笙一郎和梁平把优希送到川崎站的时候,笙一郎想对优希说把她送到家来着,但犹豫了一下没有说出口。如果送到家呢,当然是梁平送合适。可是,梁平也保持沉默。结果,优希一个人进了站。笙一郎邀请梁平再喝点儿,梁平摇摇头说:“还喝呀?”笙一郎也就没再勉强,他自己也很累了。

跟梁平分手以后,笙一郎打了辆出租车,虽然离家很远,但考虑到这个时间的电车里醉汉肯定很多,他讨厌跟那些人挤在一起,多花点儿钱就多花点儿钱吧。

在公寓前下了车,抬头看了看自己房间的窗户,灯亮着。其实谁都不在,这是他的习惯,他一个人不敢进黑洞洞的家。一走进黑暗狭小的空间,就会身体僵硬,呼吸困难,心跳加速,感到死亡的恐惧。所以他离开家时,总是开着灯。

小时候,母亲经常不在家,因为不能及时交水电费被断水断电是常有的事。可怜的笙一郎一个人坐在狭小的屋子里,双手抱着膝盖,度过了许多难眠之夜。做了噩梦,实在害怕不敢在家待时,甚至跑到公共厕所去睡,结果被人骂,被人赶出来。

母亲只给他很少的一点儿生活费。钱花光了,一个人躺在充满恶臭的黑暗的屋子里差点儿饿死的痛苦记忆,至今还在折磨着他。快睡着时偶然想起当时的情形,又惊又怕的他往往从床上跳起来。

笙一郎走进公寓大楼,没有坐电梯。他怕电梯出故障停在半路,夜里回来一个人从来不坐电梯。他一边顺着楼梯向上爬,一边回想着优希和梁平的事。

三人见面时的每一个细节历历在目。突然,一个卑琐的念头浮现在他的脑海里:搞不好他们俩已经用眼神约好,现在正在一起亲热呢。笙一郎知道这种猜疑很卑鄙,但是,优希跟梁平拥抱在一起的画面总在眼前晃动,怎么也赶不走。

“没办法,发展到这一步我也没办法。”笙一郎在心里对自己说。笙一郎觉得如果就这样回到家里,这个卑琐的念头更要膨胀起来,于是转身又出了公寓大楼。

他拦了一辆出租车,来到繁华的闹市区。笙一郎看着过往行人兴高采烈的样子,更加控制不住自己了。他又拦了一辆出租车:“川崎的多摩樱医院。”他并不指望见到优希,但此刻的笙一郎想不起去什么地方更合适。

走进医院,依然是避开电梯爬楼梯。从八层的老年科病房护士值班室经过时,往里边扫了一眼,没人。夜班护士可能是巡回去了吧。笙一郎踢手踢脚地来到了母亲的病房。

独特的臭气——与其说是排泄物的臭气,倒不如说是从正在衰竭的肉体内部散发出来的气味。但是,这气味能证明人还活着。笙一郎刚把母亲接到自己的公寓时,就有过这种气味。

笙一郎走到最靠里边的那张病床,轻轻地拉开了帘子。光线微弱的床头灯亮着。

“母亲大概也对黑暗充满着恐惧吧。”笙一郎想。笙一郎恐惧黑暗,正是这个放荡的母亲造成的。

笙一郎拉过床头柜旁边的小圆凳坐下,凝视着熟睡的母亲麻理子。穿着粉色的住院服,盖着初夏用的薄被,嘴里发出“咳啊、咳啊”的熟睡后的奇怪的声音。51岁,还可以说年轻吧。加上长得漂亮,皮肤好,看起来就更年轻了。

麻理子住院之前,大脑也清醒过,当她觉得自己控制不了自己的行动时,曾经急得揪头发、大喊大叫,那种痛苦的表情看了叫人心酸。

现在,经过一段时间的疗养,那种痛苦的表情基本上没有了。态度变温和了,有时还给人以天真无邪的印象。对此,笙一郎作为儿子,既感到放心,又感到难受。

忽然,麻理子傻子似的小声嘟囔了一句:“使点儿劲儿啊!”没想到母亲会落到这种田地。笙一郎一直相信,总有那么一天,自己会得到母亲的认可的。笙一郎知道,其实母亲早就认可了,只不过因为放不下面子,因为嫉妒,才嘴硬的。笙一郎也知道,将来,母亲被男人甩了,不能工作了,肯定回到自己身边来对自己说:“是妈不好,原谅我吧孩子。你真了不起,干得不错,你是个好孩子,有出息!”笙一郎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可是,母亲已经不可能恢复到正常人的状态,不可能对自己说那些话了。

