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那些照片,我才多少有些明白嘎嘎蔑称的缘故。这个男人和生活里无数幸福而不忌口的男人一样,有一个比较明显的啤酒肚。不过也并非大得出奇,称为“猪”应该还是情感取向。

“就是他打的电话?”

“对。就是这头猪打的电话。对了,你是不是觉得这人看着没那么坏?我告诉你,那你可上当了。这人就是会装,平时笑眯眯的,一副好人样儿,一见陌生人就笑笑,一见有钱人就讲那些小孩儿的可怜,要帮助他们,说什么他放弃优厚的职业来福利院就是为了帮助这些孩子。哎呀,好像他的心多好,多慈善似的,可实际呢?呸!你知道他私底下生活多奢侈吗?一顿晚饭就吃几千块,两个人啊!又买名表又买古董,对自己真是不知多大方,送女人东西也是。呸!老下流痞!反正他不知道多对得起自己,就是不见他肯在那些帮他骗到钱的孩子身上花什么钱。所以你千万不要被他的外表骗了,纯粹就是个‘笑面虎’,不‘笑面猪’!”

我放下嘎嘎的手机,问:“你说的这些确定吗?道听途说还是请私家侦探查的?”

嘎嘎登时自嘲地苦笑一下,说:“我爸爸一死我才发现自己连顿饭钱都没有了。那家担保公司,哼,就是黑社会,凶得……唉,这也怪我爸,急用钱跟这种人打交道?还好我奶奶肯管我顿饭,否则真是立刻活不下去了,哪儿还有钱找私家侦探。”

“那是?”

“我自己查的,保证属实。”

瞟了眼嘎嘎身上依然价格不菲,而且颇像当季流行的衣服,我有些不信地问道:“哦,现在你进入这家福利院工作啦。”

果然,嘎嘎摇摇头道:“那里不是谁都能去的,甚至不是谁都能随便进去逛的。但我倒进去过两次,院子、屋里乍看收拾得还不错。残疾人和老人,还有什么傻乎乎的我都没见,在另外一个院子。可一些小孩子我见了,吃的穿的都很不怎么样,那我爸的钱呢?捐给他们也没花到这些人身上,那钱哪儿去了?”

“哦——”我沉吟着提醒道,“作为一家福利院,也许看不到的花销比我们想象得大,比如里面会有一些残疾人、轻度精神残障、有病的孩子,他们的特殊照顾、医疗开支都是比较大的是不是?”

嘎嘎耸耸肩膀道:“也许吧,但那头猪过得阔劲儿可不是假的。哼,他原来也不过是个儿科医生,又不是开医院的,能有多少钱?现在他大手大脚的钱哪儿来的?”

我点点头,说:“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这个人一定有问题。事实上,我之所以看完你的短信又约了你,就是因为了解后也产生了一些模糊的怀疑。”

嘎嘎立刻兴奋起来,问:“真的?”

“真的,而且和你一样,也是对那个电话不解。”

“真的?!哎呀,那说明我的直觉很正确!”

“正确未必,不过我倒可以告诉你,我为什么当时产生了一丝怀疑。”我笑着摇摇头道。

“啊?哦,为什么?”

“因为电话的内容和时间。表面上看,你爸什么时间接电话都可能,电话内容也足以昭告天下。但连在一起却有点儿奇怪,因为那是凌晨时分。那不是我们一般人打普通电话的时间,而对方从职业和教养来看,绝对是有基本社会礼貌的人。一个很有教养的人为什么要为一周后的事而半夜打电话呢?这不是不可能,却不是人之常情。”

嘎嘎一拍桌子,更加兴奋。说:“对、对、对,我说我怎么都觉得不太对?对,这不合常理。”

“不仅如此,一周后的联欢视频我也看了。正像你说的,又煽情又欢乐。这本没什么不对。但按常理,面对本来预设的重量级榜样的意外辞世,会煽情的似乎都会借此比较沉痛地哀悼一下,以证明他们是多么懂得感恩的人,毕竟这也是打动人捐钱的方式之一嘛。可是整个过程却丝毫没提及你爸爸……”

“对呀!”嘎嘎再次失声打断我,瞬间又变得沉痛而愤慨了,“我说我为什么看得那么别扭?原来是这样!真是无情,本来是拉我爸做榜样引诱别人捐款的。可我爸一死,立刻就……这些不要脸的东西,好像我爸就是盘菜似的,吃之前满腔热情,可一吃完连盘子都拿走了,一点儿位置都不会给留。真……”

嘎嘎又气愤地说不下去了。她低下头,好一会儿才又抬起,眼睛里出现了强烈的、充满希望的渴求。

但我却摇摇头说:“可是,在听完你的介绍后,这两个疑问我倒觉得有了合理的解释。”

嘎嘎愕然地张大了嘴巴问道:“为什么?”

