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黄昏,杨到瓦津基公园去。

第一次预赛的第三天。包括上午,已经连听八个人的演奏,真是听得够腻了。今天舆论并未特别谈论哪位参赛者,果然一如意料演奏平平,因此决定到此为止。

一点都不想直接回家。维托尔德在预赛第二天到会场观看演奏,虽然称赞杨的表现让听众沸腾,但也没忘记指谪他的失误。

“我明明再三告诉你要表现到完美无瑕的。”

不论哪个父亲,都是这样啰嗦到家吧?将自己的梦想强压在儿子身上的父亲,也是悲哀到家吧?

与其去瞻仰这种父亲的脸,还不如到公园去看看玛丽或松鼠的脸要好上数倍呢。

向晚的暗淡天光适度地沉没公园的颜色。轰炸般的喧嚣、或是被夜色完整覆盖的静谧,杨都不喜欢,他最喜欢这个时段的瓦津基公园。

起风了。是黄金之秋特有的轻柔的风。

往她的指定席那棵大树走去,发现除了玛丽,还有一名青年站在那。青年把腰弯到玛丽的视线高度,正认真地跟她说什么。

想不到这个时间竟有诱拐儿童的坏人?但那名青年的姿态好优雅。

“啊,杨。”_转过身来的玛丽一脸茫然。不像正在被诱拐的样子。

“你在干嘛?”

“波兰语,在教他。”

玛丽得意洋洋地回答。可是,教?玛丽懂的词汇顶多就是那四个天线宝宝会说的程度而已。

“你是这个小女孩的朋友吧?”青年转身面对杨。

这下懂玛丽的意思了。这名青年是东方人,他说的波兰语有点结结巴巴。

“偶尔会在这里碰到她。”

“这样啊。她说她妈妈马上就要来接她了,我想说就陪她一下。”

“就算有坏人,我也不怕喔。”

“可是这公园这么大,只有你一个人……”

“妈妈有教啊。奇怪的人靠近的话就大叫。我的声音很大很大喔。”

“你要叫什么?玛丽。”

“失火了!妈妈说,要是叫有坏人,就不会有人来,但要是叫失火了,大家都会跑过来。”

杨有点佩服。虽然没见过,但玛丽的母亲应该是个绝顶聪明的人。青年也有同感吧,见他会心地点点头。

重新观察那名青年。年龄大约二三十岁,比杨高出十公分左右。想必体格很精壮吧,因为身上毫无赘肉,一眼便能看出他的姿势很棒。重心转移是成为一名优秀演奏家的重要条件,因此杨对初见面的人总是先观察他的姿势。

即使面对面,也无法猜出他的国籍。杨对东方可说是孤陋寡闻,连地图都画不好,对种族更是漠不关心,根本分不出中国人、韩国人或日本人。

但这名青年的相貌和杨所知道的东方人有一点不同。

就是瞳孔的颜色。带碧蓝的茶褐色。记得东方人几乎都是深黑色才对。这名青年的眼珠比较像是俄罗斯人的。

这双茶褐色的眼眸正不可思议似地盯着杨。

“你该不会是参加肖邦大赛的杨·史蒂芬斯吧?”

“嗯。”回答后,杨就后悔了。

连日来,不仅音乐相关杂志,杨的照片可说上遍了各报纸和电视。父亲骄傲地说这是名人税,但杨本人对于走在路上被周遭人投来目光感到抑郁不已。虽然这名青年似乎也是这种突然跑来的粉丝之一,但这里是杨难得可以放松的地方,实在不想被索取签名。

然而,青年说出的话叫人意外。

“初次见面,你好。我也是参加这次钢琴大赛的人,我叫岬洋介。”

“岬……洋介?”

喃喃念着名字,想起来了。康明斯基提过有两个日本人是自己的竞争对手,他就是其中一人。据说是比自己大九岁且是这次参赛者中年纪最大的,但实际见面却意外地年轻。这么说来,倒是听过日本人大致上都是娃娃脸。

“昨天你的演奏相当精彩,尤其诙谐曲第二号是我目前听过最高雅的了。”

哦?杨心想。对那首诙谐曲的赞美不知听过几次了,甚至还曾当面被赞赏。但,像这名青年这样用“高雅”来形容的,倒是第一次。

杨握住对方迅速伸过来的右手。比自己的大,而且手心厚实柔软。

没错,是钢琴家的手。

这种手所弹奏出来的琴声会是怎样的音律呢?也是像机器人那般,只会一味照着乐谱正确模仿一遍的那种吗?

不知是否看穿杨的心思,岬静静笑着。

“岬,你已经……弹完了吧?”

