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斗灭杀阵。

绛云虽未听过这个阵法,但方才遭遇,她也知道此阵厉害非常。她不再多言,凝神调息。她的体内早有池玄的罡气,但从未引动。今日初试却让她惊骇不已,昔日她煞气未开,这罡气于她犹如冷泉,清净怡人。她恢复煞气之后,这罡气是利刃尖刀,足以毁她心魄。而今日,那至纯之力蕴于丹田,行于血脉,和暖温柔,源源不息。罡气外溢,盘桓身周,似是凝成了一堵盾墙,将诸般邪祟道法阻隔在外。她顿觉神识清明,畅快非常。

这时,只听褚闰生抚掌道:

“好厉害的阵法。”他笑道,“我上山之时,就知道掌门必有盘算。掌门将所有高功遣下山去,专心闭关,想必就是为修炼此阵。今日强敌进犯,护顶金光也不过是拖延之计。金光一收,众人攻上,掌门就可开启此阵,一网打尽。”

言无铭看他一眼,不以为意道:“既是他人进犯,便是咎由自取。”

褚闰生叹了一口气,自语般道:“此阵之中,惟有受戒的上清弟子方能免受其害。幸而我元神已开,否则也得死在这里了。”

绛云听到这番话,心头一动,她起身惊道:“糟了,小白!”

池玄皱眉,对她道:“此阵随洞天灵气而展,覆盖茅山。你找到徐秀白,带他下山去,应当无碍。我替你拖延时间。”

“嗯。”绛云应了一声,往大殿外去。

池玄擎灯在手,引动灯辉。那青荧骤亮,铺开重重罡气,暂减了北斗灭杀阵的威力。

便是罡气完全展开的那一刻,褚闰生的身形微微一颤,眉峰轻动。他的煞气虽是内敛,遇上这至纯之力却依旧生了痛楚。那感觉,如千百细刀,刮骨剜心。刀锋动得如此缓慢,将疼痛无尽放大,愈来愈强。

褚闰生深吸一口气,稳了心神,道:“师兄道行二分,如何能与这整个茅山的洞天灵气相抗。倒不如杀了施法之人,爽快干净!”他话语微顿,令道,“雷锥何在!”

瞬间,三支雷锥赫然而现,雷锥三分,直至九九之数,雷锥将言无铭层层包围,电光灼烁,一触即发。

段无错眼见此状,念道:“天刑煞伤,万物见断。辛!”

语落,一柄巨斧现于眼前,段无错执斧手中,旋身而斩。瞬间,所有雷锥竟被生生斩断,电光陨落,倏忽湮灭。

褚闰生看着那巨斧,微微皱眉。好一个天干玄兵,竟能斩碎雷部神器。段无错不过凡人之身,已有如此能耐,若是元神炼化,还有几人是他对手。可便是这样一个人,被门派师恩牢牢困锁,虽看似逍遥,却终究不得解脱。

褚闰生望着他,开口道:“上清根基……我毁定了。”

言罢,他起掌击向了上空。大殿藻井轰然碎开,露出了天宇。金光收去,天色愈发阴郁。方才停歇的秋雨此时又下了起来,淅沥寒凉。

褚闰生纵身一跃,出了大殿。远离罡气之时,他身上的痛楚瞬间减弱。他浮身半空,定神凝气,引雷殛双珠,令道:“雷殛!”

然而,那猛烈雷光依旧被天干玄兵挡下。段无错执盾,踏禹步,飞身而上,立在了褚闰生的面前。

段无错垂眸,道:“我知道无铭所为有失仁义,但师门终究是师门。纵然说我自私愚钝,我也不可不如此。除开此事,我还想再问你一次,你当真杀了人,拘了魂魄?”

“是。”褚闰生答得毫不迟疑。

段无错的神情既是沉痛又是无奈,他带着苍凉的语气,道:“若我求你释放那些魂魄,离开茅山,你可愿意?”

褚闰生沉默着,摇了摇头。

段无错闭目,深深一叹。他收去巨盾,执星盘在手,道:“你我虽有师徒之名,我却从未曾好好教过你什么,今日,就当作为师为你传授最后一课吧。”他顿了顿,道,“取你自己的兵器,堂堂正正与我一战。”

褚闰生听得此话,稍稍沉默,继而收去了雷殛双珠,取了金轮在手。

那一刻,骁勇战意漫延开来,凌厉迫人。纵然罡气清澄,杀阵凶戾,依旧掩不去这傲然气势。再无阴谋诡计,亦无须迂回拉扯,堂堂正正,竭尽全力。

……

却说此时仙人洞中,何彩绫幽幽醒转过来。

徐秀白守在她身旁,见她醒来,皱眉道:“你也有今日。仗着自己金身不灭,肆无忌惮。如今真元损毁,滋味如何?”

何彩绫起身,冲他笑道:“幸而是我,若换作是你,怕是早去地府报到了。”她不等徐秀白反驳,问道,“其他人呢?”

徐秀白一脸不悦,反问:“你说谁?”

何彩绫沉默,稍稍思忖了片刻,方才笑道:“商千华的魂魄,你可取回了?”

徐秀白听到这句问话,冷哼了一声,道:“那姓褚的小子何等厉害,岂有那么容易。”

何彩绫颔首而笑,道:“也是。”

她说完,举步往洞外去。徐秀白见状,疾步到了她面前,伸手拦住了她。

“慢着,你哪儿也不许去。”

何彩绫讶异地看着他,道:“哟,几月不见,倒是长了魄力嘛。你这是命令我?”

