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珍妮站起身来,走下了楼梯。她默默地在大街上走着。尽管已是精疲力竭,然而出于节俭的本能,她并没有搭乘马车,而是拖着沉重的脚步,打算步行去滑铁卢。这个夜里又黑又冷,十一月的毛毛雨浸透了她的衣服,不过正处于极度悲伤中的她并未留意到这些。她就那么走着,目光直视前方,脸上满是绝望的神情,她的眼里既没有房子也没有人。她穿过熙熙攘攘的皮卡迪利大街,就仿佛穿行在空空荡荡的街上一样。人们撑着伞,急着赶回自己的家,抑或无视这恶劣天气,漫无目的地游荡。有时,她会忍不住啜泣起来,滚烫、痛苦的泪珠从面颊滑落。前路漫漫,她似乎快要支撑不住了。她的四肢似乎比铅还重,并且疼得厉害。但她还是不愿意乘车,因为静止不动时的痛苦总会强过活动时的痛苦。她穿过威斯敏斯特桥,在自己还没意识到时,便已到了滑铁卢。她神情恍惚,以至于一旁的搬运工人还以为她喝了酒。珍妮问了什么时候会有火车,然后便坐下来等。电光费力地穿透了那潮湿的黑夜,在摇曳的灯光下,车站显得空旷而寂寥。这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地方。杂乱不堪而又让人毛骨悚然,并且极古怪地延伸至无穷远处:人来人往,搬运工带着行李通过,火车来了又走。此情此景让备受煎熬的她感到更可怕、更痛苦了。

最后,珍妮到了巴恩斯,然而她却并未感到解脱——如果她还有什么感觉的话——只能是更多的痛苦。因为她回忆起了夏日里的情景:在柔和的蓝天下,她紧挽着巴兹尔的手,和他一起在公园里四处游荡;然而现在,这里却又黑又丑陋;金雀花都已被烧焦,一片脏兮兮的样子。即便在夜色的掩映下,眼前的一切也是那么的凄凉、污秽。她来到那狭窄的小屋前,开门进去,随即又上了楼。不管怎样,她仍隐约希望巴兹尔已经回来了——因为要让她不再见他几乎是不可能的事。然而他却不在那里。现在,眼泪已不足以表达她的痛苦了,于是她发疯似的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机械地将一些放错的东西恢复原位。她在卧房里照了照镜子,将自己同莫里太太进行比较。她苦涩而又骄傲地注意到了自己那美丽的头发、明亮的眼睛和近乎完美的光滑皮肤,她意识到,尽管经历了那么多痛苦,自己还是比莫里太太美多了,也比她更年轻。当她回忆起在金皇冠酒吧里逝去的风光岁月时,更加不明白为何与巴兹尔在一起后,自己会如此软弱无力。多少男人曾热烈地爱慕着她,多少男人任她颐指气使;一些喜欢色眯眯地盯着她的男人碰到她的手都会浑身发抖;另有些人,只要看到她冲自己笑一笑,便能燃起欲望,瞬间脸色苍白。人们一直称颂她的美丽动人,只有巴兹尔茫然无知。于是,她带着困惑,带着英国血统里的那种清教徒本能,问自己为何会遭受如此痛苦的惩罚。她已经尽力了:她是个很好很忠诚的妻子,并且总是千方百计地取悦丈夫;即便如此,他还是厌恶她。全能的上帝似乎在与她作对:在一股邪恶的力量面前,她完全是无能为力了。

她仍然抱着一线希望。她知道了每班火车预计到站的时间,并痛苦地估算着火车到站到乘客回家所用的时间。黑夜就要过去了,火车一辆接着一辆到站,但是她始终不见巴兹尔的身影。最后一班火车也过去了,她终于绝望了——她彻底明白,今晚他不会回来了。她感到他们之间就这么结束了,连最后一线希望也破灭了。她再次回忆起他那满是憎恨的样子和鄙夷的言语;他长久以来一直压抑着的激情在那一刻通通化作愤怒爆发了出来,想到这里,她仍忍不住浑身颤抖。珍妮特别希望自己能忽略巴兹尔的所作所为,即使是现在,只要他能回到自己身边,就算无法拥有他的爱,她也会觉得很感激。她大可不必逼巴兹尔公开承认对莫里太太的爱,与这种可怕的“水落石出”相比,之前让她备受折磨的“满腹狐疑”似乎还好受多了。只要不是彻底地失去巴兹尔,她什么都可以忍受,哪怕只能偶尔看到他,她也会为此心存感激。但要是永远也不能再见巴兹尔,她很快便会死去。