“因为你的调查证明这个副院长道貌岸然。”

“什么?”

“很简单,你的调查证明这人无疑是个伪君子,经济方面多半有问题。这不是好事,但同时倒可以解释为什么你爸爸之前一直说投资的疑问。因为很可能是他和这位副院长之间达成了个协议,利用福利院某些资源商业化赚钱。而合作模式中可能有违规甚至违法的情况。这并不是没先例的,而以你爸爸的性格,做这种事大概也是很可能的吧?”

嘎嘎没有回答,但表情却无声地承认了。

“如果是这种情况,那半夜来电话也就很合理了,因为如果是不能告人的急事秘事,什么时候都可能对不对?与此同时呢,既然事情未做,又死无对证,那面对警方的调查,别说这种高智商的人,就是小偷抢劫犯也会编出更上得了台面的理由搪塞对不对?这不是实话,却也很符合人之常情对不对?”

嘎嘎慢慢低下头。

“同样地,因此我觉得联欢也有合理的解释。因为如果之前的话就是搪塞,那其实联欢时有没有你爸,或者实际留多少出场时间都没准儿是吧?其次这家伙本来就不是有情有义的正人君子,忽略掉你爸也不奇怪。事实很可能是当时觉得给活着的,还能捐出钱的人多些出头露脸的机会更好。”

嘎嘎终于又抬起了头,只是脸上现出了难以掩饰的失落。

装作没看出来,我继续解释:“除了刚才的两点外,还有一点。根据我的经验,虽然有钱有知识的人很可能更坏、更心狠手辣、更不在乎别人死。但一般情况下,像骗子很少伤人,绑架犯却常常杀人伤人那样,总体来说,犯罪结果的恶性程度和犯罪形式一般密切相关。不必要的情况下,一般人还是不会乱杀人的。而你刚也说你爸死之前情绪高涨,可见两人并没有翻脸。那这个人为什么突然决定要杀你爸呢?毕竟实施经济犯罪,一般都需要有合作者呀,所以动机上也解释不过去。

“这也是严局他们没有继续深究的原因,并不是不如我,没有想到那些疑点,只是充分的调查让他们已经清楚。另外,一案是一案,就你爸死这件事来说,显然和这个副院长没关系。不信你自己再回忆回忆那些证据,他有两周没见过你爸,当晚更没跟你爸喝酒,两人都不在一个城市,这是百分百确定的。不过是当晚给你爸打了个电话而已。但你爸的死,至少直接死因,显然跟接不接电话毫无关系对不对?”

许久,嘎嘎勉强微微点点头,只是那动作,透着她内心的拒绝。

好在这一次尽管抗拒,她却没再坚持重申她的态度,而是相对转圜地嘟囔:“可我还是觉得不对,至少,这头猪不是好人。”

“说得对,如果你讲得属实,那绝对不是好人。不过既然你说到这个,正好,这也是我要对你说的第二点。”

嘎嘎移回了目光,又显出了新的希望。

但可惜我要说的,依然不是她的希望之语。

“经济犯罪的罪犯一般不会杀人,但这可并非他们心肠更好,而是一般没必要。真正的事实是:犯罪的人总有心狠手辣的一面,如果他们感到自己处在危险中,这种人变成杀人犯的机会跟抢劫犯、绑架犯一样大。既然你说你一直亲自调查,也说了那个副院长奸诈会装,那我觉得你现在就是在‘玩火儿’。”

“我不这么看!”嘎嘎突然打断我,显出倔犟和自傲,“那头猪根本没怀疑我,而且我很小心。我来找你他就不知道,我知道不能让他知道我偷偷找警察。”

嘎嘎来找我,那个副院长就不知道?

听着这句话,我真是一时震惊极了!

那个副院长为什么该知道?福利院也不是黑社会,不可能随便监督手下。而且我也没听说这城里有这么一号涉黑人物,因此甭管这人多坏,跟真正的黑道还是不同的,我相信就算是员工,副院长不知道他们业余时间的行踪也是自然的。更何况嘎嘎还不是那儿的员工,难道嘎嘎不是偷偷跟踪调查?

