梁平!”笙一郎试图劝住梁平。

梁平无视笙一郎的劝阻,从奈绪子身边挤过去,顺着楼梯上了二楼。听得见他在楼上拉开了推拉门。奈绪子抓起梁平扔在自己怀里的纸袋,也上楼去了。

就这样回去吗?笙一郎犹豫了。明知道留下来是件叫人难受的事,笙一郎还是脱了鞋,追着俩人上去了。笙一郎爬到二楼,只见奈绪子正把那一袋钱朝梁平扔过去,纸袋落在榻榻米上,纸币从纸袋里滑了出来。面无表情的梁平,取出挂在衣柜里的两套西装,搭在手臂上。

奈绪子推开梁平,拉开衣柜的抽屉,把里边的内衣、袜子什么的一件一件地拽出来,扔在榻榻米上。笙一郎看见,梁平的脸痛苦地扭曲了,但马上又用冰冷的表情掩饰了起来。这时,墙角里的塑料衣箱嘎嗒嘎嗒地响起来。

梁平瞪了塑料衣箱一眼,放下西装就把衣箱的抽屉拽了出来。笙一郎知道,那里边是刚才奈绪子跟他谈到过的大白鼠。梁平端起装着大白鼠的抽屉走到窗前,毫不犹豫地打开了窗户。

“住手!”奈绪子大叫一声,她已经意识到梁平要干什么。

梁平把抽屉伸到窗外,把它翻了个底朝天。几个白色的块状物被甩了出去。

“你这是要干什么!”奈绪子朝梁平逼过去,抓住了他的手腕。梁平甩开奈绪子的手,把抽屉扔在榻榻米上,“它要是真有力量活下去的话,扔出去它也死不了。它要是无论如何都想活下去呢,自己去找吃的,活下去就是了。”

“还是孩子呢!”奈绪子反驳道。

“孩子也一样!”梁平扔出这句话,关上窗户接着说,“在现实中生活,谁还管你是不是孩子,谁还会因为你是孩子就来帮你!有时候当父母的还自顾自呢!”

“……可怜的人。”奈绪子对梁平说。

梁平瞪着奈绪子,样子好可怕,笙一郎觉得他就要抬手打人了,于是不顾一切地大吼一声:“梁平!”

梁平垂下眼睑,推开奈绪子,朝笙一郎这边冲了过来。

笙一郎后退一步,做好了打架的姿势,可是梁平就像没看见笙一郎似的,急匆匆地向楼梯口走去。

“等等!”笙一郎一把抓住了梁平的肩膀,“你对她太过分了吧!”

梁平扭过头来看着笙一郎:“你他妈的知道什么!”说着瞪着眼逼向笙一郎,鼻尖几乎碰在一起,“问你呢,你知道什么,说呀!”

笙一郎回答不上来。他太知道梁平的心了。正是因为知道得太多,反而说不出口。

尽管笙一郎对奈绪子抱有怜悯之情,但一看梁平那微微颤抖的自我厌恶的瞳孔,他就知道,梁平对他自己现在的行为深恶痛绝,恨不得立刻把自己撕成碎片。

笙一郎还知道,正是因为今天晚上他在这里,梁平才匆匆赶过来的。笙一郎也知道,正是因为他在场,梁平才故意暴露出他人性恶的一面,才能做得如此过分……因为梁平心里明白,如果笙一郎在场的话,肯定会及时制止他对奈绪子采取更可怕的行动,所以他选择了今天晚上。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比笙一郎更了解梁平了。因此,笙一郎什么都没说,只是用眼睛回答了他。

“……去你妈的!”梁平撞开笙一郎,头也不回地下楼去了。

笙一郎回头看了一眼奈绪子,她一直站在屋子中间,浑身上下好像没有一点儿力气。他转身跑下楼去,跑出店门。不是去追梁平,即便追上了,又能说些什么呢?

