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上午十点,在华沙爱乐应举行了肖邦国际钢琴大赛第一次预赛。由于今年适逢肖邦诞生二百周年,各国参赛者比过去更踊跃……”

电视屏幕上映现华沙爱乐厅外观与听众的身影。入口附近有制服警察。以特写镜头捕捉他们,莫非企图予人这场大赛是在非常事态中举行的印象吗?

“他妈的文化厅!”安东尼·温伯格主任警部干骂了一句后,用遥控器关掉电视。

取出胸前的万宝路,点上。话说最近禁烟运动似乎推得如火如荼。尽管国家警察还有很多待改进之处,但有一点确实值得嘉许,那就是上级主管无人提出禁烟一事。像波兰这么爱抽烟的国家,要是禁烟的话,一定是为了巴结哪个大国吧?如果这也是所谓全球化的一环,那么真希望能断然说不啊。

话说回来,文化厅的决定真气死人。然后,说这个决定相当英明的肖邦研究所也同样叫人火大。要是不举办肖邦钢琴大赛,这些人等于闲闲没事干,他们当然要极力争取了,但这么一来,就有众多人命暴露在危险中,真不知他们到底怎么想的?

原本波兰国内就弥漫着不安的气氛。二〇〇三年及二〇〇四年被盖达组织干部指名为攻击目标,二〇〇七年起派遣支持部队进驻阿富汗后,波兰军队就遭武装势力锁定为攻击对象了。去年,柏林警方从可疑入境者身上查扣到与盖达组织有关的文件,里面竟包含了对首都华沙进行恐怖活动的计划书。

然后是今年,恶梦成真。

四月发生了总统专机坠机事故。虽然并无犯罪声明,但波兰国家警察怀疑是盖达组织所为。这是解析坠机现场找到的黑盒子后终于得到的假设之一,于是国家警察向中央法科学研究所请求协助,急于锁定犯人。

然而就在这场空难后,华沙市区恐怖活动频仍。

第一起事件发生于五月,地点是旧城区的市场广场。当天是星期假日,购物人潮相当多,一辆停于广场停车场的车子爆炸,造成附近市民八人死亡、二十人重伤。

第二起事件发生于七月,地点是圣约翰大教堂。教堂里的管风琴被安装炸弹,正午钟声一响即刻爆炸,参加弥撒的一百二十名教徒中,十三人不幸罹难。

这届肖邦钢琴大赛就是在这种情势下举行的。不要命也该有个分寸,若是不要命到造成不特定多数的人命在旦夕,这种蛮干的行径都可以算是犯罪了。

“这么一来不等于在说,请到会场来安装炸弹吗?”不由得扯开嗓门时,有人打开办公室的门。

“主任警部,一早就在发牢骚啊?”进来的是皮奥特刑警。皮奥特是原本的下属,差不多半年没见了。

“什么风把你吹来?已经对新单位不耐烦了吗?”

“才不,我们那个单位可刺激得很,哪里会烦,每天都像被迫跟女神卡卡面对面那么惊悚呢。”

不知女神卡卡是何方神圣,但一一问清楚又嫌麻烦,因此鼻子哼一声便结束话题。反正皮奥特说话就是这个调调,听在温伯格耳里,意思是说目前的单位宛如处在战争状态。

史坦尼斯劳·皮奥特因一纸突来的人事令被调到反恐特别应变中心,就是在旧城区的市场广场事件之后。虽然明白这是必须设置应变中心的重大事件,但能干的下属被拔走,还是叫人心痛。证据就是这半年来眼睁睁看着刑事课的拘捕率每况愈下。

“你这个混得好到爆的家伙,回老巢来干嘛?”

“我刚去了法科学研究所。啊,请杯咖啡吧。”

皮奥特熟门熟路地径自到办公室里边拿出自己专用的马克杯。温伯格放任他去。放任他,他就会主动说出该说的话了。

“最近恐怖攻击事件接二连三啊……”

来了,还真快。

“和之前那个总统专机空难有关喔。”

“喔,总算有眉目了吗?”