她的心脏突然一阵悸动。她很快便会死去……这就是解决所有问题的方法。她实在是无法再活在这种痛苦之下了,这不幸实在是太可怕了——死了就好多了,什么痛苦也感觉不到了。

“他们没给我留任何余地,”她反复说着,“我只有这条路可走了。”

也许只有死了,他才会出现,或许还会为她感到难过。他或许会后悔自己说过的话,后悔没有对她更和善一点儿、更宽容一些。她知道,活着是不可能挽回他的爱了,但是死呢?也许死能够创造一个奇迹呢?这一想法深深地攫住、占据、支配了她的心灵。这个可怜的女人感到一阵兴奋,她突然打起精神,毫不迟疑地下了床,戴上帽子便走出家门。她很快地往前走,支撑着她的是那不可思议的赴死的决心。她期望从所有的麻烦中摆脱出来,走向平静;希望从这种肉体上的疼痛所无法企及的情感痛苦中挣脱出来,找到安全的栖身之所。在这黑暗静谧的夜里,她走到了静静流淌着的漆黑的河边,这里水流湍急、凶险,河水冰冷刺骨。不过这丝毫没有让她感到恐惧。如果她的心跳加速了,那也只是极大的喜悦,因为她决心结束自己的痛苦。那是一个阴沉的夜晚,这让她感到很高兴。她感谢上帝——因为天空下起了雨,那些闲逛的人早就不知所终。沿着便道,她走到了一个熟悉的地方——一年前,有个女人就是从这里纵身一跃,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个地方的水很深,河岸也比较陡峭。以前,珍妮经过这里时往往会浑身颤抖;某次,她曾在路过时半开玩笑地说,她正在走向自己的坟墓。忽然,她发现有个男人朝这方向走来,于是赶紧躲到墙下的阴影里,因此那人经过时并未注意到有人在这里;花园里的那些树上,水不断地往下掉。她来到了她想找的那个地方,四下张望,确定了附近并无人烟。她摘下帽子,将其放到墙角下,尽量避免它被淋得很湿。随后,她毫不犹豫地往河岸边走去。她一点儿也不觉得害怕。她看了一会儿那缓缓流动着的无情的河水,然后便勇敢地纵身一跃。

巴兹尔离开莫里太太家后,便去了哈利大街,却发现弗兰克出门了。于是他继续往前走,去了俱乐部,在那儿,他整个夜晚都闷闷不乐,陷入绝望和痛苦中。他痛苦是因为希尔达已经表明了她的态度——她将嫁给万灵教堂的牧师法利,并为自己给妻子造成的痛苦而感到后悔。起先,他本打算在城里过夜,不过想得越多,他越感觉自己应该返回巴恩斯,因为尽管完全有意跟珍妮分开,但想到此前一起经历过的一些事,他感到无论如何也不能以这种生气的方式分开。不过他也知道,要马上再次见到珍妮的确不太合适,所以他决定晚点儿回去——那时她可能已经睡了。他完全睡不着觉,害怕醒着,于是打算动身了。直到凌晨两点,他才回到了他们的小屋,正当他准备进去时,却吃惊地发现一个警察在按门铃。

“你有什么事,警察先生?”他问道。

“你是巴兹尔·肯特先生吗?你能跟我去趟警察局吗?你的妻子出意外了。”

巴兹尔发出了一声惊呼,他的内心充满了恐惧,忙问警察这究竟是什么意思。然而警察只是简单地重复了一遍:他必须马上赶到警察局。于是他们一起火速赶到警局。一位侦查员告诉了他这一不幸的消息。

“现在我们需要你来确认一下是不是你的妻子,有人看到她在便道上走,然后跳进了河里,在我们施救以前她就不行了。”

巴兹尔完全无法理解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他目光呆滞而惊恐。他张开嘴想要说话,但是只能难以理解地喘喘气。他扫了一圈周遭的人,他们冷漠地看着他。他感到整个屋子换了个方向,然后便什么也看不见了。受到惊吓的他快要晕过去,似乎有些人残忍地将他缝合好的头盖骨撕裂开了。他的手到处乱指,检察官会意,将他带到妻子躺着的地方。一个医生还在那里,不过看起来已停止了所有能起死回生的努力。

