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云的手抵着褚闰生的胸口,静心之时,愈发清楚的感受到他体内生魂流息,非同寻常。迟迟不见梁宜出来,她有些恼了,正要再说些什么。这时,褚闰生的身上升起金辉点点,辉光翩飞,没入了一旁梁宜的身体内。只见梁宜身子一颤,继而苏醒了过来,缓缓站起了身。

生魂离开,褚闰生顿觉轻松。他稍作调息,发觉体内的“凭依”咒法也已解除,不由抬眸,望向了梁宜。

梁宜轻轻拍去身上的尘土,将衣衫整齐。察觉到褚闰生的目光,她看了他一眼,神色依旧轻蔑。

见到这般发展,绛云又喜又气,她走到梁宜面前,没好气地道:“小宜,你干嘛装死吓人!”

梁宜看着她,带着满脸无奈,叹道:“我何时装死了?刚才说我被杀的人,可是你自己吧。”

“我……”绛云一时失语。

梁宜淡然一笑,对段无错道:“这小子说的对,我的确是三番四次地要杀他,可惜这次失了手。”

段无错沉默片刻,道:“好端端的怎会如此……”他又望向了褚闰生,道,“好徒儿,你方才说什么不是上清弟子,吞人魂魄,可是当真的?”

褚闰生迟迟不答,目光缓缓落在段无错怀中的何彩绫身上。她依旧靠在段无错的肩头,阖着双眸,似坠沉睡。许是因为伤势,她的呼吸稍有些浅促,眉峰微蹙,长睫轻颤。一抹淡绯染在脸颊,平添几分娇怯。往日的骄横倨傲,再不见一分半点,惟余稚子般的纯真洁净。

褚闰生垂眸,低低一笑,自语般道:“竟然睡得这么安心……”

段无错听得他这句话,隐隐察觉了什么。呼吸之间,瑞香甘甜,不知何处而来。他低头,看了怀中的何彩绫一眼,微微皱起眉来。但他的疑虑不过须臾,神色复又温和平顺。他望着褚闰生,问道:“你不愿答我么?”

褚闰生一脸无奈地摊了摊手,道:“该说的我都说了,段师傅还想问什么?”

段无错正要再追问,忽然,一名弟子慌乱地跑了过来,未等行礼,就上气不接下气地道:“段高功,护、护顶金光收了。太上、太上圣盟的人攻上来了……”

段无错闻言,思忖片刻,道:“梁师妹,你先带弟子阻挡。我去顶宫见掌门。”

梁宜道:“师兄何不亲领弟子应敌,我去见掌门。”

段无错笑笑,道:“师妹的心思,我还不清楚么?掌门的事,我会处理妥当,你且去吧。”

梁宜皱眉,轻叹一声,“既然如此,师兄一切小心。”她说罢,叫上了吴亨,领着一众弟子往洞外去。临行之时,她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褚闰生一眼。

褚闰生避开她的目光,双手环胸,默然而立。

待梁宜离开,段无错举步走到徐秀白面前,将怀中的何彩绫递给了他。徐秀白带着戒备,小心接过。

“徐公子,麻烦你与仙子暂留在此地罢。”段无错开口,如是说道。

徐秀白闻言,不满道:“你这是命令我?”

段无错笑道:“太上圣盟和我上清派终究是敌非友,如今的情势,总不好带你们一起去顶宫罢。何况……”他说着,看了何彩绫一眼,“她留在这里才是最好。”

徐秀白忽然想起方才池玄说何彩绫并不想攻下茅山云云,何彩绫今日上山所为何事,他早已清楚。也许留她在此,才真的是最好的。他想到此处,再不多言,轻轻将怀中的何彩绫放下,让她安稳躺好。继而取出了药物,料理起她的伤势来。

见此情状,段无错欣然一笑,他看了看褚闰生、池玄和绛云三人,道:“你们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我并不清楚明白。不过,就算我让你们留在这里,你们也断不会应从。”他顿了顿,道,“同我一起去见掌门吧。”

三人此时心思纠结,但听得此话,皆无二话,随行离开。

……

出仙人洞,沿山路而上,便是顶宫。众人道行出众,自然身轻体捷,不消片刻,便已到了顶宫大殿之外。此殿名为“太元宝殿”,但见宫体巍峨,雄伟绝伦。金光辐辏,聚于宫顶,更添圣洁浩然之相。然而,这本该护佑门派的金光,如今正如涟漪内敛,缓缓收尽。

段无错皱眉,不发一语,往殿内而去。

殿中烛火通明,幡帷重重,青烟缭绕,钟磬和鸣。藻井雕南极北斗,廿八星宿。也不知是以何材质所制,众星绽光,熠熠生辉。数十尊神像肃立左右,栩栩如生,肃穆非常。

众人刚在殿中站定,便听一个沉厚嗓音响起,缓缓道:

“无我命令,擅闯宝殿。段高功,你眼中可还有我这个掌门?”

