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后,嘎嘎又如约来到我的办公室,依然提前了,依然带着她的冷漠与强势。

而我的态度,也好不到哪里去。尽管手头工作已经处理完了,但我还是让嘎嘎在门口干等到约定的时间才让她进来,而等叼着烟的嘎嘎一进屋,我立刻又一指门,说:“我不抽烟,更不抽二手烟。”

稍微愣了一下,那个嘎嘎折身出去把烟扔了,等走回来时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哼!”她以难以克制的受伤害口吻嘲讽地问,“你可真有男人风度,请问,你们局长来你也这么说吗?”

“肯定不敢!”我干巴巴地回敬,“不过不敢对我们局长不等于不敢对所有的人。”

嘎嘎的脸,顿时红了一下,又白了一下。

“还有,”我继续干巴巴地说,“只要我能健康一点儿的时候就绝不会让自己活在别人制造的污染里。考虑到你不知道,时间又紧,所以这次我就不让你出去散烟气了。但希望你记住,我很不高兴今天多抽这两口二手烟。”

“哈,对不起。”嘎嘎开口了,但透着咬牙切齿,“不过以后我一定会注意,而且祝你长寿。”

“多谢。我现在是很怕死,比较冠冕堂皇的理由是我也有个女儿,她还上着学,没有完全成人。我可不希望自己现在突然死了,弄得她没人管教,最后长成我不能容忍的样子。”

“看来你和严叔叔一样,非常看不上我是吗?”

“严局怎么看你我不知道,但确实一看到你,我就想我该更严格地管教我女儿。”

“意思不还是看不上我吗?”她说。扬着下巴,“那又怎么样?哼,我不在乎!而且别提什么你女儿,我告诉你,我爸可不是你这种庸俗怕死的男人。以前谁都说我打扮得怪,可我爸不这么说,他说有个性,他喜欢我这样。说我最像他,哪儿都像。后来我自己改名字,人家又说我这名字像鸭子叫,那帮人自己蠢,不知道这名字的来历,还笑我?呸!可我爸呢,他也不知道,可还是说好,说那些人没见识,其实好听。他喜欢,我愿意的他就喜欢。我成什么样儿我爸都喜欢,只要我爸喜欢我那就够了。所以我才不在乎你们说三道四,因为我根本不在乎你们这些人!”

我点点头,说:“原来如此。所以尽管你爸可能打过你,但你还是记得他的好,怕他死得冤枉是吗?所以你才会对那个电话那么起疑,尽管一切听起来都解释得通……”

说到这,我不得不停住了,因为那个刚刚下巴翘到天上的嘎嘎突然低下了头,接着,一滴豆大的泪珠突然落了下来。

嘎嘎立刻捂了一下眼睛,似乎想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但也许太多的委屈已经积蓄得仿佛洪水,在这突然失防的一霎那破堤而出,嘎嘎的努力失败了。

接下来呈在我面前的,是深垂着头的嘎嘎越来越耸紧的肩头,是开始下雨般地噼里啪啦,是渐渐地失声痛哭,是终于不再掩饰的深切悲伤……

“我想,”我放缓语气,“严局那一天只是气话。”

“不,不是,”捂着脸的嘎嘎哽咽着否定了,“我没有记恨严叔叔,其实他骂得对,我们是都只关心那些钱,不关心我爸。不,甚至我们都恨我爸!我哥哥们恨他,因为我爸和大妈离婚了,他们觉得我爸不负责任。还有我爸喝醉了脾气就很暴,会打会骂,特别凶,谁都打。我们全家除了我奶奶,都挨过他的打。不过,这不怪他,那是喝醉了,他不醉的时候不这样,不醉的时候他很好的。”

说着,嘎嘎突然哆哆嗦嗦地从身边的包里摸出一个皮夹子,然后打开推了过来。

“这就是我爸,他是不是很好?”

我默默地低头看去,照片上是幸福的一家三口:四十来岁的男人、三十来岁的女人和一个简直像洋娃娃一样可爱的小姑娘。而那个男人,还真是浓眉大眼、相貌堂堂,比他那一脸平庸的儿子可气派体面得不是一点儿半点儿。

“是不是,我爸是不是很好?只要不喝醉,都特别好,整天笑呵呵的,人家求什么,他都答应,他最大方了。不过他对我最好,总说我虽然是个女孩儿,但最像他,哪儿都像。”

