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希抬头看着前面的小山坡,吸了一口气。他的脚从踏板上滑到了沥青路面上。每天,他都要骑着他的十档变速自行车往返学校。他最喜欢早晨,因为,在早上,他可以骑着一辆摩托车,而不是自行车,任凭风儿拍击着他的脸。他父亲曾骑过一辆隆隆作响的哈雷450摩托车。他双脚重新踩上踏板,开始用力地爬坡。因为父亲的缘故,他从未骑过哈雷摩托车或其他牌子的摩托车。自从父亲死后,母亲更不许他骑摩托车。如果运气好的话,过两年,母亲会让他开车,那时,他就十六岁了,可以拿驾驶执照了。

由于吞了那些尖锐的箔碟,在早上上厕所时发现自己出血了,血把抽水马桶都染红了。他知道,即使对母亲哭诉昨晚萨姆的所作所为,也是无济于事的,她不会对萨姆怎么样。她整天对乔希说,他们将要搬家,要过好日子及其他愚蠢的话。

要骑很远才能越过这个小山坡,乔希已骑了一半了。他脱下T恤衫,把它系在腰间。乔希很瘦,母亲每周至少要为此而大惊小怪一次。要是她每天也骑六里,肯定也会骨瘦如柴。如果乔希屈起手臂,握紧车把,就能看到自己手臂上的静脉和隆起的肌肉,不管怎么说,他一点也不瘦,他很有雕塑感。

在健身房里,人们就是这么说的——如果人体内脂肪极少,那么肌肉上只覆盖着一层像透明纤维一样的皮肤。

父亲还在世时,有一天乔希不辞辛苦赶到当地一家俱乐部,看父亲锻炼身体。看他两次仰卧于长凳上,双脚着地,推举着哑铃。嘴里咕咕哝哝地呻吟着,还不时地和其他人交换着笑语。但是现在,他们再也不能一起去健身房了。圣诞节时,乔希得到了几只哑铃。每个晚上,乔希闭门埋头苦练,梦想着希望有一天他也像父亲那样强壮,足以和任何人抗争。

甚至与像萨姆这样的人抗争。

快到他住的街区了,乔希突然看到萨姆的卡车停在车道上,乔希惊呆了。

他想重新滑下山坡,找一位朋友去玩耍,吃晚饭时再回来。他只是不想这么早就看到萨姆,也许这时他已喝得醉醺醺的,骂咧咧地四处挑衅。可是乔希又一想,如果他骑回去找同学玩,那么,他还得爬一次这该死的坡,还得累得半死。最好还是乘他们不注意,偷偷从后门溜进去。

乔希悄悄推开后门,把自行车靠在砖墙上,他推开两个空罐头盒,走进厨房。房间里很安静。太好了,乔希松了一口气,他扫视了一下屋里。房间里一片狼藉,所有的东西都被扔在屋子中间。乔希想,也许,他们又干了一仗,把能抓到手的东西相互乱扔,或者萨姆没钱买下这所房子,他们只得收拾行李,准备搬走。

他恨萨姆·帕金斯,世上他最恨的就是萨姆了。如果,一场核爆炸能把萨姆送上天,那么,乔希会笑迎它的到来。“砰!”

他好像看到老萨姆被送上了天。

乔希从冰箱里抓了一瓶可口可乐,蹑手蹑脚向自己的房间走去。要走到自己的房间,乔希必须经过母亲和萨姆的卧室。乔希祈望卧室门是关着的。

萨姆回来的这么早,也许就是来纠缠母亲的,别的还会有什么解释?他现在可能正在卧室里对母亲做那些令人作呕的事。乔希一阵作呕,他想干脆吐在米色地毯上,这样,当萨姆从卧室里摇摇摆摆地晃出来时,就会踩在上面。

门并没有关上,正大开着。

乔希往屋里看了一眼,中午吃下的饭直往上涌,他觉得心脏停止了跳动。

他明白他看到些什么,他的心在大声尖叫着把所看到的告诉他。但他只是看着这一切,脑子一片空白。远处,有人在尖叫——不可能是他,一定是别人。

他觉得体内有一头狂怒的野兽在用爪子抓挠他,要戳穿他的双眼,咬穿他的肚子,挤爆他的心脏。这时,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妈妈!”

乔希的尖叫声响彻云霄,在空中回荡着。他用双手捂着耳朵,他不想听到自己的尖叫。他死死盯着眼前的惨状,可是他又不愿听到从自己嘴里传出的可怕声音。

奥兰治郡高等法院二十七处的法官正在忙着审理案件。休庭时间已持续了十五分钟,或者说,将近二十分钟了。法庭内被挤得水泄不通,一片吵杂声。所有的人都在说着什么,律师冲来冲去,把文件往桌上一扔,又忙着与当事人交谈,在此之前,他们可能还和这些当事人素不相识。菲利浦走进拉萝的办公室,站在那张摊满文件的大桌子前。拉萝眨了眨眼,并没有抬头。

他站在那儿,等待着。

“好吧,”

拉萝终于取下眼镜,蓝灰色的双眼盯着菲利浦:“什么事?”

