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平眼前,一个女人在抽烟。

在川崎站开往横滨方向的站台上,他看见一个穿着牛仔裤和红色运动衫的二十五六岁的长发女人,带着一个满脸倦意的五岁左右的男孩子,并排坐在长凳上,猛烈地抽着烟。梁平从小就讨厌那些抽烟的年轻母亲。每当看到这种女人抽烟,他的气就不打一处来。

小学四五年级时,一个抽着烟的年轻的陌生女人打过他。所以,他一见到抽烟的年轻女人就惊恐万状,甚至昏过去。

11岁的时候在双海儿童医院住院时,他想改变自己这种过敏状态,自己也试着抽过烟。出院后虽然能够控制自己,避免冲动,但还是看不了年轻女人抽烟。不是扭过脸去不看,就是躲得远远的。当了警察以后,探听情况时遇到抽烟的年轻女人,他就低着头,精力集中在对方说的事情上。

可是现在呢,不知为什么,梁平的眼睛离不开坐在长凳上抽烟的这个年轻女人。燃着的香烟发出吱吱的声音,让他感到震耳欲聋,烟油子的味道从鼻孔直钻到脑子里去,红色的烟头,似乎就要燃起熊熊大火……

梁平晃晃荡荡地朝母女二人走过去。电车来了,女人用怀疑的眼光看了梁平一眼以后,催着孩子站起来。孩子太困了,有些不高兴,没有马上站起来。电车的门开了,女人怒容满面地把夹着烟的手朝孩子伸过去。

从梁平这个角度看,女人手里燃着的红色烟头是朝着孩子的脸捅过去的。梁平正要猛扑过去将女人的手推开,只见那女人手指一弹,烟掉在地上。她一边用鞋底踩灭烟头一边对孩子吼道:“快点儿!”拉起孩子就要上车。

孩子撒着娇抬头看着母亲:“妈妈,给我买一个吧。”好像是在要求母亲给他买什么东西。

“行啦!别学得那么滑头!”在车门关闭前的一瞬间,女人强拉着孩子上了车。站台上没人了,刚才的场面引起的心悸还没过去,梁平在长凳边愣愣地站了很久。

女人扔掉的烟头死灰复燃,又冒起烟来。梁平离开母亲的时候,也就像刚才那个孩子那么大。也许是因为跟优希和笙一郎见了面的缘故吧,梁平不由地想起了很多往事。

梁平打住思绪,把烟头彻底踩灭,登上电车直奔奈绪子的酒店。木门开着,听得见里边男人们和奈绪子吵吵嚷嚷的聊天儿声。

“以后我就住这儿啦!插门关窗户,就不用奈绪子操心啦!”是喝醉了的伊岛在说话。除了伊岛,还有他的两个酒友。一个是神奈川县警察本部的老警官,梁平认识,另一个虽然不认识,从服装和表情上也能看出是干警察的。梁平藏在了电线杆子后面。

“我得把这事儿跟有泽说死喽,”还是伊岛的声音,是对着奈绪子说的,“现在,我们代替你父亲行使权力。我得跟他说,快点儿定下来,不然我要生气的。这小子还是个孩子呢,得找一个像奈绪子这样的大姐姐似的老婆。”

“伊岛先生,您就别说了……”奈绪子想制止伊岛说下去。

伊岛转向比他年龄还大的酒友:“我呀,我真有点儿不想让有泽处理刑事案件了。不是说不用他了,像他那么机敏,在侦破案件上又有一套的警察,少见!可是呢,他热心得有点儿过头了,那个执著劲儿,真是连命都不顾……这小子内心那种嫉恶如仇的情感,全都发泄到罪犯身上了。就凭这股劲儿,这小子肯定能抓到更多的罪犯。不过,也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受伤的……倒不如老老实实在这个小酒店的柜台里一站,当个掌柜的。对他来说也许不合适,我倒是挺高兴的。虽然可惜了这块材料,可叫人放心哪。”

“好了好了!”两个酒友平息着伊岛的情绪,拉着他往外走。梁平赶紧后退,以免跟他们撞上。

“您慢走!”奈绪子把客人送出门外,叮咛着。

梁平绕到后面的胡同里,悄悄打开后门,钻进酒店,来到柜台后面,拉开碗柜取出一个酒杯,自己给自己满上,一饮而尽。就在他倒第二杯酒的时候,奈绪子送走客人回来了。

“……吓了我一跳。”奈绪子身穿竹青色和服,鲜艳夺目,“我还以为你今天不回来了,伊岛他们刚走。”说着走了过来。

梁平抱着一大瓶酒,拿着酒杯走出柜台。

奈绪子一边收拾着柜台上的器皿,一边问:“肚子饿了吧?给你做点儿什么?”梁平没有答话,靠在楼梯边上的墙壁上,看着奈绪子的后背:“嗨!”