“在空难现场找到一部分装置,和在华沙市内使用的爆破装置非常相似。法科学研究所断定,同一人所为的可能性高达九成。”

“同一人?”

“没错,大概隶属盖达组织吧,但就他一个人干喔。犯罪手法以及用于装置上的零件全都一模一样。一个疯狂炸弹客就把华沙市区和市民搞得他妈的鸡飞狗跳了。”

皮奥特啐道。这人菜虽菜,当初被选去应变中心时,自己之所以没半句怨言,就是了解他这个人了解到骨子里去了。

恐怖分子的目的再明显不过了。目前,美军正在巴基斯坦北部与塔利班交战中,而盖达组织则跳出来逼迫出兵充当支持部队的波兰军队撤兵。他们之所以在本国首都进行集中式的攻击,目的全都是为了这个。这么一来,因出兵导致国内兵力不足的军队,势必为了保卫华沙而不得不回防,另一方面,当然,破坏工作本身就是对全世界的示威行动了。

“因为卡辛斯基总统对消灭恐怖分子特别努力啊。这点他和美国总统意见一致,就成了反盖达组织的急先锋,那么会被当成标靶也就理所当然了。”

“不只卡辛斯基,反抗无端的暴力行为,正是波兰人的民族性,所以希特勒才会这么讨厌我们。”

愈被攻击和镇压,就愈是卯起来抗争到底,这是自古以来的民族性。或许波兰人是全世界最顽强的民族也说不定。

“话说回来,刚刚说的炸弹制造方法和使用的零件,都是凭指纹之类推断来的,法科学研究所把那个资料照会FBI了,结果……正中红心。”

“意思是说,是已经列入名单的恐怖分子干的?”

“没错,好像是个在FBI里和麦克·杰克森一样有名的家伙,听说去年伦敦多起恐怖攻击中,他也掺了一咖。”

“那家伙……来头大吗?”

“管他来头大还小,说到底就只是个人啊。”

皮奥特一口气喝光杯里的咖啡。

“你算算看,那家伙制造的炸弹害死了多少人?从已经确定的总统专机空难算起,已经夺走一百一十七条人命了。这数字太可怕了。我们国家废除死刑这件事,再没有比现在更令人遗憾的,如果可行的话,逮到他后,真该送到美国或白俄罗斯去受审才对。”

没有激动,也没有感叹,宛如聊天般的平稳语气。

但是,正因为如此,才彷佛清楚看见闷烧在这人胸中的火焰。虽然,他做出的判断有时会让人感到冷酷无情,但他比任何人都对犯罪者深恶痛绝,追捕犯人时的执拗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看着皮奥特,温伯格想起往昔的自己和今日已然失去的东西。真希望像他这样的刑警能一直跟在自己身边啊。

“那家伙到底是谁?”

“好像还没掌握真正的身分。”皮奥特遗憾地说:“国籍、年龄、性别都不清楚,连一张脸部照片都没有,只知道是个炸弹专家。”

“什么?FBI的数据就只有这样?”

“有时候是因为资历还很浅,即使在盖达组织里,知道他或她来历的人也很少吧,所以从内部泄漏出来的情报也是少之又少。”

“简直成幽灵了。”

“没错,但有一个线索。”皮奥特双眼正视温伯格。

来了来了。这家伙会射出这种眼神,八成有事硬要上司配合。

“法科学研究所从残留下来的部分爆裂物中,导出一个非常非常有意思的结论。那个既不是定时炸弹,也不是现有的东西,而是一种新型玩意。因为会爆炸,运送就有危险,更何况是新型玩意的话,由制造者本人亲自到现场安装的可能性就很髙了。”

“喂,你的意思是说……”

“没错,目前那名恐怖分子非常可能就潜伏在华沙一带,而且,只要波兰军队不从巴基斯坦撤兵,那家伙就会不断在这里进行炸弹恐怖攻击,所以要逮住他就是现在了。”

皮奥特将杯子放在桌上,上半身倾向温伯格,拿出一张纸来。

“我已经向海关要了这半年来入境者的名单。希望主任警部能帮忙找出这张表上的爆裂物零件是从哪弄来的。”

眼睛扫过那张表。

定时器部分:IC555半导体组件、7490TLL计数器。药剂:硝酸、醋酸、硝基苯……

窗体里林林总总塞满了八十三个品项。

“全都是随便就能弄到的东西……你是打算叫我在整个波兰扫一遍这些东西的取得途径吗?”

