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个月过去了,夏日的和风又吹进了莱依小姐位于老皇后街的房子里。莱依小姐和刚从东方冬游归来的卡斯汀洋太太一起吃午饭——为了将自我提升与娱乐结合到一起,保罗建议他们去印度庆祝他们的重归于好,他们可以在那里享受更令人愉快的第二次蜜月,同时,他也可以研究很多具有政治价值的问题。卡斯汀洋太太穿着一件夏日的连衣裙,保持着从前的那份优雅,由于更多出了一丝温柔,她显得比过去更有魅力了。通过让自己的头发回归到本来的颜色,她也向人们展示了自己内心的变化。

“玛丽,你喜欢我现在的头发吗?”她问,“保罗说,这让我看起来像是年轻了十岁;而且我也不再浓妆艳抹了。”

“完全不化妆了吗?”莱依小姐笑问道。

“当然还是有点儿的,但只是涂点儿粉,那几乎可以不算了;还有,你知道吗,我现在也不用粉扑了。你不知道我们在印度时有多么快乐,保罗真是个理想的丈夫。他对我实在是太好了。我已经爱上他了,并且我想,在下一次封爵时,他一定能得到一个男爵爵位。”

“这是对美德的奖赏。”

卡斯汀洋太太开心地笑了。

“你知道吗,我很怕自己变成一个最可怕的道学先生,然而事实是,我发现做一个好人真是太令人心安了。现在,请告诉我我不在的这段时间所发生的事情吧。你这个冬天在哪里过的?”

“我像往常一样去了意大利,我的表亲阿尔杰农和他女儿在圣诞节期间同我一起待了一个月。”

“贝拉丈夫的去世将她击垮了吗?”

卡斯汀洋太太的声音里充满了真挚的同情,莱依小姐于是深深地意识到了她的变化。

“她很坦然地面对了这一切,我认为她有些莫名其妙的开心。她告诉我,她时常都能感觉到赫伯特的存在。”莱依小姐停了一下,“贝拉收集了她丈夫所有的诗并希望能够发表,她还以序言的形式写了一篇非常感人的文章来介绍赫伯特的生平。”

“不,这正是最为悲剧的地方。我从未见过天性如此诗意的人,就算他从未写过只言片语,他也早已脱离平庸了。如果他仅仅是写了他自己的感受,他那小小的希望与失望,他可能做了一些好事;然而他却只是进行了一些苍白的模仿,对斯温伯恩、丁尼生和雪莱的模仿。我无法理解的是,为什么如此朴实正直的赫伯特·菲尔德总是写出一些矫揉造作且极不自然的诗句。我想在他心里,他总觉得自己没有文学表达的天赋,但这同崇高的理想、真挚的性情或是那七宗关键性的美德根本没有半点关联,他竟为此而觉得自己死有应得。他仅仅是为了成为一个伟大的诗人而活,直到生命的尽头,他终于明白自己永远也成为不了那样的人。”

莱依小姐已经见过那本贝拉打算自费出版的漂亮小书,字排得很整齐,页边也留有很多空白,精致又有吸引力;她看到了评论家们对这本诗集的轻蔑及忽视,也预见到了贝拉最终将会拿回许多未卖出的册子馈赠亲友——大家可能会很感激她,但绝不会煞费苦心地读它。

“雷吉·巴西特最近怎样了?”格雷丝突然问道。

莱依小姐很快地看了她一眼,但卡斯汀洋太太脸上的平静表明,她不过是随便地询问一句罢了,或许只是为了表明她已经完全摆脱了对他的迷恋。

“你听说他结婚的事了吗?”