接着,大概是我震惊的表情令嘎嘎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她突然低下头。那姿势,尽管看不到脸,却能感到深深的难堪。

犹豫半天,我决定不去猜测与追问,但决定再多劝一句:“有句话说出来你也许会不开心,但我确实觉得至少和那个副院长比,你不够聪明。尽管你认为人家是猪,什么都茫然无觉。”

嘎嘎又抬起头。

装作没看出那掩饰住的难堪与尴尬,我继续说:“比如说一个人如果骗钱,那就是骗子,骗子的智商一般都很高。而如果一个人能堂而皇之地骗钱,那智商会更高。你不是说人家是‘笑面猪’吗,那我告诉你,所谓‘扮猪吃老虎’。所以‘笑面猪’一定比‘笑面虎’更厉害更可怕。但是你呢?别的我不了解,就说刚才我问你对那个电话怀疑的原因,你怎么回答的?‘直觉吧?!’——说实话,就凭这句话,我就得说你不合适干追踪暗访的事,因为这活儿需要特别的聪明与机敏。”

“我看着很笨是吗?”嘎嘎不服地反问。

“当然不是,你很聪明。尽管我不了解你,但单凭你曾经的直觉和后来的追踪,都说明了你聪明。只是就像再好的狗也需要训练才能做警犬一样,做有些事仅有聪明还远远不够。”

嘎嘎又低下了头,但瞅着那僵直的肩膀,可以明显感到她的不以为然。

我只好又进一步说:“就比如刚才说到的‘直觉’,从事特殊职业的人,事情发生后答案绝不会一直停留在‘直觉’这一简单的解释上。因为直觉常常不是什么神秘的‘第六感’,而是一个人知识经验积累后产生的条件反射般的反应。所以受专业训练的人就会分析这直觉的原因,直至使自己直觉越来越准,越来越帮助到自己。相反,那些从不分析自己直觉的原因,对了就高兴,错了就过去的人,直觉就会越来越不着道儿。而如果这人还沉浸在偶然正确的得意中,并为此自负,甚至还去做危险的事情,那就非常可能成为直觉的牺牲品。因此,我觉得如果这个副院长没有起疑,那是你的运气,也许这是你爸爸在天之灵对你的庇佑,我想他希望你珍惜。”

嘎嘎的头埋得更深了,可是那弯曲的颈项,还是令我感到她对此的不甘,或者不接受。

我产生一阵熟悉的无奈。

我,似乎从来都不能说服别人!

叹了口气,我无奈地最后尽力一劝:“总之,我个人完全相信严局的严谨、严局的结论,我希望嘎嘎你也能好好想想,是不是有道理。如果承认就去接受,毕竟你还年轻。我想你爸爸在天有灵,也希望女儿能活得饱满充实,而不是把时光一直空掷在没有证据的怀疑里。”

嘎嘎终于点点头,但这仿佛认同的动作却让我感到了相反的意思。

事实也果不其然,一周后,我就又接到了嘎嘎的电话,电话里她告诉我说,她偷了一个可能是证据的东西……

我当然不得不又叫嘎嘎赶快过来,只是我的态度又恢复了之前的不友善。

但沉浸在喜悦中的嘎嘎开始并没有意识到,一进办公室,就把身上的大包往我桌上一摔,很兴奋地冲我说:“啊,好了好了,终于到家啦。完美,太完美的一天,现在东西给你,不用再担心了。”

这兴奋并没有感染我,我仅仅干巴巴地说了一句:“把你说的证据拿出来吧。”

东西,被带着炫耀地拿了出来——是一本半新不旧的账本。

瞟了一眼那个账本,又瞟了眼越发得意扬扬的嘎嘎,我没有立刻动,而是先慢条斯理地戴上手套,然后又冷冷地扫了嘎嘎一眼,直到那兴奋神情终于一滞,才低头打开。

这是本福利院的账本,里面已经记满,日期显示是去年的。粗略地从头到尾翻一遍,我又合上了账本。

“这个就是你说的你爸爸案子的证据?”

“哦,不,”嘎嘎稍微有些结巴,“我想不是。”

“不是,那这是什么证据?”

“哦,”终于意识到我的态度的嘎嘎,不再兴奋,声音也变得小心了些,“我想,我想应该是可以证明那头猪贪污的证据。”

“哦?”

“你想那头猪手那么大,肯定要贪污吧?那他能贪污哪儿,还不是福利院?什么多报多销啦,这一类的肯定跑不了

,所以我就偷了个账本。我想,只要查,哼!肯定查得出!”嘎嘎说着又来了精神。

“想法很聪明。”我点点头继续问,“那这个账本你是怎么拿到的呢?”