徐秀白深深皱眉,道:“我知道你要做什么。”

“我要做什么?”何彩绫笑盈盈地问他。

徐秀白望着她,只是沉默。

何彩绫掩唇而笑,道:“呵呵,我告诉你好了。我是来夺《上清真经》的。如今茅山不过空巢,花不了什么力气,去去就回。”

她说罢,绕过徐秀白,径直出洞。徐秀白转身,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臂。

何彩绫生了不满之意,道:“徐堂主,自重。”

“你就这么想死?”徐秀白咬牙,说出这句话来。

何彩绫微微一怔。握着她手臂的手,用了极大的力气,如同钳制。她笑了起来,语气轻浮如常:“真可笑,我是地仙,怎么会死。”

“地支使符必败于天干玄兵之下……”徐秀白沉声道,“你是来找段无错做个了断的,是不是?”

何彩绫望着他,只是沉默。

“什么夺取真经,不过借口。你想死在他手下,是不是?!”徐秀白的声音隐着怒意,道。

何彩绫垂下眼睫,许久才开了口,道:“放手。”

“不放!”徐秀白吼她一声,“我是大夫,没有看着他人送死的道理!你今日要想出这仙人洞,就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何彩绫沉默片刻,嫣然而笑。她慢慢抬起手来,按上了他的手腕,轻轻叹道:“我活得太久,真的累了……”

徐秀白正要说什么,却被她打断。

“了无生趣……你真的不明白这种感觉?”

徐秀白忽然想起了自己见到商千华尸身的那一刻,天地轰塌,万念俱灰。他真的不知道为何自己还要活在这个世上。心头痛楚,一如当时,不可自抑。

何彩绫轻轻拿开他的手,道:“可怜我地仙之格,道行未臻,不能自毁元神,了断此生。天道贵生,你师傅身为雷将,虽遭我数次挑衅,却从未想过要取我性命。原来求死,也不是那么容易。”

徐秀白回过神来,想出言劝慰,但一时间只能想起绛云曾劝过他的话来,便道:“死了又如何?又能改变什么?无论什么事,只有活着才能解决……”

“活着也没用……”何彩绫摇了摇头,“你可还记得延绡设计害那小子的事?”

徐秀白点了点头。

“延绡对他下了毒,更以性命相胁,不准我施以援手……”何彩绫的声音平静得让人心寒,“他那时的眼神,我到现在都忘不了。”她望着徐秀白,道,“你知道么,他知道我不会救他,一开始就知道……‘这世上,哪有放着亲友不管,反护着旁人的道理’。这世上,哪有放着亲友不管,反护着旁人的道理……”她将那句话重复数遍,笑得凄然。

徐秀白见她如此,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句话,我骗不了自己,却骗了他……”何彩绫道,“我其实是个能眼看着亲生妹妹身死眼前,口说着‘天地不仁’的人哪。从头到尾,我根本谁也救不了。再活下去,也是一样……”

“你救了我。”徐秀白开口,说出这句话来。

何彩绫闻言,抿唇一笑,垂眸道:“你可曾想过,我救你,是为了要挟商千华?”

“有完没完?说这些胡话有意思么?”徐秀白不满。

“嗯,真没意思。”何彩绫幽幽叹了一声,“可我救了你,却又引你入了死局。你不该留在太上圣盟,天高海阔,你自去罢。”

徐秀白听她这么说,心中愈觉不祥。他带着沉痛之色,道:“别像交代遗言似的。你当真以为,这样就能了断?段无错根本不会跟你动手!“

何彩绫垂眸一笑,道:“若我毁他师门,他会的。”

徐秀白已是又气又急,他气恼道:“够了!我不想再听你胡言乱语,你休想走出这山洞!”

何彩绫掩唇而笑,眉宇间复又生了往日不可一世之色,“你真以为我不敢踏着你的尸体过去?”

徐秀白退了一步,取网元天纲在手,“你尽管试试!”

正当两人对峙之时,一股莫名之力不知何处而来,在洞中扩散。徐秀白只觉心口锐痛,周身如被重压一般。他跪倒在地,呛出鲜血来。

何彩绫伸手扶起他,道:“是北斗灭杀阵,你不能再留在此处了。”

徐秀白握住她的手,挣扎着道:“……你……你跟我一起走……”

何彩绫并不应他,只是带着他往洞外去。待到洞外,却见一道身影翩然落下,正是绛云。

绛云本就满心急切,见到徐秀白的伤相,她愈发紧张。她上前,关切道:“小白,你没事吧?”

此时,徐秀白已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他看了绛云一眼,微微颔首。

“灭杀阵法尚未完全展开,他暂且无碍。”何彩绫开口,如是道。

“幸好还来得及。我这就送他下山。”绛云说着,伸手去扶徐秀白。

何彩绫也不多言,只点了点头。

徐秀白皱着眉头,努力伸手想拉住何彩绫,却只抓住了那五色长绫。

绛云见徐秀白如此,有些为难地望着何彩绫。何彩绫地仙之格,并不受此阵影响。加之往日种种,她始终对何彩绫心怀芥蒂,也不知该不该叫她一起下山。

这时,何彩绫却对绛云道:“想来定是池玄以罡气抵御杀阵,才将这灭杀之力减到最低。他如今分了道行给你,撑不了多久的。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救人。”

绛云止了思绪,没好气地对她道:“你不说我也知道。”

何彩绫笑了笑,“知道就好。”

何彩绫说罢,将长绫轻轻一曳,转身离开。徐秀白掌中的长绫瞬间滑脱,空余下了一抹凉意。他心头一颤,想要说些什么,绛云却已带着他腾身飞起,疾往山下去。

秋雨如帘,寒凉刺骨,他却觉眼眶中一阵温热,忍不住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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