我不由得又看了看照片上的小姑娘和那个男人。确实,小姑娘的五官明显遗传了照片上的男人,只是巧妙地变得秀气了。乍看不同,但仔细看,真是越看越像。

“我做什么我爸都说好,要什么我爸都给。可我,我从来没记住过。我只记住他打我,打我妈,早早不要我了。所以我一直都恨他,除了要钱要东西,从不去看他,也不说让他高兴的话。我还记得我最后见我爸,就是他死前十几天。我去他办公室要钱,我一去我爸就特别高兴,然后拉着我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还是说老一套,问我愿不愿意搬过去陪他一起住。我爸早就这么求过我,可我不愿意,一直都不答应。但那天为了多要些钱,我就骗我爸说‘我愿意,只要你以后不再喝醉了就打人的话,我就搬过去。不仅会搬过去,还会很孝顺你,一辈子都陪着你、照顾你,让你舒舒服服到老’。”

哽咽着说到这儿,刚刚忍住些悲泣的嘎嘎再次大哭起来。

“呜呜呜……如果我早搬过去,有我陪着,我爸一定不会死,一定不会!可我却只骗他!骗他!呜呜呜,不,不是,其实我没骗我爸,我说的是真的!我真的做梦都想像小时候那样,一家人一起,可以天天看见爸爸、妈妈。我想陪着他,我想照顾他到老,我愿意孝顺他,我真的愿意孝顺他,孝顺他一辈子,特别想。你不知道有多想,呜呜呜……我悔死了。”

“你放心吧,你爸爸知道的,所以他最后才会又戒酒是不是?还戒了最长的时间。”

“可他,他,他……”嘎嘎再次恸哭到不能自已。

那份难以形容的悔恨与悲伤,让我这个旁观者,都突然涌上一股深深的恻然。

许久——

悲声终于渐渐止住了,嘎嘎抬起了头。但紧接着,嘎嘎突然又低下头,然后猛然站起来捂着脸拔脚就向外跑去。

那速度快得令我不能相信,更是大吃一惊。

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的我自然紧跟出去,在电梯前拦住了嘎嘎,赶紧问发生了什么事?

但嘎嘎却始终低着头,支支吾吾地没给我个明确的回答,还是一味要走。

为确保不出意外,我当然不能同意。最后终于把嘎嘎劝回了办公室,然后继续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一次总算得到了嘟嘟囔囔的答案。原来准备说话的嘎嘎,突然发现手心里五颜六色黑糊糊的不说,而且还多了个假睫毛。这一下把她从着急中拉了出来,才想到自己一定哭得不成样子,模样不知变成多可怕了,所以……

终于明白答案的那一霎我真是啼笑皆非,但刚要笑,又恍然意识到,勿论我的审美,但嘎嘎每次都化浓妆,穿着属于她品位的讲究衣服,就说明她是个很爱美、超级在意自己形象的女孩儿。

“这么担心你还往外跑,”我连忙笑着安慰,“好了,脸是多少有些花,你要愿意先洗洗脸也行。”

洗完脸回来的嘎嘎耷拉着脑袋,看起来更沮丧了。

我打量了一下,又安慰说:“不错不错,我看比刚才那样儿还好,知道吗?刚才你那打扮,真是凭空大出十岁。现在别的不说,至少像你的实际年龄了。”

但也许嘎嘎终究还年轻,这个指出年轻的安慰并没起什么作用,嘎嘎的头反而埋得更低了。

眼珠一转,我又想了个安慰词:“不相信我吗,那看照片啊,你不是说你很像你爸爸吗,你爸爸肯定不化妆吧,那样子不帅吗?”

榜样的作用果然不同!

这一回的嘎嘎在狐疑地飞瞄了我一眼之后,立刻伸手拿出了她的皮夹子,低着头开始仔细研究起照片来。

我连忙又趁势鼓劲儿道:“不错吧,有这么好的底子,用化得跟戴个面具似的吗?真不知道你们年轻女孩子是怎么想的。唉,真是一代人是一代人,审美都不一样。说实话,对于你们觉得美的,我大多不仅不觉得美,甚至觉得别扭。比如看见你们流行的什么黑嘴唇,真是光觉得害怕,不觉得性感;还有那什么穿舌环、鼻环,哎呀,更是一见就光觉得疼,觉不出酷。”

“我可没穿鼻环!”嘎嘎抗议道。说完,又突然意识到这不过是我的玩笑,又不好意思地笑了,再次半低下头嘟囔:“我可不在脸上扎什么洞,多时尚流行都不扎。我脸上已经够糟了,长那么多痘,难看死了,老天爷真不公平。”

听了这话,我又看了看嘎嘎,细看之下,心里也不由得暗叹:果然哪!

