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绛云走后,顶宫之内局势愈发紧迫。汇集整个茅山灵气的北斗灭杀阵法厉害非凡,不过一刻的功夫,池玄掌中的净灵灯便暗淡下来,灯火明灭,摇曳欲熄。

池玄已然耗尽全力,他眉峰紧皱,勉强维持着烛火。

这时,言无铭开口,对他道:“池玄,你是上清门人,何苦与我作对。收法吧。”

池玄并不回答,依旧我行我素。

言无铭带着惋惜之色,缓步上前,道:“你自幼由叶师兄抚养,入门虽晚,渊源已深。今日太上圣盟围攻茅山,你不退敌也罢,阻我杀阵,又是为何?你如此作为,可对得起叶师兄?”

“尸身……”池玄这才开了口,他气息微乱,声音里带着疲惫,“师父的尸身,为何没有下葬?”

言无铭听得此话,沉默片刻,道:“不过躯壳,下不下葬,有何分别?”

池玄闻言,碧瞳之中泛起凛凛幽光。净灵灯中的青荧霎时变作赤焰,骇人煞气随怒意一并宣泄,充斥四周。

言无铭见他如此情状,冷冷道:“妖孽。”

言罢,他手腕一翻,一面令旗赫然手中。只见旗身黑缎织就,上绣天罡北斗之纹,金丝隐隐,埋线其中。他手握令旗,轻轻一指,道:“持戒。”

只此二字,却似蕴含无边法力。池玄只觉胸口钝痛,似被无形之力击中。他连退数步,踉跄站稳。他的罡气虽然减弱,但毕竟仙道在身,寻常来说,凡俗之力不能伤他分毫。如今,这般攻击却如此容易地冲破他的盾墙,唯有一种可能……

“你入门虽晚,终究是受了戒。凡持戒者,皆不可违逆于我。”言无铭道,“妖孽,受死吧。”

他话到此处,指扣剑诀,抬臂一扬。但见一道锐光破空而来,斩向了池玄。

池玄想避,却无奈四肢沉重,全身如被绑缚一般,半分动弹不得。

便在那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身影飞纵而来,挡在了池玄身前。只见金光翩飞,那道锐气被驱散开来,消匿无形。

看到来者,言无铭眉头一皱,道:“梁宜。”

来者,正是梁宜。她手持拂尘,颔首笑道:“掌门师弟,别来无恙。”她说罢,转头望向了池玄,道,“啧啧,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不过是多了几分煞气,就难以把持了么?还不凝神静息。”她摇了摇头,一脸无奈,“唉,还不如那小丫头。”

池玄见到她,满脸讶异。

梁宜似是察觉了他的疑惑,悠然笑道:“你可知道段师兄为何不让我来见掌门?”她不等池玄问,便自答道,“因为我必杀此人!”

“好一个大逆不道。梁宜,你可知罪?!”言无铭令旗一挥,斥道,“持戒!”

令旗挥动,引猎猎之风。然而,那风不过曳动梁宜鬓发,未能损她分毫。

“半年之前,我被这戒律所慑,魂魄离体。而后,肉身不知为谁所困,险些丧命。掌门师弟,你若是我,可还会吃同一个亏?”梁宜含笑,如是问道。

“你竟然自行破戒?”言无铭惊愕万分。

梁宜轻蔑一笑,只道:“你的招式耍完了?那轮到我了……”她将手中拂尘轻轻一挥,念道,“天魂乃光,地魂为影。命魂住胎,七魄成形。魄灭诸形散,魂离万念消。急急如律令。言无铭!”

金光无数,随令而生。只见金光汇聚,将言无铭密密覆盖。光辉炸裂,耀眼眩目。然而,灵气郁郁,喷薄而出,将光辉吞灭。回魂灭魄之下,言无铭竟安然无恙。他带着微微愠色,正要出后招,却见宫殿之中,再无池玄和梁宜的身影。

他带着阴沉怒意,举步走到了宫外,天色幽暗,已近黄昏。雨势渐大,如帘如幕。他看着苍茫雨色,令旗一挥,冷然令道:“北极司命,七星灭杀。急急如律令!”