“嗯?”奈绪子头也不回地问。

梁平喝口酒润了润嗓子:“咱俩什么时候拉倒啊?你说声滚,我扭头就走……”

奈绪子没说话。

梁平的视线落在了柜台一端摆着的深紫色的菖蒲花上。刚才三人见面的那家餐馆里也是菖蒲花,只不过颜色浅一点。闻不到花的香味儿,却想起了优希身上的香味儿。

梁平又倒了一杯酒:“伊岛说什么来着?”

“商量了一下给我父亲过忌日的事。”奈绪子说,“原先跟父亲一起工作过的一个人也来了,那人现在在一家保安公司。我没跟他说过话,今天他跟我说了好多父亲年轻时候的事。”奈绪子说到这里笑了笑,也不管梁平爱听不爱听,一口气说了下去,“他说,父亲从很小的时候起就跟他母亲,也就是我奶奶,两个人一起过着孤苦伶仃的日子。父亲每次得了奖状,奶奶都特别高兴。所以父亲立功受奖以后总是笑眯眯地说,老太太又该乐得合不拢嘴了。父亲成了老刑警以后,奖状得了好几十张了,也就不那么稀罕了。我记得他在这儿跟你说过,那玩艺儿没什么用,就那么回事儿。不过,我很小的时候,奶奶总是做了好吃的等着父亲回来,夸奖父亲,向他祝贺。以前家里挂着不少奖状呢。父亲退职以后不久,奶奶去世了,奖状就都收到壁橱里去了。有一次,父亲跟朋友们在一起时,还说得了奖状也没什么值得高兴的……伊岛先生不知道这件事,还以为他自己了解父亲为什么那么热心工作,还挺佩服父亲呢。父亲被罪犯刺伤的那次,就是因为父亲追得太紧,结果吃了大亏……伊岛先生说,父亲也许是为了让他母亲高兴才拼命工作,争取立功受奖的。”

梁平听着听着觉得难受,没等奈绪子说完就抱着酒瓶子上楼了。楼上的外间屋摆放着奈绪子父母和祖父母的佛盒,旁边是壁橱,壁橱里大概收藏着好几十张奖状吧。

梁平看着奈绪子父亲的照片,发现父女俩鼻子长得一样。

“真的吗……”梁平小声嘟囔着,“真的是为了孝敬母亲吗?说不定也隐藏着某种复仇的冲动吧……”梁平知道自己的想法有些偏激,但是,他不相信一个人只是为了孝顺就能那么玩儿命,不管怎么说都让人觉得不那么自然。

为了救助自己所爱的人献出自己的生命,是容易理解的。梁平自己就是这样。为了优希,他曾这样做过。就算那爱只是一种幻想,只要想着自己是爱她的,就能为她舍弃生命,这种事是屡见不鲜的。

但是,在工作或学习上,敢于硬拼,有时甚至不惜伤害别人,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也要拿出成绩来给人看的时候……还有,抱着让父母高兴,让别人认可的愿望而做出某种行为的时候……只是单纯的孝敬父母吗?答案是否定的。这种人不惜舍弃生命的意识深处,实际上存在着一种迁怒于人的情绪。

父母或者别的什么人曾经这样挖苦过他:“你不是说过你要干出个样儿来叫我们瞧瞧吗?”于是他就努力了,就成功了,然后,他回过头去对父母们说:“你们总是要我好好干,要我别服输,现在怎么样?瞧见了吧,我干得不错吧?我就是豁出命去,也要干出个样儿来叫你们瞧瞧!”