就像嘎嘎说的,她像她爸爸,承继了她爸爸浓眉大眼的五官,因此轮廓非常清晰。同时嘎嘎的脸型也是那种颇有棱角但不突兀的类型,加在一起,虽然稍有男相,却别有一种不俗的英气。可不知是不是这满脸此起彼伏的痘痘的缘故,可能还加上刚痛哭过,让嘎嘎本来就稍偏男相的面孔更加粗糙、黯淡,抵消了俊俏五官呈现的美。

也许这就是嘎嘎平时喜欢擦厚粉的原因,因为之前遮盖时,虽然我觉得怪、闷,但远看还是抢眼,或者说肯定会有人觉得“靓”的。不像现在,估计十个人看十个人都不会再想看第二眼。尽管我敢说,如果真再仔细看第二眼的话,一定又会觉得这女孩儿其实长得很漂亮。

“电视上不也整天广告除痘的东西吗,没管用的吗?”我忍不住问道。

“都是管一会儿,”嘎嘎嘟着嘴回答,“或者一阵儿,我都试过,都是开始好点儿,然后再用就不行了。”

“那有没有去医院看看,也许医生有法子?”

“看过,”嘎嘎显得更沮丧了,“也是那样,开始吹得天大,真治了,也是说有用也有用,说没用也没用。而且就算管用,也是一小阵,很快就又长了。你一问,美容医生还能教训你一顿。中药也是,开始都打包票,那么苦,喝得难受死了,又腹泻又什么的,可也是顶多一时管用,很快又长了。而且同样是你都不能问,一问,又被教训一顿,烦死了!”

“那西医呢?”

“西医更没招。我还专门问过个西医,一头猪,说没什么合适的好法子,虽然有药,但不能用,副作用太大啦!猪,就是一头猪!除了会骗人,装好人骗钱,其实什么都不会,不知以前怎么给小孩儿看病的。就这小毛病也只会说平时注意清洁之类的废话,真是废话!哼!不过可能本来也没什么真本事,他本来就是骗子,小孩儿也就是他借着骗钱的工具,可能就是水平太差,当医生骗不下去了……”

听着这越扯越远的抱怨,我忍不住打断说:“哎,嘎嘎你可别这么想、这么说,别以为不能说出法子的人就是废物、没水平。尤其不能说人家是骗子。没法子就老老实实说没法子,至少是老实人吧?怎么能叫骗子呢?治不了病你也不能分不清好歹,那些曾经给你打包票治好的,后来根治了吗?那才是骗子呢!”

嘎嘎没有显示出被打动的样子。

我想这是因为我这话正确但无用吧。

“还有啊,有些建议听着不是招儿就未必真不是招。比如就算我不懂,也觉得你整天这么往脸上一层一层又遮又盖的,肯定对皮肤不好,那能不堵毛孔吗?我看没准儿不长痘的脸这么着折腾一阵子也得长了。”

“可……”

“可你们女孩子爱美,总想漂漂亮亮的见人是吧?”我笑着接上去,“这也是人之常情,确实矛盾。这样吧,我给你个建议,以后呢,你见那些当紧的人,该怎么打扮就怎么打扮。见不当紧的人,比如去买个菜了,或者来见我这一类的人啦,就别擦了,给你的皮肤留点儿空,没准儿以后慢慢就好了。”

嘎嘎撇撇嘴,没否定,但显然也不接受我的意见。

我猜是我这建议不符合特别爱美之人的心理,所以我又补充:“或者,你还可以选些不伤皮肤,还能遮点儿盖点儿的东西,比如墨镜之类的,不是说大明星都是用墨镜遮倦容吗?”

这一回我的建议对路了。

“对!对!对!”嘎嘎突然兴奋地大叫起来,“哎呀,我怎么没想到?太傻了,真是的,怎么一直没想起来?对,戴墨镜呀,多潮呀!天冷后我还可以戴浅色的,那样在屋里也可以戴。对!我应该买几副,那种超大框的。”接下来便是买什么墨镜的自言自语。

望着陷入了兴奋的嘎嘎,我笑着暗想,怪不得有那么多女孩儿为了美不仅化妆,还要去整容动刀受罪呢。

这大概就是美的力量吧!