杀阵再展,力量如浪,层层漾开,所过之处,众生寂灭。

却说梁宜带着池玄出了顶宫,毫不停留,疾往山下去。忽然,她急急停下,未及站稳,她身子一颤,吐出一口鲜血来。

池玄见状,忙执灯在手,引动罡气,替她御伤。

他尚未做完,梁宜却伸手,阻了他的动作。

“别耗这些功夫,快下山去。”梁宜道。

池玄摇了摇头,“我若离去,上山之人必死无疑。”

“上山的都是太上圣盟之人,死活与你何干……”

梁宜话未说完,却见灭杀阵的力波扩散而来。她心生惊骇,一时无措。池玄见状,起身挡在她身前,引灯相抗。罡气如盾,挡下了这一波攻势。

池玄轻喘着对梁宜道:“快走。”

梁宜笑了笑,伸手拭去唇角的血迹,开口道:“我这具身子移魂数次,早已不经用了。方才一击,我连最后一点护身真气都赔上了。”她的声音无力,微微沙哑。如她所言,这具身体多次重伤移魂,早已憔悴不堪。她的脸颊上黑灰之色满布,双目深凹,鬓发泛白,早已是行将就木之态。她轻轻咳嗽了几声,笑意依旧悠然,道,“所幸救了你,算我还那丫头……”

池玄听得此话,也不多言,伸手覆上梁宜的额头,将自身真气注入她体内,为她护住心魄。

梁宜拍开他的手,道:“不必救我。留着力气替我杀了言无铭才好。”

池玄皱眉,正要说些什么,却觉杀气又来。抬眼之时,只见那杀阵力波如涟漪漾开,复又袭来。他聚气凝神,再行阻挡。此刻,梁宜再也无法支持,软软往下倒去。

池玄微惊,却无暇扶她。便在此时,风起乍然,将雨幕轻轻撩起。只见烟青的雨色之中,一名男子翩然而现,展臂揽住了梁宜。依旧是卓绝的潇洒,飞扬的俊逸,任日月消长,不损分毫。

梁宜微微皱眉,唤出他的名字来:

“姜希……”

姜希并不言语,抱起了她,腾身入空。

池玄见状,心头稍安。但那杀阵之力复来,重叠如浪。他拼尽全力,眼见着自己掌中灯辉渐暗,心上惶恐,竟是前所未有。

姜希带着梁宜疾飞数里,天色幽暗,雨势纷纷,哪里还看得清下山之路。唯见杀阵之光如涟漪扩散,追迫而来。

梁宜看着那光辉迫近,终是开了口,对姜希道:“无知妖孽,胆敢进犯茅山,简直自找死路。还不放下我!”

姜希闻言,低头看了她一眼,依旧沉默。

梁宜怒意微生,道:“听不懂我的话么!”她言罢,一掌击向了姜希的胸口。

姜希本就腾身半空,更一心逃离,岂能防这一击。他手劲一松,梁宜一个翻身,直直往地上落去。姜希忍了痛楚,纵身飞下。一把拉住了梁宜的手腕,复又将她揽进了怀中。

梁宜心上愈怒,骂道:“蠢材!”

她话音未落,那杀阵之光已然近前。二人无法闪避,被那光辉拂过。

那是很等轻巧柔和的攻击,光辉如纱如雾,透过身体,扩散向远处。然而,那痛楚却是真切极致,似要在一息之间湮灭一切一般。

姜希耐不住那痛楚,眼见就要摔倒,他忙伸手撑地,稳住了自己的身形,更将梁宜稳稳抱在怀中,免她摔坠之伤。姜希稍稍停歇,待内息安稳,便又站起身了来。他回头,看了一眼又一波迫近的光辉,继而腾身入空,往山下飞去。

梁宜缓过神来,见他如此,虚弱道:“够了……我不想死前最后见的人是你……”

姜希这才开口,对她道:“你不会死。”

梁宜轻轻一笑,好心提醒道:“你不是一直在等我死么?”