“这位是她的丈夫。”带巴兹尔进来的人说。

“我们已经无能为力了,”医生喃喃地说,“她被捞上岸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巴兹尔看了看她,然后低头,以手遮面。他觉得自己突然就要用最大的声音尖叫起来。这看上去太可怕了,太不可思议了。

“她为什么这么做,你知道原因吗?”医生问。

巴兹尔没有回答。他心烦意乱地注视着珍妮紧闭的双眼,还有凌乱的被浸湿的头发。

“哦,天啊,我该怎么做?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了吗?”

医生看了看他,然后让警官带一些白兰地过来。然而巴兹尔却厌恶地将它推到一边。

“现在,你希望我做什么?”

“你现在最好回家,我会送你回去。”医生说。

巴兹尔卑怯地注视着他,他的眼睛有一种冷漠的黑,在死一般苍白的脸上闪烁着。

“让我回家?我不能待在这里吗?”

有人抓住了他的胳膊,将他带走。没走多远便到了门口,医生问他能否扛得住。

“没问题,我没事,别担心!”

他进了门,走上楼梯,一种恐惧扑面而来。当他被一把椅子绊倒时,他惊得尖叫起来。他坐下来,想要理理思绪,不过内心还在激烈地翻滚,以至于他担心自己会发疯,从此他的大脑似乎将要经受两种折磨——精神上和肉体上的痛苦已合二为一。随后,那尚未模糊黯淡的警察局的场景便开始浮现在眼前。此刻,他突然奇怪而详细地看到了每一个细节:太平间里光秃秃的石墙,闪耀的灯光和扭曲的影子。穿着制服的人的面部表情(每个特征、每个表情都大相径庭),还有珍妮的遗体!这些场景刺透了巴兹尔的灵魂深处,让他感到既恐惧,又良心不安,他几乎就要晕过去了。他叹息着自己的痛苦。他不知道自己能承受这么多变故。

“唉,要是她再多等一会儿就好了!要是我能早点儿回来,我可能能救她。”

同样,他也还清晰地记得那个下午所发生的事,他被自己的残忍惊得目瞪口呆。他不断重复着自己和珍妮说的话,看到她乞求再给她一次机会时的可怜表情。她的声音依然在他耳朵里嗡嗡作响,从她眼里流露出的极大的痛苦吓倒了他。这全是他的错,全是他的错!

“是我杀了她,这跟亲手把她勒死没什么两样。”

他的想象力受到了激发。他看到了河边的场景,在黑暗湍急、寒冷刺骨的水流中的骇人一幕,他听到了落水声和恐怖的呼喊之声。他看到了生命的挣扎——在某一瞬间,求生的欲望盖过了一切。珍妮快要被淹没窒息时的痛苦让他震颤,他感觉到了骇人的呛水以及徒劳的呼吸。情绪激动的他突然流下了眼泪。

然后,他回忆起珍妮给他的爱,以及自己的忘恩负义。除了痛苦地自责以外,他还能做些什么?他从未试着去珍惜任何东西。第一个障碍就让他泄气了,以至于他忘记了自己的责任。她充满信任地将自己完全托付给他,然而他带给她的却是无尽的痛苦,而不是她所渴望的幸福;他带给了她可怕的死亡,而不是她因为他的缘故而无比热爱的生活。最终,他觉得自己无法再继续活下去了,因为他鄙视自己。明天和后天将会是什么样子,他无法展望。他的生活结束了,结束在痛苦和彻头彻尾的绝望当中。他该如何生活下去,想起那些责备的眼神,他感到自己的灵魂受到了灼烧,因此他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安心地入睡了。于是,他突然强烈地想要像珍妮那样结束自己的生命,以此来为她的死做出补偿,也以此来获得安宁。一股可怕的魔力突然间笼罩了他,于是他像被催眠了一般,走下楼梯,到了街上,一路拖曳着脚步来到了珍妮自尽的地方。然而他的意识却是清醒的。尽管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他仍能看见这里发生过的一切。河水仍在拍打着河岸,然而看着那水,他开始气馁,开始战栗了。那水太冷了,他也无法忍受溺死时的那份痛苦。不过珍妮却如此轻易就做到了。这样看来,她跳下去的时候,应该是鼓足了勇气的,没有半点迟疑。他因为恐惧而作呕,开始嫌恶自己的怯懦,随即转身,远离了那可怕的地方。不久,他便开始由走而变成跑,到家时,他的四肢都在颤抖。这样,他终于不用再面对死亡了。