“非这么做不可。”

“喂,臭小子,某个忘恩负义的家伙跑到别的单位去,害我们刑事课的人力有多么吃紧你知道吗?”

“隐隐约约知道一点啦。”

“在这人力吃紧的时候,还要我帮忙干这种费工夫的搜查?”

“抓到那家伙后就恢复正常,这份人情我也会还。”

说完想说的话,皮奥特立即转身朝门口走去。这种厚脸皮行径,调到其他单位也似乎没被纠正过来。

该死!尽把狗屁倒灶的事往这里塞——。

正要对那背影臭骂一顿,不料对方突然转身过来。

“啊,忘了说,那家伙有个外号喔。”

“外号?”

“在盖达组织里通用的名字,就是代号啦。因为没别的称呼,FBI也都是这么叫的。”

“叫什么?”

“叫〈钢琴家〉。”

十月三日,第一次预赛的第二天。杨排在这天的第四位出场。

第一位和第二位出场者都是波兰人,分别为二十一岁的森姆·亚当斯基和十九岁的奥特亚·爱德曼。虽是同胞,但两人一开始的两首练习曲都让人听不下去。

亚当斯基的十之十二《革命》让人一听就泄气。练习曲《革命》是肖邦到法国后,得知俄罗斯侵略华沙的噩耗而敲击出的曲子。乐音原本应该悲愤交加,但亚当斯基演奏得很呆板,引不起听者任何兴趣。好不容易按着谱面弹出来了,却明显暴露出练习不足。

而爱德曼的十之七有七个地方走音了。才不到一分半钟的曲子就有七个地方!光瞥一眼便知道他紧张得不得了。但,这样的话,第一天的卡卡里洛夫和奥尼尔不是条件更恶劣吗?任何状况下运指都不能打滑,是身为钢琴家最起码的条件啊。

比赛失败有两种情况,会影响到隔天比赛的失败,以及已经无所谓的失败。而亚当斯基和爱德曼,不得不说他们属于后者。

哎呀,谁管他们两个明天会怎样啊。——正这么想时,一对坐在前排的夫妇开始讲评起来。

“好烂啊……这个弹的。”

“就是啊,真丢国家的脸!与其这么让大家看笑话,不如干脆弃权算了。”

杨不由得缩起脖子。竟然忘了。波兰听众对肖邦的乐曲格外挑剔,有时甚至比评审委员来得更犀利不留情。

“为了不输给俄罗斯和亚洲势力,只好硬凑人数,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但这种程度,简直像是派来刺探其他参赛者实力用的。如果说奥运是运动的战争,那么肖邦大赛就是音乐引起的战争了,哪有光凑人头就能打胜仗的。”

“安啦,因为接下来就是杨·史蒂芬斯要上场了。”

听着两人的对话,杨突然感到肩头的担子好沉重。

一直以为将钢琴大赛比喻为战场是父亲维托尔德的专利,看来似乎不然。

这些毒舌批评再听下去就完蛋了。反正就快轮到自己,杨决定离开座位前往休息室。

受到第三位演奏者曾·立平的冲击,就在进入休息室后。

亚洲势力,尤其是中国参赛者的抬头,近几年格外耀眼。经济宽裕后就会追求荣誉,无论国家或人民都一样。他们必是倾全国之力栽培登上国际舞台的钢琴家吧。前两届的金奖得主李云迪就是这个象征性的事实。只不过,杨本身对他们的演奏不曾感兴趣过,因为根本无法想象亚洲人能够理解波兰的肖邦。