“当然是趁人不注意——”

“趁谁不注意,怎么趁的?”

“会计啦,”嘎嘎恢复了刚才的得意,“我们一起吃的午饭,我专门提议大家一起喝点儿啤酒,那个会计同意了。人喝完酒容易困,然后回去她果然就困了。我一看她困,就故意先说‘云姐,我困了,能不能借你的床睡会儿’,她当然没什么意见了,然后我就装睡。我知道她一会儿准也得过来睡,果然一会儿,她也倒沙发上睡着了。然后我就偷了她的钥匙,打开文件柜,偷出了一本,又把钥匙给她放好,继续装睡。等她醒过来,我也装作刚醒过来,哈哈。”

眉飞色舞地讲到这儿,嘎嘎终于忍不住得意劲儿大笑起来。

冷眼看嘎嘎笑完,我伸手把账本推了回去,说:“真聪明,也真不容易,那赶快把你的证据保管好,别等你惩治那人的时候没证据啦。”

嘎嘎的笑容终于彻底消失,惶惑地看了我一会儿,低下了头,嘟嘟囔囔地说:“我、我知道你可能觉得我不听劝,有点儿生气。可我,我真的、真的觉得我爸的死跟那个猪有关,这个直觉怎么也……”

似乎想起了我上一次关于“直觉”的评价,嘎嘎又尴尬地结巴了下,嘟囔着继续说:“当然,可能你觉得这话很可笑。我不是说你……你说的……可他是我爸,我、我、我……”

“感觉不一样是吗?”我替结巴得不知怎么解释的嘎嘎接了下去,“我理解,毕竟血浓于水嘛。所以作为女儿的你不接受我们警方结论我也可以理解。不仅理解,你个人接下来打算做什么我们警方,包括我,也是既不会过问,更不会干涉,但是……”

“但是我没有不接受你说的,”嘎嘎又连忙打断我,显然意识到“但是”后不会有好话,“我只是……至少……至少这头猪不是好人吧?!那么奢侈腐化。哼!抓出个坏人,对好心的捐款人、对你们警察都不是坏事吧?”

“不错,”我敲了敲那账本,“但是,我们办案既要讲证据,也要讲取证合法。”

“嘻嘻,”嘎嘎自嘲地干笑两声,“呵,没想到你还这么有原则。”

“对,我很有原则!”我突然厉声说,“工作中尤其有!”

从未见过我发火的嘎嘎不自觉地畏缩了一下。

但我并没有放缓,而是更加严厉地补充:“现在你听着,我工作的原则就是遵守一切工作规则,所以不合法的取证我不会要,这是一;二、有原则性的人不止我,所以不合法的证据法庭也不会采信,这是法庭的原则;三、既然你认为我们警察是抓坏人,或者有证据就要抓坏人。那你说面对口供、赃物俱全的盗窃犯,应该怎么办?”

嘎嘎低下了头。

冷眼觑了一会儿,我才稍缓一点儿:“现在,嘎嘎你听着,考虑到你的特殊情况,这一次我就权当刚才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看到,只是——”我又恢复了严厉,“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还有,不要以为我这一次从宽,以后还会从宽,不管你真信还是假信,我现在明确正告你:希望你相信我工作中的原则性,不要再在我面前以身试法!”

嘎嘎依然低着头。

一阵没有声息的静默之后,想到那些复杂的情况,我决定更明确地提醒一下:“还有件事我要明确告诉你,嘎嘎,我不认为有人亲自动手杀了你爸爸,所以也几乎不相信谁能找到什么证据。因此我并不是因为相信你能偷到什么铁证才同意立刻见你,而是觉得上次这点儿没给你说清楚。这次我是想告诉你,以后有了这类东西再不要给我打电话。其他我没什么话了,如果再啰唆一句,那就是:事实就是事实,不管我们接受不接受,都不会改变。如果我是你,就会想办法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东西送回去,省得给自己留个把柄。我希望你清楚,你这样做,没准儿这证据证明不了别人,倒有可能被别人反咬一口把自己证到牢里。”

嘎嘎依然垂头沉默着,仿佛被定住了。

这无声却透着固执的反应,让我无奈,也没了劝说的力气。我挥了挥手最后说道:“当然,你有你的自由,如果你觉得自己正做着你爸爸希望的事,你爸爸就盼着你过现在的生活,那就继续这样随便下去吧。好了,该说的我说完了,你可以拿着你的东西走了。”

说完,我拉过一份文件开始看了起来。

片刻,一直垂着头的嘎嘎终于在沉默中站起来,然后拿起账本慢慢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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