姜希听到这句话,眼神里霎时染上了痛苦。他却并不争辩,沉默着,用尽全力往山下赶。

梁宜心上,无奈陡生。她抬眸,看着那杀阵之光愈来愈近,也懒得再多说什么了。只是,她一心求长生,却最终落得如此下场,未免有些凄凉……

她想着想着,不禁自嘲地笑。

光辉愈来愈亮,耀花她的眼。她索性闭上了双目,等着最终的结局。然而,在那千钧一发之际,她被用力抛了出去。她心上一惊,睁眼之时,却见自己已身在山门之外。山门之内,光辉耀目,吞没一切。

梁宜惊愕之际,重重摔落在了地上。她顾不得创痛,强撑起身子,喊道:“姜希!”

雨声嘈杂,掩去诸般声响,这声呼唤并未得到回应。她想起身,却怎么也无力站起。打在身上的雨水寒凉无比,让她不住颤抖。

须臾,杀阵光辉消散。只见姜希倒在地上,不知生死。他离山门不过一尺之遥,只是这一尺却是生死攸关。眼见又一轮杀阵光辉袭来,梁宜不知何处来的力气,竟站立了起来。她踉跄着跑了过去,拼尽全力将姜希拖出了山门。汹涌的杀阵之力被山门阻挡,空余下了光芒眩目。

梁宜坐倒在了地上,不住喘息。待气息稍安,她低头,看了看姜希。

显然,先前她所历的杀阵,皆是被池玄的罡气减弱之流。虽有痛楚,却不致命。而方才姜希受的那一击,却非如此。他的全身皆是伤痕,如锐器所伤。鲜血汩汩涌出,染透衣衫,于雨水中蜿蜒。

梁宜皱眉,刚要探他脉搏,他却缓缓睁开了眼睛。看到她,他似是放了心,脸上露出了温柔笑意。他抬手,从怀中取出一个白玉小瓶,对她道:“这是……长生之药……你服下就没事了……”

梁宜忆起,他曾也说过,已取得长生之药云云。她看着那白玉小瓶,皱了眉头,道:“你……”

她话未出口,姜希似已知道她要说什么,他摇了摇头,苦笑道:“昔日我说要等你死了,再找湘儿的转世……都是气话……我没想过要伤你……一次……也没有……”

梁宜听得此话,只是沉默。许久,她开口,决然道:“药你自己吃,我不领你的情。”

姜希看了看手中的小瓶,凄然一笑,“我知道你不会要的……其实我今日来,并非要攻打上清,只是……只是想知道,你是否安好……如此,已经够了……”他说罢,抬手握住了梁宜的手,将那瓶子放进了她的掌中,他笑道,“我已损了命元,时辰无多……等我死了,你就不必顾忌……”

梁宜说不出话来。掌中的小瓶,带着鲜血的温热,却让她生出莫名的灼烫之感。

姜希望着她,任凭雨水落入双眼,却不眨眼,“你和湘儿,我真的分不出来……到底……到底是哪里不一样……”姜希的神情里满是委屈无助,他握紧她的手,声音里的颤抖如同哀求,“我不想死……死了就什么都忘记了,是不是?我不想忘记,不想忘记……”

她依旧沉默,直到他的声音渐渐微弱,再不可闻。握紧她的手,始终没有松开。她这才轻轻回握住他的手,用最平和温柔的嗓音,说着他再也听不到的话:

“我不是阮湘……忘了就好……”

话落之时,他的身体化作流风万缕,盘桓片刻,悠悠散去。微风擦过她的耳鬓,如轻语,似低诉。最终,淹没在了秋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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