虽然优希一直安慰笙一郎说恢复的可能性是有的,但据主治医生说,尽管对于这种痴呆症的研究有所进展,可是目前还不明病因,也没有好的治疗方法。笙一郎也从最近买的医学书上看到,药物治疗也好,其他的对症疗法也好,都无法控制脑萎缩。

笙一郎看了看母亲露在被子外面的手。手腕上淤血造成的青紫已经基本上消失了。刚把她接到自己的公寓时,到处乱跑不说,还把没灌水的水壶放在煤气上烧,引起了一场小小的火灾。笙一郎没办法,外出时只好把她绑在床脚上。

笙一郎跑了好多家医院,连养老院都去了。不是说治不了,就是因年龄限制不能收。精神病医院倒是收,但那里是一到下午5点就把病人绑起来,笙一郎实在不愿意让母亲去受那个罪。实在没辙了,他才来求优希。托优希的福,现在母亲已经不到处乱跑了,不用强制手段也能安静下来了。可是,求优希帮忙是正确的选择吗?

第一次在医院里跟优希相认时,心中的羞耻比欢喜多得多。但是,母亲住院后,笙一郎安心之余,也感到优希对自己很关心,简直可以说是有些陶醉了。他借口来看望母亲,多次见到优希,向她汇报了聪志的工作情况以及自己这些年来取得的成绩。受到优希的赞扬时,他高兴得热血沸腾。

三人分手17年以来,笙一郎一直有一种缺点儿什么似的空虚感。这次,母亲的病给了他不小的打击,因为他将永远丧失得到母亲的认可和赞扬的机会。但是,优希的存在填补了他心中的缺憾。

可是,笙一郎有一种直觉,他和优希两个人的时间不会持续很长,只要梁平一出现,优希就不属于自己了。欢喜的日子里每天都伴随着恐惧。

果不其然,梁平出现了。

当优希用电话告诉他见到一个跟梁平长得一样的警察的时候,他心里一阵难过,跑到厕所里把胃里的东西吐了个一干二净。只有梁平才有资格得到优希。笙一郎除了放弃,没有别的选择。

笙一郎安排三人见面。好不容易堆起的沙城,毁在了自己手里。然而,这样做可以使自己平静下来。不这样的话,每天担心着沙城会坍塌,自己受不了,精神早晚会崩溃的。但是,现在的结论是,不应该安排这次三人的再会。

不,要说不应该,求优希帮忙就不应该。得到了优希的关心,得到了优希的赞扬,体会到了跟她在一起是多么的幸福以后,再离她而去,其痛苦的程度更是无法想像的。

笙一郎看着熟睡的母亲:“至少,母亲,您得好起来啊!我这里有的是钱。您得好起来,去找男人,去玩儿,都行……”

笙一郎觉得口渴,他拿起床头柜上的壶形塑料水杯,一口气喝了个精光。回头一看,麻理子的眼睛睁开了。

“哎呀,把您弄醒了。”

麻理子睡眼惺忪地看了笙一郎一眼,蠕动着薄嘴唇,用沙哑的声音说:“水……”

笙一郎看了一眼那个壶形水杯:“我把它给喝了。”

“水……”麻理子重复了一遍。

“您要是真想喝,我去灌一杯来。”

“水……”麻理子撅着嘴又重复了一遍。

“知道了,我马上去灌一杯来,您等着。”笙一郎安慰了母亲一下,拿起水杯,拉上帘子。还好,没惊动别的病人。

来到走廊里,听得见护士们安慰患者的声音。笙一郎到盥洗室接了一杯水,往回走了一半又觉得母亲喝了这水也许会闹肚子,于是又把杯子里的水倒掉,走到大厅那边的饮水机那里去灌水。听到有人走动,笙一郎赶紧藏了起来。原来是一个住院的老人夜里起来乱跑,护士把他拉回去了。

