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一〇年四月十日,俄罗斯西部上空。

列赫·卡辛斯基结束与亚历山大国家安全保障局长的会商后,立刻打开读到一半的历史书。哪个国家都一样吧,总统就是国家的奴隶,几乎没时间做自己的事,若非像这样人在飞机上,根本连书都没办法读。

当还只是一名律师的时候,兴趣就是哲学和历史,写文章也难不倒我,那么任期结束后,来专心写作出书应该不坏吧。只不过,如果像一堆政治人物那样写回忆录就没什么了不起了。虽然想读“团结工会”和盟友瓦文萨轶事的人好像还不少,但我还是来东施效颦一下老罗斯福总统,写写自己喜欢的历史书吧——。

脑中正转着这些想法,妻子玛丽亚来了。

“喔喔,在读书啊?再不到一小时就要到了呢。”

“这样就够了。”

“这么喜欢从前的事啊?”

“因为最近的事都在打打杀杀啊。”

列赫这么一说,玛丽亚理解地点点头,然后在对面位置坐下。

最近的事。再不愿意,与俄罗斯总统的会谈还是浮上脑海,让列赫的心情跌至谷底。那个总统的背后一直有普丁的阴影。可恨的KGB亡魂。直到最近,他们才终于承认卡廷森林大屠杀是斯大林下的命令,问题是都经过这么多年了才愿意说出真相。这次的追悼会上,大概又要跟那人碰面了。那个人连右手跟人握手时,左手都还拿着AK47。等到现任总统的任期结束,他一定会处心积虑重登总统宝座的。瞧他在新闻画面上骑傲地展示肉体,正显示他的企图心有多强。哼,真恶心。

与其让眼睛疲劳,倒宁愿让耳朵清静,于是玛丽亚拿出那个苹果出品的叫做iPod的随身听。

听玛丽亚说,那个像多米诺骨牌的玩意,可以收录二万首以上的歌曲。自己对数字科技的日新月异简直惊叹到瞠目结舌的地步,妻子倒是很开心地享受着。她是个乐迷,那玩意里装的一定是肖邦的乐曲。

那也不错吧,列赫心想。自己虽不像乐迷那般醉心于音乐,但每每回到官邸,肖邦的乐曲从客厅流泄出来,就能抚慰疲惫的神经。即将于半年后举行的肖邦国际钢琴大赛是由自己亲自颁奖的,但会像大多的文化活动一样,不掺杂其他意识型态进去,因为再怎么说,肖邦的钢琴曲早就融入自己的生活中了。

不,不对——列赫立即转念。肖邦的钢琴深植日常生活中的可不只自己,波兰国民几乎都是这样吧,连不会唱国歌的小孩子都能哼出《小狗圆舞曲》。因此,肖邦钢琴大赛不单是文化事业,而算是波兰的国民性例行活动了。

还有哪个音乐家的作品受到该国国民如此喜爱的,列赫孤陋寡闻不得而知。他想,波兰人深爱肖邦,一定跟波兰过去长期受到的镇压与不断反抗有关吧。

好一阵子没听了,回国后,要跟玛丽亚借肖邦的夜曲集来听听。

正这么想时,后方传来小小的爆炸声。飞机剧烈晃动,手中的书掉到地上。

进入气穴了吗?就算这样,冲击也太强了。虽然这是行政专机,可毕竟只是将图波列夫的Tul54的内装改一改而已,跟波音的舒适度远远不能相比。所以说俄罗斯制的……。

连咒骂的时间都没有,第二波的冲击又来。机体再次剧烈震动,这次换桌上的杯子落地了。

“玛丽亚!”

两人都没系上安全带。妻子猛地向前摔倒。列赫赶紧一把扶起她的上半身,见她一脸苍白。

副机长该来报告了吧。正等着,没想到狂奔而至的是古格尔参谋总长。

“怎么了?”

“好像有一具引擎不对劲。”

“不对劲?”