“我在晨报上看到那则消息了。”

“他母亲为此非常生气,并且三个月没有同他讲话。最后,我告诉她,她仍需要一个继承人;于是她只好放下自己的骄傲,接受了自己的儿媳——那女孩是个非常不错并且又明事理的孩子。”

“她长得漂亮吗?”格雷丝问。

“不是很漂亮,但非常能干。她现在已经使雷吉变成一个得体大方的人了。现在巴西特夫人去了伯恩茅斯,那对年轻人在那里有一栋房子,她过去等着小孩的出生。”

“这样看来,古老的巴洛·巴西特家族不会灭绝了,”格雷丝满是讽刺地说,“我想你那个年轻的朋友真的安定下来了,因为有一天,他归还了从前问我‘借’的所有钱。”

“你怎么处理那钱的呢?”莱依小姐问道。

格雷丝红了脸,并奇怪地笑了。

“哦,它刚好在我们的婚礼纪念日之前寄到,所以我便用这笔钱给保罗买了一个非常漂亮的珍珠别针。他见到这礼物非常高兴。”

卡斯汀洋太太站起身来。待她离去后,莱依小姐打开了一封午饭前便送到的信。因为客人的到来,她没能及时阅读这信。信是巴兹尔写来的,在莱依小姐的建议下,他在西班牙的塞维利亚度过了整个冬季。她十分好奇地打开这信,因为这是他离开英国后第一次给她写信。

亲爱的莱依小姐,

如果我没有告诉你关于我的消息,不要认为我忘恩负义,只是一开始,我觉得我不能给在英国的朋友写信。每当我想起你们的时候,所有的往事都会浮上心头,我要经过非常绝望的努力才能摆脱那回忆。有一段时间,我觉得我再也无法面对这世界了,我因为自责而感到极端痛苦;我发誓要用整个一生来表达自己的忏悔,并猜想我可能再也得不到宁静与幸福了。然而不久,我便发现我又恢复了从前的老脾气;我发现自己有时候会满足地微笑,会被逗乐并且精力旺盛;我痛苦地释放了自己,那可怜的女孩才刚死去几个星期,我竟能被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逗乐了。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因为我竟不禁去想,那关住我的监狱之门已被打开了;尽管我认为自己残忍又麻木,然而在我的内心深处,我却不得不想,是命运在给我另一个机会。罪恶的石板已被洗净,我必须要重新开始了。我曾欺骗自己,说我希望死去,但那只是虚伪和矫饰——我想要活,我想要好好地享受生命。对于幸福,我充满了渴望,我极度地渴望着生活的丰富与美好。我犯过一个可怕的错误,然而我承担了后果:天知道我曾经有多么的痛苦,也知道我曾非常努力地想要进行弥补。这或许不全是我的错——即使是跟您这么说,我也感到惭愧;我应该一直假装得体到最后的——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应该按照他人的意愿来做事或是想问题;我们从来没有机会按自己的意愿行事;我们被那些偏见和所有的道德教条所束缚。看在上帝的分上,让我们重获自由吧。让我们按照自己的意愿做事,而不是按别人期望的方式做事。你知道整件事情最糟糕的地方在哪里吗?如果我像个流氓一样,任由珍妮走向毁灭,我可能仍能保持幸福、满足及成功,而她可能也不会死。正是因为我试着想要履行自己的职责,才导致了所有这些悲剧的发生。这世界有一个理想的典范,我以为这是要让人们去实践的;然而我没想到的是,人们仅仅是耻笑我而已。

不要因为我说了这些事情便把我想得太坏;这些想法就是这样自然而然地产生的,是你让我来到塞维利亚的,你应该知道这对我的思想产生了怎样的影响。这是一片自由的土地,最终,我意识到了我还年轻。我怎么可以忘记在塞尔佩斯的漫步?卸下了所有的监禁关系后,将所有的事件看做是一场场舞台剧,然而却害怕落幕后让人无法忍受的现实又会重现?那些歌舞,那些在瓜达基维尔河边橘园中的闲适,月光下塞维利亚的喧嚣:我无法长久地抗拒它,最终,我忘掉了一切,只知道时光易逝,只知道这世界是值得我们活的。