笙一郎在大厅里愣愣地坐了一会儿。我到底是来干什么?是来照顾母亲?为什么像干了什么坏事似地躲躲藏藏的?当然,深更半夜的,确实有点儿奇怪,不过,既然是来看望住院的母亲,还怕人看见吗?但是,笙一郎不想让任何人注意到他。被人看作热爱母亲的孝子,笙一郎对此非常反感。实际上,他一直恨自己的母亲,他一直不能原谅自己的母亲……

母亲从笙一郎还不懂事的时候起,就经常把他一个人扔在家里,跑到别的男人那里去。有一次,邻居家的主妇闻到笙一郎家臭气熏人,以为笙一郎饿死了,赶紧报了警。那时候笙一郎看见女警官严厉地批评了母亲。

你算什么母亲?太过分了!

看到母亲被责骂,笙一郎好害怕,他拼命护着母亲:“是我不好,是我不好,别说我妈不好……”

后来母亲到医院里来看笙一郎,很生气地骂他:“你是怎么搞的?不是给你钱了吗?”转过身去对警察却点头哈腰地笑着说,“我们家的孩子给你们添麻烦了。”过后,丝毫没有反省的样子,还是给笙一郎一点点钱,又跑到别的男人那里去了。

就这样的母亲,还要为她去灌水,还怕她喝坏了肚子跑到大厅的饮水机那儿给她换好水。笙一郎气得手直哆嗦,险些把塑料水杯捏碎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使劲儿摇了摇头,把水杯灌满,返回病房。走进病房以后,他听见母亲旁边的病人正在喃喃地说梦话:“没指望,没指望会这样。”

笙一郎在母亲床边坐下,看见她闭着眼睛,以为她又睡着了。麻理子的眼睛又睁开了,呆呆地看着天花板。

“水来了。”笙一郎把吸管送到她嘴边。麻理子表情呆板,一把推开水杯,“不要!”

笙一郎压低声音说:“怎么了?特意给您灌来的。”

麻理子扭过脸去:“我饿了。”

笙一郎叹了口气:“您说什么哪,半夜三更的。”

“饿了!想吃东西!”麻理子声音大起来。

“小声点儿,把别人吵醒了。”

麻理子不知从哪儿来的那么大力气,大叫:“混蛋!给我吃的!”

笙一郎连忙捂住她的嘴。麻理子无力地摇着头,笙一郎把她的嘴和鼻子都捂上了。手心被她呼出的气弄湿,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浑浊的眼球,像一个古旧的玻璃球。

笙一郎怕这眼睛,想跑,结果是更紧地捂住了她的嘴。麻理子闭上了眼睛。她已经没有力气反抗,头渐渐地沉了下去。笙一郎觉得自己正在被母亲拉着一起沉下去,沉下去的同时,笙一郎感到自己的身体变轻了。

“就指望着这个呢,一直指望着这个呢。”旁边的病人又在喃喃地说梦话了。

笙一郎恢复了意识,松开捂着母亲的手,转身去看旁边的病人。那边拉着帘子,一点儿声音都没有。笙一郎壮着胆子来到那个病人床前。

床上躺着一个瘦弱的老人,脑袋下边枕着一只鞋,眼睛闭着,呼呼地睡得很香。笙一郎拉好帘子,回到母亲床前。麻理子紧紧地闭着眼睛。笙一郎突然感到害怕:“妈……”没有回答。眼睛仍然紧紧地闭着。

“妈!”笙一郎不由得大声叫道。出事了!这样一来,不仅要丢掉自己辛辛苦苦奋斗来的地位和财产,就连自身的存在都成了问题。巨大的恐怖感攫住了他。

仅存的一点点理性支撑着他把手放在了呼叫按钮上,正要按下去的那一瞬间,手腕被什么碰了一下。麻理子纤细瘦弱的手伸过来,颤抖着抓住了笙一郎的手腕。麻理子正用焦点清晰的眼睛注视着笙一郎。