只是不对劲的话,怎么可能听见刚刚那个清楚的爆炸声——才想如此质问,算了。参谋总长的眼睛透露的,明显和嘴巴上说的不一样。然后,他瞥了一眼玛丽亚。

不要再增加她的不安,这点列赫也同意。

“不要紧吧?”

“夫人,请您放心。这架喷射机搭载三具引擎,就算有一具不对劲,也不至于造成什么影响。”

参谋总长口气坚定,但完全无法消抹玛丽亚脸上的不安。

“所以说俄罗斯制的嘛!”

列赫大笑。但愿这种拙劣的演技能骗过妻子就好了。

“这下不认真检讨换成波音机种不行了。到底是哪个便宜引擎在作怪,我去骂骂它。你在这里等着。”

“老公……”

“我只是去把那个破烂家伙骂一顿,马上回来。”

和参谋总长一起走出通道,随手从后面把门关上。这样就不必担心谈话会传到里面去了,但仍然不自觉地压低声音。

“到底怎么回事?”

“垂直尾翼基部的引擎故障了。有几个人正在确认那个爆炸声。引擎本身出问题的可能性应该很低。”

“有没有可能被动了什么手脚?”

“不排除这种可能。”

那双眼睛又和嘴巴说的不一样。翻译成白话就是:“只能这么想了。”

“现在到哪里了?”

“斯摩棱斯克上空。离机场还有相当长一段距离……”

“靠那两具引擎飞得到吗?”

“要飞到斯摩棱斯克北机场的话,机师好像面有难色。我让他找了最近的机场,不过……”

“不过?”

“目前有浓雾,能见度不到五百公尺。我要斯摩棱斯克北机场用GCA引导我们降落,但那个机场没有设置ILS,所以机师被迫用目视探索。”

喷射机都这种德行了,果然机场也好不到哪里去。列赫这下真的想飙骂了。

“行得通吗?”

“要试试在低空中重飞。”

“拜托了。”列赫丢下这句话后,回到妻子身边。玛丽亚依然面色苍白。

看到这双眼睛,列赫后悔了。

妻子的眼睛透露,她早看穿先生拙劣的演技了。想想也是理所当然,从格但斯克大学起,和妻子已经在一起超过三十年了,自己说谎什么的,肯定一下就被看穿了。

“波兰空军的飞行员个个都很优秀啊。”强打起精神对玛丽亚说,玛丽亚只是默默点头。

列赫回到座位上,严肃地系上安全带。玛丽亚也跟着照做。感觉得到身体的重心正慢慢上移。表示机师进入低空飞行了。

在塔台指挥官的引导以及机师的目视下进行重飞。竟会落到必须依赖这种方式降落,真是想都没想过。

急遽的高度变化造成耳朵深处“吱吱—”作响。

玛丽亚的手从旁边伸过来,列赫马上用两手包住般握着。

“不要紧的。”

像是要劝服自己似地,列赫又说了一次:“不要紧的。”

持续降落后,图波列夫突然改为上升。身体明显感受到重力的压迫。应该是第一次重飞没找到机场吧。

保持高度飞行了一会儿,图波列夫进行第二次低空重飞。

降落速度比第一次更急遽,造成机体激烈震荡。

紧张中,列赫唐突地想到,故障的引擎搭载于尾翼基部,而尾翼基部就在货仓附近,那里正堆着参加这次追悼纪念活动的九十六名阁员的行李,当然也包括自己的行李在内,而且登机前应该全部检査过了才对。

等等。

不尽然。自己和玛丽亚的行李就没有被检查。行李是在官邸打包后直接运到机场的,中途不至于被放进危险物品吧——。

突然用力握住玛丽亚的手。

“总统……老公……”

“什么事?”

“能跟你在同一架飞机上,真好。”

“玛丽亚……”

“我一直很怕你先走呢。”

列赫有股冲动,想立刻解开安全带将妻子紧紧拥住。

接下来,总统专机又进行两次重飞,但那是临终一搏了。

搭载自总统伉俪以下,政府官员及军队干部计九十六人的喷射机,于第四次低空飞行时撞上天线塔,就在无法修正机体角度的情况下,直接冲撞树木坠毁。

九十六人全部罹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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