“是的,我是今天最后一名出场者,刚刚才演奏完毕。”

对年纪比较小的杨说话还这么客气,应该是不太会说波兰语的关系吧。但,奇妙的是,这种措辞方式还挺适合这个人的。

“啊,真是不巧。我在那之前就离开会场了,所以没听到。”

“中途离场吗?是有什么急事吗?”

“不管是怎样的比赛,连续听难听的肖邦都很痛苦……。那,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呢?”

“你刚刚说我弹的诙谐曲二号很高雅。那是什么意思?很多人称赞那场演奏是跃动感的、是戏剧性的,但用高雅来形容的只有你一个。”

岬马上啊啊啊地抱歉说:“是我单字不够。不,是表现方式错了吧。嗯,那场演奏该说是很高贵吗……。唉,果然不习惯的语言还是不能随便说出口啊。”

“高贵?”

“应该说是气质典雅吗?……听起来,是那天的参赛者中最像〈波兰的肖邦〉的。”

大吃一惊。

〈波兰的肖邦〉——虽然康明斯基提过,但这种说法还不是很公开,而且是属于传统对肖邦的解释,再说,只有波兰人才会顽固执着于这种对肖邦的既定印象。

对波兰以外的外国人而言,这句话甚至可以视为专门拒外国人于门外的暗语。反过来说,是外国的历届参赛者都无视于这个暗语吗?或者是他们一直藉反驳这个暗语来证明自己的存在价值?

然而,岬却一副理所当然似地用这个解释、这个标准来聆听杨的演奏。

音乐是世界共通的语言——很多人这么说。但,开这种玩笑的不过是个半吊子,他们只能感受到音乐这个最大公约数而已。事实上,很多音乐只能在特定的场所,特定的关系条件中才能成立。就算能陶醉于福音音乐的美声中,但能真正领悟完成该音乐前的背景故事的,又有几人呢?肖邦的情形也是一样。他遗留下来的练习曲、夜曲、诙谐曲、叙事曲、圆舞曲,每一首都如宝石般晶莹璀灿,但了不了解原石的黑与研磨的过程,理解度就可能有天渊之别。因此,能切身体会他的痛苦的,终究唯有受尽镇压、长期被欺凌的波兰人了。

不必多说也明白,这个叫做岬的东方人对肖邦及波兰有很深的理解,而且甘受波兰人的排他性。

杨突然在意起这名青年了。

而且在刚才想问问题时,就被他先发制人了。

“杨,你坏坏,岬的第一个朋友明明是我的。”

杨正穷于回答,岬巧妙地帮忙解危。

“在当朋友之前,玛丽你是我的老师啊。”

“那,给我学费。”

“啊?”

“岬也是钢琴家吧?”

“嗯,是……”

“那就弹钢琴给我听。”

“这个嘛……”

跟小孩子讲话只要配合她就好了,干嘛岬还那么认真回答。

“真对不起,因为钢琴很难搬过来,所以现在没办法在这里弹。”

玛丽有点不高兴地点点头。

“好吧,时间和地点你决定就好,但要弹我喜欢的歌曲才行。”

“你要点的是?”

“嗯,是这一首。当、当。当啦啦啦啦、当当、当……”

玛丽的音程没错,但,这首旋律有名到不行,一听就知道曲名了。

“啊,肖邦的夜曲第二号呢。”

“我不知道这首歌的名字?”

“是不是这样唱?当、当。当啦啦啦、当当、当。”

“对对对!当、当。当啦啦啦啦、当当、当。当啦啦啦啦……”

岬和玛丽开始合唱起来。要插进去得抓时机。

“玛丽,你最喜欢的不是《小狗圆舞曲》吗?”

“你就只会弹短的。”

“岬,可以再问一个问题吗?”

“好,请问。”

“要参加肖邦大赛得有两名音乐相关人士的推荐。不知道推荐你的是谁和谁?”

“一位是日本肖邦协会的户部教授,另一位是直到去世前都还很活跃的钢琴家。”

“直到去世前都还很活跃的钢琴家?”

“我想你也知道才对,就是受全世界乐迷喜爱和景仰的柘植彰良先生。”

“彰良·柘植……!”

不可能不知道。以钢琴家为目标的人不会不知道这个名字。很遗憾在去年过世了,他是一位被誉为稀世拉赫曼尼诺夫琴手、长期君临古典音乐界的艺术大师。杨也收藏了相当多他的CD。对拉赫曼尼诺夫有兴趣的人而言,他的地位就像是不得不通过的里程碑。

这人的实力竟通过柘植的认证——杨的眼睛眨巴眨巴地盯着岬。

事到如今才后悔,当初若是更好好听进康明斯基的忠告就好了。

十月七日,第一次预赛的最后一天,会场人口早已门庭若市。

杨锧进人潮缝隙,朝表演厅前去。有位之前因某种原因被热烈关注的参赛者将在今天出场,而杨一早来到这里就是为了观赏他的演奏。

在表演厅入口处,和一名高个子的男人撞上肩膀。

“对、对不起!”

