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司店二楼有一个相当宽敞的宴会厅,里面纵向并列着三张桌子。

我坐在尾端。

五点半,座位已经坐了不少人,多数是结伴而来,大家商量之后纷纷点了啤酒或生鱼片。舞台上,负责暖场的前座一边带入时事问题,一边展开表演。

我觉得空间有点局促,只点了寿司。

“饮料呢?”

“啊,我喝茶。”

“好!”

我呼呼吹着热茶,一口一口地喝,小心翼翼地品尝寿司,尽量不要吃得太快。

六点轮到明信片上那些新手的开场表演,游紫先生表演的《夏贼》排在第二个,内容描述闯空门的小偷反遭威胁,所有的赃款还被洗劫一空。

游紫先生的段子,我去年在藏王温泉听过,这么说好像很狂妄,不过这一年我觉得他进步很多,接近刚毅木讷的风格,增添了独特的喜感。

游紫先生行礼返场时,我用力鼓掌。

下一位表演者表演结束后便进入中场休息。我从纸袋里拿出包包,来到走廊上,顿时遇到了圆紫大师。

他与白天那个大叔并肩同行,后面跟着游紫先生。大师身穿浅蓝色休闲裤、浅绿白相间的polo衫,十分清爽。人偶般的睑蛋笑咪咪的,看起来心情还是一样好。

大概是来视察舞台的吧。

“咦,真巧。”

“您好。”我乖乖鞠躬。

“说到这里才想起,你是本地人吗?”

虽属同县但不同区,不过我老实回答:“对。”

“别急着回去喔。饭村先生,我要带这位小姐一起去。”

大叔一脸惊讶地看着我。他们大概在商量表演结束后要去哪里吧。

我回到座位上不久,那个大叔就过来了。

“喂,穿长裤的小妹妹。”

(人家穿的是裤裙啦。)

“叫我吗?”

“对,没想到你和大师的交情这么好。”

他不仅嗓门大而且用词暧昧,四周的人纷纷看向我。我心慌意乱,忙着回答:“不是,呃,那个,对!”

“票卖完的时候,你居然没搬出大师的名字。我很欣赏你,我啊,最喜欢这种人了。”

他拿起寿司被我吃完的空盘,放下一瓶清酒及一盘生鱼片。

“我请客。”

“哪怎么行……”

“没关系,你很穷吧。别客气!”大侠晃着肩膀,虎虎生风地离去了。

我忽然觉得很好笑。于是毫不客气地开动了。冰凉的清酒像葡萄酒般入喉爽口,很好喝。

节目继续进行,压轴当然是圆紫大师。《一溜烟》这个段子是这样的:

帮间一八迷恋某艺妓,苦苦追求之余竟意外得到对方善意的响应,双方约定在当天晚上两点见面密谈。女方明言,一八若迟到,就当他的懒散毛病发作,此事就此作罢,到时候他也得死了这条心:那天,一八必须赶赴一场宴席,因为对方是某位对他照顾有加的老爷,他虽担心时间却也无可奈何。好不容易脱身,一八在屋顶的采光处守着,等待凌晨两点来临,没想到酒醉误事竟然睡着了。当他以为听到钟响,抓着事先挂在柱子上的带子,慌慌张张地一溜烟滑下去,才发现已经是早晨了,底下正在用餐:师父抬头看着上面吼道:“睡过头了吗?”一八说:“是啊,我做了一个换井的梦。”

换井,简而言之也就是清扫水井。一八一溜烟滑下去的模样,与换井的姿态重叠了。

这个段子充满了圆紫大师的风格,最后的结尾尤其独特。一八被这么一吼,在瞬间醒悟,继之感到惊愕,霎时闪过绝望,一瞬间立刻转为开朗地冒出一句:“是啊,我做了一个换井……”接着万千感慨地缓缓说道:“……的梦。”

我第一次听的时候,感动到叹息不已。总之,非常精采。

不过,我后来觉得故事过于现代化,里面的主角不是“一八”,倒像是“春樱亭圆紫”。

换言之,不像在欣赏落语,倒像是看一出戏。但若要问我两者的差异,落语的演出容许到何种地步,我也答不上来。

因此,关于圆紫大师的《一溜烟》,我至今仍不知该如何评价。

唯有一点我敢断言,如果用同样的手法演出二十年,不,十五年吧,观众肯定会全盘接受,就算变成了一种街头卖艺,观众一样照单全收。

女孩子当然不喜欢变老,不过老后若听得到《一溜烟》,倒是可以聊作补偿。

今天的现场演出也到了尾声,圆紫大师受到热情的掌声。

过了一会儿,游紫先生从舞台侧翼走出,手上还拿着麦克风。观众看到他出现,掌声立即如退潮般静止。

游紫先生开始讲话,比起演出时稍显僵硬。

“今天,圆紫师父大驾光临,正如各位所见座无虚席。我想,一定有很多观众都是冲着我师父来的。难得有这个机会,欢迎各位踊跃发问。”

原来是表演结束后的额外服务。

“怎么样,没有问题吗?”

游紫先生拿着麦克风,走向观众席。他那困扰的语气,使得观众席间弥漫着一股僵硬的气氛。

“有没有哪位要发问?”

这种气氛若再持续下去,场面八成会很尴尬。当我暗忖不妙之际,目光正与游紫先主对个正着,我战战兢兢地伸出了手。

“啊,请说!那位小姐。”游紫先生把麦克风递了过来。圆紫大师在舞台上看着我,莞尔一笑。

“关于《一溜烟》,有个地方和别人表演的不太一样。在别人的表演中,一八会恳求老爷,‘今天我和姑娘有重要约会,请让我早点离开。’而圆紫大师的表演中,一八却保持缄默:毫不知情的老爷一下子叫他做这个,一下又叫他表演那个,最后甚至嚷着,‘我们出去透透气,到品川逛逛吧,不,干脆越过箱根好了,去看金鯱,去清水舞台纵身一跃,不,去大阪城,去宫岛。’越说越夸张:老爷每说一句,一八就窝囊地哀嚎一声。”

圆紫大师缓缓地点头。

“在我听来,虽然很有趣,但刻意那样铺陈,是为了哄观众发笑吗?”

这个问题我早就很好奇,而且我心中自有答案。不知圆紫大师的回答是否跟我一样。

“那倒不是。我一点也不想让观众觉得老爷知情却故意灌一八喝酒,不让他赴约。不过,或许那就是我的落语的弱点,凡事总想维持美好的一面。不过……”

圆紫大师清亮的嗓音响彻安静的会场:“这个段子就是那种结局。所以,我不想在中途放进类似‘恶意’的东西,如果那么做,一八也未免太可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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