其实,早在18年前,梁平在双海儿童医院住院时,就听到过不少孩子发出过这种呐喊。梁平摇摇头,把视线从奈绪子父亲的照片上移开,又给自己倒了满满的一杯。

“……扯淡。”即便是那么回事又怎么样,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梁平走进里屋,打开灯,坐在榻榻米上,拉开那个养着大白鼠的抽屉式衣箱。小崽子们依偎在母亲身边睡得正香。三个小崽子长得挺快。白色的毛皮随着呼吸起伏。看着它们母子安祥的睡姿,梁平第一次感到小崽子们可爱。然而,这种感觉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接下来的是一阵莫名的烦躁。

不管你们多么可爱,母亲饿了的时候,还不是随随便便地就把你们给吃了!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想法,梁平自己都生自己的气。把衣箱恢复原样,梁平和衣睡下,眼前浮现出刚才见过的优希和笙一郎的身影,那身影渐渐变成了12岁时的模样。

“为什么要见面?”梁平喃喃的自己问自己,“为什么来见我?”梁平自己的声音在被酒精麻痹了的脑袋里回响着,渐渐变成了另一个人的声音。

“为什么来见我?为什么都到现在了还来见我?你就那么想折腾我……”八岁那年,梁平被父亲拉着去见两年前跟父亲离了婚的母亲。父亲对梁平说,你要是想跟着你妈过,你就装得可怜点儿,死磨硬缠。为了引起母亲的同情,父亲让梁平穿得又脏又破,把他送到母亲住的公寓前面,嘱咐他一定要多按几次门铃,扭头就走了。

开门的是一个裸着上半身的男人,比父亲年轻,头发长长的,个子高高的。看见脏兮兮的梁平,就朝屋里大叫起来。母亲一边扣着衬衣的扣子一边走出来,一看是梁平,脸色马上就变了,跟那个男人说是姐姐家的孩子。

母亲拉着梁平来到公寓附近的一个小公园里,声色俱厉的问:“为什么来见我?为什么都到现在了还来见我?去折腾折腾她,那个有恋母情结的臭男人是不是这样对你说的?”

“奶奶生病住院了。”梁平说。

梁平说的是实话。奶奶住院以后,父亲变得更粗暴了,殴打梁平的次数也增加了。

梁平对母亲说:“不是爸爸命令我来的,是我自己想见妈妈了,您带我回家吧。”

可是,母亲却说:“那个臭老太婆,还不死啊!都是臭老太婆惯的,把你父亲惯成一个自私自利的幼稚男人。什么县政府的公务员,一副自以为了不起的样子,其实肚子里什么都没有,整个一个任性的孩子。我也是太年轻不懂事,经人介绍认识了以后,被他的花言巧语蒙骗了……你也怪可怜的,有那么一个毛孩子似的父亲。”

“您带我回家吧。”梁平提心吊胆地说。

一个巴掌打在梁平脸上。四岁那年,父母打架时,梁平劝架,被打得不可开交的父母撞倒,额头撞在衣柜角上,缝了好几针。一次挨父亲打,造成头盖骨骨折。母亲一打他,不由地用双手捂住了脑袋。

“讨厌!”母亲满脸厌恶地看着梁平。

梁平赶紧把手放下来:“妈妈,您打吧,我不疼。”

“讨厌!”母亲大叫一声,扬起手来又忍住了。她把手放下,伸到裙子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来。梁平看着她抽出一支烟来点着,吓得哆嗦起来。

母亲冷笑一声,把燃着的烟朝梁平脸上捅过来。梁平捂着脸蹲下了。母亲砸砸舌头,很不高兴地说:“跟你闹着玩儿呢,真不识逗。”