他在院子里找寻着什么。啊,他是在找那几只大白鼠。他推测了一下大白鼠从二楼的窗户被扔下来以后落地

的位置,扒开花草,打着打火机,轻轻地吹着口哨,全力以赴地搜寻着。可是,大白鼠踪影皆无。已经逃走了吗?那是再好不过了……只要没被摔死,不被野猫吃掉,就是万幸。

笙一郎返回二楼,故意用明快的声音对奈绪子说:“大白鼠跑了。”

奈绪子瘫倒在榻榻米上,身子歪向一侧,她的精神和身体好像完全崩溃了。

“不要紧的。那小子还会照常过日子,工作啦,什么的……”笙一郎说着说着忽然听见奈绪子发出痛苦的呻吟,只见她身体蜷曲着,用手按着腹部。她那翠绿的和服的下半身,被黑红黑红的液体浸透了。

笙一郎赶紧奔过去,叫着她的名字把她抱起来。奈绪子脸色蜡黄,痛苦地紧皱着眉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笙一郎赶紧打电话叫急救车,随后一边安慰奈绪子一边问她家门的钥匙在哪儿。急救车来了,笙一郎锁上门,跟奈绪子一起去医院。

笙一郎站在急诊室外边等着。医护人员紧张的招呼声,金属医疗器具的碰撞声,奈绪子的尖叫声,不时从急诊室里传出来。笙一郎实在听不下去,逃也似的跑到大厅那边去了。过了不一会儿,一个护士叫笙一郎过去。在急诊室前边的楼道上,一位不到30岁的医生问笙一郎:“您是她丈夫吗?”

“不……是朋友。”笙一郎说。

医生为难地说:“她家里人呢?”

“她是单身,父母双亡,有一个哥哥,但远在外地……这么说,她的病情很严重?”笙一郎不安地问。

医生表情很复杂地笑了笑:“不,母亲已经脱离危险了。”

“母亲?……”

“啊。”

“也就是说?”笙一郎好像察觉到什么了。

医生点点头:“很遗憾。正在输液。两个小时以后,如果没什么异常,就可以回家了。”说完跟笙一郎打了个招呼就走了。

护士过来对笙一郎说:“请您到这边来。”说完带着笙一郎走进急诊室。

急诊室里摆着六张床,奈绪子闭着眼睛躺在其中的一张床上,左胳膊打着点滴。

“在她身边坐坐行吗?”笙一郎礼貌地问。

“您请。”护士说完就出去了。

笙一郎把屋角的一只小圆凳搬过来放在奈绪子的右侧,轻轻坐下,关心地看着她的脸。奈绪子微微睁开了眼睛。

“啊,把你吵醒了。”

奈绪子躺在枕头上摇摇头,意思是我没睡着。

“不要紧吧?”笙一郎问。奈绪子的嘴角稍稍动了一下,她想用微笑回答笙一郎。

笙一郎想打破这难耐的寂静,轻声把医生的话转达给奈绪子:“医生说了,两个小时以后,如果没什么异常,就可以回家。”

奈绪子想点点头,可是,呜咽声却从紧咬的牙齿之间挤出来,忍了又忍的眼泪夺眶而出。

笙一郎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安慰她,轻轻地握住了她的右手。奈绪子用仅剩下的一点力气回握笙一郎。笙一郎的左手也握上去,两只手包住了奈绪子的手,无言地抚摸着。

与此同时,武藏小杉站附近的久坂家里,传出可怕的吼叫声。邻居冈部太太被这吼叫声吵醒了。她睡觉本来就轻,有一点儿动静就醒。听见吵嚷声,心说出什么事了,不由得坐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吼叫声变成了悲痛的哭声。

冈部太太把睡在身边的丈夫捅醒:“久坂家的声音不对,好像出什么事了……”

这时,声音没有了。丈夫说,大概是狗啊猫的在闹吧,催她快睡觉。冈部太太只好躺下继续睡,就在她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忽然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仔细一听,这回不是人说话的声音,而是木材燃烧和爆裂声。冈部太太再次从床上坐起来。虽然挂着窗帘,也能看出外边一定是什么地方失火了。

“这是谁家呀……”冈部太太拉开窗帘一看,惊呆了。只见久坂家大火熊熊。一楼厨房的窗户被打碎,火苗从里边蹿出来。白烟、黑烟,包裹着整座二层小楼。火焰冲破烟雾,顺着墙壁爬上屋顶,屋顶翻卷着红色的漩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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