数月前见到母亲时,因病势沉重,眼神一点儿力量都没有,有力量时则是一种可怕的兴奋,反正都不正常。可是,笙一郎现在看见的眼睛,是精神正常的人的眼睛。

笙一郎觉得,母亲的眼睛里包含着的,与其说是想诉说什么,倒不如说是一切都接受了的情感。“孩子,你做得对!”这是来自母亲的认可……

笙一郎的手离开了呼叫按钮。麻理子也放开笙一郎的手,无力地闭上了眼睛。她白皙的皮肤变得清晰起来。笙一郎觉得自己被母亲接受了。

她把生命交给了笙一郎。只要笙一郎再稍微用点力气,一切就都结束了。笙一郎一直在追求着某种东西,一直在渴望成为一个出色的人。名誉,金钱,还有人们的称赞……他想得到这一切并且想在人前炫耀。他不想做一个在这个世界上有他没他都一样的人,他想做一个被人尊敬的人并引以为豪。所以,他连睡觉都觉得是浪费时间,拼命地努力。

所有这一切努力,也许都是为了得到母亲的认可。笙一郎闭上了眼睛。母亲的身影浮现在眼前。年轻的母亲,大概还不到30岁吧,洋溢着青春的气息的母亲。多次丢下幼小的笙一郎跑到别的男人那里去,母亲也是没办法吧,年轻漂亮的母亲……

就是那个母亲,现在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了笙一郎,绝对哪儿都不去了,什么男

人那里都不去了,她将永远属于笙一郎。笙一郎不由地伸出手来。就在他的手将要碰到母亲的时候,手指尖突然产生了一种不相容的感觉。

母亲的皮肤比住院以前显得有光泽,但毕竟上了年纪,除了皱纹以外,由于痴呆病的缘故,脸也有些扭曲。笙一郎想用手指摸摸母亲那有些扭曲的面颊。突然,他觉得自己背叛了自己,马上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不是母亲!这不是母亲……

“水……”母亲沙哑的声音。

笙一郎抬起头来。麻理子看着他,眼睛又变得浑浊了。

“爸爸,”她在叫笙一郎,“水,爸爸,喝水。”完全是一个小孩子的声音。笙一郎喘了口气,把水杯送到母亲面前。

“喝不着嘛。”麻理子头也不抬地撒着娇。

笙一郎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右手从母亲脖子底下插进去把她扶起来,左手把水杯送到她嘴边。麻理子干巴巴的嘴唇咬着杯沿,喉咙上下蠕动着喝起来。笙一郎觉得她喝够了,想把水杯放回去时,手在哆哆嗦嗦地颤抖。

笙一郎调整了一下水杯的角度,想再让母亲喝点儿,母亲摆摆手,意思是不喝了。笙一郎放好水杯,安排母亲躺好。母亲满意地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就呼呼地睡着了。笙一郎看着母亲的脸,也困得熬不住,双手趴在母亲的床上,头枕在胳膊上打起瞌睡来。

可是他睡不着,眼前晃动着母亲年轻时的面影。浓妆艳抹,穿着鲜红的超短裙,身上的香水味儿刺鼻的母亲。扔下笙一郎差点儿把他饿死,自己却悠然自得的母亲。被男人甩了以后喝醉了回来,抱住笙一郎说着:“原谅我,妈再也不离开你了,再也不敢找男人了”,眼泪濡湿了笙一郎的小脸的母亲。

麻理子发誓再也不找男人的时候,正是笙一郎小学四年级的时候,那时他还没去双海儿童医院住院。不用说,笙一郎并没有相信母亲的誓言。但是母亲很认真说了好几次,事实上也是过了三个月她都没找男人。

笙一郎准备相信母亲了。母亲31岁生日那天,笙一郎想送给母亲一件生日礼物。因为没有钱,他就到公园里,到山上去采野花,为此他逃了一天学,从早晨采到傍晚,采来大人的双手都掐不住的那么一大把野花。

到学校附近的文具店里偷来玻璃纸把花包好,又从女同学那里抢来一根发带束好,自以为是天底下最好的花束。

想像着母亲满意的笑脸,笙一郎蹦蹦跳跳地回到家里。还以为母亲已经做了一大堆好吃的正在家里等着他呢,谁知家里连母亲的影子都没有。屋子里黑乎乎的,矮桌上放着一万日元,连张字条都没留。

笙一郎三天没出家门,每天都在盼着母亲回来。结果呢,直到那一大束野花枯萎了,腐烂发臭了,母亲还是没有回来。此后不久,笙一郎就被送到双海儿童医院去了。

气愤、恼怒、憎恨,挡不住对年轻时的母亲的怀念。笙一郎咬着床单,听着母亲那怪里怪气的鼾声,无声地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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