“你好好听着,”母亲打开了话匣子,“你是偶然生出来的,知道吧。我根本不想那么早就要孩子,还想多玩儿几年呢。你那个混蛋爸爸没忍一会儿就漏了,结果就把你给怀上了。我说做了人流吧,不知怎么让那个臭老太婆闻出味儿来了,生了吧生了吧,连我父母都来劝我,你那个混蛋爸爸也说尽最大力量帮我。我信了他们的话,就把你给生出来了。谁知你那个混蛋爸爸一点儿忙都不帮。老太婆呢,纯粹是把我当成传宗接代的机器,看着我哪儿都不顺眼,一天到晚挑毛病。我可是想好好儿疼你爱你养育你来着。你出来的时候,没把我疼死。那我也是喜欢的不得了。可是呢,你一到晚上就哭,根本就不让我睡觉。你那个混蛋爸爸呢,不但不来帮我,反而骂我不会带孩子。你呢,倒是挺帮我的,不是发烧,就是把家里弄得乱七八糟,除了添乱就是添乱,真不知道孝顺。托你的福,我是天天挨骂,苦恼得我都不想活了。超过极限了。极限,懂不懂?真想放火把那个家烧了。要是你那个混蛋爸爸像个大人,不那么惟你奶奶的命是听,也许好点儿……不管怎么说,这个社会对女人是不公平的。说什么女人的自我牺牲精神强,是家庭圆满的秘诀,说得多么轻松,就这么个世界。说什么这个社会是男人的社会,不对,要我说,这是个孩子的社会。说什么工作辛苦了,其实呢,有工作是一件最幸福的事。有工作的话,又能挣钱,又能得到很高的评价,要是能有所成就呢,你说高兴的是谁?辛苦是辛苦,可是活着有意义,也能得到人们的认可,难道不是最幸福的事吗?更叫人受不了的是,男人们把老婆当成母亲,撒娇任性,蛮横无理。所以,我选择了自由。我不仅要照顾你,还要照顾你那个混蛋爸爸和那个老太婆。我想问问,我的人生是什么?我也是在我父母的疼爱下长大的,父母也把我

当回事着呢。我为什么要跑到你们家挨骂,一切都得顺着他们呢!童年时代,男女是没有什么差别,可以说是完全彻底的平等。年龄大了可就不一样了。你也许是社会矛盾的牺牲品。但是,我救不了你。解决社会矛盾的责任让我担负起来,我可担负不了。跟你一起生活,两个人都完蛋。你不是有家吗?我是身无分文被赶出来的。那么好的家,又有爸爸又有奶奶,多好!我给你想了一个让你觉得幸福的好办法,你要是觉得难过了,就想想非洲那些连饭都吃不饱的孩子们。你呀,知足吧!”

那时,梁平不由地哭了。后来梁平一直为此感到懊悔。

母亲看见梁平的眼泪,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把我忘了吧,这是为了你好。让那些对男人对家庭负责到底的女人去当母亲吧。我受够了……生你的时候,肚子那个疼,我以为我活不过来了。当母亲的,受的罪不知道比你多多少倍。电视里有个演员说了,被迫抛弃孩子的母亲要比被抛弃的孩子痛苦好多倍。我也一样啊,我比你要痛苦几十倍,几百倍。将来岁数越大越痛苦,真的,我也很痛苦……”

母亲流泪了,梁平却没有感觉到她在哭。从眼睛里流出来的,不管什么液体都叫做泪。母亲落泪了,仅此而已。母亲把梁平一个人扔在公园里,一个人回公寓去了。梁平把脚下的蚂蚁虫子什么的一个个踩死,忽然看见母亲扔掉的烟头还在燃着。

梁平捡起烟头,按在自己的指甲盖儿上。一点儿都不觉得烫,因为他的胸腔里比烟头的热度高得多。他想忘掉这热度,拼命地把烟头按下去,肉烧焦了,火熄灭了,胸腔里的热度一点儿都没降低。

父亲一看梁平又回来了,劈头盖脸就是几个大嘴巴。梁平被打倒了,父亲又丧心病狂地踢他,踹他。

“都怨你!”父亲大声地叫着,“那个臭娘们儿跑了,你奶奶病了,都怨你!你要是不出来,大家都能过痛快日子。你知道不知道!”

梁平双手护着头,一声不吭地忍受着。他受到的教育是必须做一个有教养的好孩子。父亲一脚踢在他的头上。梁平痛得跳了起来。

周围光线很暗,浅驼色的窗帘在路灯的照射下微微发白。梁平用那双已经习惯了暗夜的眼睛看了看自己,29岁的,现在的自己。他发现自己和衣坐在被子上,于是脱掉长裤和衬衣,盖上了被子。

旁边的被褥早铺好了,可是不见奈绪子。看了看挂钟,已经深夜两点多了。不行,得下楼去看看!下了楼,看见卫生间的灯亮着,梁平松了口气。就在这时,从厕所里传出一阵呕吐的声音。梁平不由地一阵紧张。奈绪子的工作虽然是给客人斟酒,但她自己从来不喝。奈绪子什么都没对梁平说过,但是凭直觉,梁平认为她的身体起了变化。

梁平一直很注意。尽管如此,由于酒喝多了,控制不住自己的时候也有。梁平明白,不能在她的身体里结束,但是那种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切断电源的奇妙感觉,常常使他放纵自己,在奈绪子的身体里达到高潮。过后梁平总是自己骂自己:“怎么搞的,没用的东西!”