然而,立平的演奏,狠狠打了囿于成见的杨一巴掌。

休息室设有屏幕,方便参赛者确认舞台进行状况。杨一看,正在演奏夜曲第十六号的立平,身高应该比杨矮,目前正弹到中间部,连串的乐音在光的微粒闪耀中流淌,令人不由得挺直背脊。

鲜少有乐曲像夜曲第十六号这般,予弹者及听者的印象大异其趣。肖邦的夜曲旋律并无急遽的变化,也没有开展部和再现部,因此弹法呆板的话,没多久就会诱发睡意,但,即使不变化音型,和声进行也是一刻不停地变化下去,因此左手的伴奏音域宽广,两手的第一指会频繁地交叠而容易走音。

不过,若能排除这个困难点,用安定的节拍来演奏的话,就能弹出肖邦式的流丽与优美。换句话说,这是一首演奏者的技巧有别,效果就会天差地远的曲子,也可说是一首测验能否好好弹奏肖邦的试金石。

立平表现得十分完美,弹法依乐谱忠实呈

现,诠释方法听起来也是根据波兰的传统,完全想不到是亚洲人弹的。

说不定是意外杀出的黑马,再也待不下去了。

杨跑出休息室,往舞台边奔去。穿过走廊,推开迎面来的人一个劲儿往前冲,终于到达。看来是赶上了。

立平的第四首曲目选的是叙事曲第四号F小调作品五十二。

雨滴般的音符静静揭开序幕,接着立即呈现F小调的第一主题。这个主题满是哀伤,其实不只有哀伤,还有包覆着哀伤的优美。

立平的视线不在键盘上,而是稍稍飘向斜上方,身体宛如品味舌间美食般地前后晃动,未触键的手则时而随着旋律浮在半空中。

这是弹得十分沉醉才有的动作。运指与节拍皆化成身体感觉而融合为一后,就能在演奏中随旋律起舞。只不过钢琴家都知道,为带出如此优雅的旋律,需要多么高超的技术与想象力啊。

叙事曲第四号是肖邦成熟期的作品。同时期还创作了《英雄波兰舞曲》、诙谐曲第四号等所谓的大曲,此后作品数量即锐减,由此不难想见这些都是他才华登峰造极时的杰作。也因此,这是四首叙事曲中无论技术性、音乐性都是最难,同时也最美的一首。

立平的手指如爱抚般滑过键盘。

绝妙的运指。杨的双眼好一阵被立平如波浪翻涌的手指给钉住了。两根黑键的中间插进中指弹出的颤音、用一指连续按住的三度过渡乐节。看似稀松平常之处,却要求极敏锐的专注力。

接着,在左手八度音的引导下,进入光辉的第二主题。和音成为主调,降B大调缓缓流泄,时而圆舞曲的音韵若隐若现。要从复杂的和音中突显如此的华丽感,非相当纯熟的技巧不可。然而,舞台上的立平宛若呼吸般自然淡定地驰骋着手指。

杨好生羞耻。还敢说中国人无法理解〈波兰的肖邦〉吗?多荒谬的傲慢。立平岂止能理解,简直已与肖邦身心合一了。

立平倏地猛烈打键,左手深邃的八度音,绽裂开来的右手。

强力打键中,旋律边舞边驰上急峻的陡坡——但,下个瞬间又急降,取而代之的是,宛如边确认脚下边走似的低缓旋律。

轻快舞出的旋律再次入眠。

持续漫长的过渡乐节,可紧张感未曾片刻松懈,直牵动听众的心。蓦然环顾,每一个人都吃惊似地凝视着立平的身影。

到了再现部,第一主题又出现了。变奏虽复杂,立平的手指如行云流水般畅快无阻。双手缠绵、分离、又缠绵。

随着左手的音阶攀升,右手陆续涌出幻想式的和弦。从这里起,曲子即将进入终结部而徐徐上升,但若调整不当,音量就会一下饱和。因此说终结部之前的力量分配是这首叙事曲的关键,一点都不为过。