“对不起。”

和转身过来的人四目相对,两人互看了半晌。

“瓦莱里·卡卡里洛夫?”

“你是……杨_史蒂芬斯?”

然后,两人不约而同伸出手。卡卡里洛夫手的皮肤细滑如白瓷,但关节突起得好难看。这就是钢琴家的手指。

“我听了你弹的诙谐曲二号,真的很棒。”

“你的叙事曲才厉害呢。我已经听腻了波兰风的演奏,所以你的弹法相当刺激。”

“还有,你在练习曲十之一速弹后,又继绩弹十之二,这才恐怖呢。这需要多惊人的体力啊。肖邦大赛后,你打算参加奥运吗?”

“卡卡里洛夫,你的波兰语怎么说得这么好?”

“喔,我来波兰好几次了,是会讲些日常生活用语啦,但就算语言能通,想法好像还是不太沟通得来。”

卡卡里洛夫卑怯似地缩起肩膀。

“我知道我们国家和你们的渊源……你们好像都把音乐和政治扯在一起,但我不过是来弹钢琴而已。”

“把观众的头当南瓜就好了,反正真正评审的只有十八个人。”

“没有观众的演奏就没意思了,不管什么比赛都一样啊。”

啊,这人不是真来比赛的——这么想。比赛并非演奏会,说穿了,比赛的重点是向评审展示自己的琴艺。

“算了,没关系。如果我能晋级,我就要弹得让全场观众都沸腾起来……。杨·史蒂芬斯,你今天也是特地来听他的演奏?”

“嗯,我对这个人特别感兴趣。”

“我也是。那么,你怎么看?”

“怎么看?什么意思?”

“你们国家也是一样的吧,不管体育或文化,从前都是由国家来掌管。由国家掌管这句话有点语病,可反过来说,在那个时代,只要有才能的话,就会成为国家的英雄。但是,自从国家的体制改变后,只有才能却没机会的话,还是没办法脱颖而出。你也不能否认在你背后有人支持吧?”

杨轻轻点头。

“就这层意义上来看,这次聚在这里的家伙大家都差不多,但只有他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我们看得到的,他看不到,但我们听不见的,他都听得见。我们选择音乐,但,是音乐选择了他。你不觉得吗?”

“这个我要听完他的演奏后再下判断……那就先这样啰。”

杨和卡卡里洛夫道别,然后走向观众席。

被恩师康明斯基列为自己的竞争对手之一——日本人,榊场隆平。在乎他的演奏的似乎不只杨一人。环顾会场,除了卡卡里洛夫,还有奥尼尔和立平,然后岬也来了,还看见爱德华·欧尔森和艾莲·莫罗的身影。这些有希望得魁的参赛者,此刻全都在这里等待榊场的演奏。

杨原本并不太知道他,是碰到岬以后发现自己太不用功了,才急忙找资料来读。可光是这样,读到

的内容就够引人兴趣了。

十八岁,天生眼盲,被阻隔于颜色与光之外的青年。

然而,上天夺走他的视力,却给了他绝佳的才华。没有乐谱,榊场也能弹奏钢琴。

还在幼儿时期,榊场的母亲就为了让他听声音玩,而买玩具钢琴给他。榊场着迷于敲键盘,令人吃惊的是,只要弹过一次的旋律,他就能完美地反复弹出来,更令人惊讶的是,从电视或收音机播出来的歌曲,只要-听,他就能立刻用自己的钢琴再次弹出来。

为榊场做过检查的医师确信,他天生具有绝对音感——到这里,都只是人们津津乐道的感人的奇闻轶事而已,然而,榊场隆平倍受注目之处,并非他具有绝对音感这个特质,而是丰富且稀有的音乐表现。开始接受正规的音乐教育后,榊场的才华立即发光发热,没多久就拿遍日本国内各大钢琴比赛的荣冠了。

不过,榊场活跃的舞台只在日本国内,并未广受国际肯定。可以说,这届肖邦国际钢琴大赛正是他登上世界舞台的第一战。此刻聚在这里具冠军相的每一位参赛者,都是为亲眼亲耳鉴定他的实力而来的。