梁平害怕自己的悲剧重演,却又反复地放纵自己。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故意这样做的。

在奈绪子的身体里播下一颗种子,然后抛弃她……或者让她把孩子生出来,然后让那个孩子尝尝自己小时候经受的一切。梁平真怀疑自己的灵魂深处有这种阴暗心理。不,从来没想过要那样做,也从来没希望过让悲剧重演。但是,一喝多了,总是去粗暴地占有奈绪子的身体。

奈绪子身上每月来不来那个,梁平一直惴惴不安地注意着。见到优希以后,梁平在不知不觉之中把这事儿忘了。卫生间里冲水的声音。身穿蓝色睡衣的奈绪子从里边出来,看见楼梯下边站着的梁平,吓了一大跳:“别吓着我。你去吧。”说完从梁平身边挤过去,上了楼梯。

“嗨……”梁平伸手想拉住她。

奈绪子躲开他,快步走上二楼。

梁平追了上来。

奈绪子语气生硬地说:“你想干什么?还不快去上厕所。”说完逃也似地跑到里屋大白鼠的窝那里,背朝梁平坐下。

梁平站在房间门口叫道:“嗨……”

奈绪子没理他,拉开了大白鼠的窝。光线很暗,她肯定是看不清的,但她还是在那里看着。

“莫非是……有了?”梁平问。

奈绪子掩饰地说:“没关系,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梁平咽了口唾沫:“什么意思?”

“我想我能过下去。”

“你能不能说清楚点儿?”

奈绪子的视线依然落在那些大白鼠身上:“这个家,离车站又近,又比较安静,还能卖点儿钱……有了这笔钱,就是暂时什么都不干也能过日子。我想离开这里,省得让你觉得碍眼……”

梁平觉得害怕,一个劲儿地哆嗦:“……这话当真?”

奈绪子没有回答。

“为什么?!”梁平大声喊着,简直是在惨叫。

奈绪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爽快地笑着回过头来看着梁平:“怎么了?那么大声。什么事都没有,刚才的茶泡饭吃得不舒服,拉肚子了。”

梁平好像没听见奈绪子在说什么:“刚才,你说要把这个家卖了?”

“那是我的下一个梦。”奈绪子开朗地说,“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好像还没完全醒过味儿来呢。也许是我上厕所起得太急了。睡吧,今天觉得好累。对不起,把你吵醒了。”说完关上了养着大白鼠的衣箱。

梁平害怕奈绪子说出真相,没敢再问,只是默默地看着奈绪子钻进被窝。

“怎么还不睡?我先睡了啊。”梁平听奈绪子这样说,才走进房间,在奈绪子身后坐下来。姑且躺下吧。可是,说什么也睡不着,连眼睛都闭不上。

衣箱在嘎嗒嘎嗒地响。大白鼠的小崽子们好像是在故意捣乱。它们把小鼻子顶在半透明的箱壁上,好像在对梁平说:“嘿,是你的孩子!”

梁平凑到奈绪子的身边,想问什么又没说出口。他把手伸到奈绪子身体前面,按住了她的小腹。

“不!”奈绪子双手护住了自己,“睡吧,梁平,今天晚上……睡吧。”奈绪子的声音里,充满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情感,她的身体在颤抖。

在她体内的小生命还没有成形之前,梁平想把他消灭了。为了一个新生命的诞生,他正在拼命成长吧。不安,痛苦,对于悲剧的恐惧,使梁平心中陡然产生出一种憎恨。他想扼杀掉奈绪子身体里那颗将会引起诸多苦恼的种子。

但这关系到奈绪子的生命,梁平咬着拳头抑制住自己的冲动,拿起枕边的衣服穿起来。

“梁平……”

不顾身后的奈绪子在哭泣,梁平走出房间。现在返回去,不可能不使她受到伤害。下了楼,在后门穿上鞋,来到街上。潮湿的空气纠缠着梁平的身体。他好像要甩掉这缠人的空气似的,飞快地跑出寂静无人的胡同。

全身火烧般灼热。眼前烈焰熊熊。听到的是干燥的树叶燃烧的声音,闻到的是烧焦的皮肤的味道。这声音,这味道,一直钻到他的脑袋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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