然而他仍旧觉得很难再活下去了,于是,他从写字台的抽屉里拿出一支左轮手枪,并装入了子弹。这下,只需轻轻一按,便能结束那些让人难以忍受的羞辱、懊悔,结束所有的苦难。他凝视着手中那小小的武器——它的设计优美又入时;而突然间,一股激情涌上他的心头,于是他扔掉了手枪。他不能现在就死去,因为,不管怎样,他仍然还爱着;他忽然感到一阵害怕,并且又开始颤抖起来。他明白,伤口所能带来的疼痛其实是微不足道的。在战争期间,他负过伤,但那时,那火热的子弹也没能让他感受到现在这种撕心裂肺的痛。现在已是凌晨三点,他无法再忍受这余下的黑夜了。几乎还有五个小时天才能亮,而这夜的黑让他感到无尽的恐惧。他试着读书,但大脑现在一片混乱,他根本无法再读懂那些字句了。他在沙发上躺了下来,闭上眼睛,想要睡眠,然而一闭上眼,反倒清晰地看到了珍妮那苍白而恐怖的脸,还有她那紧握着的双手以及不住滴水的头发。这房间里静得有些残忍。他瞥见了小桌上珍妮所做的针线活,她出去时,漫不经心地将其放到了桌上;他仿佛又看见了她,她像往常一样坐在桌边,埋头做着自己的针线活。他不能再忍受这痛苦了,于是他站起身来,取了帽子径直出门去。他必须要找个可以说话的人,一个可以听他讲述他的痛苦和悲伤的人。他忘记了时间,飞快地走着。路上毫无人迹,在那黑暗、寒冷而又没有星光的夜里,他几乎看不见眼前的路;也没有任何人会与他擦肩而过,这样,他便得以像穿越沙漠一样在大街上穿行。最终,过桥之后,许多房屋总算出现在他眼前。他在人行道上走着,回想起这些街道上白日里熙攘的人群,他的惊慌与恐惧忽然得到了些许缓和。他那原本毫无目的的脚步突然有了目标,开始有意识地拖着他的身躯往弗兰克家走去。他必须要找个人帮助自己,并给他一些如何承受这一切的建议。由于已经是筋疲力尽,他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然而这路途却好像永无止境一般。终于,这城市有了一点点苏醒的迹象。路边开始不时有马车经过,它们载着科芬园的产品在马路上跑着;各处的牛奶铺里都开始闪耀着微光。他为这些早起的辛勤劳动者而感动,是他们的匆忙劳作让自己感到重新回到了人间。他在一个屠夫的商铺前站了一会儿,阳光下显现出了那肌肉结实的老板的轮廓,仿佛让地面也变得精力充沛了。

最终,好像是在他离开巴恩斯几小时之后,巴兹尔终于到达了哈利街,并继续蹒跚地往前走着。他拉响了夜用门铃,然后便在门口等着,然后却没有任何应答。他痛苦地想,弗兰克可能出诊去了。他现在已经筋疲力尽,再也挪不动脚步了,又能去哪里?自午夜起,他已经走了十六英里了。他又拉了一次门铃,不久,听到了一声回应。大厅里的电灯亮起来了,接着,有人打开了他眼前的门。

“弗兰克,弗兰克,看在上帝的分上,让我进去吧!我觉得我就快死了。”

弗兰克吃惊地望着他的朋友,他头发凌乱,也没有穿大衣,身上湿湿的,还有溅起的泥;他的脸色苍白、憔悴而又恐怖,眼神就像是疯子,死死地盯着哪里便不放。弗兰克没有说话,只是抓起巴兹尔的手臂将他引到了屋里。这时,巴兹尔仅存的一点儿气力也消失殆尽了,他瘫坐到一张椅子上,然后晕了过去。

“笨蛋!”弗兰克喃喃地说。

他抓起他的颈背,然后使劲将他的头弯压下去,直到碰到他的膝盖;不久,巴兹尔便恢复了意识。

“我去给你拿点儿白兰地,你先就这样把头埋着。”