这天,榊场的演奏是排在上午场的第三人。当第二名参赛者演奏完毕消失于舞台边后,听众的期待度益发高涨了。

但,此时发生了意外,久久不见司仪现身舞台,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广播始终未起。

五分钟,十分钟……然后,十五分钟。

就在观众席开始骚动时,司仪总算现身了,但说出的第一句话叫人震惊。

“现场的各位嘉宾,很抱歉,今日预定的比赛已做变更。由于发生意外之故,决定取消今日所有赛程。”

什么?顿时,观众席鸦雀无声。

“原本预定接下来进行的演奏,将延期举行。详细情形将在今日内公布于会场入口处的公告栏以及肖邦协会的网站……”

最后部分已经听不清楚了,因为来自观众席的质问和抗议声齐飞。当中也有人立刻离席。

再待下去也没用。杨也起身急忙走向出口。接待处被前来退票和抗议比赛中止的观众闹得天翻地覆只是迟早的事,不趁现在赶紧离开表演厅的话,恐怕待会儿就走不了了。

但,仍然太迟了。

表演厅的大门一开,挤在那里的观众已是人山人海。果然不出所料,接待处肯定聚集了大批人潮吧,只见出口也是人满为患,已经无立足之地了。

只有等了——杨已经放弃,将视线移向二楼出口时,看见了康明斯基。楼上和一楼一样乱糟糟,康明斯基罕见地面露不悦。

或许康明斯基听到了什么消息。杨逆过人流而上,到二楼找恩师。

“康明斯基老师。”

“是你啊,杨。”

康明斯基眉头深锁地看着杨。右手手背上有一道明显的红色纹路,而且表情紧绷。

“老师,你的右手……”

“混乱中不知道被哪个路过的人抓的。这下,还真让人有点恐慌了。”

康明斯基一脸愁容,无力地摇摇头。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万万不该发生的事。”

康明斯基抱住杨的肩膀,带他到二楼的角落。

“呃,老师……”

“反正到了中午,这件事就会变成一条大新闻,而且华沙首都警察马上就要到了,现在跟你说应该没关系吧。”

“首都警察?”

“你知道这层楼有出场者专用的休息室吧?”

“嗯。”

“刚刚,警卫发现的。休息室里有个人死掉了。”嘴巴顺着意识脱口而出。

“死掉了?”

“被杀的,不知道被谁杀死的。”

“谁?是谁被杀?不会是参赛者吧?”

“不是,听警卫说,好像是一名刑警。他带着身分证,名字我记得是叫皮奥特吧。”

“那么,知道他为什么被杀吗?”

“听警卫说,他胸部中了一枪。但,问题是他尸体的样子。那种状态,除了被杀没有第二种可能。”

“……那种状态?”

“手指啦。”

康明斯基用吞进苦涩东西似的表情说:“十根手指的第二关节,全部被切断了。”

回到自己的房子,〈钢琴家〉将身体深深窝进长沙发椅。沙发富弹性的触感,慢慢吞噬掉疲劳。

然而,残留于脑海中的嫌恶感,却怎么也吞噬不掉。不得已,〈钢琴家〉只好从家里的小酒吧拿出MiodPitny蜂蜜酒。美丽的琥珀色。〈钢琴家〉最喜欢加冰块喝。

用手指搅拌冰块。估计指尖就要被冰得麻痹时,一口仰尽。

伴着甜甜的香气,喉间一凉,头便有点轻飘飘起来。

嫌恶感的原因心知肚明。因为好久没这样近距离杀人了。〈钢琴家〉想起扣上托卡列夫手枪板机时的触感,不觉全身一颤。子弹打进对方胸膛的声音犹在耳间回荡。

自己还是比较适合玩炸弹。在目的地安装妥当,然后从远处静待那个瞬间——这种方式文明多了不是吗?

都是那个刑警害的。他到底是怎么査到自己住处的?不,在这之前,他到底是怎么识破自己真面目的?

第一眼见到那名刑警时,就知道他的意图了。虽然他态度温和,但肯定已经懐疑自己了。那名刑警似乎没料到自己会立刻做出反应。当时,〈钢琴家〉是当机立断的。迅速掏出托卡列夫后抱住刑警,刑警虽然强力反抗,但终究来不及拨开抵住胸口的手枪。

由于直接抵住身体,枪击声含糊不清,并未传出房间外,因此〈钢琴家〉只要解决事情后立马离开休息室就行了。

没留下任何证据。要从发现尸体的现场找到有关自己的蛛丝马迹,进而让自己列入调查对象的可能性,是零。

但,不能不小心,现在起得更加谨慎行事才行。

因为自己背负着偌大的使命……。

第一时间更新《永远的肖邦》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