杨稍稍做好了心理准备,等待终结部。截至目前,演奏内容近乎完美,但即将来临的尾奏号称难度最髙,因为这个结束方式,将使整体印象翻然改观。

立平的双手霍然弹跳起来,从强音开始的急速小调,两手腾涌出暴风雨般的琶音。

无调性,发疯似的和弦连击,整个表演厅陷入立平颠狂的翻覆中。

乐音突然消失,寂静来访。但,只有一剎那,毫无前兆,猛扑而来的粗暴的最终连击。

杨不觉地屏神敛气,以齐奏方式下降的旋律。但疯狂的舞踏依然持续。最后的四个和弦如楔子般敲进听者胸口后,结束。

瞬间无声,然后,掌声如怒溥汹涌般沸腾。一人、又一人地,纷纷起立。

毫无疑问的,这是目前的参赛者中最精湛的演出了。将付出昂贵门票却好似欲求不满的听众们,一气卷进欢喜的涡漩中。

不过,立平本人倒是用蛮不在乎的神情回应听众。脸上毫无一滴渗汗,想必体力充沛,而且有驾驭这首曲子的绝对自信吧。

岂止是黑马。

弄个不好,立平就是本届的冠军霸主也说不定。

看见那张游刃有余的中国人脸庞,杨的心中立刻燃起熊熊斗志。好吧,你就去你的一派不在乎吧。席卷全场的立平风采,现在就由我来一举扫荡——。

杨深呼吸一下,静待广播叫出自己的名字。

“第十位演奏者。编号七十五号的杨·史蒂芬斯。曲目是练习曲C大调作品十之一、练习曲A小调作品十之二、夜曲第三号B大调作品九之三、谈谐曲第二号降B小调作品三十一。钢琴是史坦威。”

杨走到舞台中央。眩目的灯光直直倾泄,舞台的地板恍惚浮起。背景以红色为基调,灯是苍白的。

“杨·史蒂芬斯。波兰!”司仪的语尾略微上扬。这该是身为主办国而能被容许的特权吧。

一叫出杨的名字,全场齐声鼓掌。这掌声也不是之前那种虚应其事的,而是异样地热血沸腾。

会场温度确实上升了一度。这道热气不折不扣就是对杨抱以强烈期待的热量吧。

即便如此,杨仍然从容地坐到钢琴前。背负着大家的期待不知已经是第几次了,因此杨每次都能将这股压力转化成动力。

没问题的。这次也会表现优异。

杨将手指放在键盘上,第一首曲目,练习曲十之一。

技巧难度之高是有目共睹的吧。正因为如此,卡卡里洛夫等自信琴艺出众的许多参赛者,都不约而同选了这首曲子。

是以,此刻评审委员们和听众们都该听腻了。当然,杨是做过这些盘算才选择十之一的。从左手强力打键开始八小节。大量运用连奏,不让旋律中断地开始疾驰。

堆叠起同型的乐句,左手再加进圆润感。以右手编织旋律,同时以左手的伴奏覆上格调,这种技法并不容易,然而这首曲子要求超乎手指速度的地方就在这里,杨当然知之甚明。

琶音的最高音同时也最重,为维持极其复杂的运指,必须从肩膀起将力量集中在手指上。

反复上行又下行,手指肌肉累积起乳酸了。

专注的神经能感知会场的反应。所有人似乎隐隐约约开始被杨的一举手一投足吸引,眼睛不能不看,耳朵也不能不听。

练习曲十之一的演奏时间约两分钟。以这首曲子的速度来说,两分钟是恰当的,同时也是极限。卡卡里洛夫也只多出三秒而已。

杨的战略是将演奏时间大幅切短。目标为一分四十秒。将整首曲子的速度拉快一成,听起来的疾驰感会比实际更高。

不过,打个比方的话,这么做就像刀子已经磨得又利又光了,却还用锉刀猛锉,刀锋会更锐利没错,但也隠藏了脆裂的危机。这种演奏效果超群,但失误的危险性也倍增,再加上还会徒增疲劳感。