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

您永远的,

巴兹尔·肯特

莱依小姐微笑着看完了这信,然后叹了口气。

“我想,到了那个年纪,人们通常不会很有幽默感了。”她喃喃自语道。

她给巴兹尔发去一封电报,让他继续留在那里。不过三天后,这年轻人还是回来了,经过一个冬天的暴晒后,他的皮肤变得黝黑起来,整个人看起来也是更健康、更帅气了。莱依小姐邀请弗兰克过来吃晚餐并见他,于是这爱剖析的一对便冷静地观察起巴兹尔来,他们想知道时间是怎样影响了巴兹尔那敏感的性格。此时的巴兹尔情绪高昂,很高兴重新回来见到他的朋友们;然而他那勃勃的生气下也有谨慎与庄重,这体现了他那沉着镇静的性情。他所经历的一切或许给了他足以使自己解脱的资本。他变得更为成熟,不再像从前那样情绪化了。之后,待到莱依小姐和弗兰克单独在一起时,她总结了自己对巴兹尔的新印象。

“每个英国男人心里都有一个教会委员,那是永远也摆脱不了的。有时,你认为他睡着了或是死去了,但他却仍然顽强地存活在你的生活中,总有一天,你会发现他重新夺走了你的灵魂。”

“我不知道你说的灵魂是指什么,”弗兰克打断道,“不过如果你知道的话,那就继续吧。”

“巴兹尔心中的那个教会委员仍然活着,并且我相信他会有一个相当成功的职业生涯。但我要警告他,不要让那教会牧师占了上风。”

莱依小姐在等着巴兹尔谈及莫里太太,然而等了两天,巴兹尔仍旧没有开口,于是,她也失去了耐性,开门见山地自己开口问了。当她提到莫里太太的名字时,巴兹尔的脸红了。

“我不敢去找她。在经历过这一切之后,我不能再见她了。我正在努力着想要忘记她。”

“那么你成功了吗?”她冷冷地问道。

“没有,没有——我永远也做不到。我甚至比以前更爱她了。但我现在不能娶她。关于可怜的珍妮的回忆将会一直横亘在我们中间;因为是我们——希尔达和我,将她逼到那一步的。”

“别再说那些耸人听闻的傻话了,”莱依小姐尖刻地回答说,“你把自己说得像那些一便士便能买到的小说中受迫害的英雄一样。希尔达很喜欢你,并且她也有女人特有的常识,足以平衡掉男人那些富有浪漫主义色彩的愚蠢想法。你为什么会觉得,将自己营造成一个饱受摧残的悲剧式人物便能名垂千古呢?我只能认为你是太过于英雄主义了。你写信告诉我,这世界是为活着的人而存在的——这观点比什么都要真实,那么,你这是在装模作样地表现愚蠢,以吸引此前忽视了你的旁观者吗?”

“你怎么知道希尔达依旧在乎我?她可能因为我给她带来了羞辱及惭愧而恨我。”

“如果我是你,我会亲自去问她。”莱依小姐笑道,“放心地去吧,因为她在乎的是你身体的吸引力,而不是你的个性。关于这点,我可以告诉你,不管道德说教者怎么说,都是改变不了的事实,因为人们很可能对一个人的个性产生误会,但他的美貌却是显而易见的。”

巴兹尔出门去找莫里太太后,莱依小姐开始推测他们见面时的情景以自娱。她微笑着幻想两人握手时的尴尬情景,还有无足轻重的谈话,令人惊慌失措的沉默,以及逐渐的熟络和随之而来的充满激情的告白。她于是又开始引出了道德教训。

“小说家们爱犯的一个常见的错误便是让他们书中的角色在激动的情绪下仍保持着优雅。没有比这更错的东西了,因为在这样的时刻里,无论是平日里有多么优雅的人,都只能使用《家庭先驱》里的那些表达方式。强烈的激情绝不是艺术,而只是常见、可笑而怪异的东西,往往非常庸俗可笑,”莱依小姐的嘴角露出了笑容,“也许小说家自己确实是以非常浪漫的方式做爱,但那十有八九是摘自某部没有出版的作品。”

不管怎样,希尔达和巴兹尔的会面是非常令人满意的,这可以从以下这封信中窥见端倪,这是几天后巴兹尔收到的一封信:

亲爱的儿子,

今天早上,我在晨报里读到了你和莫里太太订婚的消息,我很震惊,也非常高兴。你总算安定下来了,我的朋友,我祝贺你。你还记得贝姬·夏普说,如果有每年五千英镑的年金,她也会是个很好的人吗?随着我年岁的增长,我越来越发现,这真是一句至理名言。如果在查尔斯街有了一套房子以及今后将会接踵而至的一切,你会发现这世界是那么的不同。你将变得更有人性,穿着更好,也不会再那么吹毛求疵了。明天中午把莫里太太带过来用午餐吧。不会有太多人的,我希望这是个很好玩的午餐会。让我们一点开始吧,我想这是最适合午餐的时间了。明天早上我会去天主教堂正式成为一名天主教徒,但在那之后我们便会回来。

爱你的妈妈,

玛格丽特·伊丽莎白·克莱尔·维扎德

附言:圣·欧菲尔茨公爵将会是我加入天主教会的担保人。

一个月后,希尔达·莫里和巴兹尔结婚了,科林森·法利做了他们婚礼的牧师。莱依小姐将新娘交给了巴兹尔;当天在教堂的除了以上提及的四人,另外便是教堂司事和弗兰克·赫里尔了。事后,在教堂的附属室里,莱依小姐同牧师握了手。

“我感觉一切进行得非常顺利。你能为他们主持婚礼,真是太好了。”

“新娘是我非常要好的朋友。我很乐意为她的新生活给出我善意的祝福。”他停了下来,温和地微笑着,知道他和希尔达的一些往事的莱依小姐为他的仁慈而感到吃惊。她从未见过他如此庄严的样子,他看起来已经很像是个主教了。“我可以告诉你一个天大的秘密吗?”他温柔地补充道,“我快要与一位佛罗伦萨的女人结婚了,纽黑文小姐。我们将会在这个季末成婚。”

“亲爱的法利先生,恭喜你。我仿佛已经看见成群的小孩在围绕着教区转了。”

法利愉快地笑了,因他已经习惯了欣赏年老的未婚女性那些宽容的笑话,他可以自夸说自己的幽默感来源于他的教堂;因为伦敦西区再没有哪间教堂有比这里更美丽的圣坛装饰及教堂用品了,别处也没有更漂亮的跪垫或是更为精美的赞美诗集。

这对新人想要在河边度过蜜月,于是在查尔斯街用完午餐后,他们便即刻起程了。

“我很高兴他们没让我们去帕丁顿火车站同他们告别。”在同莱依小姐一起往公园走去时,弗兰克突然这么说道。

“你为什么这么不高兴?”她笑着问道,“在用午餐时,我两次想要提醒你,结婚的人表现出某种程度的欢喜不是什么不合礼节的事。”

弗兰克沉默不语,现在,他们到了公园门口。在这六月的好天气里,这里总是有很多人;尽管时候还早,机车、马车却已经在忙碌地穿梭了;穿着体面的伦敦人在椅凳上懒洋洋地坐着,或是闲逛着去看望他们的邻居,轻松地谈论时下的热点话题。弗兰克的双眼慢慢地扫过他们,突然,他浑身一阵战栗,面色随即变得铁青。

“在这婚礼中以及之后的时间里,我想到的只有珍妮。仅仅在十八个月以前,我还在一个肮脏的登记室内为巴兹尔的第一次婚姻而签下了我的名字。你不知道那天那女孩有多美,并且满是爱意、感激和喜悦。她是那么热切地渴望着将来!然而现在,她已在地下腐烂了,而她所恨的那个女人却与她崇拜的男人结婚了,他们甚至丝毫都没有想起她的苦难。我讨厌现在这个巴兹尔,还有希尔达·莫里,还有你。我无法想象,像你这样明辨是非的人居然会为了出席这个场合而盛装打扮。”