段无错听得这个声音,脸色一沉,道:“染指俗世,罔顾门人生死。收去金光,任凭宿敌攻上。掌门眼中可还有上清?”

“看来段高功是来责备我的啊……”

此话微顿,只见灯火曳动,幡帷之后,缓缓走出一个人来。此人看来不过二十出头,一身白袍,素净如雪。紫缎绶带,飘然自舞。他的相貌寻常,却天生一股阔疏之气盈在眉宇,显出卓然轩伟。

褚闰生几人虽未讲过此人,也知他必然就是上清掌门,言无铭。

段无错见了他,叹道:“看来掌门已经出关了,今日大敌当前,请掌门开启金光御敌。”

言无铭神色肃穆,道:“段高功果然宅心仁厚。开启护顶金光,只是防御之法。太上圣盟即来,也是时候堂堂正正一战。”

段无错皱眉,微怒道:“掌门将所有高功遣下山去,诸般变故,如今我上清还有几人能与太上圣盟相抗?掌门当真要毁上清不成?”

“此言差矣。”言无铭的神色泰然,语气中略有麻木,“要毁上清的人,是你才对。”

段无错微微错愕,继而斥道:“荒谬!”

“段高功,我请问你,‘无’字辈弟子中,论经略御人,当举大师兄叶无疆。论道行武艺,则无人及你。当年,掌门之选当出于你二人之中。”言无铭望着段无错,如是问道,“不说你二人,君无惜、童无念、梁宜之辈,道行智谋皆在我之上。为何到最后,却是由我即位掌门?”

段无错眉头深锁,欲言又止。

“我替你答。”言无铭却也不纠结于他的反应,自行答道,“因为你们从未将门派视作首位。”他说着,慢慢踱上几步,“大师兄所求,是淡泊安逸。君师姐所求,是胜者为王。童师兄只求问心无愧,梁师姐为的是长生不死……而你……”他望着段无错,轻轻一笑,道,“段师兄,你心中所念,唯有儿女私情。”

听得这句话,段无错似有触动,方才的愠怒已消去大半。他开口,黯然道:“提这些做什么?”

言无铭摇了摇头,道:“段师兄还是不明白啊……我且问你,茅山上下,共有宫阁几座?林木几片?田地几许?弟子几名?火居道士几名?一日香火几何?一月花销多少?……”他无奈一笑,“想必师兄不清楚吧。”

段无错听到此处,已隐隐有了惭愧之情,他不知如何应对,只得沉默。

言无铭道:“天下纷争,兴衰存亡不过朝夕。我虽无大才,却竭尽所能,力图振兴。不知段师兄又为本派做过什么?”他说到此处,语气中带了一丝质问,道,“今日太上圣盟围攻本派,盛高功施法阻挡,更将那地仙何彩绫困在中皇灵沙之中。段师兄既心系我派,为何反出手相救?”

这一番话,说得段无错哑口无言。

“六十年了……你身在茅山,心神魂魄却只在那妖女身上。”言无铭道,“我念你是师兄,素来也不干涉。但今日,我不能容你再荒唐下去了……”

言无铭话未说完,一道雷光骤然而现,锐器破空,疾如闪电。他偏身闪避,一枚雷锥险险擦过他的衣袂,刺入了他身后的神像。电光灼烁,石雕神像轰然崩碎,落了一地残片。

“抱歉,实在是怎么也插不上话,不得已只好如此了。”

褚闰生的声音响起,带着悠然笑意。他冲言无铭抱了抱拳,笑道:“晚辈褚闰生,见过言掌门。”

言无铭微微颔首,道:“我听人提过你。”

“诚惶诚恐。”褚闰生向前走了几步,笑道,“那掌门一定知道我助宋军南下之事了。其实,要想复兴上清,何必辅佐那式微的唐室。赵宋如日中天,另择阵营岂不更为明智?”