而这美的力量,体现在那一天,就是居然没谈成案子。因为就在嘎嘎还没从找到新的打扮方式的兴奋中脱出神儿,突然就有个急事找我了。无奈之下我只好又跟嘎嘎约到了第二天。

嘎嘎对此并未失望,还沉浸在找到新打扮方式的愉快中。而我,却有些暗暗叹气,觉得白浪费几个小时。

不过事后证明,这几个小时并没浪费,它不仅令我和嘎嘎以后的沟通变得简单轻松,而且还有着出乎我意料的极重要的意义……

第二天再出现的嘎嘎,周身那无形却极端敌意的铠甲,就像她脸上厚厚脂粉那样,被彻底扔掉了。

现在嘎嘎的脸上虽然不平,但是也不堵心。而嘎嘎眼睛里的光,尽管隔着浅色的大太阳镜,我还是清晰地看出再无戒备,唯有由衷的信任。

所以那一天的案子谈得异常轻松顺利。

“我想先谈一下我的一些了解,”我开门见山,直奔主题,“接到你的短信后,当时我很奇怪,因为我不相信这种特殊时间点的电话我的同行会不调查。”

嘎嘎点点头承认:“他们调查啦。”

“是的,我同事告诉我,对方并没有隐瞒打电话的事实,也把电话内容告诉了警方。那天的电话是为了和你爸敲定一周后去他们福利院一起联欢的事。并且也解释了之所以搞完捐赠仪式又再搞联欢,一是因为你爸捐的钱多,应该得到更多的荣誉;二也是希望通过这次表彰,带动更多的有钱有能力的人关注这些孤儿。之所以打电话敲定,是因为这件事意义重大,这边都准备好啦,怕你爸到时有事去不了,影响气氛。这些你知道吗?”

嘎嘎又点点头道:“是,也是这么对我们说的。”

我也点点头,继续说:“而我们也没有轻信,严局他们又去福利院做了调查。事实上人家也确实一直在筹备这个联欢,而且过后就是在那个时间点开了,整个过程还有录像。严局还把之后联欢视频传给我了,里面还有一些算是有点儿头脸的人物,这个视频你看过了吗?”

“是,我看了,”嘎嘎承认,神情突然变得黯然又愤怒起来,“过程真是又煽情又欢乐,哼!又有这么多人可骗,自然要高兴啦!”

我理解地点点头,说:“我明白,他们对你爸的死似乎毫不关心,这真的很无情。但我们还是就案子谈案子,由此似乎也可以说明搞联欢的事并不是胡编的,是吗?”

带着勉强和不痛快,嘎嘎承认了这一点。

“严局说,你们家人在看到警方这些资料后,都渐渐接受了你爸是意外猝死的结论,是吗?”

“是,”嘎嘎的神情更黯然了,“到这时大家都接受了。其实,哼!其他人早都接受了,从他们听兵哥说钱要不回后就接受了。不过到了这个时候,连我奶奶也接受了。”嘎嘎不屑的声音里突然又添了一丝感伤,“奶奶也对我说,我爸那么爱喝酒,已经几次遇险了。虽然那几次走运没出大事,可如果不戒,死在酒上是早晚的事。所以,这结果她其实也不奇怪。”

“那看来最后只有你还在怀疑?”

“是!”

“理由呢?”

短暂的沉默后,我听到了含糊的三个字:“直觉吧。”

“直觉吧?”我重复一句,又追问,“到现在也只能有这三个字的解释吗?”

偷看了我一眼,嘎嘎有些不自信地小声嘟囔一句:“是不是觉得很不可信?”

“不是。但我很想对你不信的理由更多一点儿了解。现在再想想,什么让你觉得不信或者可疑?”

微微地思索之后,嘎嘎还是不太确定地回答:“总觉得好像太巧了,巧得……反正觉得巧得过分,就觉得不对。”

“明白了,那现在我还有一个问题,你要如实回答,可以吗?”

“可以。”

“那好,你听着,根据你的了解,你爸死之前有什么消沉和担忧的情绪吗?”

“没有,我问过,他们都说我爸精神好极了,而且还一直说要再发大财之类的话。这也是我怀疑的原因,我爸明明说筹钱搞投资,兴致勃勃的,怎么会一转眼把钱全捐了呢?都捐了哪还有钱投资呢?其实别说投资,就说以后生活怎么办呢?而且我爸本来就不是个慈善家。对了,我听兵哥说那一次你也立刻就……”

我伸手制止嘎嘎再说下去:“好,这点儿我知道。现在,谈谈你这几个月的追踪发现吧,是福利院,还是某个人有问题?”

一个带着强烈憎恶的回答立刻蹦了出来。

“我觉得都有问题,至少那个人有问题!”说着,嘎嘎拿出手机翻了翻,然后递给了我,“就是这头猪。”她不屑地说。

手机上呈现着一张五十多岁男人的照片,主要是头部,稍胖的圆脸、戴着副眼镜,并不像猪,更像一个老太太。那模样在我看来也不像嘎嘎形容的那么不堪,其实倒有种有一定知识地位人的气质。

嘎嘎又打开了几张这个男人或站或坐的照片,然后又重复了句她的蔑称:“就是这头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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