“我明白你正在处理亚当斯的案子,而且你告诉我别来打扰你。可是圣·克里曼特警察局的里克森警官想让你接电话。”

拉萝没说话,菲利浦垂着手站着。拉萝又看起文件。过了许久,菲利浦说:“对不起,让他等会儿再打过来?”

拉萝含糊不清地说:“请别让他再打电话了,我就只有几分钟了。”

说完,她垂下眼,陷入深思中。

菲利浦走了出去,没过多久,他又走了进来,不自在地说:“他说必须要与你谈谈,是关于你妹妹的事。”

他等待着拉萝能抬起头,他的脸上充满关切之情。

拉萝坐直了身子,手指用力地按在文件上。

“好吧,我和他谈谈。”

菲利浦疾步向门口走去,拉萝拿起话筒:“我听秘书说,是关于我妹妹……”

拉萝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没必要惊慌,也许并不是尤丽。如果是警察来电话,他们通常提到的是萨姆:“帕金斯先生让我们打电话告诉你这张传票的事。”或者,“帕金斯先生让我们和你联系,他收到藏匿赃物的检举。”

警察在说着,拉萝看着墙上大钟的秒针:她迟到了,几分钟就相当于几次起诉。“对不起,警官,再说一遍。”

“我有个坏消息,你妹妹和妹夫被杀了,像是双重谋杀。”

“双重谋杀?”

她重复了一遍就好像以前从未听过这个词,“尤丽?”

不会是尤丽,一定是萨姆·帕金斯,不会是她妹妹。

“我们现在就在她家里,她儿子放学回家发现了他们。很惨!”

里克森警官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我们到这儿时,他正在大喊大叫,现在好些了,正在邻居家。”

拉萝抓着话筒站起来,脑子里一片空白,手上渗出了汗水。“我……他……”

她又用双手紧按着话筒,结结巴巴地说:“什……什么时候发生的?”

“法医还未确定死亡时间。从尸体情况看,也许就是几小时前。”

拉萝开始绕出桌子向门外走去。她拉翻了话机,话机又打翻了她的咖啡,把几份文件拉到地毯上。原来,她被这消息吓住了,竟然,拿着话筒就想出去。拉萝回过神来,把话筒扔在地毯上。想想不合适,她又回过身弯下腰,拾起话筒,匆匆地说:“我就来!”

她没带皮包,也没对秘书说一句话。她仍穿着黑长袍,急冲冲地走出办公室,来到大厅尽头。她停住脚步,凝视着空中。

那位黑人保卫关切地问:“桑德斯通法官,你没事吧?你的脸色非常苍白。”

她脱下长袍,把它递给保卫,大声地说:“打电话给菲利浦,让他找人把我的车钥匙送到车库来,取消我下午的安排。”

黑人保卫急忙按了一下安全门上的蜂鸣器。拉萝还在自言自语:“我的妹妹,我的妹妹被杀了。”

她边说边走出了大门。

她按了一下电钮,走进电梯。这个电梯是专供法官使用的,可以直通地下停车场。电梯门关上了,可是电梯并没有动,她靠在电梯壁上痛苦地大叫:“尤丽,上帝啊!不!她不会死的。我不相信。”

她攥紧拳头,任凭自己发泄着。她激愤得胸脯一起一伏,几乎要喘不过气来。电梯门打开了,菲利浦走进来,把她的小皮包递给她。他问道:“需要我帮忙吗?出事了吗?需要我替你开车吗?”

拉萝站直了身体,垂下双眼,她能感觉到泪水正滚滚而下。

“不,请取消我今天下午的安排,我妹妹被谋杀了。”

拉萝伸手按了一下到停车场的按钮,不经意间竟把菲利浦的手推开了电梯门,拉萝一抬头,正遇上菲利浦的目光。

“我很难过……真的很难过。如果需要我做什么,请尽管打电话。”

电梯门关上了,菲利浦的脸消失在电梯外面。可拉萝还在说着:“你又能干什么呢?”

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可做的?把生命重新吹到他们体内?让他们的心脏重新开始搏动,血液重新开始循环?