意识到自己今天的服装成功后,莱依小姐忍不住笑了。

“我注意到,每次你心情不好的时候,你都会攻击我。”她喃喃地说。

弗兰克继续说着,一脸严肃,乌黑的眼睛里满是愤怒。

“一切都是白费力气。似乎那可怜的女孩必须经受这可怕的折磨,而这只是将那两个平凡的人撮合到了一起。他们一定从来没有想过,也没有感到羞耻——他们中间夹着一个不幸的亡灵,他们怎么还能结婚呢?因为,不管怎么说,是他们两人害死了珍妮啊!珍妮给了巴兹尔她的青春和她的爱,还有她那惊为天人的美,最后甚至还付出了生命,就这样,你还认为巴兹尔是个很不错的人吗?他从没有想过珍妮。还有你,因为她只是个酒吧服务生,你们便觉得她的出局是件天大的好事。我能为他们找到的唯一理由只能是,他们都只是受到命运的盲目支配:自然力在掌控着他们,这很令人费解,它只是按自己的意图安排着一切,珍妮仅仅因为挡在了他们中间,它便残忍地将她彻底摧毁。”

“我能为他们找到一个更好的理由。”莱依小姐回答说,同时非常严肃地盯着弗兰克,“我原谅了他们,是因为他们都是人,都有人类的软弱。我活得越久,越是对人类那完全、完全的软弱而感到悲哀;他们确实试着要履行自己的职责,他们尽力去做诚实的人,他们寻找正道,然而他们却又脆弱得可怕。因此我认为应该原谅他们,体谅他们。这话听起来可能很白痴,但我发现,现在自己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原谅他们吧,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们默默地走着,过了一会儿,弗兰克突然停下身来,面对着莱依小姐。他拿出了自己的表。

“现在还很早,之后还有一个下午的时间。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埋葬珍妮的墓地吗?”

“为什么不让死去的人安息?让我们想着生者,忘记死者吧。”

弗兰克摇了摇头。

“我必须过去,否则便无法获得平静。我无法忍受,在今天这个日子里,人们完全把她忘记了。”

“好吧,我和你一起去。”

他们于是转身走出了公园。弗兰克叫了一辆出租马车,他们便起程了。他们路过了一幢幢奢华、稳重或是宏伟的宅第,一路向北;又经过了一些有着较小建筑的长长的街道,尽管天空中阳光明媚,但这些建筑却依然显得肮脏又灰暗。他们又继续前行,那路就像是永无止境一般,每条街都很奇怪、很可怕,又与之前的街道有着些许类似。他们经过了一些房屋被隔开且有各自独立花园(以及树木和花朵)的路。这是商人和股票经纪人住的地方,这里看起来整洁又体面,人人都会因为拥有这样的住所而沾沾自喜;然后马车又逐渐驶离了这里。接下来,他们来到了同自己生活的地区很不一样的一部分区域,这地方更为吵闹,更为喧嚣。路上排满了有轨电车和马车,道路两旁还有许多小摊;商店的物品花哨又便宜,房屋都很破旧。他们又穿过了贫民窟,在这些地方,孩子们在街边快乐地玩耍,妇女们穿着肮脏的围裙,头发蓬乱,邋邋遢遢,在自家门口闲逛。最后,他们来到了一条宽阔的马路上,这条路洁白而又满是灰尘,并且毫无遮盖,他们知道就快到达目的地了,因为适才路过了一间出售墓碑的商店,还有一辆灵车从他们近旁驶过。墓地已经近在眼前了,他们在铁门前下车,徒步走了进去。这是个非常宽阔的地方,堆满了各式各样的葬礼装饰,在阳光下闪耀着黄白相间的光。这里可怕、俗气又肮脏,人们可能会战栗地想起那些将所爱的人埋在这里的人的残忍,因为这看起来也不是能获得平静和安宁的地方。他们可能会谈到灵魂的不朽,然而在他们心里,他们显然是把死去的人当成一把普通的泥土,否则他们绝不忍心看着他们就在那样一个并不圣洁的地方一直躺到最后审判日。这里有一股让人无法抗拒的令人感到压抑的力量。弗兰克和莱依小姐一直往前走,经过了很多坟墓,还偶遇一个助理牧师正在为一座新坟做祷告。他语速极快地读出了人类最庄严的那些话语,然而语气里却满是长久以来的厌倦感:

凡人类所生之子皆是寿命浅短,并且一生悲惨。他来到这世上,像是花儿般受尽摧残;他的行动如影子般迅捷,并且从不会长久地停留在同一个地方。

脸色苍白的莱依小姐挽着弗兰克的手臂迅速往前走。四处的新坟上都堆满了业已凋谢的花;很多地方的地面都有被翻新的痕迹。最后,他们终于来到了珍妮的墓前:这是个椭圆形的花岗岩墓,上面有一个简单的十字架;此刻,看到坟上铺满了红玫瑰,仅有那十字架还露在外面,弗兰克突然惊得大叫了一声。两人默默地对视了一会儿,都感到非常吃惊。

“它们还非常新鲜,”莱依小姐说,“一定是他们今天早上带来的。”她转向弗兰克,慢慢地抬起眼来看他,“你说他们忘了珍妮,然而他们却在婚礼这天来到这里,并献上了玫瑰。”

“你觉得她也来了吗?”

“我很肯定。哦,弗兰克,我想,就凭这点,我们也应该原谅他们。我告诉过你,他们真的曾试过不要行恶,如果他们失败了,那仅仅是因为他们只是人,也非常软弱。你不觉得我们还是仁慈一点儿好吗?我在想,如果遭遇到那些苦难与诱惑的是我们,我们能不能比他们做得更好?”

弗兰克没有做声。他们长久地注视着那些火红的玫瑰,想象着希尔达温柔地将这些花放到这可怜的女人那冰冷的坟墓上。

“你是对的,”他终于开口道,“因为他们想到了这点,我可以原谅他们了。我希望他们永远幸福。”

“我想,这是个好兆头。”她挽住了弗兰克的胳膊,“现在,让我们回去吧,因为我们是活物,死去的人没有什么要对我们说的。你将我带到了这里,现在,我想要带你去另一个地方,给你看点儿东西。”

他不明白莱依小姐的意思,但仍顺从地跟着她走向了出租马车。莱依小姐让车夫一直往前走,往远离伦敦的方向驶去,直到她叫停为止。于是,他们离开了那个让人伤感的死亡之地,来到了开阔之处。他们走在坚实的灰褐色的乡间公路上,路旁还有用山楂树围成的篱笆。在路的两旁,绿色的田野延伸到了远远的天际;他们可能已经到了离伦敦数百英里的地方。莱依小姐叫停了马车,便同弗兰克下车步行,并让车夫等着他们。

“不要回头看,”她对弗兰克说,“仅仅是向前看就好了。看看那些大树和草地吧。”

此时的天空一片湛蓝,和煦的微风扑面而来,带来了乡村那宜人的气息。柔和平静的空气吹走了所有肮脏的念头。他们很快地走着,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受到了这夏日午后阳光的强烈感染。在公路的一个转角处,莱依小姐高兴地大叫了一声——她发现篱笆之后突然出现了许多野玫瑰。

“你身上有刀吗?”她说,“我们带走一些花吧。”

她停下来,看着弗兰克上前采摘。这些花儿朴素又新鲜,弗兰克摘了好大一束,然后将它们交给莱依小姐;她则伸出双手接过了这些花。

“我爱这些花,它们就跟罗马花园中那些石棺上的花儿一样。它们从那些冰冷的棺材中长出来,告诉我们,生总是能战胜死的。我们为何要去在意疾病或是年老呢!这个世界可能充满了苦难以及理想的幻灭,上帝或许听不见我们呼喊,他可能给了我们恨而不是爱,还有失望、不幸、浅薄,天知道还有些什么;然而却有一件东西可以弥补这所有的一切,让旋转木马远离肮脏的演出,并给予生命以意义、庄严及美好,使这人生值得一过。在这一恩赐面前,我们所遭受的所有苦难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你说的这东西是什么?”弗兰克微笑着问道。

莱依小姐用满怀笑意的双眼望着他,举起手上的玫瑰并涨红了脸。

“是什么?是美啊!你这个傻瓜!”她快乐地叫着,“是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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