弗兰克不是个会因突发状况而惊慌失措的人,他有条不紊地倒出了适量的白兰地,并让巴兹尔喝下去。他让巴兹尔静静地坐一会儿,并且不要说话;接着,他拿出自己的烟斗,装满烟叶后点燃,然后默默地坐下,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裹到衣服里,开始抽起烟来。他那一系列冷淡的动作给了巴兹尔极大的安慰,因为在丝毫没为他的突然闯入而感到震惊并且仍然冷静行事的弗兰克面前,他可以摆脱那种极可怕的紧张状态。弗兰克的漫不经心给巴兹尔带来一些类似催眠的影响,他竟莫名地感到放松了许多。最后,医生终于转过身来面对着他。

“我想你最好还是把身上的东西脱掉。我可以给你一套睡衣。”

弗兰克的话突然又将巴兹尔带回到可怕的现实中来,他呆滞着眼睛,沙哑着声音,痛苦地喘着气,毫无条理地向弗兰克道出了这个可怕的故事。接着,他再一次崩溃了,于是将脸藏起来,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哭泣。

“哦,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

弗兰克一边看着他,一边沉思,想着他下一步该怎样做比较好。

“昨晚上,我差点儿自杀了。”

“你觉得那样做能带来什么益处吗?”

“我鄙视我自己。我觉得我没有资格再活下去了;但我却没有勇气那么做。人们说毁掉自己的人是懦夫:他们那是不知道自杀需要多大的勇气。我无法面对那疼痛,然而珍妮却如此轻易地直面了它——她就那么走到曳船道上,纵身跳进了河里。然而我却不知道另一端是什么。也许真是有那么一个复仇之神存在,当我们触犯了他的律法时,他便会永世地惩罚我们。”

“巴兹尔,如果我是你,我是不会这样激动的。你不如到隔壁房间去睡觉。如果能睡上几个小时,你便能好多了。”

“你觉得我还睡得着吗?”巴兹尔叫道。

“走吧。”弗兰克说着,挽起了他的手。

他将他带到卧室,巴兹尔也没有反抗,只是脱下衣服躺下了。接下来,弗兰克拿出了他的皮下注射器。

“现在伸出你的手来,不要乱动。我只是要给你一针,不会很痛的。”

他给注射了一些吗啡,过了一会儿,便很满意地看着他舒服地睡去了。

弗兰克放下他的注射器,若有所思地笑了。

“这真有意思,”他喃喃地说,“最狂暴、最悲痛的人类情感竟抵不过一剂吗啡。”

这个小小的玩意便平缓了混乱的情绪;在这一力量之下,悲痛和懊悔都失去了它的能量,良心的剧痛平静下来了,人类的大敌——痛苦——也被征服了。这也强调了一个事实:人类最微妙的情感取决于那些傻子们将哪些事情归为不道德。于是,弗兰克开始表达起他对二元论者、唯心论者、基督教科学家、骗子以及那些普及科学的人的极端嫌恶。接下来,裹在一张毯子里的他舒服地躺进扶手椅里,等待着那迟迟不来的黎明。

两小时后,弗兰克到了巴恩斯,在警察局里,他获知了更多关于珍妮那悲惨死亡事件的具体信息。弗兰克告诉侦查员,肯特现在处于完全崩溃的状态,不能亲自来做什么。随后,他给他们留下了自己家的地址,并处理好了警察局里一切相关事务。他了解到,审讯可能在两天后进行,并保证巴兹尔到时一定可以亲自来参加。之后,他去了他们家,发现女仆正因男女主人都没在家而惊慌失措。于是他告诉了她昨天发生的一切,然后写信给詹姆斯·布什,将此事告知于他。他答应女仆说,自己第二天早上还会来,之后便起身返回了哈利街。

巴兹尔已经醒了,但却非常沮丧。整整一天他都没有讲话。弗兰克也只能猜想他所承受的巨大痛苦。他的脑海中一直浮现与希尔达在一起的场景以及他曾对妻子说过的那些怨言;想起妻子时,他总是看到两个场景:她请求他再给她一次机会,然后便是——死亡。有时当他回忆起他对希尔达说过的那些激情澎湃的话语时,他就觉得自己几乎要痛苦地尖叫出来,因为似乎正是自己最终对私欲的屈服才导致了整个惨剧的发生。

第二天,弗兰克在出门前,去看了看巴兹尔。当时,他正郁郁地望着炉火。

“老兄,我要去巴恩斯了。你需要什么东西吗?”