演奏到第七十七小节时,有一个音跑掉了。最后一次练习也是在这个地方走音。但,这是意料中事,不必在意。因为决定采取这个战略,早已权衡过失误的缺点及高速演奏的优点了。

果然演奏完毕的瞬间,会场传出不成声音的骚动。别被吓到喔……

杨连喘口气的时间都不停,立时弹出第二首曲目——练习曲十之二,通称《半音阶练习曲》。

开始驰骋阴郁的旋律。光是这样,就彷佛听见听众惊得倒抽一口气的声音。

这是一首将右手操到无以复加的练习曲。听起来整首是单纯的半音阶,但右手较无力的第三、四、五指要以连奏的方式弹半音阶,第一和二指要以断奏的方式弹和弦,虽然曲长不到两分钟,但有人评论这是练习曲中难度最高的一首,原因就在这里。而且还要求快速。

挑选练习曲中难度最高的两首,而且是几乎不休息地连续演奏——这就是杨拟定的战略。

失误及速度过慢,亦即未依乐谱指示演奏,在这场钢琴大赛中都将被视为致命性的扣分项目,因此这种选曲行为近乎自杀,况且杨的练习曲十之一还上演比平常更快的速度。

但反过来说,在这种条件下还能完整弹奏出来的话,予人的印象绝对远远凌驾于只是正确无误的演奏之上,而且杨有自信能弹完它。

第一和二指弹出来的和弦可算是这首练习曲的主旋律。为了确保和弦的音量,必须一边将注意力集中在第二指,一边持续鞭策较无力的其他三指。

旋律细碎地反复上下。左手虽然主要是伴奏断奏而已,但也没空让它休息。弹十之一时累积下来的乳酸,这下又更多了。

像被什么追赶似地,焦躁与不安催促旋律加速下去。

果然,右手指的第二关节开始求饶了。指尖暂且不说,从关节起感觉已经麻痹了。愈来愈焦燥的旋律不折不扣反映着杨的心理状态。还剩数小节。手指能撑到那时候吗?

进入第三部,音量提高到强音。右手在极限的边界试图展开最后的疾驰。

振起晦暗的激情迈向终曲,不料键盘的交界线竟模糊起来。

该死。还不行。杨咬紧牙根,持续弹动手指。

让旋律缓缓持续下降,然后,放掉最后一音。

松弛肩膀,深深吐气。这里该小小休息一下的。无力垂下的右手终于从过度操劳中解放,安心了。

感觉到观众席投来更热切的目光。那针扎似的紧张感连在舞台上都感受得到。瞥一眼评审席,他们似乎还在屏息注视着自己。看来,连续演奏练习曲十之一和十之二这招果然奏效了。可以一扫立平所创造的气氛,这下轮到全场浸淫在杨·史蒂芬斯的风采中了。

第三首曲目,夜曲第三号。

一反之前的两首练习曲,这次由平稳的序奏开始。持续的紧张感终于慢慢瓦解。

彷佛漫步在熟悉的深街似的平稳——这是主部的旋律,但会与随后而来阴暗且激烈的旋律成对比。这种作曲技法,肖邦自第三号夜曲后经常使用,因此也被评为其夜曲名作的原点。

杨选择这首夜曲的理由,完全出于想展现抒情性。前两首练习曲可让人看到技术面的正确度与持续力,而夜曲则在表露肖邦的情感——。若曲目的组织能力也是评审项目之一的话,那么这种安排不妨视为相应的战略。

旋律的音量渐次上扬,平稳中混进不稳的情绪。左手的伴奏音域辽阔,尤其第二音和第三音相隔八度以致运指困难。此外,右手频频弹出不规则且快速的过渡乐节。虽然着眼于情感表现,所要求的技术却在高水平之上。

进入中间部。杨让晦暗的激情喷发出来。肖邦的苦恼、肖邦的七情六欲,全盘爆炸。

这里,左手的第二指要跨过第一指,甚至要让第二指从第一指下面穿过。本届参赛者中,有人以移位来处理这部分,但杨不愿投机取巧。既然肖邦已经指定指法,遵照他的指示来弹奏他的乐曲是钢琴家的义务。