“你道行过人,可阅历太浅。” 言无铭掸了掸衣衫上的灰尘,道,“并非是我派依附哪个阵营。而是唯有我派选择之人,方能君临天下。”

褚闰生了然一笑,继而面露为难,道:“这可如何是好,晚辈也是这个想法。”

言无铭细细打量了他一番,道:“你已有通天之能,又无门派之累,天下之争,于你何用?”

褚闰生点点头,答得轻巧:“的确没用。只是这个结果,我不喜欢。”

言无铭的神色平静,道:“看来你杀害我派监院和盛高功,也是因为这个‘不喜欢’了?”

听得此话,段无错生了惊愕,他看着褚闰生,等他回答。

褚闰生却是一脸无谓,道:“是啊。不仅是这二人,茅山死去的几位高功,多多少少都有我的份。”他看了看空寂的大殿,“人才凋零,内忧外患……若我今日竭尽全力请掌门回心转意,应该也不难吧。”

此话一出,气氛瞬间凝固,杀气战意缓缓升腾,盘踞不去。

“内忧外患倒是不错,但人才凋零却未必。”言无铭开口,破了沉默。

“也是,掌门闭关数年,必是修什么厉害的道法。先前又让聂监院拖了大半日的时间,现在应该已大成了吧。何不使出来,让晚辈开开眼界?”褚闰生带着傲然,挑衅道。

言无铭吁了口气,轻轻一笑。瞬间,力量无形,喷薄蔓延,引得梁柱震动,大殿摇晃。那力量愈来愈强,似是整个茅山都在震动。

“无铭,莫非你……”段无错察觉了什么,惊讶难当。

言无铭颔首,道:“没错,我已与洞天灵气结为一体,道力无限,取之不竭。”

却说洞天乃是仙凡交汇之处,蕴至圣灵气。茅山素称第八洞天,更是不同寻常。平日,那炽盛灵气藏于山体之内,流转生息。茅山豢龙池中的灵气,便是由此而来。言无铭将自身与此灵气相通,道行之强,自不必说。

褚闰生见状,依旧毫无惧色。他早已收去幻火金轮,执雷殛双珠在手,一派坦然。

“我身若毁,灵气亦毁,世上便再没有茅山洞天,又何谈上清。”言无铭走上几步,说出这番话来。

段无错的神色愈发凝重,他眉峰紧锁,紧紧握拳,似在做一个万分艰难的决定。

褚闰生冷哼了一声,道:“掌门话若说完,晚辈就动手了。九霄八荒,诸魔降伏!雷殛!”

话音一落,他掌上的雷殛双珠旋飞而起,击出一片雷光。霹雳陡生,威猛迫人,直袭向言无铭而去。

言无铭却不闪不避,静静看着那攻击迫近。

便在那千钧一发之时,段无错的声音响起,坚定无疑:

“诸气敛更,蕴强乃刚。庚!”

只见一方巨盾赫然出现,挡在了言无铭的身前,雷电灼灼,却在那巨盾之前散开,消尽了杀气。

段无错缓步走到巨盾旁,伸手一抚,将其收去。他眉睫微垂,对褚闰生道:“无论如何,上清是我师门。我断不能让你毁去茅山根基,你可明白?”

褚闰生点点头,应道:“明白。”

两人说完此话,默然对峙。

一旁的绛云看到这般发展,再也忍不住了,她刚要上前,却被池玄一把拉住。绛云满心不解,却见池玄一脸严肃,全神戒备,目光牢牢定在言无铭的身上。

绛云正想问他,却听言无铭开口,道:“段师兄果然没有令我失望。今日我收去护顶金光,也是为了与太上圣盟做个了结。”言无铭说到此处,目光一凛,声音冷寒刺骨,“今日茅山,除我上清弟子,其他人都得死。”

他言罢,起诀念咒,道:

“北极司命,七星灭杀。破军贪狼,文成武德。斗母元君,加护吾身!急急如律令!”

只一瞬间,一轮幽光如涟漪漾开,扩散而去。

触及那道幽光之时,绛云只觉身上一阵剧痛,如受刀割。呼吸片刻凝滞,心跳骤停,竟不能自持。正当她不支之时,罡气纯净涌入体内,驱了痛楚。她缓过神来,不住地喘息。

池玄的手抵在她的背后,道:“你体内有我的罡气,试着引气抵御。”

绛云点了点头,皱眉轻声问了一句:“这是什么妖法?”

池玄看着言无铭,缓缓说出了五个字来:

“北斗灭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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