一切都无济于事。

拉萝记不得她是怎样在高速公路上开了三十分钟车,也不记得如何进入圣·克里曼特,滑下那座小山丘,她就要到尤丽家了。这一切都是真的,是活生生的恶梦。

街区里停着一排警车,警车的轮子都卡在路缘上,以免滚动。有辆黑白相间的警车,也许是第一个到达现场的,没有停在路缘上。她把绿色的美洲豹车开进距尤丽家有四幢房子距离的一块车道上,顾不得关上引擎拿出车钥匙,也没来得及拿上皮包,她就跨出车子,向尤丽家跑去。几位警察已在前面的草坪上拉起了一圈黄纱带,站在那儿,阻止邻居或孩子跑进去。围观的人好奇地拥来拥去,神情激动,总想看到什么。一个小孩子从妈妈手中挣脱出来,钻进黄纱带里,在草坪上又蹦又跳。一位警察抓住他,把他举起,放到黄纱带外面。

拉萝紧盯着尤丽的小砖房的前门,此外,什么也没看见,她急冲冲地撞上了黄纱带。

一个声音厉声喝斥道:“喂,你,不准进去,回去。”

一个大个子警察伸手想抓住拉萝的衣袖。

拉萝一摔胳膊,瞪了一眼那个大个子,“这是我妹妹!我的妹妹!”

她把黄纱带往地上一扔,从上面踩了过去。

在门边,拉萝又受到了阻挡。一位穿警服的警察双手一挡,不许她进去。

“夫人,不能进去,这是犯罪现场。”

“我的妹妹!”

拉萝又说了一遍,想把警察推开。警察的双眼睁得大大的,往后看看,又看看她。

他正了正身体,整理了一下枪带,说:“那你就是桑德斯通法官了?听着,稍候片刻,我去找里克森警官,他负责这个案子。你最好别进去。”

拉萝看到这位警察双眼充满了同情,可这又有什么用呢?她站在他的前面。小小的屋里挤满了人,有些人穿着警服,有的穿着西服。有几位穿着黑裤子和白色衬衫,口袋上别着写有姓名的识别证。她记得那辆白色的货车,后门敞开着,上面写着几个可怕的字:法医。他们就是坐那辆车来的。

一个身穿发亮的灰西服的男人从人群中向她走过来。他身材适中,红色的头发不听使唤地耸在头上,脸上留有长过粉刺后的疤痕,他的目光很有穿透力。他走近拉萝,有点太近了。“我是里克森警官。”

他向拉萝伸出手,一想不太合适。又放下手。“我们以前见过,也许,你已不记得了。那时,你在当地方检察官。”

拉萝急速地扫视着房间,“她在哪儿?”

她看到的只是人群,听到的只是些混浊不清的不合谐话语。

他轻轻地弹了一下他的红色胡须,靠得更近了。“我想,你最好别进去。”

拉萝用手在脸上抹了一下,好像在赶苍蝇。“我必须看我妹妹。请你让我看一眼吧!”

房间小,人又多,很闷。里克森把她轻轻拉到一边,温柔地说:“来,到外面去呼吸点新鲜空气。”

“她在哪儿?”

拉萝还在等待着,心里在数着时间:一秒,二秒,三秒,四秒,五秒,六秒,就要看到她妹妹了。突然,她忍无可忍地大叫一声:“让这些笨蛋滚出去!让我现在看看我的妹妹!”

所有的人鸦雀无声,放下手中的活,看着她。有的人原本跪在那儿,现在也站了起来。想看个明白。里克森朝房子前面的人招招手,又悄悄地和他们说了几句。接着,只见人们一个个走出前门,留下空无一人的起居室。他说:“在卧室里,法医正在那儿。”

她觉得自己正在一个黑幽幽的隧道里,卧室就在隧道的尽头。在她前面的一张桌子上,放着她身穿学士衣帽,参加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毕业典礼时拍的照片。旁边是她和尤丽许多年前拍的双人照,她俩穿着美国西部旧时代的衣服,尤丽手中握着一支玩具步枪。

拉萝走进屋里,看到门框从她头上越过,这感觉就像是坐在传输带上或是站在公园游乐场上的活动人行道上。就这样,她不知不觉走到了妹妹身边。

她立刻把一只手放在嘴上,以防叫出声,另一只手放在头部,手指不知不觉深深地陷进柔软的皮肤里。墙上溅满了血迹,形成一幅幅奇怪的图案,好像是抽象画。萨姆脸朝下,身体一半在床上,一半拖在地上,脸上满是污血。