巴兹尔开始剧烈地颤抖,脸色也更加苍白可怕。

“审讯怎么样了?我一定要参加吗?”

“恐怕是这样的。”

“那样,整个事件就会大白于天下。他们会知道都是我的错,我以后再也抬不起头了。噢,弗兰克,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了吗?”

弗兰克摇了摇头。巴兹尔垂下嘴角,神情绝望。之后他就再没说话。直到弗兰克要离开房间时,他才跳起来。

“弗兰克,你一定要帮我做一件事。我猜你一定觉得我是个卑鄙残忍的人。天知道我和其他人一样,有多么厌恶我自己——但是,看在我们是这么多年朋友的分上,再为我做一件事吧。我不知道珍妮对她的家人说了些什么。他们一定很高兴有机会在我失意低落的时候打击我——但不管怎样,一定不要让莫里太太受到牵连。”

弗兰克停下来想了一会儿。

“我想想看我能做些什么。”他回答道。

在去滑铁卢的路上,弗兰克去了一趟老皇后街,刚好赶上莱依小姐在用早餐。

“巴兹尔今天早上还好吧?”她问。

“可怜的人!他现在糟透了。我真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我想,他最好在审讯一结束就出国。”

“在那之前,你为什么不让他待在我这里?我可以帮助他。”

“你只会大惊小怪。他自己一个人反而会好点儿。他会思来想去,直到精神疲惫不堪,到那时,情况就会有所好转了。”

对于他拒绝自己建议时所表示的轻蔑,莱依小姐只是微微一笑,等他继续往下说。

“听我说,我希望你能借我一些钱。今天上午你能不能给我的账户存二百五十英镑?”

“当然可以。”她回答道,似乎很高兴收到这样的请求。

她走向桌子,拿出一本支票簿,弗兰克面带微笑地看着她。

“你不想知道这钱是做什么用吗?”

“不想,除非你自己愿意告诉我。”

“你真是个好心人!”

他热情地握住了她的手,瞥了一眼自己的表,然后就匆匆赶往滑铁卢。当他到达巴兹尔的家门口时,女仆范妮为他开了门,并告知他詹姆斯·布什正等着见他。她说詹姆斯此前一直在对她讲他为了摧毁巴兹尔而准备做的事,并在屋子里到处翻找文件和书信。弗兰克很庆幸自己的谨慎——他把所有东西都锁起来了。他轻轻地走上楼,打开门后,发现詹姆斯正在写字台那儿试用各种钥匙。弗兰克进来的时候,他一下惊起,但又很快恢复了镇定。

“为什么所有抽屉都锁上了?”他无礼地问道。

“大概是为了防止好奇的人查看里面的东西吧。”弗兰克温和地回答道。

“那个人在哪儿?他杀了我妹妹。他是个恶棍,是个杀人犯!我要当着他的面把这些话讲给他听!”

“我正想到这儿找你呢,布什先生。我想和你谈一谈。你不坐下吗?”

“不,我不坐,”他狠狠地回答道,“这不是一个绅士应该坐的地方。但我甚至还要和他一起。我会给陪审团讲一个精彩的故事。他理应被吊死。是的,被吊死。”

弗兰克用锐利的眼光看着这位拍卖行的店员,发现他拥有一双敏锐多疑的眼睛,嘴唇很薄,表情卑劣。由于巴兹尔已病得很厉害,不需要在交叉讯问中交代自己的家务事,所以为了避免审讯时出现不光彩的场面,弗兰克觉得应该将詹姆斯带进他所期望的心境中,而这也并不是件难事;但正是对那个人的厌恶情绪启发他产生了这种想法,也正是这种厌恶情绪引导他采用了一种近乎残忍而又坦诚的方式。他觉得对待这种人,最好不要遮遮掩掩,也没必要用奉承的委婉话语来掩盖自己的本意。

“你觉得在审讯时大闹一场对你有什么好处?”他凝视着对方的眼睛说道。

“哦,你已经想到了,不是吗?是巴兹尔大律师让你来说服我的吗?没用的,小子。我就是要尽我所能,让事情对巴兹尔越不利越好。他待我就像是对污垢一样。对他来说,我总是不够好。”

他用最大的恶意尖叫着说出这些话,可以想象得到,其实他并不关心他妹妹的死,这件事只不过给了他一个发泄长久以来怨气的机会。

“你不妨安静地坐下来,不打断我,听我说上五分钟。”

“你现在是要迷惑我,不过你不会得逞的。你在我眼中就像一块玻璃,我能一眼看穿你。你们这种住在西区的人——你们总觉得自己知道所有事情!”