与平稳明亮的主部成对比,曲子的阴影加深了。

打键愈来愈强劲,肖邦的愤怒逼近胸口。肖邦的钢琴曲真不可思议。一方面愈弹愈能体认到演奏的难度,另一方面,他作曲时的思想会伴随明确的形象在演奏者心中来来去去。

到了第三部节奏趋缓,又再现主部的旋律。经过中间部炽烈的苦恼后,再次呈现的主部若不能于平稳中加上优美,那就没意义了。

平缓地、平缓地,宛如入梦般音量渐次缩小。最后一个弱音从舞台上向会场消散而去。没有失误。

杨在调整呼吸时,顺便观察听众的反应。紧张尚未中断。最后的第四首曲目,诙谐曲第二号。

首先,发射休止符很多的三连音。如窥视对方神色般的降B小调私语声——但,下个瞬间,猛劲的和弦以极强音敲响。两者的对话构成这首乐曲的主题。当释放极强音的那一剎那,杨的身体也感到痛快无比。

诙谐曲第二号堪称肖邦的代表作之一。当时肖邦罹患肺结核,同时邂逅了永远的爱人乔治·桑,因此可说是直接面对绝望与希望的冲击,而这样的影响充分反映在这首诙谐曲中。

旋律转为降D大调。左手伴奏琶音,右手重复两次的下降音型,弹出犹似悠游于虚空中的轻快韵律,令人彷佛看见肖邦与爱人手牵手的幸福模样。

杨突显双方声音的明暗对比,制造更多的戏剧效果。这次以低音的颤音来连接最初提示出来的休止符。音调升高再升高,朗朗讴歌。如此美得无以复加的旋律,令杨的魂魄也跟着跃动起来。

到了中间部便镇静下来,温婉的旋律似要中和第一部的狂烈,但这个乐句仍相当优美。虽为小调,整体却蕴藏鲜亮明快的气息,这是因为各个乐句都有分散和弦装饰而能各自显现优雅。

接下来由升C小调带来哀伤。

不过,肖邦所谱写的哀调,其哀伤是包覆着甜蜜的,宛如追忆过往似的甜甜的感伤。由C小调转到降A小调时,偶尔可窥见主题。

一边略微加速节拍,一边不断倾诉般地驰骋手指。

接着在反复琶音后,右手陡然炸裂

开来。

由三个和弦组成如狂风暴雨般的连击。如此凶猛的音量让精心安排的反差突显无余。

左手以八度音咆哮,右手几乎要砸毁键盘似地来回暴走。

肖邦那郁积已久的阴沉忿懑,完全轰炸到震动会场四壁。一己之力终究莫可奈何而对命运报以怨恨,诅咒上天——

到了终结部,杨再现主题——绝望与希望,激情与平稳。两种乐音交互涌现后,杨猛地以极强音往上冲。

让半音下行,让平行调的降D大调跳跃。纤细又大胆,华丽又暴烈。杨屏住大气,将浑身的力量集中在两臂上。

最后,展开简直要凿穿钢琴般的狂暴打键,将粗大的楔子深深猛扎进去。就在杨的双手高高挥起时,如波涛般的喝采袭卷上舞台。

“Bravo!”欢呼声四起。这不是比赛,会场已然化成杨·史蒂芬斯的个人演奏会了。

杨起身回应现场的吶喊。于最后一首带来诙谐曲第二号这样的名曲,就是企图创造戏剧效果,看来似乎成功了。

整个会场在欢喜的漩涡中翻滚,久久无法平静。一旦走下舞台,不难想象将被再三呼唤出来。

走向舞台边的途中,再次将视线移向评审席。坐在正中央的康明斯基脸上洋溢出满意的笑。老师的评价似乎也很高。

卡卡里洛夫也好,奥尼尔也好,全都不足为惧。半路杀出立平这匹黑马又怎样。

波兰的救世主,杨·史蒂芬斯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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