整个屋子充满了死亡气息:凝固的血,人的排泄物。屋中的惨状就像一块烟云一样在他们脑海中萦绕。他们看到了,也感受到了,只是不愿意相信。

开始,拉萝没看到尤丽,她一阵窃喜:一定是弄错了,尤丽没有死。有人杀死了她那可恶的丈夫,而尤丽还活着。

可是,她马上就看到了妹妹。

她就躺在床边。她只穿着胸罩,下半身赤裸着,两眼睁得大大的。她的双唇透出一种蓝色,嘴巴紧闭着,黑色的头发结着血块,皮肤呈蓝灰色。血从她的额头、脸上流下来,把她的上半身都染红了。拉萝的目光从尤丽的脸上移到她的脚部。她穿着一双破旧的网球鞋,鞋带没有系。

有个人蹲在尸体旁边;另一位正忙着拍照。前一位站了起来,只见他戴着一个白色口罩和一双外科手套,拉萝看着他浓密的眉毛,避开他的眼光。

她在不停地作吞咽动作。每当照相机的闪光灯一闪,拉萝就情不自禁地抽动一下,好像痉挛一般。她强迫自己吸气,她对各种气味非常敏感,更何况,这是死亡的气息。

“从我们现在所掌握的情况来看,她也许是被一只枕头闷死的。或许你也注意到她那双凸爆的眼睛,眼结膜上那些红蓝相间的出血线和被挫伤的蓝色双唇。这些都是窒息而死的迹象。你看到的血都是他的。”

他看看萨姆的尸体。“我想,我们已找到了杀死这家伙的凶器了。他好像是被人从后面拿一只二十磅重的哑铃砸死的,颅骨都被砸碎了。”

他跨过尤丽的尸体,走到床的另一侧。拉萝跪在妹妹旁边,抑制住恐惧,低下头想吻妹妹的脸,可是她做不到。她发现那位戴着口罩、手套的男人,正俯身在萨姆身上忙碌着。尤丽的手冰凉,无力地下垂着,过不了多久,它就会像雕像那么硬。拉萝抬起妹妹的一只手,又放了下来。她正想给妹妹的鞋带系好,突然,她觉得有人扶着她双臂,拉她站了起来。

里克森警官充满同情地说:“走吧。在这里,你什么忙也帮不上。”

他说话的语气非常温柔。

看到妹妹脸上布满血迹,她忍不住说出了口:“我得给她洗洗脸。”

尤丽的皮肤从出生以来就那么美丽。大多数的婴儿初到人世时,皮肤都是微红色的,母亲曾经说过,尤丽出生的第一天,皮肤就非常完美——平滑、洁白。

因此,母亲给她取名尤丽。拉萝想:尤丽一定不愿意让别人看到她这副样子。

她为自己美丽的皮肤而骄傲,这也是她宝贵财产之一。

里克森低声劝着拉萝:“别这样,没有必要。求求你,我们出去吧。去喝杯水或一杯咖啡,吸点新鲜空气,你会感觉好些的。”

他一只胳膊放在拉萝的肩上,好像要拥抱她。

拉萝深深地看了一眼里克森,然后,又移开了目光。她必须做些什么,但又记不起该做什么。她什么也记不住……她不能思维。她几步走出房子,里克森紧随其后。拉萝脑子里一片茫然。人们开始下班回到家里,所以,聚集在房子前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有人回家拿几瓶冰镇汽水或几罐啤酒——就像去看电影一样,带上几样点心,再回来看热闹。但拉萝什么也没看见。她满头是汗,穿着那件被弄脏了的上衣,从前门走出来。她的脸就像大理石一样没有任何表情。报社记者、电视台记者围上来给她拍照,可她仍然视而不见,也没听见一位记者就在她旁边对着麦克风报道着——“我们现在在圣·克里曼特给大家做现场报道,在这儿,奥兰治郡高级法院的桑德斯通法官的妹妹和妹夫被残忍地杀害了,”

他把麦克风朝着拉萝:“你能说几句吗?”

拉萝看也没看他一眼就走了过去,向她的车走过去。里克森站在人行道上,目送着拉萝,看着她驾车离去。然后,他又向房子走去。一边还在想,现在不是采访她的时候,她还飘游在另一个世界呢!

那一群调查员和着警服的警察正紧挨着站在房子前的草坪上,他们有的在吸烟,有的在本子上作着记录,一边在等着里克森。看到里克森过来了,他们也转过身。跟着他走进屋里。

拉萝·桑德斯通把她的外甥忘得一干二净,泰德·里克森也忘了。这时,一位警察拿着一盒从乔希卧室里搜出来的哑铃走进来。这盒哑铃和凶手使用的哑铃是同一类型,正配套,说明这就是凶器。看到这些,里克森警官还未想到乔希。盒子的外面绑着苏格兰纱带,上面还残留着一片圣诞节礼品包装纸和一个小纸签,上面写着:“给乔希,妈妈赠。”

里克森看了一眼,一扭头,对站在旁边一个警察大声说:“去找那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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