弗兰克镇定地等着,直到詹姆斯·布什说完了那些无礼的话。

“你觉得这间房子里面的家具值多少钱?”

这个问题让詹姆斯一愣,但过了一会儿,他还是回答了。

“值多少钱和卖多少钱区别很大。如果是一个精通此道的人要卖的话,可能会卖一百英镑。”

“巴兹尔考虑把它送给你的母亲和妹妹——当然,条件是在审讯时你要闭嘴。”

詹姆斯突然爆发出一阵讽刺的大笑。

“你可真会逗乐。你觉得送我母亲和妹妹一屋子的家具就能堵住我的嘴了吗?”

“我可不赞赏你所表现出来的公正无私,”弗兰克冷笑道,“我现在来找你——好像你欠了巴兹尔一大笔钱吧。你能还吗?”

“不能。”

“另外,你上一个工作地点的账户是不是有些困难啊?”

“你在瞎说。”詹姆斯急躁地打断道。

“也许吧。”弗兰克极其冷静地反驳道,“我提这件事只是想提醒你那敏锐的头脑,如果你要小题大做,那我们也可以让你的日子很不好过。如果家丑外扬了,那双方都可以大说特说了。”

“我可不在乎,”詹姆斯满怀恨意地叫道,“我就是要报复。如果我能把刀捅进那个人的身体里,我也愿意承担后果。”

“我明白,你的目的就是要在神气的陪审团面前把巴兹尔的婚姻生活全都抖出来。”弗兰克停了一下,看了看站在自己对面那人,“我给你五十英镑,你可以闭嘴吗?”

这个交易是带着嘲讽意味提出的。事实上,詹姆斯脸红了。他愤怒地跳了起来,向弗兰克走去。而弗兰克却仍旧坐在那里,愉快而冷漠地看着他。

“你在试图贿赂我吗?我会让你明白我是绅士;更重要的是,我是个英国人,我以此为傲。以前从来没有人试图贿赂我。”

“有的话,你会毫无疑问地接受的。”弗兰克喃喃地说道。

弗兰克的冷静让这个小店员感到很挫败。他隐约感觉到,自己那夸张的义正词严很可笑,因为弗兰克已经精准地采取了措施,所以一切矫揉造作都没用。

“得啦,得啦,布什先生,别犯傻了。这钱对你来说无疑很有用,你那么聪明,攸关大事的时候是不会让私人恩怨影响你的。”

“你以为五十英镑对我而言是个大数目吗?”詹姆斯大声叫道,然而却又带着一丝犹豫。

“你一定是听错我刚刚说的话了,”弗兰克很快瞥了他一眼,然后说道,“我刚才说的是一百五十英镑。”

“噢!”他再次脸红了,脸上出现了一种奇怪的表情,“那可就大大的不同了。”

“哦?”

弗兰克看得出这个男人的心里正在挣扎,而脸上却有一抹羞愧之色,这更是引起了弗兰克的兴趣。詹姆斯犹豫了,但紧接着就强迫自己讲话;可是却没有了平常的那股自信——几乎是喃喃低语。

“听我说,如果是二百,我就同意。”

“不,”弗兰克坚定地回答道,“你可以拿走一百五十或是——滚开。”

詹姆斯没有回答,但看样子他是同意了。弗兰克于是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支票,放在桌子上填好,然后交给了詹姆斯。

“我现在给你五十,剩下的审讯结束之后再给你。”

詹姆斯点了点头,没有答话。他表现出了一种难得一见的谦恭。他看了看门,又瞟了一眼弗兰克——后者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不需要待在这里了。如果有什么需要你做的,我会告诉你的。”

“那,再见了。”

詹姆斯·布什以一种落水狗似的神态走了出来。女仆立刻进入房间。

“布什先生走了吗?”弗兰克问道。

“走了。谢天谢地。”

弗兰克沉思地看着她。

“啊,范妮,如果世界上没有流氓,那么就正直的人而言,生活就太艰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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